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漂亮朋友(上下) 作者:莫泊桑


第一卷

第一章

喬治·杜洛華拿一百蘇(1)硬幣埋單,接過女收款員找的零錢,便走出餐館。

他長得一表人才,又保留了當(dāng)下級軍官時的威儀,這會兒挺直腰身,以軍人的習(xí)慣動作捻了捻小胡子,美男子的目光對晚餐遲到的顧客迅疾一掃,就像老鷹那樣一覽無余。

幾個女人已經(jīng)抬起頭來注視他,有三名青年女工,還有一個徐娘半老的音樂教師,是個頭發(fā)不整、帽子落滿灰塵、衣裙歪斜的邋遢女人,以及陪同丈夫的兩個小市民,看樣子全是這家廉價大眾餐館的???。

杜洛華來到街上,佇立了片刻,想想該干什么。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口袋里只剩下三法郎四十生丁,要支持到月底。這就意味著面臨選擇:要么用兩頓晚餐不用午餐,要么用兩頓午餐不用晚餐。他考慮午餐二十二蘇一頓,而晚餐為三十蘇,如果只用午餐,那還能剩下一法郎二十生丁,又頂兩頓小吃,可以在街上吃點面包夾紅腸,喝兩杯啤酒。這就是他的主要花銷,也是他夜晚的主要娛樂。轉(zhuǎn)念至此,他就沿著洛蕾特圣母院街朝下坡走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像身穿輕騎兵軍裝時那樣,昂首挺胸,仿佛剛下馬似的雙腿微微叉開,在行人熙熙攘攘的街上勇往直前。他那頂高筒禮帽已然破舊,斜壓在耳朵上,鞋跟踏在鋪石馬路上嗒嗒作響,但他仍然擺出退伍軍人軒昂的派勢,傲視行人、房舍,甚至整座城市。

他那套衣服也就值六十法郎,但是瀟灑的風(fēng)度猶存,十分惹眼,雖略顯俗了點,但畢竟活靈活現(xiàn)。他高高的個頭兒,相貌堂堂,兩撇翹起的小胡子仿佛長在唇上的青苔,小小瞳孔的藍(lán)眼睛非常清亮,一頭近棕褐色的金發(fā)自然卷曲,正中分縫兒,活像通俗小說中的反面人物。

正值夏夜,巴黎憋悶難耐,像蒸汽浴室一樣燠熱,在夜色中憋得人大汗淋漓。陰溝的花崗巖洞口噴出一股股臭氣;設(shè)在地下室的廚房,也從低矮的窗戶朝街上散發(fā)泔水和剩澆汁的腐臭味。

那些門房都穿著襯衫,騎在草墊椅上,在各自門洞里抽著煙斗。行人都光著頭,帽子拿在手上,拖著沉重的腳步。

喬治·杜洛華走在林蔭大道上,又停下腳步,心中猶豫不決,不知做什么好?,F(xiàn)在,他想去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樹林大街,好在樹下呼吸點新鮮空氣,但是還有一種欲望也在撩撥他,但愿有一次艷遇。

會有什么樣的艷遇呢?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他在等待,每天從早到晚,足足等了三個多月。不過,他仗著漂亮面孔和風(fēng)流舉止,有時說不上在哪兒也偷了點情,但是他總希望再多些,再有味些。

囊空如洗,又熱血沸騰,在街頭巷尾碰上浪蕩的女人,他更是欲火中燒。那些女人柔聲招呼:“漂亮的小伙子,跟我來好嗎?”他哪敢跟著去呢,付不起錢啊。況且,他還在等待另一種際遇,另一種親熱,少幾分庸俗的。

然而,他愛去妓女云集的場所,如她們出入的舞廳、咖啡館,她們兜客的街道。他愛同她們接近,同她們交談,隨便以“你”稱呼她們,聞她們身上郁烈的香水味,感受同她們在一起的滋味。她們畢竟也是女人,是專供性愛的女人,他絕不像出身高貴的那種男子,天生就鄙視她們。

他隨著熱得發(fā)昏的人流,拐上瑪?shù)氯R娜教堂的方向。路兩旁大咖啡館客滿為患,漫溢到了人行道。只見燈火輝煌,顧客面前的小方桌或圓桌上擺著玻璃杯,盛有紅黃綠褐等各種顏色的飲料。大肚長頸瓶中,透明的粗冰柱亮晶晶的,冰鎮(zhèn)著澄澈悅目的飲用水。

杜洛華不覺放慢腳步,嗓子干渴,真想喝點什么。

這種夏天的夜晚,又熱又渴,實在難以忍受,他想象清涼飲料流進(jìn)口中的那種快感??墒墙裉焱砩?,哪怕只喝兩杯啤酒,第二天的那頓經(jīng)濟晚餐就泡湯了,而月底饑腸轆轆的滋味,他早已銘心刻骨了。

他心中暗道:“我一定得支撐到十點鐘,再去美洲人咖啡館喝杯啤酒。真見鬼!怎么渴得這么厲害!”他又瞧瞧坐在那里享用飲料的那些人,所有那些人都能隨心所欲地解渴暢飲。他經(jīng)過一家家咖啡館,擺出一副又放肆又快活的神態(tài),打量每個顧客的外貌衣著,估摸他們身上能帶多少錢。一股怒火襲上心頭,他惱恨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的那些人。搜搜他們的腰包,準(zhǔn)能掏出金幣、銀幣和零鋼镚兒。平均起來,每人至少能有兩枚金路易,每家咖啡館有百十來人,兩枚金幣乘以一百,就合四千法郎啊!他口里嘟嘟囔囔:“這些蠢豬!”同時大搖大擺,顯出優(yōu)雅的姿態(tài)。在街角暗處若能逮住那么一個,那就毫不客氣,非扭斷他脖子不可,就像從前大演習(xí)時捉農(nóng)家的雞鴨那樣。

這時,他想起在非洲的那兩年軍旅生涯,想起在南部省(2)小哨所里如何勒索阿拉伯人。還有一次,他們到烏勒德-阿拉納部落為非作歹,干掉了三個人,他和伙伴撈了二十只雞、兩只羊,以及黃金和半年的笑料,想到這里,他的嘴唇掠過一絲殘忍而快意的微笑。

后來始終沒有查出殺人兇手,其實也沒有認(rèn)真查,阿拉伯人算什么,簡直天生就是當(dāng)兵的獵物。

在巴黎可就是另外一碼事兒了,總不能挎刀持槍,明火執(zhí)仗地?fù)屄?,一點王法也沒有。他感到內(nèi)心還充滿在被征服國為所欲為的下級軍官的全部本能。自不待言,他十分懷念在沙漠中度過的那兩年時光。多遺憾沒有留在那里??!原指望回國要比待在那里強。哪料現(xiàn)在!……嘿,是啊,現(xiàn)在,可有好瞧的啦!

他舌頭在嘴里打卷兒,咂咂有聲,仿佛驗證口腔的確干得要命。

周圍人潮涌動,顯得衰竭而遲緩了,他頭腦中充斥著這個念頭:“這幫畜生,這些蠢貨,坎肩口袋里都裝著錢?!彼每谏诖抵鴼g快的小調(diào),橫著膀子沖撞行人。被撞的男人,有的回頭罵罵咧咧,有的女人則嚷一聲:“簡直是一頭牲口!”

他經(jīng)過滑稽歌劇院,在美洲人咖啡館對面站住,心里合計要不要喝一杯啤酒,也實在焦渴難熬。他站在馬路中間,在下決心之前,他望了望有光亮的大鐘,才九點一刻。他深知自己,一滿杯啤酒只要放到面前,他會一口氣喝下去。過后呢,一直到十一點鐘,他又該干什么呢?

他走過去了,心中暗道:“我一直走到瑪?shù)氯R娜教堂,然后再慢步折回來?!?/p>

他走到歌劇院廣場邊上,碰見一個胖胖的年輕人,那張面孔,模模糊糊在哪兒見過。

于是,他開始尾隨那個人,邊走邊搜索記憶,口中念念有詞:“見鬼,這家伙,我是在哪兒認(rèn)識的呢?”

他搜遍腦海,也想不起來;繼而,猛然間——這也是記憶的一種怪現(xiàn)象,頭腦里出現(xiàn)了同一個人,沒有這么胖,但要年輕些,穿一身輕騎兵的軍裝。他高聲叫道:“嘿,弗雷吉埃!”他拉長腳步,趕上去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回頭瞧瞧他,問道:“先生,您叫我有什么事兒?”

杜洛華笑起來:“你認(rèn)不出我來啦?”

“認(rèn)不出來。”

“喬治·杜洛華呀,第六輕騎兵團的?!?/p>

弗雷吉埃伸出雙手:“哎呀!老兄!你好嗎?”

“很好,你呢?”

“唔!我嘛,不怎么樣。想想看,現(xiàn)在我這肺,就跟紙漿一樣。我返回巴黎那年,在布吉瓦爾(3)得了支氣管炎,一年要咳嗽六個月,到現(xiàn)在有四個年頭了。”

“哦!看樣子,你倒挺結(jié)實的。”

弗雷吉埃抓住老戰(zhàn)友的胳膊,向他談起自己的這個病,如何去治療,大夫如何診斷,他身不由己,又如何難遵醫(yī)囑。醫(yī)生要他去南方過冬。真的,他能去嗎?他結(jié)了婚,又當(dāng)了記者,這一行干得正火呢。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主持政治欄,給《救國報》報道議院動態(tài),還不時給《環(huán)球》文學(xué)專欄寫文章。就這樣,我這條路走出來了?!?/p>

杜洛華詫異地端詳他,看他變多了,也成熟多了?,F(xiàn)在,他一身莊重的打扮,一副自信的樣子,還多了一個酒足飯飽的肚子,言談舉止,都有了一種派頭。想當(dāng)年,他又干又瘦,腿腳靈便,總好亂沖亂撞,滋事吵鬧,似乎總有精神,一刻也不肯消停。只三年的時光,巴黎就讓他變了個人?,F(xiàn)在他身體肥胖,神情嚴(yán)肅,雖然不過二十七歲,兩鬢已生出白發(fā)了。

弗雷吉埃問道:“你這是去哪兒?”

杜洛華回答:“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回去?!?/p>

“那好,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社好嗎?有幾份校樣要改,然后,我們一起去喝杯啤酒?!?/p>

“我跟你去?!?/p>

他們倆挽著胳膊走了,只有老同學(xué)或者老戰(zhàn)友,才會留下這種親熱關(guān)系。

“你在巴黎干什么?”弗雷吉埃問道。

杜洛華聳聳肩膀:“照直說吧,我快餓死了。當(dāng)時服役期一滿,我就一心想回到這里,為了……為了發(fā)家致富,確切地說,在巴黎混個生活?,F(xiàn)在,我在北方省鐵路辦事處當(dāng)職員,干了有六個月了,年薪一千五百法郎,僅此而已?!?/p>

弗雷吉埃喃喃道:“天哪,油水可不大?!?/p>

“這話我信??墒牵以趺茨芑斐鲱^來呢?我在這里單槍匹馬,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也沒人推薦。要干一番事業(yè),我有那個心,卻沒那個路子啊?!?/p>

老戰(zhàn)友從頭到腳打量他一遍,就像一個實干家審視一個對象,接著口氣十分肯定地說:“喏,老弟呀,在這里,什么都取決于膽量。稍微機靈點兒的人,當(dāng)部長比當(dāng)辦公室主任還容易。要讓人承認(rèn)你,而不是去求人。真見鬼,你就沒有找到好一點兒的差事?去北方鐵路當(dāng)什么職員?!?/p>

杜洛華應(yīng)聲說:“到處找遍了,一無所獲。不過,這陣子,我倒瞄上個差事。貝勒蘭馴馬場有意聘我當(dāng)騎術(shù)教練。若是應(yīng)聘上,最低我也能掙上三千?!?/p>

弗雷吉埃戛然站?。骸皠e干那種蠢事,給一萬法郎也不干。你一干上那個,前程就斷送了。你在辦公室里工作,至少還不拋頭露面,誰也不認(rèn)識你,等到有了本事,你就可以離開辦公室,去闖自己的天下。然而,一旦當(dāng)上騎術(shù)教練,那就完蛋了。就像到一家全巴黎人都去用餐的飯店當(dāng)領(lǐng)班一樣,你一旦給上流社會的人或子弟上了騎術(shù)課,他們就再也不會平等待你了?!?/p>

他住了口,思考幾秒鐘,然后問道:“你有高中畢業(yè)證書嗎?”

“沒有,兩次會考都沒通過?!?/p>

“沒關(guān)系,反正你念完了高中課程。如果有人提到西塞羅(4)或者提比略(5),你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吧?”

“嗯,差不多?!?/p>

“好吧,會擺弄這些玩意兒的,也就那么二十來個書呆子,此外,誰也不見得知道得多一些。喏,給人以強人的印象并不難,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就是別露怯,讓人當(dāng)場看破你無知。要施展手段,避開難題,繞過障礙,借助字典把別人難倒。要知道,人還不是都那么愚蠢,都那么無知嘛。”

他侃侃而談,儼然一個老于世故的人,微笑著注視紛紛走過的行人。不料,他突然咳起來,只好站住,讓這陣咳勁兒過去,然后,他聲調(diào)沮喪地說道:“這支氣管炎,就是治不好,你說煩人不煩人?現(xiàn)在還是大夏天呢。唔!今年冬天,我要去芒通養(yǎng)病,管他呢,健康第一。”

二人走到魚市大街一扇大玻璃門前,在里邊正反兩面貼了一份報紙,有三個人停在那兒看報。

由煤氣燈光勾畫出的幾個火紅大字,就像一條標(biāo)語,排列在門的上方:《法蘭西生活報》。閑逛的人經(jīng)過這里,一走進(jìn)幾個大字投射的亮光中,就赫然顯現(xiàn),如臨白晝那樣一清二楚,繼而又倏忽沒入幽暗中。

弗雷吉埃推開這扇門,說了一聲:“進(jìn)去吧?!倍怕迦A便走了進(jìn)去,登上外面整條街都看得見的又豪華又骯臟的樓梯,來到一間前廳,看見兩名員工向他的老戰(zhàn)友問好,最后到了看似接待室的房間停下。這間屋子到處是灰塵,凌亂不堪,綠色的假絲絨椅子套污跡斑斑,還有破洞,好像老鼠咬的。

“先坐這兒,”弗雷吉埃說道,“過五分鐘我就回來?!?/p>

這間屋子有三個門,他從一扇門出去了。

這里飄浮著一種奇異特殊的氣味,難以描摹,正是編輯部的氣味。杜洛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有些拘束,尤其感到詫異。不時有人從一扇門跑進(jìn)來,從他面前經(jīng)過,又從另一扇門出去,根本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孔。

時而是年輕人,非常年輕,一副忙碌的樣子,跑起來一陣風(fēng),手里拿的一張紙直飄動;時而是排字工,沾滿黑漬的粗布工作服里露出雪白的襯衣領(lǐng),以及類似上流社會人物穿的毛料褲。他們走路小心翼翼,手里捧著印了字的一沓沓紙,正是剛印出來而墨跡未干的校樣。有時還走進(jìn)來一位小個子先生,那身漂亮的打扮未免過分顯眼,禮服緊緊箍住身子,褲子像模具似的裹著大腿,尖尖的皮鞋束縛著雙腳,他就是報道夜晚社交新聞的記者。

還有別的人,神情嚴(yán)肅,極有派頭,戴著平檐高筒禮帽,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得與眾不同。

弗雷吉埃終于回來了,他挽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那人三四十歲,身穿黑禮服,上扎白領(lǐng)帶,棕褐色頭發(fā),兩撇小胡子尖尖地翹起來,一副放肆而躊躇滿志的神態(tài)。

弗雷吉埃對他說:“再見,親愛的大師?!?/p>

那人同他握手:“再見,親愛的?!?/p>

說罷將手杖往腋下一夾,吹著口哨下樓去了。

杜洛華問道:“那人是誰?”

