二、費舍爾決定做一件事
魯昌南早起時有點煩。廚房很暗,刷牙的時候他打開了燈。昏黃的燈光下,見一只螞蟻從砧板的菜刀上慢慢爬下,突然使覺得自己就像是這只螞蟻,于是更煩。很煩的結(jié)果,就是盡快出門,找個清靜之地坐下。然后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以將這個世界與自己暫時切割干凈。
他披上外套,拎著畫箱出了門。妹妹魯昌玉在后面喊了幾嗓:你不吃早飯呀,油條已經(jīng)買回來了,還有豆?jié){。魯昌南說,我不餓。
從脂紅路走到長沖河邊,并不太遠。魯昌南在岸旁架好畫架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正是四月,清晨的薄霧彌漫在河上。河雖不寬,卻有著滿河石頭和不盡的流水。水流和石頭永遠都在碰撞,濺起的水花晶瑩剔透。魯昌南立即就忽略了侵入他皮膚上的一點點寒意。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這里寫生。清靜的山谷讓他的心漸漸安定。他刻意讓自己慢慢地畫,當作是禪修功課。每當他的畫筆觸到畫布時,他便算是入定了。
魯昌南不到五十歲,家住南昌。他的父親年輕時當過兵,不過是國民黨的兵。所以,魯昌南從小就一直倒霉。他有點恨父親,說你好好的當什么兵?害我們一家人吃苦。他父親這時便很生氣,說這能怪我嗎?當年是為了打日本人呀。連九江南昌都失守了,而我們兩個團的人在廬山上死守了八個月,打死多少日本鬼子。你說我這個兵當錯了?魯昌南說,廬山又沒幾個人,要你們守什么守?父親說,你知道個屁呀,廬山當年是夏都。蔣介石領(lǐng)著南京政府一幫人,年年夏天在這里住著。滿山都是洋別墅,全中國眼睛都盯著這里。中國跟日本人開戰(zhàn)都是老蔣在廬山喊出來的。日本人能饒過這里?魯昌南不是很清楚夏都,他也懶得問。他只知父親的這一舉動,讓他人生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淪落到地獄。魯昌南從美術(shù)學院一畢業(yè),便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縣城。去了不多久,“文革”開始了,他的父親便自殺身亡,而他也因此被趕到鄉(xiāng)下。這時候的他,跟村里的地主幾乎是一樣的待遇。面對這樣的生存,他真是無話可說。宿命,真正的宿命。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時問便在他無言的痛苦中,慢慢過去。直到有一天,他已經(jīng)沒有了痛苦,仿佛連心都死了,結(jié)果“文革”結(jié)束了。他奔波了很多年,終于回到了南昌。這時候的他業(yè)已四十出頭,孑然一身。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克拿妹敏敳翊掖医o他介紹了一個對象,然后他有了一個家,他回城已然不易,無法有正式的職業(yè),于是便去中學給人當美術(shù)代課老師。如此職業(yè),薪水自然少得無法養(yǎng)家。他開始臨摹名畫,賣給畫廊,以掙點小錢,對付生存。偶爾有時,望著繁星萬點的夜空,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他還會驀然跑到鄉(xiāng)間,租一間小屋,買一箱方便面,悶頭作畫一陣子。然后拿著自己的原創(chuàng)作品,四處奔波,爭取參加某些有影響的畫展。這樣的狀況,老婆自是不滿,成天抱怨他是個廢人。有時還會莫名地暴吼一頓。面對老婆的憤怒,魯昌南永遠不做聲。這時候,他常常會回想自己在鄉(xiāng)下的生活,就算老婆的叫囂驚天動地,但無論如何,也比當年要好。
但老婆沒有他這樣的自足感。老婆在一家小醫(yī)院當護士,一年有半年夜班,自然也辛苦。半個月前,老婆突然說,她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她要離婚。魯昌南覺得既然如此,離就離好了??煞孔邮抢掀诺?。如果離了,他住在哪里呢?魯昌南的妹妹魯昌玉聽說這事,立即奔來他家。魯昌玉對她的嫂子說,你不要看扁了我哥,他要是發(fā)跡起來,讓你悔斷腸子。魯昌玉從小就崇拜魯昌南。只有她一個人永遠對魯昌南懷有信心。魯昌南的老婆說,他發(fā)跡?豬都發(fā)跡了,看他能不能發(fā)跡。魯昌玉使把魯昌南接到她家里,說離什么離呀!她說離你就離?先拖她一陣子再說。
魯昌玉住在廬山上,這房子原是一個高官隨從的住房,不過一百多平方米面積,現(xiàn)在擠了三家人。魯昌南去后,跟外甥住在一起。房間里原本小,驀然多出一個人,自然多出許多不便。盡管妹夫和外甥都沒說什么,但魯昌南自己心里卻不自在。為了排遣心情,他每天出門寫生,一直到天黑才回去。春天的廬山上,并無多少游客,到處干干凈凈。雖然滿山的別墅皆已陳舊,有的頹敗不堪,一幢幢立在山間,綠樹紅瓦,倒有一種別樣情致。當年那幫洋人是懷著怎樣的沖動呢?居然跑到這偏遠的山間生生修出一個小城來的?;▓@一樣,美麗清靜,享受著現(xiàn)世之樂。而現(xiàn)在,那幫人卻都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個房客是這房子的主人。人生經(jīng)常就是沒辦法的,不是你想要怎么就能怎樣。老婆不懂這個理,但他魯昌南是懂得太透了,所以,他只能畫畫。畫一幅是一幅。畫完在南昌找家畫廊作價賣掉。這輩子他還能怎么樣呢?
