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士別十年 作者:尹學蕓


坐到公交車上,郭纓子才想起剛才那個電話。拿出手機看了看,不是魏主任。不是魏主任就好。既然想到了魏主任,郭纓子就給他打個電話。問他人到哪里了,路上有沒有堵車,晚上幾點回來,要不要備晚飯之類。這些話都是廢話??蛇@些廢話是必須要說的。過去郭纓子寫的詩歌也是廢話,只不過是些優(yōu)美的廢話。

反正都是廢話。郭纓子經常這樣自己安慰自己。

魏主任問:“你現在在哪兒?”

郭纓子想也沒想,就說在單位。

魏主任在電話那端不滿地說:“郭纓子,你就說瞎話吧!我聽見了你周圍至少有一百種聲音,能是單位?”

郭纓子下意識地去關車窗,魏主任卻把電話撂了。

郭纓子心里忽悠一下,難道魏主任查她的崗?

公交車“咣當咣當”地往城市中心開,街道兩邊商店的喇叭混合成了交響樂,往車窗里灌。這邊是《好日子》,那邊是《我的愛你永遠不懂》。郭纓子耳朵里聽著那些嘈雜的聲音,大腦卻過濾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蘇了群,孫麗萍,陳丹果。怎么琢磨怎么覺得那些場景和人物都眼熟。十年倏忽一瞬,今天和昨天不過是彼此復制。也許蘇了群說得對,陳丹果是有些像自己。可她究竟哪里像自己,郭纓子卻想不出。只是覺得孫麗萍十年基本沒什么變化,還是瘦丁丁的身材,挑著一副尖下巴。她早就有了正式編制,可連眼神兒和習慣動作都沒變。那么蘇了群像誰,像季主任?

郭纓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疼。

季主任是河南人,說話就像在唱豫劇。他幾乎每天都在樓道里喊纓子、纓子,過來一下。他的辦公室在最里面,他的喊聲從嘴里出來,是鋪散開來的,卻又被黑洞洞的樓道裹挾成了一個圓筒,那個圓筒會旋轉,從一端旋轉到另一端,撞擊所有的門板。郭纓子起初很享受領導的呼喊,后來變成了畏懼。郭纓子進了門,他就讓她先關上房門。季主任辦公室的玻璃窗拉著窗簾,終年照不進陽光,只要不開燈,永遠是一片幽暗。季主任很享受這幽暗,曾經有人提議讓他的房間通通風,季主任用典型的河南話說:“通風干啥?這樣很好?!?/p>

有一天,季主任拉著郭纓子的手說,來,我和纓子比比誰高。他環(huán)住郭纓子的腰,讓她貼緊自己,迅速扭動屁股蹭了蹭。郭纓子感覺到了一段堅硬的物體頂在了自己的下身。可她懵懂,沒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來又發(fā)生了一次,她使蠻力氣把季主任推開了。季主任朝后踉蹌時撞翻了臉盆架。半盆水和臉盆哐啷哐啷在地上跳舞。

季主任打了郭纓子一嘴巴,說你使性子換個地方,你以為這是你家里。

往事黏稠得像一團穢物,在郭纓子的腦海里撕來扯去。她提醒自己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我遠離了那些場景和人物,以后也不會再走近。

還有兩站地就到單位了。郭纓子想起剛才那個電話還沒回,就把電話打了過去。原來是小姚,單位的年輕人都叫她小妖,分來還不到兩年。第一天上班就遭遇意外,把小腳趾弄骨折了。小姚休了兩個月的假,辦了幾個月的調動,據說她可以去政府機關,可不知為什么沒辦成。

小姚的那種會來事兒誰都比不了。她對誰都甜,對誰都親,對誰都有眼力見兒,讓你覺得她睡著了都睜只眼。辦的那幾個月的調動,魏主任很生氣。不是單位缺人,是魏主任覺得人家往高處走,對他是種蔑視。如果走了還好,搗鼓半天又沒走成,這是件要命的事。

小姚起初來上班很灰,像受了驚嚇的耗子,耳朵支棱著,總在提防著誰,沒想到那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大概連三個月都不到。她一融入機關,就表現得如魚得水。曾經有人提醒郭纓子防著她點,郭纓子嘴上熱熱鬧鬧地拿這句話打趣,說,她多大我多大?人家還小,我都老了,可心底卻打了個沉兒。