“他就是雅克·里瓦樂,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大名鼎鼎的專欄作家,劍術(shù)決斗專著的作者。他來看自己的清樣。他和加蘭、蒙代爾極富才智,在巴黎社會新聞專欄作家中,占頭三把交椅。他給本報每周寫兩篇文章,每年就掙三萬法郎?!?/p>

他們正要走,又遇到個矮胖的先生。只見那人留著長發(fā),渾身邋里邋遢,上樓跑得氣喘吁吁。

弗雷吉埃向那人深鞠一躬,讓過去之后,他就對杜洛華說:

“諾爾貝·德·瓦萊納,詩人,是《死去的多少太陽》的作者,又是一個稿酬特別高的人,他向我們提供一個短篇就拿三百法郎,而每篇最長也不過三百行。走吧,去那不勒斯人咖啡館,我渴得要命?!?/p>

他們到咖啡館一落座,弗雷吉埃就嚷道:“來兩杯啤酒!”他端起杯來,一口氣就灌下去了,而杜洛華卻一口一口慢慢喝,仔細(xì)品味,就好像品嘗玉液瓊漿。

他的同伴默不作聲,若有所思,過了半晌,突然說道:“你干嗎不試試記者這一行呢?”

杜洛華不免一驚,看了看同伴,遲疑地說道:

“可是……要知道……我從來沒有寫過什么東西啊。”

“噯!試一試嘛,先干起來再說。我可以用你,派你去搜集材料,聯(lián)系些事情,拜訪些人。開頭一段時間,每月你大約能掙上二百五十法郎,車馬費另報。我去跟社長說說,你愿意不愿意?”

“我當(dāng)然愿意啦!”

“那好,先做一件事兒: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只邀請五六位客人,有老板華爾特先生和他夫人、雅克·里瓦樂和諾爾貝·德·瓦萊納——這兩個人,剛才你見過了,還有我太太的一位女友。就這么定了,好嗎?”

杜洛華遲疑不決,一時面紅耳赤,顯得非常為難,他終于訥訥說道:

“要知道……我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弗雷吉埃不禁目瞪口呆:

“沒有禮服?糟糕!這可是必不可少的。喏,在巴黎混,沒有床睡覺可以,沒有禮服可不行?!?/p>

接著,他突然搜搜自己坎肩的口袋,掏出一小把金幣,揀出兩枚金路易,放到老戰(zhàn)友面前,口氣特別親熱地說道:

“先用著,有了再還我。用分期付款方式或租或買都行!把需要的衣服置辦齊。你自己置辦吧,反正明天來我家吃晚飯,七點半,水泉街17號。”

杜洛華誠惶誠恐,收起錢,磕磕巴巴地說道:

“你真是太好了,我萬分感激……請相信,我絕不會忘記……”

對方接口說道:“好啦,別說了。再來杯啤酒,好嗎?”他隨即喊了一聲:“伙計,兩杯啤酒!”

等喝完了酒,記者又問道:

“再去逛一逛,一個鐘頭,好嗎?”

“當(dāng)然了?!?/p>

于是,他們又朝瑪?shù)氯R娜教堂走去。

“干什么好呢?”弗雷吉埃問道,“有人說,在巴黎,一個閑逛的人,也總是有營生可干的。其實不然。就拿我來講,到了晚上,我想隨便走走,就不知道去哪兒好。到布洛涅樹林去兜一圈吧,那要有一個女人陪伴才有意思——可不是總有現(xiàn)成的,隨手就能拉來一個。去音樂咖啡廳吧,給我那藥店老板和他老婆開開心還行,打發(fā)我可不成。那么,干什么呢?無事可干。這里有座消夏公園就好了,就像蒙索公園(6)那樣,夜晚也開放,可以坐在樹下,一邊喝清涼飲料,一邊欣賞優(yōu)美的音樂。不要搞成娛樂的場所,而是漫步的地方,門票很貴,以便吸引美麗的貴婦人。小徑鋪著細(xì)沙,有電燈照明,想散步就散步,想坐下就坐下,可以就近,也可以在遠(yuǎn)處欣賞音樂。從前穆薩爾游樂園就差不多,不過,那兒有點兒像低級舞場,凈演奏舞曲,地方不夠?qū)挸?,樹蔭不夠多,也沒有多少幽暗的角落。應(yīng)當(dāng)建一座非常美麗、非常大的花園。那多吸引人??!真的,你想去哪兒?”

杜洛華一時難住,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狠了狠心,才說道:

“風(fēng)流牧羊女游樂場我沒見識過,很想去開開眼?!?/p>

老戰(zhàn)友叫起來:“風(fēng)流牧羊女游樂場,天哪!我們還不跟進(jìn)烤爐一樣!好吧,行啊,總還有點兒玩頭?!?/p>

于是,他們掉頭朝蒙馬特城關(guān)街走去。

游樂場門口燈火輝煌,照亮了匯聚在前面的四條街。一長排馬車停在那里,都在等待散場。

弗雷吉埃徑直往里走,卻被杜洛華叫?。骸拔覀冞€沒去窗口買票呢。”

對方拿腔拿調(diào)地說:“跟我在一起,用不著付費?!?/p>

到了檢票口,三名檢票員都向他哈腰打招呼。中間那個還向他伸出手。記者問道:“還有像樣的包廂嗎?”

“當(dāng)然有了,弗雷吉埃先生?!?/p>

他接了遞過來的包廂票,推開包了皮軟墊的門扇,二人就到了大廳。

里面煙氣繚繞,好似薄霧,籠罩了遠(yuǎn)一點的部位、舞臺和劇場對面。那些人都在吸雪茄和香煙,冒出縷縷淡白色煙霧,不斷上升,在寬闊的圓頂下聚攏,圍住大吊燈,在二樓看臺的觀眾頭上,形成了煙云密布的天空。

入口通向環(huán)形休息廳的寬寬過道上有三張柜臺,三個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忙著出售飲料和色相;一幫女子站在一張柜臺前,正等待來客;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游蕩,混跡在身著深色禮服的男人群里。

三名售貨員身后有高大的鏡子,映出她們的后背和過路人的面孔。

弗雷吉埃自信有權(quán)受人禮讓,分開眾人,快步朝前走去。

他走到一名女領(lǐng)座面前,問道:“十七號包廂在哪兒?”

“請走這邊,先生?!?/p>

他們走進(jìn)小小的木板包廂,門就關(guān)上了。包廂前面敞開,板壁鑲了紅壁毯,擺了四張同一顏色的座椅,相互挨得很近,留的空隙難以過人。兩個朋友坐下來,他們左右兩側(cè)都排列著相同的小包廂,構(gòu)成長長的弧線,而兩端則通到舞臺。那些包廂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見腦袋和胸部。

舞臺上三個穿緊身衣的年輕人,身材依次大個兒、中個兒和小個兒,正在輪流表演吊杠。

大個兒用小快步首先出列,他臉上掛著微笑,鞠躬時手掌一揚,仿佛向觀眾送去個飛吻。

他那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明顯由緊身衣突顯出來。他挺起胸膛,盡量收回過分突起的腹部。他的頭發(fā)正中精心開縫,等分梳向兩邊,模樣兒就像理發(fā)店的小伙計。他姿勢優(yōu)美,縱身躍上吊杠,雙手抓住,身子好似飛輪般旋轉(zhuǎn)起來,然后伸展用力,身體挺直平臥,懸空一動不動,僅憑手腕的力量停在固定的杠上。

他飛身落地,在池座觀眾的掌聲中,再次微笑著向全場鞠躬,然后退回靠在布景上,每一步都顯示腿部的發(fā)達(dá)肌肉。

第二個身體矮些,但更壯實,他走上前,做了同樣的動作。隨后第三個也同樣表演一番,贏得觀眾更為熱烈的喝彩。

然而,杜洛華并不專心看演出,而是頻頻回顧,張望身后滿是男人和妓女的休息大廳。

弗雷吉埃對他說:

“瞧瞧這池座,全是攜帶妻子兒女的中產(chǎn)階級,來看熱鬧,一個個都蠢頭蠢腦。包廂里則是經(jīng)常逛林蔭大道的人,也夾雜著幾個藝術(shù)家、幾個二流粉頭兒。我們身后,可是巴黎最怪異的大雜燴。那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觀察觀察,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而占主體的是無恥的惡棍。那中間有銀行、商店、政府各部的職員,有新聞記者、靠妓女混飯的杈桿兒、換成便裝的軍官、穿上禮服的花花公子。有的在館子里吃了晚飯來的,有的出了歌劇院,來這兒消遣一下,再去意大利劇院;還有一大幫男人形跡可疑,很難看出是混哪碗飯的。至于那些女人,全是一路貨:在美洲人咖啡館陪人吃夜宵,一兩個路易金幣陪一夜,窺伺能給五枚金幣的生客,拉不到人時就通知自己的???。有十年了,全是熟面孔,天天晚上見到她們,終年在同樣的地點,除非去圣拉扎爾監(jiān)獄或者盧爾西納醫(yī)院,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療養(yǎng)’。”

杜洛華早已不聽伙伴說話了。有一個女人把臂肘支在他們包廂上,正在凝視他。那是個褐發(fā)的胖女人,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肌膚也涂白了,黑眼睛描得細(xì)長,覆蓋著厚厚的假睫毛。那乳房過分豐滿,撐起了深色絲綢衣裙,而那嘴唇涂得血紅,猶如傷口??傊苌砟欠N打扮給她增添了幾分野性、火熱和放縱,卻能煽動男人的欲火。

她揚頭招呼從旁邊經(jīng)過的一個女友,跟那金發(fā)染成紅色的同樣肥胖的女友說話,故意提高聲音,好讓人聽見:“瞧哇,那個漂亮小伙兒,他若是肯出十路易金幣要我,我是不會拒絕的?!?/p>

弗雷吉埃轉(zhuǎn)過頭來,微微一笑,又拍了一下杜洛華的大腿:“這話可是說給你聽的,你挺受女人的垂青,親愛的,祝賀你呀。”

舊軍官鬧得滿臉通紅,手指不由自主地摸摸坎肩口袋里的兩枚金幣。

這時,幕已落下,樂隊正演奏一首華爾茲舞曲。

杜洛華說道:“咱們到休息廳里轉(zhuǎn)轉(zhuǎn)怎么樣?”

“隨你便。”

他們走出包廂,立刻裹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擁擠推搡,隨波沖蕩,他們眼前是一片漂浮的帽子。那些粉頭兒則兩兩一對,在這男人堆中穿行,輕盈地從臂肘、胸口和后背之間串來串去,仿佛在自家那樣隨便,在這男性波濤中弄潮如魚得水。

杜洛華樂不可支,便隨波逐流,簡直有點醉醺醺了,他大口大口吸著煙草、人的氣味和妓女的香水味相混雜的污濁空氣。然而,弗雷吉埃卻冒了汗,氣喘吁吁,連聲咳嗽。

“到園子里去吧?!彼f道。

他們向左一拐,就走進(jìn)一座帶棚的花園,兩眼不大美觀的噴泉制造出一點清爽。在盆栽的紫杉和崖柏下面,男男女女圍坐著鋅皮桌子喝飲料。

“再來杯啤酒?”弗雷吉埃問道。

“嗯,好啊。”

他們坐下來,瞧著走過的觀眾。

游蕩的女人,時而有個停下腳步,帶著媚俗的微笑問道:“先生,不想請我喝點兒什么嗎?”弗雷吉??偸腔卮穑骸耙槐瓏娙逅?。”那女人咕噥一句:“去你的,沒教養(yǎng)的家伙!”便走開了。

剛才在兩名戰(zhàn)友的包廂后壁的那個褐發(fā)胖女人,這時又出現(xiàn)了,她挽著那個金發(fā)胖女人,大搖大擺地走著。這兩個女人天造地設(shè),真是絕妙的一對。

她望見杜洛華,便會心一笑,就好像他倆剛才四目相對,已經(jīng)交流許多體己的悄悄話了。她拉過一把椅子,泰然自若地坐在杜洛華對面,還讓她女友坐下,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喊道:“伙計,來兩杯石榴汁!”弗雷吉埃深感意外,說了一句:“你!也不覺得難為情?”

她回答:“是你這位朋友把我迷住了。他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我想,他會讓我發(fā)瘋的!”

杜洛華給嚇住了,一句話也對答不上來,他只是捻著小胡子,一味傻乎乎地微笑?;镉嫸藖砉?,兩個女人一口氣干下去,然后站起身,褐發(fā)女人略微一點頭,算是友好的表示,又用扇子輕輕打了一下杜洛華的胳膊,對他說道:“謝謝,我的小貓咪,你的話不怎么靈便。”

接著,她們扭動著屁股走了。

弗雷吉埃哈哈笑起來:“嘿!老兄,知道嗎,你還真討女人喜歡!這一點可得好好利用,你可能借上大力?!?/p>

他又沉吟片刻,又像夢囈似的,高聲講出內(nèi)心的想法:“還是通過她們上得最快?!?/p>

他見杜洛華一直微笑不語,便問道:“你還想待在這兒嗎?我可待夠了,這就回去了?!?/p>

杜洛華咕噥一聲:“嗯,我再待一會兒,還不晚。”

弗雷吉埃站起身:“好吧,再見!明天見,沒忘吧?水泉街17號,七點半?!?/p>

“一言為定,明天見,謝謝你?!?/p>

二人握了握手,記者走了。

等他戰(zhàn)友一消失,杜洛華頓覺自由了,他又美滋滋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兩枚金幣,隨即站起來,開始游蕩,用目光搜索人群。

不一會兒,他就望見金發(fā)和褐發(fā)那兩位女郎:她們在亂哄哄的男人堆中穿行,始終掛著一副高傲的神態(tài)。

杜洛華徑直朝她們走去,臨近又膽怯了。

褐發(fā)女郎對他說:“你的舌頭活動開了嗎?”