魯昌南默默地畫著,像往常一樣。他經(jīng)常一天無語,因為他本是一個沉默寡言之人,同時他也沒有說話的對象。但這天,卻有一個人走到他的身邊。這是個外國人。魯昌南很少見到外國人。他從他們的臉上分不出對方是哪個國家的。這個外國人沒有做聲,只站了幾分鐘,看魯昌南作畫,似乎還有點不安。平時也常有好奇的游客會駐足看看,看上一小會兒,無聊了,就走人。魯昌南經(jīng)歷多次,也就習以為常。所以,他連多瞄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那個外國人站了一下,果然也走了。
一個多小時后,太陽出來了。陽光將石頭抹上一層輝光。石頭上仿佛冒出一層油。光影隨著輕風晃動在油光的石頭面上,有幾分神秘。要把這層油光和神秘變成色彩落在畫布上,并非易事。于是他小心調(diào)色,仔細琢磨,思考著怎樣才能傳達出這樣的神秘。調(diào)好色,他還沒來得及動筆,遠遠地,就又看到那個外國人走了過來。他的旁邊多出一個中國年輕人。
他們一直走到魯昌南身邊。年輕人說,大叔,您是畫家嗎?魯昌南對年輕人的問話不屑一顧,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話都不通。我正在畫著,看我的手,看我的色彩,看我的架勢,不是畫家又是什么?真是廢話。魯昌南沒做聲。
年輕人跟他身邊的外國人嘀咕幾句,然后說,大叔,您的畫賣不賣?魯昌南想,不賣我畫它做什么?他未及回答,年輕人又說,這位德國朋友想買您的畫。魯昌南這時方停下筆,側(cè)過身細細打量身邊的這兩個人。然后說,是說真的,還是順口說說。年輕人說,當然是真的。這位是德國人。德國人做事就用兩個字形容:認真。魯昌南覺得的確不像是玩笑,便說,要買幾張?年輕人側(cè)過臉又與德國人嘀咕了幾句,然后說,大叔,這位先生說,如果有多的,他想都看看,挑一挑,可能會多買幾張的。魯昌南想了想說,好吧。
魯昌南與費舍爾就這樣見了面。
這個過程真是云淡風輕。魯昌南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將會給他帶來什么。歲月的磨難已將魯昌南變成一個不會遙想未來的人。他身上所有的浪漫與幻想都早已被時光剮了個干凈。
魯昌南悶頭收拾了一下畫具,使帶著費舍爾和李亦簡朝他妹妹家走去。走在路上,他還想,幸虧在南昌時妹妹多了個心眼。魯昌玉說,你也不能什么都不拿,至少把自己的畫全都帶著。萬一嫂子真的狠心要毀這個家,至少你的畫不能留給她。魯昌南倒是無所謂的。家都沒了,還要那幾張畫做什么?再說他又不是不會畫。再畫幾張也沒什么了不起。但他還是聽了魯昌玉的話,走前就信手把畫帶上了。現(xiàn)在好,居然靠它們還能做成一筆生意。還是出口生意,老婆要是知道了,還不氣得嘴皮翻起來。想到這些,魯昌南竟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
妹妹魯昌玉上班去了,家里沒人。大門內(nèi)門都上了鎖。魯昌南這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他竟沒帶上鑰匙,他有些愧疚地對費舍爾說,不好意思,我住在妹妹家,早上忘記帶她家的鑰匙。能不能改個時間?李亦簡把這話說給了費舍爾。費舍爾說,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再找個時間看畫。魯昌南說,中午可以嗎?中午我妹妹就回來了。費舍爾說沒問題,他還會在廬山上待幾天。
魯昌南又回到長沖河邊,繼續(xù)畫畫。照在石頭上的陽光已經(jīng)斜上花朵,將花朵裝飾得十分艷麗,但石頭上的油光卻沒了。魯昌南覺得有點可惜。不過他又想,沒關(guān)系,明天再畫也一樣。