小姚在電話里甜甜地叫著郭姐,問郭纓子現在在哪兒。吃一塹長一智,剛才在魏主任那里說錯了話,不能再說錯了。郭纓子問她什么事。小姚堅持問郭纓子現在在哪兒。這話讓郭纓子聽出了挑釁。我在哪兒一定要向你匯報嗎?當然這是潛臺詞,不會說出口。忍著心中的不耐煩,郭纓子拖著聲音說,我在外面呢。小姚再說話卻有了弦外之音:“郭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先找我,魏主任剛才來電話了,有事情讓我轉告你?!辈⒉徽f什么事,電話“啪”地掛了。

郭纓子心臟那個地方拴著根線,線底下墜著塊秤砣。秤砣一搖擺,心臟就像被風吹歪了。

那種感覺很難受。

郭纓子推了兩個科室的門,都沒看見小姚。小姚應該在辦公室,可辦公室的人卻說一直沒見著她。郭纓子料定她沒走遠,一準在四樓的宿舍。郭纓子本想招呼她下來,電話號碼摁完了,又把話筒壓下了。

郭纓子想了想,上樓。

聽到了郭纓子的腳步聲,小姚搶先把房門拉開了。小姚的眼睛,在沒看到郭纓子之前就笑彎了。她不是一個漂亮女孩,膚色有點暗,眼睛有點小,但嘴唇很飽滿,涂著嫣紫色的唇膏。郭纓子其實一直都很留意小姚嘴唇的顏色,什么時候看到她,第一眼總是打在那里。

小姚的魅力,都在那張嘴上。

小姚挽著郭纓子的胳膊嘴里叫著郭姐把她拖了進去,摁到床邊上,就像久別重逢一樣。

小姚說:“郭姐你剛才準是在車上,我聽見手機里有轟隆轟隆的聲音。我擔心你聽不見我的話,就想別浪費電話費了,匆忙把電話掛了?!?/p>

郭纓子標簽一樣的笑容送給了小姚,說小姚你真聰明。

隨后郭纓子獵犬一樣地吸了吸鼻子,不動聲色地在屋里轉了一圈兒,突然說:“什么牌子的酒,這么香?”

小姚“哇噻”一聲叫:“郭姐你真神了,我就抿了一點點。”

郭纓子皺著眉頭說:“大白天的,喝哪門子酒?”

小姚說:“我對酒精有些過敏,想慢慢適應一下。聽說郭姐喝酒很厲害,你教教我?!?/p>

郭纓子說:“喝酒有什么好?”

小姚說:“在機關待著,不喝酒哪行?郭姐你說是吧?”

郭纓子故意沉了一下,正話反說:“嗯,機關就是個喝酒的地方。”

小姚卻一點也不介意,“郭姐過去也不喝酒,因為喝酒還潑過人家一臉,后來不是也喝了?”

郭纓子側過臉來挑起眉梢看小姚,問她還知道些什么。小姚親熱地摟住郭纓子的肩,還用臉過來蹭了蹭,撒嬌地說:“郭姐我崇拜你啊,你要帶帶我?!?/p>

郭纓子的心情忽然惡劣到了極點,她抖了一下肩膀,厲聲說:“放開!”

把小姚嚇了一跳。小姚的兩只胳膊拖泥帶水地從郭纓子的肩膀卸了下來。小姚滿臉委屈,一副膽怯嬌嗔的模樣,看上去楚楚可憐。郭纓子活動活動肩膀,放平聲音說你壓疼了我,又倚老賣老地說,年輕人心思多往工作上用,尤其是女孩子。郭纓子還想說什么,可一看見小姚瞅她的眼神兒,那些排成隊的話突然溜得無影無蹤了。

小姚的眼神兒是笑的,雖然笑得很隱蔽,可還是被郭纓子捕捉到了。郭纓子突然意識到了不用對小姚說什么,說什么都沒用。她們一搭眼神兒,就知道彼此腦子里想了些什么。意識到了這一點,郭纓子有些慌。

郭纓子不再拐彎抹角,說你讓我找你,我來了。

小姚也不示弱,說不是我讓你找我,是魏主任打電話找你你不在。

郭纓子說,他怎么不打我手機?

