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是“淫書”嗎

末世悲歌紅樓夢 作者:曾揚華


《紅樓夢》是“淫書”嗎

專制統(tǒng)治者與那些假道學先生們對《紅樓夢》的詛咒與誣蔑,都是眾口一詞地把這部書稱為“淫書”。如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說:“《紅樓夢》一書,誨淫之甚者也?!饼R學裘的《見聞隨筆》(卷十五)也稱《紅樓夢》“語涉妖艷,淫跡罕露,淫心包藏,亦小說中一部情書。高明子弟見之,立使毒中膏肓,不可救藥矣。其造孽為何故哉!因知淫詞小說之流毒于繡房綠女,書室紅男,甚于刀兵水火盜賊”。陳其元《庸間齋筆記》也說:“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干矛也?!蓖魣业摹都奈仛堎槨罚ň砭牛﹦t誣蔑《紅樓夢》使得“聰明秀穎之士,無不蕩情佚志,意動心移,宣淫縱欲,流毒無窮。至婦女中,因此喪行隳節(jié)者,亦復不少”。在對《紅樓夢》這樣大潑污水的同時,他們還大肆造謠,說什么曹雪芹在陰司受苦,子孫三代皆啞,以至絕后,都是因為寫了《紅樓夢》這部“淫書”之報應。

在這些咒罵與造謠聲中,最值得奇文共欣賞的是毛慶臻在《一亭考古雜記》中的一段話,他說《紅樓夢》

較《金瓶梅》愈奇愈熟,巧于不露,士夫愛玩股掌,傳入閨閣,毫無避忌。作俑者曹雪芹,漢軍舉人也?!蝗腙幗缯撸總鞯鬲z治曹雪芹甚苦,人亦不恤。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yè)力甚大,與佛經(jīng)之升天堂正作反對。嘉慶癸酉,以林清逆案,牽都司曹某,凌遲覆族,乃漢軍雪芹家也。余始驚其叛逆隱情,乃天報以陰律耳。傷風教者,罪安逃哉?然若狂者,今亦少衰矣。更得潘順之、補之昆仲,汪杏春、嶺梅叔侄等捐貲收毀,請示永禁,功德不小。然散播何能止息,莫若聚此淫書,移送海外,以答其鴉煙流毒之意,庶合古人屏諸遠方,似亦陰符長策也。

此公不僅和其他人一樣,對曹雪芹和《紅樓夢》極盡造謠、誣蔑之能事,而且還有一大發(fā)明,即主張把《紅樓夢》這部“淫書”流放到國外去,作為外國人把鴉片煙流毒到中國來的回報。此公竟把《紅樓夢》與“鴉煙”等同起來,并稱自己的辦法為“陰符長策”,自鳴得意。對同一事物,由于觀點、立場的不同,差異之大,竟至于此,真是令人嘆息不止。

那么《紅樓夢》究竟是不是一部淫書呢?其實這一點曹雪芹自己早就作了回答,在第一回的故事緣起中,作者就借石頭之口,批評了這一類小說,其中說道:

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shù)。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shù)。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偽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小丑然。……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

這一段話里,我們清楚地看到,作者是明確地對“前代書中”那些“淫穢污臭”“壞人子弟”的淫書以至“千部共出一套”的才子佳人小說表示了不滿,并把自己的作品和它們劃清了界限的。

這樣說,卻并不等于說《紅樓夢》里一點也沒有那種男女兩性活動的描寫,相反,還是多處出現(xiàn)的,有些甚至還寫得相當“淫穢”,但我們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里的這些描寫,與一味追求皮膚淫濫、感官刺激的“風月筆墨”是不同的。以賈府這樣一個封建腐朽家族,在他們的男女成員中出現(xiàn)一些淫濫之事,是毫不奇怪的,正如賈母在賈璉與鮑二家的事發(fā),鳳姐大潑酸醋時所說的:“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可見在賈母這個老太君的眼里,賈府的男人們“饞嘴貓兒似的”淫濫生活,乃司空見慣之事,實在太多了。這種情況是由他們的本質所決定的。因此文學作品在這一方面予以揭露和鞭笞,以展現(xiàn)其丑惡的靈魂,是完全允許和必要的,它與“誨淫”作品那種大肆渲染、夸張兩性關系、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去描寫是完全不同的。《紅樓夢》正是這樣一部作品。

《紅樓夢》里寫到的有關男女情事,雖然不止一處,但在具體寫法上都與“誨淫”之作大不相同,其中頗有講究之處。如第六回寫賈寶玉的“初試云雨情”時,只渾寫一筆“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僅此而已。而寫賈璉與多姑娘的私通,則淫態(tài)浪言,丑相畢露,是全書中寫得最直露的地方。這種不同的寫法,也是有其用意的。賈璉是一個花花公子,與賈赦、賈珍、賈蓉都是賈府中有名的荒淫無恥之徒,對他們在這一方面極盡其丑惡,正是揭露和鞭撻了這伙“饞嘴貓”的骯臟靈魂。而賈寶玉則是書中的正面主人公,他雖然成日和許多女孩子廝混,但也只是與襲人有過那么一次越軌行為,這還是發(fā)生在他少年未甚曉事的時候,完全符合這種家族中紈绔公子的習氣。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思想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就從未有過第二次這種事情發(fā)生,這正說明他與赦、璉、珍、蓉之輩有本質上不同,因此作者在寫到他那唯一一次的性行為時,只是一筆帶過,未作具體描摹,是完全符合塑造這個正面人物的需要的。由此可見,即使在兩性關系的描寫上,《紅樓夢》也是嚴格按照它總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落筆的,這與那些“淫穢污臭”“壞人子弟”的淫書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至于一些道學先生們列舉的一些因讀《紅樓夢》而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的事例,這只是讀者自己的問題,不是作品本身的過錯。由此可見,那些把《紅樓夢》當成“淫書”的人,也“想必伊止看其淫處也”。至于像陳其元那樣說《紅樓夢》“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為移”的人,則又不只是在那里“止看其淫處”了,而是在那里“目想神游”,潛心揣摩。若碰到這種“高明弟子”,則無論《紅樓夢》,恐怕天下也沒有幾部不是“淫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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