費舍爾和李亦簡去參觀了美廬。這是蔣介石和宋美齡當年的別墅。來廬山的人都會去那里兜上一圈。房子很舊,位置卻好。李亦簡前后轉(zhuǎn)了幾下,長嘆道:難怪呀難怪,好風水呀。太師椅似的。費舍爾不知道風水是什么。李亦簡跟他解釋不清,便說,好風水就是說,如果你家的房子是蓋在這里,德國的皇帝就是你當了。費舍爾哭笑不得,說德國現(xiàn)在沒皇帝。李亦簡說,別這么較真,打比方而已。就是一把手嘛。費舍爾只好說,也不會是我。我上面有兩個哥哥。李亦簡說,咦,你腦子還真夠明白呀。費舍爾覺得跟李亦簡談話雖然是東扯西拉,但實在是很有意思。
中午的時候,費舍爾和李亦簡到魯昌南妹妹家時,顯然魯昌玉早已知道這個消息。她臉上閃著光彩,眉眼里全是笑容。鄰居伸頭探腦地過來看。魯昌玉便大聲說:今天可別過來湊熱鬧。洋人來買我哥哥的畫,這是大事,要帶到德國去的。鄰居們便發(fā)出驚喜的感嘆。費舍爾看出來了,他的買畫舉動,的確成了這些中國人的大事。他們臉上的興奮溢于言表。費舍爾雖不是太理解,但卻因此而格外高興。李亦簡低聲跟他說,像這樣天上掉餡餅的事在中國很少發(fā)生,所以大家都很驚喜。費舍爾說,什么意思?李亦簡說,就是天上掉下一個肉餅,正好落在他們頭上。費舍爾說,這么說我就是那個肉餅了?很白的,很胖的,肉很多的?李亦簡忍不住笑,笑完說,你這樣理解我認為比較有水平。
魯昌玉一邊幫著魯昌南攤開他的畫,一邊又轉(zhuǎn)向費舍爾說,不是我吹牛,當代畫家中,沒幾個像我哥哥這樣才華橫溢的。魯昌南聽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釋了一句,說她真的是吹牛,她從小就這么吹牛的。
費舍爾笑了起來,他覺得魯昌南的這個妹妹很有意思,便一邊看畫一邊笑著從中挑出幾張他喜歡的,全是廬山的風景。他覺得魯昌南的畫真的打動了他,讓他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挑完后他按魯昌南的報價付了錢,然后說,我認為你妹妹說得對,你的確很有才華,我很喜歡你的畫。魯昌玉一聽完李亦簡翻譯,便對著魯昌南大聲說:你看看,我說吧,我早就知道哥哥有這一天。這個洋人一看就有大學問,修養(yǎng)也深。
李亦簡為費舍爾翻譯完這番話,轉(zhuǎn)過臉對魯昌南說,大叔,你有這樣一個妹妹真是賺死了。魯昌南想了想說,是呀,從小到大,她都最支持我。魯昌玉說,當然,這輩子我都會支持哥哥。費舍爾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妹妹。
魯昌玉更高興了。客人本來是來買魯昌南的畫的,結(jié)果全都夸起她來,便要留費舍爾和李亦簡一起在家吃飯。魯昌玉的家很小,卻也到處收拾得干干凈凈。費舍爾覺得有些不便,李亦簡也覺得不舒適,兩人便推辭。魯昌玉說,你們大老遠來買我哥哥的畫,我如果不招待你們,那就是我不懂規(guī)矩了。
話說到這一步,費舍爾和李亦簡不答應也說不過去了。
中餐便在魯昌玉家吃的。一盤紅燒魚,一盤廬山特有的石魚炒雞蛋,一盤青椒石耳肉絲。說這石耳是長在廬山石頭上的。還有一盤土豆絲。魯昌玉說,廬山的土豆好吃,是當年洋人們帶進來的種子。講到這個話題上,李亦簡才說費舍爾是在廬山出生的,并且在廬山生活過將近三年。
