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面才是我想對你說的話。陳丹果漫長的鋪墊終于到了尾聲。她大約喝了一口水,聽筒里有了“咕咚咕咚”的聲音。繼續(xù)說:我上了一年多的班,基本上跟蘇了群沒有多少接觸。他不常來單位,來了也坐不住。據(jù)說是在外邊跑業(yè)務,你知道他家有個小印刷廠吧?我們刊物就在那里印,不是紙出問題就是墨出問題,沒有哪期能順順當當。這些都是孫麗萍告訴我的,蘇了群什么時候來單位,她準端了大號瓷缸過去。有一天,我因為有事到蘇了群的屋里找她,敲門以后就自行把門推開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蘇了群在一把椅子上坐著,孫麗萍的一條腿頂在了椅邊上,弓著背,勾著頭,手里舉著一柄小木梳,她在給蘇了群梳頭發(fā)。頭皮屑飛了起來,在孫麗萍眼前打著轉(zhuǎn)地飛舞。她張著嘴巴,那些東西飛到了她的嘴里也未可知。
陳丹果在對面的聽筒里干嘔了兩聲,“呃呃”聲音很響,郭纓子聽得很清楚。郭纓子喉嚨也像有蟲子在爬,也有了嘔吐的愿望。因為那個場景她也見到過,只不過坐在椅子里的人不是蘇了群,是季主任。蘇了群的頭發(fā)濃厚油膩,像秋天的莊稼地一樣密不透風。這跟季主任不同。季主任柔軟的幾根頭發(fā)都長在邊角處,粉色的頭皮像嬰兒的腳底板一樣。郭纓子對那片莊稼地沒感覺,她此刻完全是因為受了蠱惑。對面那個年輕的軀體,蠱惑了她,讓她對自己原本熟悉而沒有惡意的腦袋生出了厭惡。她扯過一張面巾紙,吐了口唾沫。
好一陣子陳丹果才讓自己平靜下來。陳丹果說,從那兒以后我才開始留意孫麗萍,她給蘇了群洗衣服,熨衣服,還在辦公室里用電爐子給他煮麥片粥。有一天,她用荷葉包了年糕拿來烤,突然激發(fā)了我的想象。我問,當年郭纓子是不是也這樣給季主任烤年糕?孫麗萍不屑地說,她要是有這么點眼力見兒還能在這個單位待不下去?我說,她是主動調(diào)走的。孫麗萍說,你聽誰說的?我差點說,就是聽你說的。但關鍵時刻我閉了嘴。孫麗萍給年糕翻個兒,那種糯米香烤起來很好聞。如果不是她在烤,我甚至也想吃。孫麗萍說,如果待得好,誰愿意換單位?人生地不熟的。我說,郭纓子雖然調(diào)走了,單位不比這里差,她是人往高處走。季主任雖然沒動地方,卻栽了跟頭。孫麗萍說,可你知道郭纓子付出的代價有多大嗎?為了調(diào)動吃了一百片安眠藥,如果不是以死相拼,她哪里辦得成?季主任栽跟頭也不是因為她,她沒有那本事。我問,因為誰?孫麗萍說,那個老頭不是好東西。我說,因為誰?孫麗萍說,他要不栽跟頭蘇主任就不會那么快扶正。我說,蘇主任扶正了你就可以當副主任了。孫麗萍說,我命不好,你看我的鼻子……塌鼻梁,命里注定沒有當官的命。我早死了這份心。
我說,總有沒死心的時候吧?