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聲:“當(dāng)然啦!”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們?nèi)送O?,佇立在那兒,阻礙了人群的流動,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這時,褐發(fā)女人突然問道:“你到我家去好嗎?”

杜洛華眼饞得渾身一抖,就粗魯?shù)鼗卮穑骸昂猛?,可我兜里只有一枚金幣。?/p>

女郎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guān)系?!?/p>

說罷她就抓住他的胳膊,表示這男人是她的了。

他們往外走時,杜洛華心里就合計:還剩下二十法郎,不難租一套禮服,好去參加第二天的晚宴。

第二章

“請問,弗雷吉埃先生住在哪層?”

“四層,左首那扇門?!?/p>

門房答話很熱情,表明敬重這家房客。喬治·杜洛華上樓去了。

他感到有點拘束,膽怯,不大自在。有生以來,他這是頭一回穿上禮服,這樣一身打扮令他局促不安,總覺得處處有毛?。焊邘推ば瑳]有打油,不過式樣相當(dāng)精美,而他就愛賣弄雙腳;襯衣是當(dāng)天上午花四法郎五十生丁,在羅浮宮旁邊買的,但是胸襯太薄,已經(jīng)開裂了,而他平日穿的那些襯衣,都程度不同地破損了,就連最好的那件也穿不出去了。

他的褲子略嫌肥了點,顯不出腿部的線條,仿佛纏在腿肚子上,皺皺巴巴,一看就知道買的是舊貨。也難怪,穿上這種二手衣服,臨時湊合,往往是這種效果。唯獨上衣還不錯,碰巧基本上合身。

他一級一級慢騰騰上樓,心里發(fā)慌,怦怦直跳,唯恐當(dāng)眾出丑。猛然,他看見迎面一位盛裝打扮的先生在注視他,二人近在咫尺,杜洛華不由得后退一步,隨即又目瞪口呆,愣在那里:那正是他本人,映在立于二樓樓梯口制造景深效果的一面大衣鏡里。他一陣狂喜,樂得渾身亂顫,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比原來想的帥多了。

他那住處只有一面刮胡子的小鏡子,未能對鏡觀賞全身,而且,他在臨時拼湊的這套行頭上處處挑毛病,不禁夸大了缺陷,一想到自己這身打扮會顯得土里土氣,心里就驚恐萬分。

不料,他猛然在鏡子里瞧見自己,甚至沒有認(rèn)出來,還以為是另外一個人,一位社交人士,乍看上去顯得很體面,很瀟灑。

現(xiàn)在,他對著鏡子仔細(xì)端詳,不能不承認(rèn),從上到下這一身打扮,的確令人滿意。

于是,他像演員練習(xí)角色那樣研究起自己來,對著鏡子微笑,伸出手,做各種姿勢,表現(xiàn)各種情感,如驚奇、喜悅、贊同等,還研究微笑的不同程度,在女人跟前如何以目傳情,讓她們明白他所懷的愛慕和欲望。

樓道上有一扇房門開著,他這樣忸怩作態(tài),怕讓人撞見,特別是讓他朋友邀請來的哪位客人瞧見,于是又飛快上樓。

到了三樓,又碰見一面大鏡子,他放慢腳步,要瞧瞧自己如何走過去。他覺得自己的姿態(tài)的確優(yōu)美,走起路來很瀟灑,頓時信心百倍。毫無疑問,他有了這副相貌和飛黃騰達(dá)的愿望,再加上早已暗下的決心和獨立思考的精神,肯定能成功。最后一層樓梯,他真想飛跑騰躍上去。到了第三面鏡子前,他又站住,以習(xí)慣的動作捻了捻小胡子,摘下帽子攏了攏頭發(fā),就像他常有的情況那樣自言自語:“這真是奇妙的發(fā)現(xiàn)?!比缓笊焓职撮T鈴。

房門幾乎立即打開,面前出現(xiàn)一名男仆,只見他身穿黑禮服,臉刮得白白凈凈,神態(tài)莊重,衣著打扮完美無缺。杜洛華一見又慌神了,鬧不清這隱隱約約的緊張情緒從何而來,也許是他無意間比較了兩個人的裝束吧。穿著锃亮皮鞋的仆人,接過杜洛華怕露出臟點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問道:“請問我如何通報?”

然后,他掀起門簾,朝著客廳報了名字。

這時,杜洛華突然又慌了,覺得自己簡直要嚇傻了,氣都有點喘不上來。他要朝期待已久、夢寐以求的生活邁出第一步了。不過,他總算走過去了。一位金發(fā)少婦站在那兒等待他。這間又大又亮、像溫室一樣擺滿花木的客廳,只有少婦一個人。

杜洛華戛然站住,他完全困惑不解。這位笑吟吟的婦人是誰呢?繼而他想起,弗雷吉埃結(jié)了婚,這位衣著華麗的金發(fā)美女,大概就是他朋友的妻子,他一想到這一點,就更加慌亂了。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夫人,我是……”

女郎卻向他伸出手:“先生,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們相遇的情景,查理都對我說了。我很高興他腦子來得快,請您今天前來同我們共進(jìn)晚餐。”杜洛華面紅耳赤,再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感到對方正從頭到腳打量審視他,斟酌著如何評價。

他想表示歉意,編個理由來解釋他為什么衣冠不整,可是什么也想不出來,也就不敢接觸這個難題。

他坐到女主人指給他的扶手椅上,立刻感到在他身體的壓力下,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絲絨凹陷下去。他感到自己沉下去,同時又有了依托,被這溫柔的椅子緊緊抱住,而鑲了軟墊的靠背和扶手則輕輕地托住他,他只覺得進(jìn)入了美妙的新生活,擁有了無比甜美的東西,好像自己變成了個人物,從此脫離苦海。于是,他望了望一直凝視他的弗雷吉埃夫人。

她那身淺藍(lán)色開司米連衣裙,充分顯現(xiàn)她苗條的身段和豐滿的乳房。短袖口和開得很低的領(lǐng)口鑲有白色薄紗花邊,袒露著手臂和胸口。頭發(fā)束在頭頂,腦后部分略微彎曲,頸上的金黃絨毛呈薄云狀。

在她的注視下,杜洛華倒放下心來,不知為什么,這目光令他想起昨天在風(fēng)流牧羊女游樂場碰到的那個妓女的目光。但她的眼珠是灰色的,灰中帶藍(lán),從而有一種獨特的神色。她的鼻子秀氣,嘴唇卻很厚,下巴頦有點胖,那張面孔不大勻稱,但有魅力,飽含熱情和慧黠。這類女人的面孔,每一根線條都透出一種特有的風(fēng)韻,似乎都有一種寓意,每一種表情都好像要顯露或掩飾什么。

她略一沉吟,又問道:“您在巴黎很久了嗎?”

杜洛華漸漸定下神來,回答說:“只有幾個月,夫人。我在鐵路上供職,不過,弗雷吉埃愿意幫忙,有望把我拉進(jìn)新聞界?!?/p>

她更為明顯,也更為和善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我知道?!?/p>

門鈴又響了。仆人通報:“德·瑪海勒夫人到。”

德·瑪海勒夫人是位矮個兒褐發(fā)女郎,即人稱“褐發(fā)小娘子”的那類。

她步履輕盈地走進(jìn)來,只見她穿一條式樣簡單的深色連衣裙,模具似的,從頭到腳全身線條都勾勒出來了。

唯有插在黑發(fā)間的一朵玫瑰花,特別引人注目,仿佛是她相貌的標(biāo)志,突顯了她的特性,給她定下了應(yīng)有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基調(diào)。

她身后跟著一個身穿短衣裙的小姑娘。弗雷吉埃夫人急忙迎上去。

“你好,克洛蒂爾德!”

“你好,瑪?shù)氯R娜!”

她們相互擁抱。小姑娘像大人一樣沉穩(wěn),探過去額頭,說道:“你好,表姑!”

弗雷吉埃夫人親了一下小女孩,隨即介紹說:“喬治·杜洛華先生,查理的一個好朋友?!?/p>

“德·瑪海勒夫人,我的朋友,還沾點兒親。”

她又補充一句:“要知道,我們在這里不要拘禮,不要客氣,大家隨便一點兒。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杜洛華點了點頭。

這時,房門又打開了,來了一個圓滾滾的矮個兒先生,挽著一位高個兒美婦,他們就是華爾特夫婦。華爾特先生是南方猶太人,當(dāng)上了議員,是金融界和商界人士,又是《法蘭西生活報》的老板。夫人比他高,比他年輕得多,舉止高雅,神態(tài)十分莊重,娘家姓巴齊勒·拉瓦羅,父親是個銀行家。

繼而,雅克·里瓦樂和諾爾貝·德·瓦萊納腳前腳后來到,前者衣著十分漂亮,而后者衣領(lǐng)發(fā)亮,是披肩的長發(fā)給磨的,肩膀上還撒了一些白色頭皮屑。

諾爾貝·德·瓦萊納領(lǐng)帶有點歪,似乎今天還不是他頭一次外出。他雖然上了年紀(jì),但仍然風(fēng)度翩翩,上前拉起弗雷吉埃夫人的手,在手腕上親了一口。他彎腰吻手時,長發(fā)像水一樣灑到少婦裸露的胳膊上。

這時,弗雷吉埃也進(jìn)來了,因回來晚了向大家道歉,說在報社脫不開身,正處理莫萊勒事件。莫萊勒先生是激進(jìn)派議員,他就阿爾及利亞殖民要求貸款一事,剛剛向內(nèi)閣提出了質(zhì)疑。

男仆朗聲報告:“夫人,可以用餐了!”

于是,大家走進(jìn)餐室。

杜洛華的座位恰巧排在德·瑪海勒夫人母女之間,他又感到拘束起來,唯恐在使用刀叉杯匙時違背了什么規(guī)矩。他面前有四只杯子,其中發(fā)藍(lán)的一只,究竟是用來喝什么的呢?

先上來湯,大家喝時什么話也沒有講。后來,諾爾貝·德·瓦萊納問道:

“你們看了報上登的戈蒂耶案件了嗎?事情怪極啦!”

于是,大家開始議論這起因訛詐而變復(fù)雜了的通奸案,但并不像家庭內(nèi)部的閑談,而是像醫(yī)生之間談?wù)撘环N疾病,或者菜農(nóng)之間談?wù)撘环N蔬菜那樣。他們對這類事既不氣憤,也不大驚小怪,只是懷著職業(yè)性的興趣,探究不為人知的深層原因,并不在乎罪行本身。大家力圖弄清楚這些行為的緣起,確定產(chǎn)生悲劇的大腦中的所有現(xiàn)象,這正是特殊精神狀態(tài)科學(xué)分析的結(jié)果。女士也都饒有興趣,傾聽這種探究和分析。對近來發(fā)生的其余事件,大家也都用新聞商人、分行出售人間喜劇的零售商的那種務(wù)實眼光和看問題的方法,仔細(xì)研究,評論,審視每個方面,并衡量其價值,如同在商店里,仔細(xì)察看、反復(fù)掂量貨物一樣。

后來又談到一起決斗事件,雅克·里瓦樂發(fā)言了。這是他的專題,誰也不能隨便闡述。

杜洛華絕不敢插一言。他時而瞧瞧身邊的女郎,深受那圓圓的豐乳所誘惑。一顆鉆石由金絲系在耳下,猶如從肌膚滑下的一滴水珠。她不時發(fā)表一種看法,而每次嘴唇都泛起微笑。她的思維很奇特,持論既貼切,又出人意料,屬于熟諳世事的那種頑皮女孩,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略帶懷疑精神,但是善意地評論事物。

杜洛華想稱贊她幾句,但是想不出詞兒來,只能照顧她女兒,給她倒飲料,為她端盤添菜。女兒比母親神態(tài)嚴(yán)肅,總是點頭致意,用低沉的嗓音道謝:“先生,您真熱情?!毙⌒〉娜藘海瑓s帶著沉思的表情聽大人談話。

對晚餐的美味佳肴,大家都贊不絕口。華爾特先生大吃大嚼,幾乎不講話,他的目光從鏡片下斜射下來,打量端給他的菜肴。諾爾貝·德·瓦萊納似乎在同他較量,調(diào)味汁有時滴到襯衣的前襟上。

弗雷吉埃一本正經(jīng),微笑著照顧客人,不時同他妻子交換一下眼色,仿佛二人串通一氣,正在順利地干一件棘手的事。

一張張臉紅起來,一個個嗓門兒也粗起來。仆人上酒,不時對客人耳語:“考爾通,還是拉羅茲堡(7)?”

杜洛華覺得考爾通葡萄酒合口味,每次都讓人給斟滿。一種甜美的快感已經(jīng)傳遍周身,熱乎乎的,從腹部上頭沖到四肢,浸透全身。他感到通體舒坦,覺得生活、思想、軀體和靈魂無不舒坦。

他產(chǎn)生了欲望,要開口說話,要引人注意,要別人傾聽并欣賞他,就像這些人一樣,一字一句都令人咂摸滋味。

這工夫,聊天還持續(xù)不斷,天南海北,各種想法相混雜,只要誰講一句話,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就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上。總之,當(dāng)天的大事件都過了一遍,順便又涉及千百個問題,最后又兜回到莫萊勒先生就阿爾及利亞殖民化問題提出的重大質(zhì)問。

在兩道菜之間,華爾特先生也開了幾個玩笑,表明他思想多疑而粗俗。弗雷吉埃介紹了他次日要發(fā)表的文章。雅克·里瓦樂主張在殖民地搞軍人政府,將土地出讓給在那里服役三十年以上的所有軍官。

“用這種辦法,就能建起一個強有力的社會,”他說道,“因為,他們早就熟悉并熱愛那個地方,也懂得當(dāng)?shù)卣Z言,通曉那里所有的重大問題,而換了新去的人,必然處處碰壁?!?/p>

諾爾貝·德·瓦萊納打斷他的話:

“不錯……他們精通一切,就是不懂農(nóng)業(yè)。他們會講阿拉伯語,但是不知道如何栽甜菜,如何種小麥。他們甚至精通劍術(shù),但是對如何施肥卻很外行。恰恰相反,這個新國家應(yīng)當(dāng)向所有人敞開大門。聰明人會在那里站住腳,其他人就得完蛋。這是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p>

他說完,便有點冷場。大家都微笑。

喬治·杜洛華開口說話了,可是他一發(fā)聲,自己先嚇了一跳,就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自己講話似的:

“那里最缺乏的是良田。真正肥沃的土地非常昂貴,趕上法國本土了,而且全讓非常富有的巴黎人作為投資買走了。真正的殖民,那些一貧如洗、因為餓肚皮而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就全給扔到大沙漠里,那里沒有水,寸草不生?!?/p>

所有人都注視他。他感到自己臉紅了。華爾特先生問道:“先生,您了解阿爾及利亞?”