魯昌南微有驚訝,他想難怪他要買廬山的畫,原來如此。而魯昌玉眼珠瞪得都快掉了出來。魯昌玉說,啊呀,原來你是廬山人呀。你比我的資格還要老呢。山上的事都還記得嗎?費舍爾說,我那時太小了,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母親以前說過有個紫園。還有一個……是不是有個房子叫玻璃屋?魯昌玉說,啊,我太熟了。這兩處房子都還在昵。聽說紫園原先是丹麥兩個姐妹的住房,現(xiàn)在歸療養(yǎng)所了,就在附近。玻璃屋是李德立的房子,在山上。下午我請個假,帶你們?nèi)タ础YM舍爾說,這不合適吧,不能耽誤你的工作。魯昌玉說,政治學習呢,也沒什么事。李亦簡對費舍爾說,這樣最好,免得我們到處亂找。費舍爾說,她的上司如果不高興,我會不安的。李亦簡說,中國人上班很隨便啦,哪像你們德國。應該沒有問題。說完他又把費舍爾的擔心說給魯昌玉聽。魯昌玉說,嗨,我去學那些沒頭沒腦的文件,還不如帶你們逛山呢。李亦簡笑起來了,說阿姨,你說這話,不怕我去告密呀。魯昌玉嘎嘎地笑道:這又不是“文革”,連這話都去告密,你就死定了,會被大家笑死的。
李亦簡把魯昌玉的話告訴費舍爾。費舍爾有點驚訝,說這跟我聽說的中國,不太一樣呀。李亦簡說,是呀,連我都覺得很不一樣了。
有了魯昌玉的引導,靜立不動的廬山在費舍爾眼里立即鮮活起來。魯昌玉就是那種話很多的中年婦女。她從來不愿意靜場,仿佛恐懼安靜,雖然她住在安靜的廬山?;蛟S因為生活太枯寂,由此而視安靜為猛獸。廬山的風溫軟地吹來,她的兩片嘴唇翻動著,卻如呼嘯。她不停地為費舍爾講解,生怕他們來過一趟卻知之甚少。李亦簡一個人來回倒騰兩個人的話,翻譯得差點斷了氣。
他們先去看了紫園。不過是兩幢有庭院的老屋,立在路邊,毫不起眼。費舍爾在它的周邊四下張望,想推測鄰近哪一幢老屋曾是他家。房屋很多,體量大小不一,無論如何,他推測不到。這時候,他想起,其實應該翻找一下家里的老照片,他小的時候,一定在家門口拍過照。魯昌玉說,如果有照片,比著找,要好找得多。
然后他們?nèi)ゲA?。路上魯昌玉說,這個房主李德立就是當年開辟廬山的人。是個英國人,只有二十二歲。一百年前,一個人在大冬天爬上廬山,既沒車又沒轎子,從九十九盤山路硬走上來的。結(jié)果就看中了東谷這片地,然后他就搞開發(fā),在全世界賣地。本來山上叫牯牛嶺,被他改成牯嶺。魯昌玉說,你看他多聰明,多會改名字呀。如果叫牯牛嶺,要多土有多土。可一改成牯嶺,真是洋氣。聽說臺灣還有一個牯嶺街。如果叫牯牛嶺街,該有多難聽,是不是?費舍爾認真地聽著,并且回答說,是的,是難聽。李亦簡卻暗自好笑,覺得女人就是這樣,輕重分不清。李德立開辟廬山做了這么天大的事,她不去感嘆,卻只感嘆名字改得好。魯昌玉說,雖然李德立是個帝國主義分子,但我們還是很感謝他的。不然廬山哪有這么漂亮舒服。費舍爾仍然認真地回答說,是呀,你說得對。他原來是做壞事的,不小心做成了好事。
李亦簡聽費舍爾這么一說,樂不可支。結(jié)果也沒顧得上翻譯給魯昌玉聽。李德立的房子真是破敗得厲害。屋內(nèi)堆了些不堪入目的雜物。費舍爾說,這么好的房子,為什么沒人???魯昌玉說,太破了,沒錢修啊。李亦簡說,這是文物呀,應該好好保存的。魯昌玉說,他這房子算哪門子文物,我們毛主席住過的廬林一號才是珍貴的文物呢。費舍爾卻認真地說,這個房子快一百年了,毛的房子不到五十年,這個更算文物。魯昌玉不悅道:你對我們毛主席有點感情好不好?李亦簡便覺得跟她有點說不清,也就沒翻譯這一句給費舍爾。
叫玻璃屋果然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四面墻中有三面是以窗代之。從屋檐一直落地的橫推式大玻璃窗,長長一排,使得這座建筑頗有日本風格。李亦簡有些奇怪,說這個李德立既是英國人,怎么房子卻像是日本人的。魯昌玉說,不曉得,跟我們隔壁人家一樣,買電器就喜歡買小日本的。我真是看他不順眼。李亦簡忙說,以后你買電器最好買德國貨,德國產(chǎn)品質(zhì)量最過硬。魯昌玉說,我買國貨。中國人不買中國人的東西,那中國怎么發(fā)展呀。李亦簡把這一段翻譯給費舍爾聽了。費舍爾翹起拇指夸魯昌玉說,你說得太對了,我支持你。魯昌玉說,我不買你們德國貨,你還支持我,你立場站哪邊呀?這不是賣國嗎?李亦簡又笑著說與費舍爾聽,費舍爾也笑了起來,連連說,啊啊,你說得對,是我錯了。