郭纓子一下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把電話機抱到了懷里。她有些吃驚陳丹果說的話,當年她到醫(yī)院洗胃是嚴格保密的,連二東也不知道。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認識二東。就是從五臺山回來不久的事,她覺得自己在單位沒有活路了。單位里的人誰都不理她,連蘇了群都不在人前正眼瞧她。只有轉(zhuǎn)過身去,身旁無人,蘇了群才會悄聲關照句什么,窩著頭,噓著聲音,像特務接頭一樣。那種情景加深了郭纓子心底的一些不良感覺,抑郁像一張網(wǎng),把她整個覆蓋了。她手里有一百片安眠藥,但只吃了三十片。當睡眠像潮水一樣涌來時,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風。她把藥瓶丟在了地上,藥片撒了一地。發(fā)生了這件事,把父母嚇壞了。他們都以為女兒被男人怎么樣了。后來才知道是女兒自己的心結解不開,當然,郭纓子沒有對他們說實話,她與原單位仇若水火。他們動用一切力量幫助郭纓子調(diào)動了工作。郭纓子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醫(yī)生沒人知道她服安眠藥的事,原來一切都是掩耳盜鈴。
后背忽地一熱,抱著的棉襖掉在了地上。
“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么嗎?”陳丹果在那端氣喘吁吁,仿佛走了遠路一樣,“你在聽我說話嗎……你要不愿意聽就算了,這些事我也不是非說不可?!彼目跉庥行├?,“我今天打這個電話,其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是心血來潮。那天見到你,我就有一種沖動,要把這些告訴你,其實我知道,你不愿意聽?!闭f到最后一句話,陳丹果竟有些懶散了。
“你說?!惫t子擰了擰鼻子,聲音像是從深井里發(fā)出來的。她現(xiàn)在渴望聽陳丹果把話說下去,事關自己,她當然想把事情弄明白??伤辉敢庾屗牫鲎约旱目释?。她故意淡著語氣說,“我聽著呢?!?/p>
陳丹果似乎是在下結論了,“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時候我意識到了孫麗萍過去跟我說的許多話都是假話。也許沒有一句是真的,她就是個習慣說假話的人……”
郭纓子心里說,你感覺得對,她就是個習慣撒謊的人。但嘴上什么也沒說,她不愿意給陳丹果留下這樣的印象:她在深更半夜與她一起談論一個人的是非,這不合乎她做人的標準。她讓話筒離開了耳朵。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手背貼在腮上焐了焐,像焐不透的一塊生鐵。她的半邊身子麻木了,活動了一下腰腿,她繞到另一面的沙發(fā)旁,仰躺在沙發(fā)靠背上,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氣。那些個歲月就像膠片一樣一格一格地閃,年輕時的自己那么青蔥蒼翠,一句話就能折斷腰身。多么傻啊!往事不堪回首,能回首的都是故事。窗外是鴨蛋圓的月亮,清冷的月光從高遠的天空直射進來,看上去有幾分鬼魅。郭纓子把一只涼手放到腋下焐著,重又拿起了電話聽筒。聽筒里沒有了陳丹果的聲音,空寂中像炒鍋里的水花邊兒一樣“吱吱”地響。
“我還是不知道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惫t子故意輕松著語調(diào)說。陳丹果的話讓她不愉快。但她不愿意話題就此終結,她還想多知道些什么?!皩O麗萍說些什么都與我無關,不是嗎?也許她說的是一個叫郭纓子的人,但那不是我。陳丹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端卻沒了聲音。郭纓子看了看聽筒,“喂喂”了兩聲,里面?zhèn)鞒隽嗣σ?,陳丹果已?jīng)把電話掛了。郭纓子摁了回撥鍵,那邊很長時間才接通了電話,卻不出聲。郭纓子有些著急,匆忙問了句:“你多大了?”
聽筒里傳來了陳丹果冷冷的聲音:“我說的話與我的年齡無關,我是成年人?!?/p>
郭纓子解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看不出你的年齡……你看上去好小……”
陳丹果敏感地問:“你覺得我不懂事?”
郭纓子說:“我想知道你結婚了沒有?!?/p>
“沒有。不過,快了?!标惖す悬c不耐煩,“我還可以告訴你我的愛人是通過網(wǎng)絡認識的。我們很相愛。他去年參加了公務員招考,成績相當不錯。你還想知道什么?”
郭纓子硬著頭皮問:“他在哪兒工作?”
陳丹果說:“城建局。”
再沒有什么話好說。“咔嗒”一聲,那邊把電話掛了。
郭纓子又在沙發(fā)上足足坐了有十幾分鐘,才恍然想起陳丹果的話,她說她打這個電話是為了自己,可為了自己什么,她并沒有解釋。因為敘述綿長,她可能忘了初衷。郭纓子有些不甘心,她還想把電話撥過去,有關孫麗萍的話題,她還想聽呢。陳丹果的大部分話題都在說孫麗萍與郭纓子,但幾乎沒說孫麗萍與自己。郭纓子斷定這里有故事。那天在蘇了群的辦公室,已經(jīng)看出了端倪。攥著聽筒的手用了下力,到底還是算了。為了別人或者為了自己,有什么區(qū)別嗎?沒什么區(qū)別。孫麗萍什么樣,跟自己有關系嗎?沒關系。十年了都沒扯上關系。這不過是一個喜歡唐突的女孩子,因為年輕而喜歡網(wǎng)絡。不喜歡對人虛與委蛇,即使需要她客氣的時候,也不。郭纓子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她這個年齡,也真像陳丹果一樣,仿佛青春期錯后了,看事物總是一廂情愿,見不得任何形式主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人即地獄。真的是他人即地獄。郭纓子搖了搖頭,感覺冷得有些受不了,起身回了臥室。月亮偏移了,窗外漆黑如墨。郭纓子瑟縮地抱住了自己的肩,瘸著酸麻的兩條腿,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回了臥室。
二東面朝里躺著,已經(jīng)發(fā)出了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