杜洛華回答:“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待過兩年零四個月,而且在三個省都住過?!?/p>

諾爾貝·德·瓦萊納拋開了莫萊勒問題,突然向杜洛華問起他聽一位軍官講過的一種風(fēng)俗。那地方叫姆扎卜,是個阿拉伯小共和國,非常奇特,位于撒哈拉大沙漠的腹心,最酷熱最干旱的地段。

杜洛華去姆扎卜游覽過兩次,于是,他談起那里的奇風(fēng)異俗:水同金子一樣貴重,每個居民都必須承擔(dān)各種公益服務(wù),經(jīng)商遠(yuǎn)比文明國家誠實。

杜洛華酒喝多了,談興大發(fā),又一心要討人歡心,便像吹牛一般夸夸其談,講述團隊里的奇聞趣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特點、戰(zhàn)爭歷險,等等。他甚至想到幾個極富色彩的詞兒,來形容那片黃沙漫漫、烈日炎炎、一望無際的荒涼國度。

女士的目光全投在他身上。華爾特夫人慢聲細(xì)語地說道:“您回憶的這些事,可以寫成一組迷人的文章。”這時,華爾特從眼鏡上面射出目光,打量這個年輕人,仿佛這樣才能看清對方的面孔。打量菜肴時,他則從鏡片下面看去。

弗雷吉埃立即抓住這個時機:

“親愛的老板,剛才我向您提起這位喬治·杜洛華先生,請求您聘用他幫我搞政治新聞欄。馬朗波走了之后,要有緊急和機密的采訪,我就一個人也派不出了,報紙因而也會受影響。”

華爾特老頭兒開始認(rèn)真對待了,他索性摘下眼鏡,面對面端詳,然后才說道:

“毫無疑問,杜洛華先生有獨特的見解。明天下午三點鐘,他要是肯來同我談?wù)?,這件事我們就安排一下?!?/p>

他停了停,身子完全轉(zhuǎn)向了年輕人,又說道:

“不過,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您要馬上寫一小組妙文,就講述您的回憶,也像剛才那樣,將殖民化問題扯進(jìn)來。這有現(xiàn)實意義,完全有現(xiàn)實意義,我敢肯定我們的讀者會非常喜歡。可是您得抓緊。第一篇文章,明后天我就要,趕在議會辯論的時候,以便吊起公眾的胃口?!?/p>

華爾特夫人也補充一句,她的一舉一動,總擺出嚴(yán)肅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一言一語,也總賦予垂青施惠的意味:

“您不是有了個好標(biāo)題——‘非洲獵奇記’?對不對,諾爾貝先生?”

老詩人大器晚成,自然藐視和畏懼后起之秀,他冷淡地答道:

“對,標(biāo)題是很精彩,但是行文要切題,這是最大的難點;切題,在音樂上就叫合調(diào)。”

弗雷吉埃夫人微笑著,以保護(hù)者和行家的目光,看了杜洛華一眼,分明是說:“你呀,肯定能成功。”德·瑪海勒夫人已有好幾次朝他轉(zhuǎn)過身去,她那鉆石耳墜不住地抖動,小水珠仿佛要脫落似的。

小女孩則表情嚴(yán)肅,老老實實待在那兒,頭埋在餐盤里。

仆人拿著約翰內(nèi)斯堡葡萄酒,圍著餐桌轉(zhuǎn)圈斟入藍(lán)色杯中。弗雷吉埃舉杯向華爾特先生祝酒:“為《法蘭西生活報》長盛不衰干杯!”

人人都向微笑的老板點頭致敬。杜洛華躊躇滿志,舉杯一飲而盡。此時此刻看那勁頭,就是一大桶酒,他也能喝光,再有一頭牛,他也能吞下去,哪怕遇到一頭獅子,他也能將它扼死。他感到周身有超人的力量,心中有戰(zhàn)無不勝的決心和無限的希望?,F(xiàn)在,他在這些人中間,就像在家里一樣隨便了。他在這里站住了腳,贏得了地位。他懷著新的自信,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而且第一次斗膽對鄰座的女郎說話:“夫人,我從未見過您這樣美的耳墜。”

她轉(zhuǎn)過身來,沖他微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主意,把鉆石這樣吊下來,只用一根細(xì)線。特別像顆露珠,對不對?”

杜洛華忘乎所以,又低聲說了一句:“非常迷人……不過,耳朵也為這耳墜生輝呀。”

講了一句蠢話,他這樣大膽,真是又羞愧又心悸。然而,她卻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女人這種明亮的眼神能直透人的心扉。

杜洛華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又碰到弗雷吉埃夫人的目光,他從那始終和善的眼神中,看出一種更明顯的喜悅、一種慧黠和鼓勵。

現(xiàn)在,所有男士都同時講話,一個個搖頭晃腦,粗聲大氣,討論建造地鐵的龐大計劃。每個人都有滿腹牢騷要發(fā),抱怨巴黎的交通如何緩慢、有軌電車如何不便、公共汽車如何討厭、出租馬車車夫如何粗魯,等等,直到吃完餐后甜食,這個話題才算談完。

大家離開餐室,又去喝咖啡。杜洛華開玩笑似的將胳膊遞給小女孩。她卻神情嚴(yán)肅,向他道謝,并踮起腳,將手插進(jìn)這位鄰座男士的肘彎里。

他走進(jìn)客廳,再次產(chǎn)生進(jìn)入花房的感覺,只見屋內(nèi)四角擺著盆栽的高大棕櫚樹,華美的葉子展開,伸向天花棚,再擴散成噴泉狀。

壁爐兩側(cè)的橡膠樹,樹干像圓柱一般,墨綠的長葉層層疊疊。鋼琴上方有兩株不知名的小灌木,樹冠圓圓的,鮮花盛開,一株深粉,一株雪白,實在太美了,看上去不像真的,仿佛是假花。

空氣清新,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幽香,究竟是什么香味,說不清也道不明。

杜洛華心中安穩(wěn)多了,便注意觀察這套住房。屋子并不很大,除了木本植物,再也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陳設(shè),也沒有什么耀眼的鮮艷色彩。然而,人待在里面就覺得很自在,有一種寧靜休憩之感,有一種溫馨愉悅的氛圍,周身都仿佛受到愛撫。

墻上鑲的壁布是舊料子,呈淡紫色,綴滿蒼蠅大小的絲絨小黃花。

房門上垂掛的門簾,有的是藍(lán)灰布,有的是軍黃布,上面用紅絲線繡了幾株石竹花。座椅大小不同,形狀各異,隨意擺放,有長椅、寬大的和小巧的扶手椅、軟墩和小圓凳,全都包著路易十六時期的錦緞,或烏得勒支(8)絲絨,圖案為奶油底色襯出的紅石榴。

“杜洛華先生,您喝咖啡嗎?”

弗雷吉埃夫人嘴唇始終掛著友好的微笑,遞給他滿滿一杯。

“好的,夫人,謝謝?!?/p>

他接過杯子,又拿起銀夾子,俯下身去,正極度緊張,要從小女孩捧著的糖罐夾方糖時,忽聽這位少婦悄聲對他說:“您要去恭維恭維華爾特夫人。”

未待他應(yīng)聲,少婦就走開了。

他怕將咖啡灑在地毯上,先喝下去,等神經(jīng)放松了,才設(shè)法接近他那位新老板的夫人,找機會同她攀談。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華爾特夫人手中的杯子空了,而她離桌子又遠(yuǎn),不知放在哪兒,于是,他就急忙沖過去:“勞駕,夫人,把杯子給我吧?!?/p>

“謝謝,先生。”

他拿起杯子,反身又回來:

“夫人,您大概不知道,我在那遙遠(yuǎn)的大沙漠里,《法蘭西生活報》陪伴我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時光。在法國本土之外,這的確是唯一能看到的報紙,因為,比起文學(xué)性、趣味性,它勝過所有報紙,還不那么單調(diào),什么內(nèi)容都有?!?/p>

華爾特夫人微笑著,雖不經(jīng)意又善氣迎人,她口氣嚴(yán)肅地答道:“這種類型的報紙正迎合新的需要,華爾特先生費了很大周折,才創(chuàng)辦起來。”

他們就這樣聊了起來。杜洛華平常話來得快,聲音很有魅力,目光飽含美意;小胡子更具有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在唇上舒展,短短地卷曲著,金黃色又沾點火紅,翹起的兩端色彩稍淡,煞是好看。

他們談?wù)摪屠璩菂^(qū)、近郊,以及塞納河兩岸,談?wù)摐厝鞘小⑾娜盏挠螛?,以及各種日常的事物,這類話題無休止地談下去,也不會累著腦子。

后來,諾爾貝·德·瓦萊納先生端著一杯酒走過來,杜洛華便知趣地走開了。

德·瑪海勒夫人剛跟弗雷吉埃夫人聊了一會兒,這時招呼他過去:“怎么!先生,”她突然對他說道,“您想嘗試嘗試記者這一行啦?”

于是,他泛泛談了他的計劃,然后又開始他剛同華爾特夫人聊過的話題。不過,這回他掌握得更好,表現(xiàn)得也更為出色,把剛才聽來的話當(dāng)作自己的重復(fù)一遍,同時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對方的眼睛,似乎要賦予自己的話以深刻的含義。

德·瑪海勒夫人也給他講了些奇聞趣事,那樣談笑風(fēng)生,表明她是個自知聰穎,又愛表現(xiàn)風(fēng)趣的女人。她越談越親熱,還把手放到杜洛華的胳膊上,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卻壓低聲音,賦予她的話以一種談心的性質(zhì)。杜洛華挨著這位關(guān)照他的少婦,內(nèi)心激動起來,真想立刻為她獻(xiàn)身,保衛(wèi)她,顯示他的價值。他應(yīng)答時往往跟不上,恰恰表明他馳心旁騖。

這時,無緣無故,德·瑪海勒夫人叫了一聲:“羅麗娜!”小姑娘便過來了。

“坐到這兒,孩子,待在窗口你會著涼的?!?/p>

杜洛華忽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親親小姑娘,就好像這樣親一親,會有什么東西傳到她母親身上似的。

他請求的口氣,既含有父愛,又含有對女性的殷勤:“您能允許我親您一下嗎,小姐?”

孩子抬起眼睛,一副吃驚的樣子。德·瑪海勒笑著說:“你就回答,今天我愿意,先生,但是這不能成為慣例?!?/p>

杜洛華馬上坐下,將羅麗娜抱到他的膝上,用嘴唇拂了拂女孩額頭上波浪狀的秀發(fā)。

母親十分詫異:“咦,她沒有逃掉,這真叫人吃驚。平時,她只讓女的親一親。您是不可抗拒的,杜洛華先生?!彼麧M臉通紅,不好回答,只是輕輕地?fù)u著坐在他膝上的小姑娘。

弗雷吉埃夫人走過來,驚訝地嚷了一句:“咦!羅麗娜給馴服啦,簡直是奇跡!”

雅克·里瓦樂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華起身準(zhǔn)備告辭,唯恐言語有失,前功盡棄,毀掉他開始的創(chuàng)業(yè)。

他躬身告辭,抓住女士伸過來的纖手輕輕握了握,然后用力搖晃男人的手。他注意到雅克·里瓦樂的手又干又熱,并相應(yīng)地同他熱情緊握;諾爾貝·德·瓦萊納的手又濕又涼,從手指間滑掉;華爾特老頭兒的手又涼又綿軟無力,毫無表示;弗雷吉埃的手胖乎乎,又溫乎乎。這位好友悄聲對他說:“明天,三點鐘,別忘了?!?/p>

告辭出來,又到了樓道,他心中樂極了,真想跑下去,于是一步跨兩個臺階,往樓下沖,忽然在三樓的大鏡子里,他瞥見一位先生大步流星迎面而來,便戛然止步,一時滿面羞愧,就好像叫人抓住了過錯。

繼而,他對著鏡子照了許久,認(rèn)定自己確實是個美男子,心里簡直樂開了花。接著,他得意地沖自己微笑,最后又恭恭敬敬深鞠一躬,就像對大人物施禮一樣,向自己的形象告辭。

第三章

喬治·杜洛華回到街上,心中猶豫該干點什么。他呼吸著夜晚的溫馨空氣,想到自己的前途,就渴望奔跑,幻想,一直向前沖。然而,頭腦還縈繞著一個念頭:華爾特老頭兒要的那組文章,于是,他只好決定立即回住所,著手工作。

他拉開大腳步往回走,沿環(huán)城大道一直走到布爾索街。他住在這條街的一幢七層高的樓里,同樓有二十家工人和市民住戶。他拿點火用的蠟繩照亮上樓,只見樓梯特別臟,到處是紙片、煙頭和垃圾,不禁一陣惡心,真想趕快搬走,住到干干凈凈、鋪著地毯的那種有錢人的居所。這幢樓從上到下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油膩味,是飯菜、廁所和人的混雜氣味,以及陳墻舊壁的霉味,這些氣味停滯在這里,怎么通風(fēng)也驅(qū)散不掉。

這個年輕人的房間在六層上,從窗口往下望如臨深淵,正對著西部鐵路的路基大溝,在巴底尼奧爾火車站旁邊隧道出口的上方。杜洛華推開窗戶,雙肘倚在生銹的鐵欄桿上。

下面黑黝黝的大溝里,有三盞紅色信號燈,一動不動,宛如野獸的巨眼;往遠(yuǎn)看還有幾盞,再往遠(yuǎn)看還有。悠長或短促的汽笛聲不時劃過夜空,有的臨近,有的勉強聽得見,是從阿尼埃爾方向傳來的,那種抑揚頓挫,聽來好似人聲在呼喚。有一次,汽笛聲越來越近,仿佛持續(xù)不斷的哀怨,越來越大,不久出現(xiàn)一大團黃光,隆隆地飛馳而來,一長串車廂在杜洛華的目光下沖進(jìn)隧道。

繼而,他自言自語:“好啦,干活兒吧!”他將燈放在桌子上,正要寫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只有一本信箋。

湊合吧,就用信箋,于是他翻開一頁,拿起鵝毛管筆,蘸了點墨水,再抬頭用他最漂亮的字體寫上:

非洲獵奇記

接著,他考慮第一句話如何開頭。

他的手捧著額頭,眼睛注視著鋪在面前的一張方形白紙。

他要說些什么呢?那會兒在餐桌上講了那么多,現(xiàn)在連一個故事、一件事實都想不起來了。忽然,他有了個主意:“我應(yīng)當(dāng)從出發(fā)寫起?!庇谑撬麑懙溃骸澳鞘且话似咚哪辏蠹s五月十五日,法蘭西經(jīng)過災(zāi)難深重的可怕年代,已然精疲力竭,正在休養(yǎng)生息……”

