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拘無束,盡享時光
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我的理想家庭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講戀愛,講革命,講志愿,似乎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簡直想不到組織家庭——結(jié)婚既是愛的墳?zāi)?,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漢的累贅。及至過了三十,革命成功與否,事情好歹不論,反正領(lǐng)略夠了人情世故,壯氣就差點事兒了。雖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為馬為牛,可是人生總不過如此,多少也都得經(jīng)驗一番,既不堅持獨身,結(jié)婚倒也還容易。于是發(fā)帖子請客,笑著開駛倒車,苦樂容或相抵,反正至少湊個熱鬧。到了四十,兒女已有二三,貧也好富也好,自己認頭苦曳,對于年輕的朋友已經(jīng)有好些個事兒說不到一處,而勸告他們老老實實的結(jié)婚,好早生兒養(yǎng)女,即是話不投緣的一例。到了這個年紀,設(shè)若還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連這么一想也覺泄氣。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輕力壯,力求事事出軌,決不甘為火車: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種種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作火車不可,且作貨車焉。把當初與現(xiàn)在一比較,判若兩人,足夠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實不多見。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說理想家庭的資格:大不必吹,蓋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間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張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兒。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兩間臥室,我獨據(jù)一間,沒有臭蟲,而有一張極大極軟的床。在這個床上,橫睡直睡都可以,不論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適,好象陷在棉花堆里,一點也不硬碰骨頭。還有一間,是預備給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間廚房,一個廁所,沒有下房,因為根本不預備用仆人。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院子必須很大??繅τ袔字晷」緲洹3艘粔K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籠,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
這就該說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兒一女就正合適。先生管擦地板與玻璃,打掃院子,收拾花木,給魚換水,給蟈蟈一兩塊綠黃瓜或幾個毛豆;并管上街送信買書等事宜。太太管做飯,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小也不準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母女于做飯之外,就做點針線,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邊去洗,小件的隨時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這么多工作,自然就沒有多少工夫去聽戲看電影。不過在過生日的時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親或友的老太太給看家。過生日什么的永遠不請客受禮,親友家送來的紅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紙簍里,除非那真需要幫助的,才送一些干禮去。到過節(jié)過年的時候,吃食從豐,而且可以買一通紙牌,大家打打“索兒胡”,賭鐵蠶豆或花生米。
男的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是每天寫點詩或小說,每千字賣上四五十元錢。女的也沒事做,除了家務(wù)就讀些書。兒女永不上學,由父母教給畫圖,唱歌,跳舞——亂蹦也算一種舞法——和文字,手工之類。等到他們長大,或者也會仗著繪畫或?qū)懳恼沦u一點錢吃飯;不過這是后話,頂好暫且不提。
這一家子人,因為吃得簡單干凈,而一天到晚又不閑著,所以身體都很不壞。因為身體好,所以沒有肝火,大家都不愛鬧脾氣。除了為小貓上房,金魚甩子等事著急之外,誰也不急叱白臉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體面,不令人望而生厭。衣服可并不講究,都做得很結(jié)實樸素:永遠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體面,可不露電影明星氣;女的很健美,可不紅唇卷毛的鼻子朝著天。孩子們都不卷著舌頭說話,淘氣而不討厭。
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頂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內(nèi)也。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一〇〇期
觀畫記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shù)字數(shù)。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赐暝賹θ酥v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wù)危踔烈蛞庖姴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shù)的空氣不象北平那么濃厚??墒墙鼇韺嵲谟衅鹕?,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的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shù)作品的號碼,再看標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fā)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shù)的經(jīng)濟”。然后我去看畫。設(shè)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象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shè)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雞蹭癢癢然。這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zhuǎn)回頭來看我,似欲領(lǐng)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的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被蚴牵骸胺滤?,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的說,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俊跋癫幌瘛保粓D畫是藝術(shù)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