然后魯昌玉就帶他們?nèi)タ丛抡账闪?。指著漫山的松樹,魯昌玉說,聽說這里的萬株松樹就是李德立親手種的。想不到他一個帝國主義分子這么愛勞動。費舍爾認真地說,我也很愛勞動。我家花園里的樹,也都是我種的。魯昌玉便大笑,說你扯呀!都什么時代了,你哪里夠得上帝國主義分子,你頂多是個友好人士。
李亦簡一邊翻譯一邊就不停地笑。費舍爾問他笑什么?李亦簡說,太有趣了。費舍爾說,是我有趣還是她有趣?李亦簡說,是你們兩個撞到一起就特別有趣。
見時間還早,魯昌玉又領(lǐng)著他們?nèi)タ椿◤?。然后魯昌玉便告訴他們,中國唐朝有一個叫白居易的詩人,因為得罪了朝廷,被貶到廬山腳下的江州。他在廬山下蓋了間茅屋,經(jīng)常翻過那座叫香爐峰的山到附近的大林寺找和尚游玩。有一次是四月來的,大林寺的桃花都開著,非常漂亮,他很激動,立馬寫了一首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魯昌玉說,你聽,多美的詩??!當年他就是走在這里的小路上,一邊散步一邊寫詩。今天我們是踩著他的腳印走呢。我們很幸運哦。
費舍爾被魯昌玉的故事迷住了,他不禁贊嘆道:太美了,你講得太好了。我們的確很幸運。
這天晚上,費舍爾執(zhí)意要請魯昌玉兄妹吃飯。魯昌玉想推,李亦簡說,知道不,德國人小氣出名的。老頭肯掏這筆銀子,說明他完全是真心實意。你們要是推辭,他會怎么想?還以為你嫌他是帝國主義,想跟他劃清界限呢。魯昌玉忙說,哪里話呀,我總要講幾下客氣嘛。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們就吃好了。說來他也是個廬山人,跟我們有緣分。
牯嶺的街上有很多吃飯的地方。魯昌玉找了一家既有當?shù)靥厣植惶F的餐館。點菜也是她幫著李亦簡一起點的。魯昌玉老是擔心外國人在中國花多了錢,嫌中國東西貴,然后對中國印象不好。李亦簡說,你看,全部菜加起來也才一百多塊,在德國的中餐館,一個人吃就得花這么多。魯昌玉說,啊?德國這么貴呀。李亦簡說,可不是,你放心點菜吧。老頭有錢,光他一年的退休金你五十年也掙不著。魯昌玉說,再多錢也得省著花。說著還是挑便宜的菜點。李亦簡無奈,對費舍爾說,她怕你沒錢呢。費舍爾笑道:就由她。到這里,我們聽她的。
整個下午,魯昌南都在整理他的畫。他沒有陪費舍爾逛風景。等他聞訊趕到餐館時,第一道菜已經(jīng)上桌了。李亦簡說,大叔是個福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魯昌玉說,他要是個福人,哪會像今天這樣落拓。李亦簡仔細看了看魯昌南的面孔,那滿臉的皺紋,像山縫一樣,深刻而雜亂。從那里面溢出的表情,不知是憂傷還是悲哀。這樣的面孔是讓人見了不敢笑,只敢小心翼翼面對的,李亦簡不由脫口道:看大叔的臉,真好像是經(jīng)歷過天大磨難似的,好深沉。魯昌玉說,你說對了,哥哥所受的磨難,你聽都沒有聽說過。
費舍爾便想聽。魯昌南說,算了,都過去了。但費舍爾還是想知道魯昌南的過去。他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自己對這個人有一種莫名的好奇。他甚至說不清這種好奇來自哪里。魯昌玉巴不得把魯昌南所經(jīng)歷的事說出來。她也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說。她覺得她的哥哥這輩子過得實在委屈。于是整個晚餐,都是魯昌玉的述說。