他又猛地停住,不知如何連上以下內(nèi)容:他怎樣上船,旅途的情景,最初令他激動的事情。

考慮了十來分鐘,他還是決定立刻描繪阿爾及爾,將開場白留待次日再寫。

他隨即在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個一片雪白的城市……”就再也寫不出別的東西來了。腦海又浮現(xiàn)出那座美麗而明亮的城市,那些平房猶如瀑布,從山頂瀉向大海。然而,對他當(dāng)初的所見所感,卻再也想不出一個詞兒來表述了。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加了一句:“居民有一部分是阿拉伯人……”然后,他把筆往桌子上一扔,站起身來。

他的小鐵床躺的位置已經(jīng)陷下去,只見上面扔著自己平日穿的破衣裳,空蕩蕩、軟塌塌、皺巴巴、臟兮兮,就像陳尸房中的破衣爛衫。一張草墊椅子上,放著他那綢面帽子,是他唯一的帽子,口兒朝上,仿佛要接受施舍。

墻上糊著藍(lán)花灰壁紙,污跡斑斑,同花朵數(shù)目幾乎相當(dāng)了,而且都已年深日久,說不清是怎么弄臟的,也許是按死的蟲子或油點兒,也許是沾上的指尖油膏或洗衣服時濺上的肥皂沫兒,無不呈現(xiàn)難以示人的窮困,即巴黎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房的寒酸相。想到自己生活如此貧窮,他不禁怒火中燒,心中暗道,無論如何要擺脫這種困境,從次日起,就要結(jié)束這種辛勞的生活。

想到這里,他突然又產(chǎn)生了一股工作熱情,重又坐到桌前,尋詞索句,要大肆描述一番阿爾及爾那奇異而迷人的市容,那是神秘而幽深的非洲的門戶,描述那流浪的阿拉伯人和鮮為人知的黑人的非洲,尚未開發(fā)又吸引人的非洲,遍布珍禽異獸的非洲。那里有怪雞似的鴕鳥、神羊似的羚羊、怪誕可笑的長頸鹿、神態(tài)嚴(yán)肅的駱駝、龐然大物般的河馬、奇形怪狀的犀牛,還有大猩猩——人類可怕的兄弟,這些鳥獸仿佛為童話故事而生,有時在公園里也能看到。

他隱約感到產(chǎn)生了不少想法,講一講也許還成,如果要訴諸文字寫出來,可就無能為力了。于是他又開始急躁,站起身來,只覺雙手出了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的目光落到當(dāng)晚門房送來的洗衣店賬單上,頓時又陷入絕望,剎那間,他的快樂情緒,連同信心和對前途的信念,全都煙消云散了。完啦,全完啦!什么也干不了,成不了大器,他覺得自己又空虛,又無能,注定一事無成。

他轉(zhuǎn)身憑窗,恰巧這時,一列火車沖出隧道,裹挾著猛烈的隆隆聲響,駛向遠(yuǎn)方,要穿越田野和平原,駛往海濱。于是,杜洛華又想念起父母。

那列火車要從他們附近經(jīng)過,離他們的住宅只有幾里遠(yuǎn)。那座小房又浮現(xiàn)在眼前,它坐落在康特勒村口,地處高坡,俯瞰著魯昂城和長長的塞納河谷。

他父母經(jīng)營一家小酒店,字號“美景”,每逢星期天,城郊的市民常去用午餐。父母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位紳士,就送他上中學(xué)。他念完高中,卻沒有拿到文憑,干脆去服兵役,打算當(dāng)軍官,再升為上校、將軍。然而,他遠(yuǎn)未干滿五年,便討厭了軍旅生涯,幻想到巴黎闖蕩。

望子成龍已成泡影,父母倒希望將他留在身邊;而他卻不顧父母懇求,服役期剛滿,就來到巴黎。這回是他主動想奔個前程,展望未來。他隱約看見自己借助時勢飛黃騰達(dá),至于什么時勢,在他頭腦里還很模糊,但他肯定能造出來并借助上。

他在軍營的日子,深得女人的青睞,輕易就弄到手幾個,甚至在地位高一點的圈子里,也有過艷遇。他引誘過一名收稅官的女兒,弄得那女孩要放棄一切同他私奔;他還勾引過一位公證人的老婆,后來又把人家給甩了,弄得人家尋死覓活,差點投河自盡。

伙伴們給他這樣的評語:“他是個機靈鬼,是個滑頭,遇到什么事兒都能應(yīng)付。”

其實,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做個機靈鬼、滑頭,能應(yīng)付任何事情。

他那種諾曼底人的天生意識,經(jīng)由軍營生活的磨煉,又經(jīng)在非洲搶掠、非法獲利、廣行騙術(shù)而膨脹,再由軍中流行的榮譽觀念、尚武精神、愛國情感,以及在下級軍官中流傳的壯舉和職業(yè)的虛榮心所激勵,終于變成了三層底的八寶盒,里面貨色俱全了。

不過,其中飛黃騰達(dá)的欲望占了上風(fēng)。

不知不覺間,他又像每天晚上那樣,開始想入非非了,想象有一次美妙的艷遇,他便平步青云,希望變成現(xiàn)實:他在大街上,遇見銀行家或大貴族的女兒,二人一見鐘情,便結(jié)婚了。

汽笛猛然一聲尖叫,把他從幻夢中驚醒,只見未掛車廂的一輛火車頭,從隧道鉆出來,仿佛從洞里跳出的一只大兔子,噴著白汽,尖叫著沿鐵軌奔跑,駛向機修廠休息去了。

于是,一直縈繞在他頭腦中的又快活又模糊的希冀,重又占據(jù)他的心,他朝夜空隨意拋出一吻,是拋向他所期待的女子形象的愛情一吻,是拋向他所覬覦的紅運的渴望一吻。然后,他關(guān)上窗戶,開始脫衣服,同時自言自語:“算了,明天早晨,我的精神狀態(tài)會好些,今天晚上腦子太亂。也許是酒喝得有點兒過量了,這種狀態(tài)出不了好活兒?!?/p>

他上床熄燈,隨即就睡著了。

盼望好事或有愁事的日子就醒得早,杜洛華早早醒來,跳下床,走過去打開窗戶,以便如他常說的那樣,干他一大杯新鮮空氣。

隔著鐵路的寬溝,對面便是羅馬大街。街上的房舍,在朝陽的光照中非常明亮,仿佛粉刷成白色。往右側(cè)遠(yuǎn)眺,能望見阿讓特伊山丘、薩諾瓦高地和大麥山的風(fēng)車,上面罩著淡藍(lán)色的薄霧,宛如扔在地平線上一小塊飄浮的透明紗巾。

杜洛華佇立了幾分鐘,眺望那遠(yuǎn)方的田野,喃喃說道:“像這樣的天氣,到那邊游玩一定很開心?!笨墒寝D(zhuǎn)念又一想,他必須做事,說干就干,先拿出十蘇錢,打發(fā)門房的兒子去辦事處給他請個病假。

他坐到桌前,拿起羽毛管筆,蘸了一下墨水,手捧額頭想主意,可是徒然,什么也沒有想出來。

然而,他并不氣餒,心中暗道:

“噯,我還沒有這個習(xí)慣。干哪一行都得學(xué),這行也不例外。頭幾次要有人拉一把。我去找找弗雷吉埃,他用十分鐘,就能把這篇文章給我搞出來?!?/p>

他換上出門的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覺得他的朋友一定睡得很晚,現(xiàn)在登門還為時太早。于是,他開始悠然散步,走在環(huán)城大道的樹蔭下。

還不到九點鐘,他已走到蒙索公園,澆過的花草濕漉漉的,十分清新。

他揀一張長椅坐下,又幻想起來。一個小伙子打扮得十分漂亮,在他前面走來走去,顯然在等待一個女子。

那女子出現(xiàn)了,她戴著面紗,腳步匆匆,同他略一握手,挽住他的手臂,二人便走開了。

一種情愛的需要,激蕩著沖入杜洛華的心田,他需要高雅的、溫馨的、細(xì)膩的情愛。他起身又往前走,不免想到弗雷吉埃。那家伙,還真夠走運的!

他到了弗雷吉埃家的樓門口,正撞見他的朋友出來。

“你來啦!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正好撞上人家要出門,杜洛華一時慌了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是這樣……是這樣……我那篇文章,寫不出來,你知道,就是華爾特先生要我寫阿爾及利亞的那篇文章。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我從來沒有寫過東西。這跟別的事兒一樣,需要實踐。我倒是確信,我很快就會熟悉。不過開始,我真是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各種想法都有,可就是表達(dá)不出來?!?/p>

他頗為猶豫,便住了口。弗雷吉埃狡黠地微笑著:“這情況我知道?!?/p>

杜洛華接著說:

“開始階段,大概人人都會碰到。這不,我來了……我來求你幫我一把……有十分鐘,你就能把我領(lǐng)上道兒,指示我怎么走,給我好好上一堂作文課,沒有你,我是闖不出來的。”

對方始終快活地微笑著,他拍了拍老戰(zhàn)友的胳膊,說道:

“去找我妻子吧,她會給你解決問題,處理得跟我一樣好。我訓(xùn)練過她干這種差事。今天早晨我沒有時間,要不然我就給你干了?!?/p>

杜洛華突然嚇住了,他非常猶豫,絕不敢這么貿(mào)然:

“可是,在這種時刻,我總不能跑去打擾她吧?……”

“噯!完全可以。她已經(jīng)起床了。你到我的書房,就會看見她正在為我整理筆記?!?/p>

杜洛華死活不肯上樓。

“不行……這怎么成……”

弗雷吉埃抓住他的肩膀,揪他轉(zhuǎn)了半圈,再朝樓梯推去:“去吧,你這個大傻瓜,叫你去你就去!你總不至于逼我再爬上四樓介紹你,再說明你的情況吧。”

杜洛華這才下了決心:“謝謝,我去好了。我就對她說,是你逼我的,非逼我去找她不可?!?/p>

“行啊,放心吧,她吃不了你。千萬別忘了,過一陣兒,三點鐘?!?/p>

“唔!放心吧?!?/p>

弗雷吉埃急匆匆走了,杜洛華則一級一級慢騰騰上樓,心里嘀咕該怎么說,會受到什么樣的接待。

仆人來開門,他扎著藍(lán)圍裙,手中拿著掃帚。

“先生出門了。”他不等發(fā)問就先說了。

杜洛華卻堅持說:“請問問弗雷吉埃夫人能不能接待我。告訴她,剛才我在街上遇見她丈夫,是他讓我上來的?!?/p>

然后,他就等著回話。仆人又返回來,打開右邊一扇門,說道:“夫人等您呢,先生?!?/p>

她坐在辦公椅上。屋子很小,四壁全被書籍遮住,所有的書都整齊地排列在黑木書架上,有紅色、黃色、綠色、紫色和藍(lán)色各式各樣的精裝本,為單調(diào)的排列增添了色彩和歡快。

她穿一件鑲花邊的白色便袍,總那么笑容可掬,這時轉(zhuǎn)過身來,伸過手去,肥大的衣袖里便露出裸臂。

“這么早就光臨?”她說道,隨即又補充一句,“只是隨便問問,毫無責(zé)備之意。”

杜洛華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

“唉!夫人,我在下面碰見您丈夫,本不愿上來,可是他非要我上來見您不可。實在不好意思,我都不敢說明來意了?!?/p>

她指著一把椅子:“請坐下,說吧?!?/p>

她兩根指頭夾著鵝毛管筆,靈活地擺弄轉(zhuǎn)動著,面前有一大張紙,已經(jīng)寫了半篇,因這位年輕人的來訪而暫停了。

她坐在寫字臺前,就像在自己客廳里一樣自如,就像在忙她的日常家務(wù)似的。便袍里飄逸出一股幽香,是剛梳洗后的清新之氣。杜洛華極力揣測,覺得隔著便袍柔軟的布料,能看出這少婦的肉體雪白而光亮、豐滿而火熱。

少婦見他不開口,又問了一遍:“您說呀,到底是什么事兒?”

杜洛華猶猶豫豫,嘴里咕噥道:

“是這樣……實在是……不敢冒昧……只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晨……又早早起來……要按華爾特先生的要求,寫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那篇文章……可是,一點兒像樣的東西也沒有寫出來……我寫的草稿全撕了……這種工作,我沒有干過;于是來求弗雷吉埃幫忙……幫這一次……”

少婦受到恭維,心中好不得意,她開心地笑著,打斷他的話:“他就讓您來找我啦?……承情看得起……”

“不錯,夫人。他對我說,您能幫我擺脫困境,比他做得還要好……可是我,實在不敢,也不愿打擾您。您理解吧?”

少婦站起身:

“這樣合作,會很有意思的。我真贊賞您這主意。來,您就坐到我這位置上,因為報社里的人熟悉我的筆跡。我們一起來炮制您的文章,這回,可是一炮打響的文章。”

杜洛華坐下,拿起一支筆,在面前鋪展一張紙,便等待對方指示。

弗雷吉埃夫人站在旁邊,看他做好這些準(zhǔn)備,然后,她從壁爐上拿了一支香煙,點著了:

“我干活兒不能不吸煙,”她說道,“喏,我們講述點兒什么呢?”

