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

劉家開油坊。劉家住村北，和村莊隔一道長年流水的溝，溝里長滿菱角。我們村只那一家姓劉。據(jù)說他們的祖宗是個賣油郎，游鄉(xiāng)到我們村，勾搭上我們村的一個女子，幾經(jīng)曲折，在這兒落了腳。這事，劉家世代相傳，說他們的先人是我們的姑爺；我們則一直不承認(rèn)，因?yàn)椴还獠省⒓液痛謇锶岁P(guān)系就淡薄，娶媳婦，他們不來賀喜，死了人，他們不來吊孝；他們有事，我們也不去。劉家地少，日子卻好過，因?yàn)殚_油坊。北風(fēng)一刮，滿村都是香油味，聞著叫人流口水。全村的女人，皮膚都干燥粗糙；劉家的媳婦，臉蛋兒油光嫩亮，因?yàn)槌杂投唷?/p>

劉家院子大。東廂房四間，有炒芝麻的鍋灶、軋芝麻的石碾、打油的榨床，還有一排盛油的油簍。老油匠三個兒子，身材都短而粗，那叫車軸漢。車軸漢都有勁兒。老大、老二打油，老三個子更低，掄不開油錘，卻更精明，就游鄉(xiāng)賣油。打油都是光身子，三九寒冬也一絲不掛，因?yàn)榇蛴唾M(fèi)力，一打就渾身流汗，更因?yàn)樯砩先菀渍从停戳擞偷囊律巡缓孟?。那時鄉(xiāng)下沒有肥皂，洗衣裳只能用皂角或草木灰淋的水，買皂角太貴，灰水洗不凈油膩。據(jù)說，衣裳一脫，打不夠一槽油就不出屋，有了尿也撒進(jìn)炒成的芝麻里，摻了尿的芝麻打的油仍然很香。因?yàn)榧依镉袃蓚€不穿褲子的男人，村里的女人從不去劉家串門，劉家的媳婦送茶水也只把瓦壺放在門外，說聲“茶來了”，扭頭走開。打油是重活，沒勁兒的男人舉不起油錘，有勁兒的男人打一天油也夠嗆，所以，民歌里唱道：

打油打到五更天，

累得筋斷骨頭酸。

油錘一扔上床睡，

不往女人被窩鉆，

——你是貂蟬也不想沾！

我和狗兒爺多次去劉家，不是去玩，是去聞香氣。離他家越近，香氣越濃，進(jìn)院門，好似掉進(jìn)了油罐子里。狗兒爺說，聞半晌等于吃半兩油，在家里一個月也吃不了半兩油。一去就想看打油，窗子高，看不見。有一次，推開虛掩的門，我倆進(jìn)了屋，進(jìn)屋就被香氣嗆得直噎?？匆娎项^兒正炒芝麻，拿一把鐵锨在鍋里翻，鍋有井口那么大。一頭驢被蒙了眼正曳石碾軋芝麻，怕它偷吃，用布兜兒兜了它的嘴，驢或許累了、煩了，曳幾圈就停下撒幾滴尿，借機(jī)稍作喘息。老油匠就罵驢：“浪尿不少！”另一邊是榨床。榨床是柏木的，已被油浸成黑色。那哥兒倆果然赤條條的，胳膊、腿都粗，醬紫色的肌肉呈塊狀，棱角分明。兩人可能是輪流打。此刻，老二正用一塊黑乎乎的臟布擦汗，脖子、胸前、肚皮、腿間擦遍，一擰，擰下黑色的汗水，撲嗒嗒滴進(jìn)地上黑色的塵土。而后，拿起瓦壺，嘴對壺嘴喝水，咕咚咕咚，飲驢一般。老大正掄油錘打油。油錘據(jù)說五十斤重，正方體的鐵疙瘩；油錘把據(jù)說是棠梨木的，結(jié)實(shí)柔韌，不容易斷，手握的地方已經(jīng)磨細(xì)，還在使，可見耐用。不是打在芝麻上，而是打在楔子上。炒過軋過的芝麻，包以麻布，纏以棕繩，碼進(jìn)榨床，而后揳進(jìn)楔子，先是小楔子，后是大楔子。芝麻越擠越緊，就擠出油來。老大正打大楔子，打大楔子更費(fèi)力。只見他掂著油錘，在身子右邊由下到上掄一個圓圈，同時高叫一聲“油哇——”，騰地打在楔子上，似有千鈞之力，打得狠而重，震得屋梁也仿佛一動。隨即，香油就呼嚕嚕流進(jìn)油槽里。很快又不流了，只點(diǎn)點(diǎn)滴答，就再打一錘。一聲“油哇——”，攢足全身勁，油錘落下，即便是芝麻稈，也確實(shí)能打出油來。一錘錘打下，直到把油擠干擠凈，松散散的芝麻擠成了硬實(shí)實(shí)的麻餅……

我倆看得有趣，那哥兒倆卻不高興，先翻白眼瞪我們，后呵斥道：“有啥看的？出去玩！”我們賴著不想走，老頭兒從圓圓的鍋蓋似的麻餅上掰下兩小塊，給我們一人一塊，干笑著說：“回家吃吧，在這兒身上沾了油可是洗不掉?！蔽覀z啃著麻餅離開劉家。麻餅真香，從沒吃過這么香的食物。吃著，狗兒爺突然吞兒笑了，笑得猛，笑嗆了，直咳嗽。笑罷，他說：“你看見沒有？那弟兄倆個兒老矬，雞巴老長，真奇怪?！蔽艺f：“可不，油錘一舉，那東西打鑼槌一樣一擺一擺，真逗！”我倆都笑，笑得哏兒哏兒的……

如今農(nóng)村的油坊，都是機(jī)器榨油。那不算油坊，是小小的榨油廠。機(jī)器榨油人省力，可鄉(xiāng)親們說，那油吃著有鐵腥味兒，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