說魯昌南大學畢業(yè)怎么被分到鄉(xiāng)下;說他們的父親怎么自殺;說在鄉(xiāng)下魯昌南畫墻報只因顏色不合領(lǐng)導意被認為有反動思想,只不過頂了一句嘴,便遭到五花大綁扔進了牢獄,一關(guān)幾年,放出來時連關(guān)他的人都把他給忘記了,其實不用關(guān)這么久。又說魯昌南經(jīng)常每天只有一頓飯吃,魯昌南因為成分不好連老婆都找不到。魯昌玉說得顛三倒四,倒也把魯昌南的經(jīng)歷說了個八九不離十。費舍爾聽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反問一句:真是這樣嗎?
魯昌南淡淡地說,那個時候嘛,像我這種遭遇的人很多。李亦簡也像聽天書。他對“文革”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成分好和成分差是什么意思。因為沒人跟他說過這些,也沒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書看。大學上公共歷史課,老師也是含糊其辭,雖然時間并不久遠,但在他所接受的教育中,這段歷史卻是,一段空白。人們?nèi)季}口不言,似乎這時間里埋伏著炸藥,一說就會引起驚天爆炸。李亦簡說,那你是怎么熬過來的?魯昌南說,也沒什么。有幾年,我是跟牛住在一起。牛棚一半漏雨,一半沒漏。我住在漏的一半,牛住在沒漏的一半。下雨或是天冷的時候,我就去跟牛擠一擠。心想牛能過,我當然就能過。牛干的活比我干得還要重。魯昌南說時,笑了笑。笑完又說,而且過幾年它就會被屠宰。連它都沒有悲傷,我又算什么。李亦簡說,牛其實是有悲傷的,只是人們感覺不到。魯昌南說,這就對了。真的悲傷為什么要讓別人去感覺到?
李亦簡一時無語。他想,說得也是。難不成像小孩或女人一樣去大哭嗎。這就是男人哪。
對于費舍爾來說,這天的晚餐,他不記得吃了什么。仿佛他吞下去的菜肴就是眼前這個中國男人的人生史。這個人在慶幸自己比牛要過得好。如此這般的人生故事和他如此平淡的述說,費舍爾覺得頗為驚心。面對一個真人的講述和面對文字的描寫,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費舍爾很少失眠,但這一夜卻通宵未睡。他心里有一種特別的情緒在涌動。他不知道因為什么。或許是他的出生地廬山使他如此;或許魯昌南的畫以及他的經(jīng)歷使他如此;或許他被一種無形的神秘感所刺激。他只覺得自己要做一件事。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他應該怎么做,他都不明了。但他就是想做一件事。
第二天清早,費舍爾把李亦簡叫醒,讓他帶著他去找魯昌南。李亦簡莫名其妙,說飯也吃了,畫也買了,明天就下山,一會兒還要去三疊泉,你還找他做什么?費舍爾并未回復他的話,只是說他有要緊的事想跟魯昌南談。
他們在長沖河邊遠遠看到魯昌南背著畫箱走來。他的背微微地傴著,步子不緊不慢,一副淡然卻又落寞的姿態(tài)。費舍爾站住了,他望著魯昌南,等待他的走近。
魯昌南走到距他們只幾米遠,才看到費舍爾和李亦簡。他有點訝異,心想莫非要退畫?卻沒料到費舍爾開口即說,我很喜歡你的畫,你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我要幫助你,我要請你去德國。我相信你能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
魯昌南怔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李亦簡卻目瞪口呆。他想我的天,這老頭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