杜洛華驚異地抬頭望她:“我不知道哇,我就是為這個來求您的呀。”

少婦又說道:“對,這事兒我來安排。我做調(diào)料,可是還得有菜呀?!倍怕迦A待在那里十分尷尬,猶豫再三,終于說道:“我想從頭講述我那趟旅行……”

這時,少婦在對面坐下,隔著大辦公桌凝視他:“好吧,先講給我聽聽,只講給我一個人,明白吧,從從容容的,什么也不要漏掉,然后我再取舍?!?/p>

可是,她見年輕人還是不知從哪兒談起,便開始提問,就像神甫在懺悔室里那樣,提一些非常具體的問題,幫他回憶起已然遺忘的細(xì)節(jié)、當(dāng)時碰到的人物、只有一面之緣的形象。

她就這樣,迫使他談了一刻鐘,然后突然打斷他的話,說道:

“現(xiàn)在我們就開始寫吧。首先,我們假設(shè)您是在向一位朋友談您的印象,這樣,您就可以信口開河,發(fā)表各種各樣的看法,我們?nèi)羰亲龅玫降脑?,可以又自然又風(fēng)趣。開始吧——”

親愛的亨利:

你想了解阿爾及利亞的情況,會如愿以償?shù)?。我在棲身的干打壘小屋里無事可干,就逐日逐時記錄我的生活,現(xiàn)將近乎日記的東西寄給你。有些地方,可能寫得太露骨了,無所謂,反正您也不必給您認(rèn)識的女士看……

她停了停,重又點著熄滅的香煙。在紙上唰唰作響的羽毛管筆也停下了。

“我們接著往下寫。”她說道。

阿爾及利亞是一個法屬國家,面積很大,毗連鮮為人知的廣袤地區(qū),即所謂的大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爾及爾是這塊奇異大陸的門戶,是雪白而美麗的門戶。

不過,首先得前往,這種旅途,可不是人人都覺得美妙的。你了解,我曾為上校馴馬,是個非常出色的騎手。然而,一名出色的騎手,很可能是個非常糟糕的水手。我就是這種情況。

你還記得軍醫(yī)辛普勒達(dá),我們叫他伊貝卡博士的那個人吧?醫(yī)務(wù)所是塊福地,當(dāng)時我們認(rèn)為時機成熟,可以到那里休養(yǎng)二十四小時,就去找他看病。

他穿著紅軍褲,坐在椅子上,肥胖的大腿劈開,雙手按著膝蓋,臂肘懸空,手臂構(gòu)成橋拱的形狀,那對大眼珠滴溜溜轉(zhuǎn),用牙齒咬著自己的小白胡須。

大概你還記得他的處方:

“該士兵患了胃功能紊亂癥,要按本處方服用三號催吐劑,休息十二小時,癥狀自會消失?!?/p>

這種催吐劑十分靈驗,絕對無法抗拒。既然必須如此,那就吞服下去。既然遵照了伊貝卡博士的處方,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十二小時。

是的,親愛的朋友,要抵達(dá)歐洲,那就必須在四十小時期間,遵照大西洋遠(yuǎn)洋輪船公司的處方,接受另外一種無法抗拒的催吐劑……

弗雷吉埃夫人搓著雙手,十分得意自己的這一構(gòu)思。

她站起身,又點燃一支香煙,開始踱步,一面繼續(xù)口授,一面吞云吐霧,只見從她緊閉雙唇的正中小圓洞里,一縷煙筆直噴出來,繼而在空中擴展消散,化為縷縷灰線,仿佛透明的霧,又好似蛛網(wǎng)的蒸汽。有時,她一揮手掌,便抹掉這些經(jīng)久不散的淡淡痕跡;有時,她則用食指果斷地一切割,再一本正經(jīng)地注視著被截為兩段的、幾乎看不見的煙氣慢慢消逝。

杜洛華抬眼關(guān)注她的每個手勢、每種姿態(tài)、身體的每個動作和面部的每個表情,只見她做這種不大明確的游戲,卻絲毫也不妨礙思路。

現(xiàn)在,她想象旅途如何艱難曲折,并開始描繪她杜撰出來的旅伴的形象,還編造一段艷遇,那女子是去探親的一名步兵上尉的妻子。

然后,她又坐下來,要杜洛華介紹阿爾及利亞的地理,對此她一無所知。只用了十分鐘,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就趕上杜洛華了。于是,她又寫了一小章,專門講解政治地理和殖民地理,以便讓讀者有個思想準(zhǔn)備,去理解以后文章要提出的嚴(yán)肅問題。

接著,又寫到去奧蘭省旅行,這趟旅行完全是異想天開,主要介紹女人:摩爾女郎、猶太女郎、西班牙女郎。

“只有這個話題才能引起人的興趣。”她說道。

文章結(jié)尾是到高原腳下的賽伊達(dá)小住,講述一小段美妙的戀情:下級軍官喬治·杜洛華愛上一名西班牙女工,她在艾因哈加爾手工作坊干活兒,二人在光禿禿的山中幽會,通宵聽到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狗在巖石間狂吠嚎叫。

然后,她歡快地宣布:“明天待續(xù)!”她隨即又站起身來:“文章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親愛的先生。請署名吧?!?/p>

杜洛華還有些遲疑。

“您倒是簽名?。 ?/p>

于是,杜洛華笑起來,他在手稿下方寫上:“喬治·杜洛華”。

弗雷吉埃夫人邊走邊吸煙。杜洛華一直注視著她,卻想不出一句話來表示感謝,只覺得在她身邊很幸福,內(nèi)心充滿感激之情,以及這種親密關(guān)系所帶來的肉體快感,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她的一部分,一切,包括書籍遮住的墻壁。座椅、家具、飄浮著煙草味的空氣,都有點特殊,都有點來自她身上的善良、溫柔和可愛的氣息。

她猛地問道:“您覺得我的朋友德·瑪海勒夫人怎么樣?”

杜洛華不免一驚:“哦……我覺得她……我覺得她很有魅力?!?/p>

“對不對?”

“對,當(dāng)然了?!?/p>

他很想加上一句:“但是比不上您。”可他根本沒這個膽量。

她又說道:

“大概您還不知道,她有多風(fēng)趣,有多獨特,有多聰明??!可以比作吉卜賽女郎,地地道道的吉卜賽女郎。她丈夫不怎么愛她,就是這個原因,眼睛只盯著她的缺點,根本不會欣賞她的長處?!?/p>

聽說德·瑪海勒夫人是有夫之婦,杜洛華不勝驚詫,殊不知這是極其自然的事。

他問道:“哦……她有丈夫?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吉埃夫人微微聳了聳肩膀,又挑了挑眉毛,動作協(xié)調(diào)一致,意味深長,卻又難以理解。

“唔!他是北方鐵路的視察員,每個月回巴黎住一星期。他妻子稱這是‘義務(wù)’或者‘一周苦役’,或者‘受難周’。以后熟了,您就會看出,她的感情多么細(xì)膩,為人多么熱情。等哪天,您要去瞧瞧她?!?/p>

杜洛華不想走了,仿佛他是在自己家里,可以這樣一直待下去。

不料房門無聲地打開了,根本沒有通報,就走進(jìn)來一位高個子先生。

那人瞧見屋里有個男人,便立刻站住。弗雷吉埃夫人一時顯得有點尷尬,從肩膀到面頰略有點發(fā)紅,不過,她聲調(diào)還是很自然地說道:“您倒是進(jìn)來呀,親愛的。介紹一下,這是查理的好友,未來的記者,喬治·杜洛華先生?!?/p>

然后,她又以無所謂的口氣介紹:“我們的最要好、最親密的朋友,德·沃德萊克伯爵?!?/p>

兩個男人彼此見禮,四目對視凝注。杜洛華立即告辭。

女主人也沒有挽留。他訥訥講了兩句感謝的話,握了握少婦伸過來的手,又向剛來的表情冷淡而嚴(yán)肅的社交人士鞠了一躬,便匆匆離去,一時心里慌亂極了,就仿佛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他重又來到街上,覺得情緒低落,心里別扭,一股淡淡的憂傷揮之不去。他信步往前走,心中納罕,何以突然產(chǎn)生這種愁緒,根本找不出原因來,而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德·沃德萊克伯爵那副形象:那冷峻的面孔有點見老,頭發(fā)花白了,表情穩(wěn)重而傲慢,顯然是個非常富有而又極為自信的人。

現(xiàn)在他意識到,正是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打斷了他已然習(xí)慣的一次美美的單獨談話,往他心中播下一種氣餒絕望的情緒。須知這種情緒極易產(chǎn)生,往往聽到一句話,看見一幅悲慘景象、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引發(fā)。

他還覺得,那人見他在那里頗不高興,但又猜不出是何緣故。

下午三點之前他無事可干,現(xiàn)在還不到十二點。兜里還有六法郎五十生丁,先去杜瓦爾粥鋪吃午飯,再沿著林蔭大道游蕩一陣,打三點鐘的時候,他便登上《法蘭西生活報》那條招搖的樓梯。

幾名員工坐在長椅上,叉著手臂等待吩咐差事。一名收發(fā)員坐在類似講桌的小桌后面,正在整理剛到的信件。這種場面的安排可謂十分高明,足令來訪者肅然起敬。人人衣著規(guī)整,個個派頭十足,精神抖擻,不愧是一家大報的前廳人員。

杜洛華問道:“請問,華爾特先生在嗎?”

收發(fā)員答道:

“社長先生正在同人談話。先生可以坐下稍候。”說著,他指了指已經(jīng)滿員的候見室。

候見室里有一些佩戴勛章、神態(tài)莊嚴(yán)的大人物,也有一些衣著不整的人:禮服一直扣到領(lǐng)口而看不見內(nèi)衣,衣襟上的污跡好似地圖上的陸地和海洋。男人堆里還混雜著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容貌很美,笑吟吟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輕佻的樣子;她旁邊的那個則戴著悲劇人物的面具,臉上生了皺紋,同樣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渾身透出一種凋殘和做作的意味,如同離開舞臺的女戲子,走了樣的老來俏,變了味的愛情香水。

第三個女人身穿孝服,躲在角落里,一副寡婦的傷心相。杜洛華心想她是來討施舍的。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沒有叫一個人進(jìn)去。

于是,杜洛華想出個主意,他又去找傳達(dá):“華爾特先生約我三點鐘見面?!彼f道,“不管怎樣,您總可以看看,我的朋友弗雷吉埃先生在不在?!?/p>

對方便讓他穿過長長的一條走廊,進(jìn)入一間大廳,只見四位先生圍坐在一張寬大的綠色桌子旁,正在寫東西。

弗雷吉埃則站在壁爐前,叼根香煙,正玩棒接球游戲。他玩得很熟練,每次都能用木棒尖頂起黃楊木大球,同時數(shù)著:“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p>

杜洛華接口說了聲:“二十六。”他的朋友抬眼瞧瞧,并未停止手臂規(guī)律性的動作。

“咦!你來啦!——昨天,我一連玩了五十七下。我們社里,只有圣保丹比我厲害。你見到老板了嗎?要看大胖子諾爾貝玩這種游戲,簡直能逗死人:他張著大嘴,就好像要把球吞下去似的?!?/p>

一名編輯扭過頭來:

“唉,弗雷吉埃,這種玩具,我知道有一副要出手,棒極了,是用安的列斯群島產(chǎn)的木頭做的,據(jù)說當(dāng)年是西班牙王后的玩具。要六十法郎,不算貴?!?/p>

弗雷吉埃問道:“在哪兒?”說話間,第三十七下接空了,他便打開一扇柜門,杜洛華瞧見柜里有二十幾副棒接球,做工都很精細(xì),排列得很規(guī)整,還編了號,仿佛收藏的古董。弗雷吉埃將玩的那副放回原處,又問了一遍:“那寶貝在哪兒?”

那編輯回答:“在滑稽歌劇院的一個售票商那里。你想看的話,明天我把東西給你帶來?!?/p>

“好,一言為定。真那么好,我就要了。棒接球這玩意兒,總是多多益善?!?/p>

接著,他又轉(zhuǎn)向杜洛華:“隨我來吧,我?guī)闳ヒ娎习?,不然的話,你得一直泡到晚上七點。”

二人再次穿過候見室,還是原班人馬待在那兒,還是原來的秩序。弗雷吉埃一露面,那個少婦和那個年老的“女戲子”便急忙站起身,朝他走來。

弗雷吉埃分別把她們帶到窗口那邊,盡管他們壓低聲音說話,杜洛華還是聽出他以“你”稱呼她們。

然后,弗雷吉埃和杜洛華推開包了軟墊的兩扇門,走進(jìn)社長辦公室。

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的所謂談話,不過是同杜洛華昨天見過的那幾位戴平頂帽的先生打紙牌。

華爾特先生手里拿著牌,精神高度集中,出牌的動作十分詭秘;對家則像個老賭徒,擺弄著五顏六色的薄薄的紙牌,忽而壓下,忽而抬起,一副靈活、乖覺和優(yōu)美的姿態(tài)。諾爾貝·德·瓦萊納坐在社長辦公椅上,正在寫文章,而雅克·里瓦樂則躺在長沙發(fā)上,閉眼抽著雪茄。

室內(nèi)憋悶,一股家具皮革、陳舊煙草和印刷油墨的氣味,這是編輯部的特有氣味,記者無不熟悉。

在鑲嵌銅飾的黑色木桌上,一大堆東西,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有信函、明信片、報紙、雜志、送貨單,以及各種各樣的印刷品。

弗雷吉埃同站在打牌者背后的賭客握手,一聲不吭地觀戰(zhàn),等華爾特老頭兒一贏,便上前介紹:“我朋友杜洛華來了?!?/p>

社長猛地從鏡片上面瞥了年輕人一眼,然后問道:“我要的文章帶來了嗎?今天正好趕上,和莫萊勒的辯論同時見報。”

杜洛華從兜里掏出折成四折的幾張手稿:“帶來了,先生?!?/p>

老板喜形于色,微笑道:“很好,很好。您挺有信用。我得審閱一下吧,弗雷吉埃?”弗雷吉埃忙不迭地答道:

“不必了,華爾特先生,我同他一起編這個專欄,搞得很好。”

現(xiàn)在,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先生,位于中間偏左的議員在發(fā)牌。社長接著牌,毫不在意地補充一句:“那就太好了。”

弗雷吉埃搶在這一局開始之前,俯身對著他的耳朵說道:

“您知道,您答應(yīng)我聘用杜洛華,取代馬朗波。我給他同樣的待遇,您說好嗎?”

“好,很好?!?/p>

這位記者抓起朋友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而華爾特先生又打起牌來。

諾爾貝·德·瓦萊納頭也不抬,他仿佛沒有瞧見或者沒有認(rèn)出杜洛華來。雅克·里瓦樂則不然,同他握手時非常用力,顯得很熱情,就像個能靠得住的好伙伴。

他們再次穿過候見室。弗雷吉埃見所有人都投來目光,便對那位年輕女子,以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社長過一會兒就接見您,此刻他正同財政預(yù)算委員會的兩名委員談話。”

說著,他匆匆走過去,那樣子就像有緊急的事要辦,要立刻擬一份無比重要的電文似的。

他們一回到編輯室,弗雷吉埃馬上又拿起棒接球玩起來,他一邊數(shù)著次數(shù),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就這樣定了。每天下午三點鐘,你到這兒來,我告訴你去跑什么事兒,要見什么人,當(dāng)天下午、晚上,或者次日上午……一……我先給你開一封介紹信,把你介紹給警察局第一辦公室主任……二……他會讓你同他一名屬下聯(lián)系。警察局所有重要消息……三……當(dāng)然,官方和半官方的全包括,你就同那人安排。具體問題你找圣保丹,他熟悉……四……等一會兒,或者明天,你見見他。最重要一點,你要善于從我派你去見的人嘴里套出話來……五……而且無論到哪兒,還要設(shè)法鉆進(jìn)那些關(guān)閉的門……六……干這些差事,你每月有二百法郎的固定收入。此外,你自己寫的有趣新聞每行兩蘇錢……七……再加上約你寫的各種題目的文章,也是每行兩蘇……八。”

接著,弗雷吉埃的注意力完全移到游戲上,繼續(xù)慢慢地數(shù)著:“……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下球掉了,氣得他罵道:

“真見鬼,這個十三,總給我?guī)砘逇?。我也非得趕在十三號那天死不可!”

一名編輯活兒干完了,也從柜子里取出一副棒接球。那人個頭兒矮小,雖有三十五歲了,還是長著一張娃娃臉。又進(jìn)來好幾名記者,他們也分別拿出各自的玩意兒。不大工夫,就有六個人并排背靠著墻,以相同的節(jié)奏和動作,向空中拋著紅色、黃色或黑色的天然色彩的不同木質(zhì)的球。他們展開了一場較量,兩名還在寫稿的編輯也站起來,充當(dāng)裁判并計數(shù)。

弗雷吉埃贏了十一點,那個娃娃臉的小個子輸了,他按鈴叫來辦事員,吩咐一聲:“九杯啤酒?!钡蕊嬃线@工夫,他們又玩了起來。

杜洛華也拿起一杯啤酒,和他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然后問他朋友:“要我干點兒什么?”

對方回答:“今天,沒有給你安排什么事兒。你可以自便了?!?/p>

“那么……我們的……我們那篇文章……今天晚上就發(fā)排嗎?”

“對,不過,用不著你管了。校樣我來改。你去把明天要的續(xù)篇寫好,還像今天這樣,下午三點鐘來這兒?!?/p>

杜洛華便道別,握了所有人的手,卻不知那些手的主人叫什么,然后滿心歡喜,精神抖擻,走下那條華麗的樓梯。

第四章

喬治·杜洛華渴望瞧瞧他的文章印成鉛字的樣子,有點興奮過頭,一夜沒有睡好,天剛剛亮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去轉(zhuǎn)悠,離送報人挨個兒給報亭送報的時間還早呢。

他完全清楚,《法蘭西生活報》先送圣拉扎爾車站,然后才送到他住的那個區(qū),于是他走到車站,可時間還是太早,只好在人行道上溜達(dá)。

他看見賣報的女人來了,打開玻璃亭子,繼而又望見一個男子頭頂一大摞對折的大版報紙,就急忙跑過去,卻只有《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時事報》,以及另外兩三種晨報,還不見《法蘭西生活報》。

他忽然擔(dān)起心來:《非洲獵奇記》會不會推到次日再刊登?或者會不會在最后時刻,不巧華爾特老頭兒又不喜歡了?

他反身又朝報亭走去,發(fā)現(xiàn)開始售《法蘭西生活報》了,原來是他自己沒有瞧見送報人。他急忙跑過去,扔下三蘇錢,打開報紙,瀏覽第一版——根本沒有——他的心怦怦跳起來,又翻到第二版,看到一個欄目的下方用大號字印著“喬治·杜洛華”,他激動不已??抢?!多叫人高興??!

他手里拿著報紙,帽子歪到一邊,什么也不想,又信步走起來,真想攔住每個行人,對他們說:“買這份報!買這份報吧!上面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彼蚕M裢砩蠄筘溤诹质a大道上叫賣那樣,放開嗓子呼喊:“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華的文章《非洲獵奇記》!”他忽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親眼看看這篇文章,要在公共場所,在一家咖啡館最顯眼的地方看這篇文章。于是,他開始尋找已經(jīng)有不少顧客的一家店鋪。走了好長時間,最后看見一家酒店坐著好幾位顧客,便坐到門前露天座,說了一聲:“一杯朗姆酒!”卻沒有想這種時刻,本來應(yīng)當(dāng)喝苦艾酒。繼而,他又叫道:“伙計,給我《法蘭西生活報》看看?!?/p>

一個系白圍裙的人跑過來:

“先生,我們沒有那種報,這里只有《號召報》《世紀(jì)報》《明燈報》和《小巴黎人報》?!?/p>

杜洛華非常憤慨,怒沖沖地嚷道:“那邊有報亭!去給我買一份來!”伙計趕緊跑去,把報紙買回來。杜洛華開始看他那篇文章,好幾次高聲贊嘆:“很好,很好!”故意引起鄰座的人注意,使他們渴望了解報上的內(nèi)容。他把報紙丟在餐桌上就走了。老板發(fā)現(xiàn)了,便招呼他:“先生,先生,您的報紙忘在這兒了。”

杜洛華答道:

“我看過了,留給您。今天上面有一篇文章,還真有趣?!?/p>

他沒有指出是哪篇文章。他離開時,果然看見鄰座一位顧客操起他留在桌上的那份報。

他心中合計:“現(xiàn)在,我干點兒什么好呢?”于是,他決定去辦公室領(lǐng)當(dāng)月的工資,再提出辭職。他的上司和同事見他如此舉動,那種驚訝的樣子,他事先一想,就高興得渾身打戰(zhàn)。再想到上司會大驚失色,他更是心花怒放。

他緩步走著,要拖至九點半之后到達(dá),因為會計室十點鐘才開門。

他的辦公室空間很大,但是昏暗得很,冬季幾乎整天要點著煤油燈。窗戶朝著狹小的院子,對面是其他辦公室。這間辦公室里有八名職員,還有一位副科長,隔著一道屏風(fēng)躲在角落里。

杜洛華先去領(lǐng)工資,總共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早已裝進(jìn)黃色信封里,放在負(fù)責(zé)發(fā)工資的那名職員的抽屜里。他領(lǐng)了工資,便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進(jìn)他度過不少日子的寬大辦公室。

他一進(jìn)屋,副科長包代勒就叫他:“哦!是您嗎,杜洛華先生?科長叫過您好幾次了。您也知道,沒有醫(yī)生證明,連續(xù)請兩天病假,他是不準(zhǔn)許的?!?/p>

杜洛華挺立在辦公室中央,準(zhǔn)備制造效果,他朗聲答道:“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

所有職員都驚呆了。包代勒的頭從屏風(fēng)上面探出來,一副惶恐的神色。

他特別容易感冒,受不了穿堂風(fēng),總是關(guān)在屏風(fēng)里面,就像躲進(jìn)箱子里一樣,只是在屏風(fēng)紙壁上挖兩個洞,以便監(jiān)視他的屬下。

室內(nèi)一片死寂,蒼蠅飛的聲音都聽得見。副科長終于遲疑地問道:“您說什么?”

“我說我不管那一套。我今天是來辭職的。我到《法蘭西生活報》當(dāng)編輯了,每月掙五百法郎,還不算按行計酬的文章。今天早晨,我已經(jīng)開始到那里上班了?!?/p>

他心里本來打算多逗一會兒樂子,可是他按捺不住,一下子就和盤托出了。

不過,倒是完全達(dá)到了預(yù)期效果。辦公室的人一個個都愣在那兒了。

于是,杜洛華又宣布:“我去通知貝爾居易先生一聲,回頭再來同諸位告別?!?/p>

他出了辦公室,去找科長??崎L一望見他就厲聲嚷道:“哧!您來啦!您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不愿意……”

杜洛華打斷他的話:“嚷嚷什么,別來這套……”

貝爾居易先生是個大胖子,面孔本來就紅得像雞冠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更是呆若木雞了。

杜洛華又說道:“您這破地方我待夠了。今天上午,我已經(jīng)開始記者生涯了,報社給我的待遇很高。在下向您致敬了?!?/p>

他掉頭走了,這下子總算報了仇。

他果然又回去,跟老同事一一握手話別。大家怕惹來麻煩,幾乎不敢同他說話,因為辦公室門敞著,剛才他同科長的談話,他們?nèi)犚娏恕?/p>

他兜里揣著工資,又來到大街上。他知道一家好餐館,價錢便宜,到那里美美吃了一頓午飯,又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走時留在餐桌上。他還走進(jìn)好幾家商店,買了一些小東西,只為讓人送貨上門,好把他的名字——杜洛華——告訴人家。每次他還要加上一句:“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然后,他又說明街道和門牌號,并且特意囑咐一句:“請放在門房那兒。”

還有點時間,他就走進(jìn)一家印字店鋪,那里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他叫人馬上給他印制一百張,在他名字下面印上新頭銜。

然后,他前往報館。

弗雷吉埃擺出上司的架子,接待他就像接待一名屬下。

“哦!你來了,很好。正好有幾件事兒派你去干。請等我十分鐘,讓我把手頭的事兒忙完?!?/p>

一封信已經(jīng)開了頭,他接著寫下去。

一個矮個兒男人坐在大桌子另一端,正在寫什么,因高度近視鼻子幾乎貼在紙上,他身體相當(dāng)胖,臉色十分蒼白,禿腦殼雪白锃亮。

弗雷吉埃問道:“喂,圣保丹,你幾點鐘去采訪那個人?”

“四點?!?/p>

“你帶著杜洛華,讓他見識見識干這一行的訣竅?!?/p>

“好吧。”

弗雷吉埃轉(zhuǎn)過身來,又對他的朋友說:“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的續(xù)篇,你帶來了嗎?今天早晨這個開篇非常成功?!?/p>

杜洛華一時怔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沒有……我原以為下午還有時間……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我還沒能……”

對方頗不高興,聳聳肩膀:“你若是不再準(zhǔn)時一點兒,還像這樣的話,那非得斷送自己的前途不可。華爾特老頭兒本來還指望你的稿件呢。我去對他說你明天交稿。你若是以為什么事兒不干,白拿工資,那可就錯了?!?/p>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趁熱打鐵呀,真見鬼!”

圣保丹站起身,說道:“我準(zhǔn)備好了?!?/p>

這時,弗雷吉埃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架勢,開始下達(dá)指示,然后又轉(zhuǎn)向杜洛華:

“情況就是這樣。中國將軍李騰佛,到巴黎已經(jīng)兩天了,在大陸飯店下榻;印度公主塔波扎西布·拉馬德拉奧·巴里,在布里斯托爾飯店下榻。你們?nèi)ゲ稍L采訪他們?!?/p>

他又轉(zhuǎn)向圣保丹:

“千萬記住我交代給你的要點,問問中國將軍和印度公主,他們對英國在遠(yuǎn)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看法,對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制度有什么看法,他們是不是希望歐洲,尤其是法國介入他們的事務(wù)?!?/p>

他停了一下,又泛泛地補充道:

“目前,公眾輿論對這些問題特別感興趣,讀者若能同時了解中國和印度的態(tài)度,那就再好不過了?!?/p>

他又單獨囑咐一下杜洛華:

“瞧瞧圣保丹是怎么干的,他可是個非常出色的采訪記者,學(xué)著點兒,掌握訣竅,五分鐘就把對方的話掏干凈?!?/p>

然后,他又鄭重其事地寫起來,那意圖昭然若揭,就是要拉開距離,將他過去的老戰(zhàn)友、現(xiàn)在的新同事放在應(yīng)有的位置上。

二人一跨出門檻,圣保丹便哈哈大笑,對杜洛華說:

“瞧他那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對我們也這樣大吹大擂,簡直就把我們當(dāng)成他的讀者了。”

二人來到林蔭大道上,采訪記者問道:“您要喝點兒什么嗎?”

“好?。√靸哼@么熱。”

他們走進(jìn)一家咖啡館,叫了清涼飲料。圣保丹開口講起來,談?wù)搱笊?,談?wù)撍腥?,舉出大量驚人的事例。

“老板嗎?是個地地道道的猶太人!您知道猶太人,誰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天性。那是什么種族啊!”他列舉一些令人驚訝的吝嗇的特點,那種吝嗇是以色列的子孫所特有的:怎么費盡心機省下十生丁,怎么像廚娘那樣討價還價,怎么不顧臉面要求減價并總能得逞,怎么放高利貸、抵押借款等一整套手段。

“這還不算,這老家伙什么都不信,見人就騙。他辦的報紙,就是傳播小道消息的,什么天主教的觀點、自由派的觀點、共和派的觀點、奧爾良派的觀點,全都刊登,是個大雜燴,是個賣便宜貨的流動百貨攤,目的還是聲援他的股票交易和各種各樣的經(jīng)營。他干這個手段可高明了,利用資本不到四個銅板的一些公司,一賺就賺上幾百萬……”

他口若懸河,還管杜洛華叫“我親愛的朋友”。

“這個守財奴,講出來的話都是巴爾扎克式的。想想看,有一天,我在他的辦公室里,那里還有那個老古董諾爾貝,那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里瓦樂,碰巧行政主任蒙特蘭到了,腋下夾著巴黎無人不曉的那個摩洛哥羊皮包。華爾特?fù)P起鼻子,問道:‘有什么新鮮事兒?’

“蒙特蘭天真地回答:‘我剛付了我們欠紙店老板的錢,一萬六千法郎?!?/p>

“老板騰地跳起來,真是驚人的一跳。

“‘你說什么?’

“‘我剛才向普立瓦先生付了我們的欠款?!?/p>

“‘啊,您瘋啦!’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然后奇妙地微微一笑,這種微笑每次從他那大臉盤周圍掠過,就表明他要講什么鬼話或者粗話了。果然,他以冷嘲熱諷而又堅信不疑的口氣說道:‘怎么啦?就因為我們在這筆款上,還能扣下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蘭驚訝不已,又說道:‘可是,社長先生,那一筆筆賬目都合乎規(guī)定,是由我核實,由您簽署的……’

“老板一聽,神態(tài)又嚴(yán)肅起來,鄭重說道:‘您可真夠天真的。要知道,蒙特蘭先生,必須等欠債積累多了,結(jié)賬時才好爭取打折扣?!?/p>

圣保丹行家似的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句:“嗯?這家伙,是不是巴爾扎克式的人物?”

杜洛華沒有讀過巴爾扎克的作品,但也深信不疑地回答:“哦,當(dāng)然啦?!?/p>

接著,采訪記者又談到華爾特夫人,說她是個十足的蠢貨,談到諾爾貝·德·瓦萊納,說他是個一事無成的老笨蛋,談到里瓦樂,說他是炒記者費爾瓦克冷飯的,然后又回到弗雷吉埃:“至于這個人啊,他不過是有福氣,娶了那樣一個老婆?!?/p>

杜洛華問道:“他老婆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圣保丹搓了搓手:

“唔!那可真是個機靈鬼,鬼機靈。她是那個老色鬼德·沃德萊克的情婦,德·沃德萊克伯爵給她置了嫁妝,把她嫁出去……”

杜洛華突然感到一陣透心涼,不禁怒火中燒,真想臭罵一頓,扇這饒舌的家伙幾個耳光。不過,他只是接口問道:“圣保丹就是您的本姓嗎?”

對方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穑骸安皇?,我叫托馬。圣保丹是報社里給我起的綽號。”

杜洛華付了飲料錢,又說道:“我看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采訪那兩位大人物了?!?/p>

圣保丹哈哈笑起來:

“您哪,還是太天真了。您以為我真的會跑到那兒去,問那個中國人和那個印度人怎么看英國嗎?面對《法蘭西生活報》的讀者,他們應(yīng)該怎么想,就好像我不比他們更清楚似的。這類中國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還有其他國家的人,我已經(jīng)采訪了不下五百個了。在我看來,他們的回答全是一個口徑。我只要把我最后采訪的那個人所寫的文章拿出來,逐字逐句重抄一遍就成了。要改動的地方,無非是他們的長相、姓名、頭銜、年齡,以及他們的隨員。哦!在這方面,萬萬不能出錯,否則,《費加羅報》或者《高盧人報》馬上就會把我揪出來。至于要改動的情況,到布里斯托爾飯店和大陸飯店,問問門房,五分鐘我就打聽清楚了。我們抽著雪茄,一路步行去??偣材芟驁笊缫话偬K的車馬費。喏,親愛的,講究實際的人,就是這么個干法。”

杜洛華問道:“若是這么著,當(dāng)采訪記者,進(jìn)項一定可觀吧?”

這位記者詭秘地答道:“是啊,不過,社會新聞的進(jìn)項,哪方面也比不上,因為那是變相廣告?!?/p>

二人站起身,沿林蔭大道朝瑪?shù)氯R娜教堂走去。突然,圣保丹對他同伴說:

“要知道,您有什么事兒,盡管去辦好了。我這兒用不著您?!?/p>

杜洛華同他握手告別了。

他一想起晚上要寫那篇文章,心里就煩得要命,但還是開始構(gòu)思。他邊走邊考慮,往腦袋里儲存一些念頭、想法、見解和小故事,就這樣一直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只見行人寥寥,因為近日天氣炎熱,巴黎街頭空蕩蕩的。

他到了星形廣場的凱旋門,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店吃晚飯,然后沿著環(huán)城大道緩步走回住所,坐到桌前要寫文章了。

然而,他一看到眼前這張大白紙,腦子里搜集的材料一下子就跑光了,就好像化作云煙消失了。他力圖抓回一些片段的回憶,固定下來,可是抓回來又跑掉,要不然就是亂七八糟胡來一堆,不知道如何介紹修飾,也不知道從何談起。

他費了一小時的勁兒,涂黑了五張紙,還是開頭那幾句話,根本寫不下去。他心中暗道:“這行我還沒練出來,應(yīng)當(dāng)再去上一課?!贝四钜簧?,他就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心想又能同弗雷吉埃夫人一起工作一上午,可望在親切、熱誠而又十分溫馨的氣氛中,二人長時間單獨相處了。他趕緊上床睡覺,現(xiàn)在反倒害怕再去伏案,會突然寫成了。

次日起床比平時稍晚,他要把拜訪的時間往后推一推,好事先品味那種快意。

十點鐘敲過了,他才到朋友家按了門鈴。

仆人來回答:“先生正在工作呢?!?/p>

杜洛華萬萬沒有料到弗雷吉埃會在家。然而,他堅持要通報一聲:“請告訴他是我來了,有一件急事?!?/p>

等了五分鐘,仆人才把他讓進(jìn)書房——正是在這里,他曾度過一個多么美好的上午。

弗雷吉埃身穿便袍,腳上穿著拖鞋,頭戴一頂英國式的窄邊軟帽,正坐在杜洛華上次坐過的位置上,在寫什么東西。他妻子仍然裹著那件白色便袍,嘴上叼著香煙,臂肘支在壁爐臺上,正在口授。

杜洛華在門口站住,訥訥說道:“打擾你們了,真對不起?!?/p>

他朋友扭過頭來,一臉怒氣,咕噥道:“你還想干什么?快點兒,我們正忙著呢?!?/p>

杜洛華愣在原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沒……沒……沒什么,真對不起。”

弗雷吉埃惱火了:

“快點兒,活見鬼!別瞎耽誤工夫,你闖進(jìn)我家來,總不至于為一時高興向我們問聲好吧!”

杜洛華這時心慌意亂,但還是橫下一條心:

“那倒不是……事情是這樣……就是……我那篇文章還寫不出來……上一次你是……你們是……那么……那么……那么熱心……因此我就希望……我就貿(mào)然前來……”

弗雷吉埃打斷他的話:

“原來,你是拿人耍著玩呀。你以為活兒我都替你干了,到月底你去領(lǐng)工資就成了?沒門兒!那工資,得憑本事掙!”

少婦繼續(xù)抽煙,她一言不發(fā),但總是微笑著,那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似乎是一副可愛的面具,用以掩飾內(nèi)心的譏諷。

杜洛華鬧個大紅臉,他囁嚅道:“對不起……我原以為……我本來想……”

繼而,他的聲音突然清亮了:“萬分抱歉,夫人,我再次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感謝您昨天為我寫了那么美妙的專欄文章?!?/p>

接著,他略一躬身,對弗雷吉埃說了一句:“三點鐘我去報社?!闭f罷就走了。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嘟囔:“好吧,這篇文章,我回去寫出來,獨自完成,讓他們瞧瞧吧……”

他回到住所,一氣之下,便寫起來。

那次艷遇,已經(jīng)由弗雷吉埃夫人開了頭,他就續(xù)寫下去,將長篇連載小說的一些細(xì)節(jié)、出人意料的波折和夸張的描寫,全都堆砌在一起,再加上中學(xué)生那種笨拙的文筆、下級軍官的那種老套子。用了一小時,他就寫完一篇專欄文章,湊了一大堆荒唐話,信心十足送交《法蘭西生活報》。

他遇見的頭一個人就是圣保丹。圣保丹同他心照不宣,用力握手,并問道:

“我采訪那個中國人和那個印度人的談話,你看過了吧,是不是挺有意思?讓全巴黎人開了開心??墒?,我連那兩個人的鼻子尖也沒有見到?!?/p>

杜洛華一行都還沒有看,他趕緊抓起報紙,瀏覽這篇題為《印度和中國》的長文,而這位采訪記者在一旁,著重指給他看最有趣的一些段落。

弗雷吉埃突然來了,他腳步匆匆,氣喘吁吁,儼然一副大忙人的樣子:“哦,正好,我要用你們兩個?!?/p>

他向他們發(fā)指示:必須弄到一系列政治新聞,當(dāng)天晚上就要用。

杜洛華把文章遞給他:“這是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的續(xù)篇?!?/p>

“很好,給我吧,我去交給老板?!?/p>

多一句話也沒有。

圣保丹拉著新同事走了,到了走廊,就問杜洛華:“您去財務(wù)室了嗎?”

“沒有。去干什么?”

“干什么?領(lǐng)工資啊。喏,總要預(yù)支一個月的,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情況呢……”

“真的?……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p>

“走,我把您介紹給出納。他絕不會刁難你。這里發(fā)錢很痛快。”

杜洛華去領(lǐng)了二百法郎,外加前一天刊登的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再算上他在鐵路局領(lǐng)取的工資的剩余,他口袋里總共有三百四十法郎了。

他手頭從來沒有攥過這么多錢,以為自己永遠(yuǎn)會富下去。

圣保丹帶他去四五家與他們相競爭的報社的辦公室里聊天,希望人家已經(jīng)弄到了他要采訪的新聞,并憑他那張利嘴巧妙地侃大山,就能把新聞挖到自己手中。

到了晚上,杜洛華再也無事可做,就想再去逛逛風(fēng)流牧羊女游樂場。他不買票,壯著膽子闖檢票口:

“我叫喬治·杜洛華,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那天,弗雷吉埃先生同我一起來過,他答應(yīng)給我申請免費入場,不知道這件事他是否想著辦了?!?/p>

檢票員查了一下名冊,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然而,檢票員非常和氣,對他說道:“您先請進(jìn)去吧,先生,直接向經(jīng)理先生申請好了,他一定會妥善處理的?!?/p>

他走進(jìn)游樂場,緊跟著就碰見了拉舍爾,就是第一天晚上他帶走的那個女人。

拉舍爾走到他面前:“晚安,我的貓咪。你好嗎?”

“很好,你呢?”

“我嘛,還不賴。你哪兒知道,那天之后,我夢見過你兩次?!?/p>

杜洛華微微一笑,心里十分受用:“唔!唔!這能表明什么呢?”

“這表明你對我的心思,大傻瓜,這也表明你想的時候,我們就再來?!?/p>

“你若是愿意,今天就來?!?/p>

“行啊,我愿意?!?/p>

“好,不過,你聽著……”他頗為遲疑,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要知道,這次,我一個銅子兒也沒有,我剛從賭場來,全輸光了?!?/p>

她身為妓女,早就習(xí)慣了男人的鬼把戲和討價還價,憑自己的本能和經(jīng)驗,就嗅出了這是謊話。于是,她說道:“胡說!你心里明白,跟我來這套,也太不夠意思了?!?/p>

杜洛華尷尬地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十法郎,我只剩下這點兒了?!?/p>

拉舍爾像高等妓女那樣,只因一時高興不計錢財似的,喃喃說道:“隨你便好了,寶貝兒,我只想要你。”

她抬起那魂牽夢縈的雙眼,望了望年輕人的小胡子,挽起他的手臂,深情地偎依在上面。

“先去喝一杯石榴汁吧。然后,我們一起轉(zhuǎn)一轉(zhuǎn)。我還想去歌劇院,就像這樣,帶你去炫耀炫耀。然后,我們再早早回去,你看好嗎?”

……

杜洛華在妓女家睡到很晚,離開時天已大亮了,立刻想到去買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他的手激動得發(fā)抖,打開報紙一看,沒有他的專欄文章。他佇立在人行道上,心急火燎,快速瀏覽報紙各欄,希望最后能找到。

他心頭猛然一沉,仿佛壓上什么重物,因為他溫存了一整夜,已經(jīng)疲憊不堪,又砸下來這件惱火的事兒,真是雪上加霜,大有災(zāi)難壓頂之勢。

他上樓回房間,和衣倒在床上,呼呼睡過去了。

過了幾小時,他來到編輯部,進(jìn)辦公室見華爾特先生:

“先生,今天早晨我十分吃驚,在報上沒有找到我的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p>

社長抬起頭,冷淡地說道:

“那篇文章,我交給你的朋友弗雷吉埃了,請他看看,他認(rèn)為還不夠分量,必須給我重寫?!?/p>

杜洛華一聽就火了,一句話也不回答,扭頭就走,沖進(jìn)他伙伴的辦公室:

“我的專欄文章,為什么你不讓刊登在今天早晨的報上?”

這位記者正抽著香煙,仰身倒在扶手椅中,雙腿蹺在桌子上,鞋跟碰臟了剛開了頭的一篇文章,他從容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那聲音帶著幾分厭倦,聽來十分遙遠(yuǎn),仿佛從深洞里發(fā)出來的:“老板認(rèn)為這篇文章寫得很糟,讓我還給你重寫。喏,就在這兒?!?/p>

他用手指了指壓在鎮(zhèn)紙下的幾張攤開的稿紙。

杜洛華滿面羞慚,一時啞口無言,只好把稿子放進(jìn)口袋里。這時,弗雷吉埃又說道:

“今天,你先去警察局一趟……”

他指示杜洛華跑幾趟事兒,采訪一些新聞,杜洛華臨走時,本想講兩句尖刻的話,卻沒有想出詞兒來。

次日,他寫好的文章又帶來了,結(jié)果仍舊被退回來。他又寫了第三稿,眼看著又沒有采用,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未免操之過急,他在前進(jìn)的道路上,唯獨弗雷吉??赡芟蛩斐鲈帧?/p>

從此,他再也不提《非洲獵奇記》了,暗暗打定主意,要學(xué)會靈活和狡猾,既然有此必要,先賣力氣干好采訪記者這一行,然后再尋求發(fā)展機會。

他跑熟了劇院后臺和政界的后臺、國家要員和議會的走廊及衣帽間,看熟了辦公室隨員那種眼高于頂?shù)拿婵?、睡意蒙眬的執(zhí)達(dá)員那種難看的臉色。

無論部長、門房、將軍、警察、王公、杈桿兒、窯姐兒、大使、主教、拉皮條的,還是來路不明的闊佬、社交人士、賭博的作弊者、出租馬車車夫、咖啡館的伙計,以及其他許多人,他都保持經(jīng)常聯(lián)系,成為所有這些人利害相關(guān)而又不問冷暖的朋友,每日每時都能見到他們,思想也無須來個過渡。同他們所有人談的事情有個共同點,即同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他也一視同仁,用一個尺度去衡量他們,用同一種眼光去判斷他們。他將自己比作一個品酒的人,依次喝下所有品牌的樣酒,結(jié)果很快就難以分辨,馬爾戈城堡葡萄酒和阿爾讓特伊葡萄酒,還有什么差異呢?

時隔不久,他就成為一名出色的采訪記者,精明、快捷、洞察秋毫,善于把握自己所得到的消息,拿編輯里手華爾特老頭兒的話來說,他是報社貨真價實的干員。

然而,他的稿子每行只付十生丁,加上二百法郎的固定工資,這點收入要應(yīng)付去林蔭大道,出入咖啡館和飯店那種生活的巨大花銷。因此,他身上經(jīng)常一文不名,心中經(jīng)常為自己的窮困煩惱。

他看到一些同行出門,口袋里裝滿了金幣,卻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們使用什么秘密手段撈來這種闊氣。他心里嘀咕,這種訣竅一定得弄到手。他又眼紅又懷疑,這里面肯定有不為人知又不正當(dāng)?shù)氖侄?,或許是幫了什么忙,或許是一系列默許的走私,等等。他必須識破這種秘密,打進(jìn)那種默契的圈子里,在同事中爭得一席之地,以便分好處時不再把他排除在外。

晚上,他時常憑窗眺望一列列奔馳而過的火車,心中合計應(yīng)采取什么對策。

第五章

兩個月過去了,眼看到了九月份。杜洛華原指望很快飛黃騰達(dá),卻遲遲不能如愿。他感到特別不安的是,自己處于這種地位,士氣不免低落,根本看不出要通過什么途徑才能平步青云,變得有錢有勢,受人尊敬。

他覺得自身禁錮在外勤記者這種平庸的行業(yè)中,如同關(guān)在四堵高墻里出不去。別人固然看重他,但也是按照他的地位來評價他。他給弗雷吉埃干了那么多事兒,可是弗雷吉埃呢,雖然還把他當(dāng)成朋友以“你”相稱,但是卻把他視為下級,再也沒有邀請他共進(jìn)晚餐了。

杜洛華不時抓住機會,登一小篇文章,主要寫寫社會新聞,從而文筆也漸漸練出來,靈活多了,也有了分寸感,這是他寫關(guān)于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專欄文章時所缺乏的?,F(xiàn)在他寫新聞報道,再也沒有一點退稿的危險了。盡管如此,他離隨心所欲地寫專欄文章,或者作為評論家去闡述政治問題,還有很大距離,就像行駛在布洛涅樹林里的馬車上的車夫和車主的距離那樣。他特別感到恥辱的是,上流社會的大門始終向他關(guān)閉,沒有平等相待的關(guān)系,也不能同那些夫人耳鬢廝磨。偶爾有幾位有名的女演員親切地接待他,但那也是出于利害關(guān)系的考慮。

況且,他從經(jīng)驗中明白,所有那些女人,無論是交際花還是蹩腳的戲子,見到他所感到的是一種奇特的沖動,一時的好感,沒有一個是他能寄托前程的女子。他焦灼急迫的心情,就像被絆馬索給絆住的一匹快馬。

他總想去拜訪弗雷吉埃夫人,但是回憶起最后那次見面的情景,便羞愧難當(dāng),也就打消了這種念頭。不過,他還在等待她丈夫主動邀請他。于是,他又想起德·瑪海勒夫人,還記得她說過歡迎他去做客。有一天下午無事可干,他便前去拜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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