小姚聲音很重地說,你應該問問他,為什么不打你的手機。

郭纓子暗暗換了一口氣,她的氣有些不夠使,其實她需要爆發(fā)一下,把那口濁氣呼上來吐出去。小姚是誰?小姚誰也不是??蓜偛胚^的那幾招郭纓子沒有占上風,她突然意識到在小姚面前自己可能永遠也占不了上風了。

郭纓子偷斜了小姚一眼,只看見了她兩片飽滿的嘴唇,油汪汪的,晃人的眼目。郭纓子的兩片削薄嘴唇連些水分也沒有,像被風抽干了的兩片枯葉。

郭纓子用勁抿了抿,悲哀像水一樣漫了上來。她想她如果不問那句話,小姚一輩子也不會說,她在關鍵的地方跟自己較著勁兒。

郭纓子虛弱地問魏主任說了些什么。

小姚的眼睛頓時笑彎了,那股親熱轉瞬就回來了。小姚說:“魏主任找你你不在,把事情先跟我說了,說等你回來讓我跟你匯報一下。咱們單位要組織出去旅游,分兩撥兒。魏主任和錢副主任各帶一撥兒,魏主任的意思,讓我們參謀參謀去哪兒,先拿一個方案。郭姐,你也高興吧?旅游吔,去哪兒好?”

郭纓子也想做出高興的樣子,可她做不出來。小姚飽滿鮮潤的兩片嘴唇刺激著她的視覺神經,她總覺得口干舌燥。

“魏主任,他說想去哪兒?”郭纓子干澀地問。

小姚回答得文不對題:“我想去五臺山,兩年前我在那里許了愿,今年正好去還愿?!?/p>

郭纓子假裝感興趣:“許的什么愿?”

小姚說:“這可不能說。許愿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佛知我知。我就是想去五臺山,郭姐,你能不能幫我跟魏主任說說?”

郭纓子心里想,你的事還用我說?但話到嘴邊變成了兩個字:好吧。

郭纓子當然不會真的去說,但說與不說都改變不了魏主任的決定。方案出臺了,果然是五臺山。其實郭纓子想說服魏主任換個地方。五天的行程,路上疲于奔命。況且還有沿路的景觀要看,怎么算時間都不夠用。看著郭纓子認真地在那里為難,魏主任嘲諷說,跟著我走你擔哪門子心?逾期不回是有人處分你還是有人處分我?年紀也不大,怎么就一根筋呢?郭纓子心里苦不堪言,可臉上還要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她去過五臺山,還不止一次,最偏僻的南臺頂都爬上去過。有一次是她和二東兩個人開車去的,頂著蒙蒙細雨,漫長的山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路上有一頭牛擋住了去路。二東下去轟牛,牛怎么也不走。郭纓子在車上給他出主意,讓他牽韁繩,打牛屁股。牛最后怎么讓的路想不起來了,二東汗涔涔的腦袋栩栩如生。

一行十五個人,一大一小兩部車。與方案一起出臺的還有人名單。郭纓子拿到手里,還以為搞錯了。機關一共六個女的,名單上算郭纓子在內,三個。按照以往的經驗,出門都要住標準間,三個人也要定兩間房,不合算。郭纓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研究這個名單,猜測魏主任擬名單時的心情和打算。魏主任肯定住單人間,難道他也想讓自己住單人間?

應該有一點微妙的東西隱含在這個名單里,郭纓子研究得殫精竭慮。

整整一天的時間,郭纓子都在為出行做安排。礦泉水、水果、茶、酒、撲克牌等等,凡是在家里需要的,都要帶著上路。別人都已經下班了,郭纓子還拿著單子一一核對,唯恐把什么東西遺漏。

走出機關大門,郭纓子才想起給二東打個電話,說自己先去看兒子,問他去不去。二東有些沒好氣地說,我跟兒子在一起呢,你現在才想起問我?路過一家鞋店,郭纓子想起自己還沒有旅游鞋,就進去逛了逛。拎著鞋出來,天已經黑了。二東打電話催她快回去吃飯,說你不做飯,吃飯還要別人等?郭纓子煩道,你們先吃,別等我。我也不餓,吃不吃都行。話是這樣說,郭纓子還是急著往婆家趕。平時都是公婆帶兒子,一天三餐,寒假暑假,兒子就像長在了奶奶家。

一頓飯也沒吃舒坦。二東是一個牛脾氣的人,他反對郭纓子去五臺山。即使在飯桌上當著父母的面,他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二東說,那個地方你又不是沒去過,再去一遍還有什么意思?重復爬一座山,重復看一座廟,有什么意思?郭纓子插空兒跟兒子說句話,問兒子學校的事、老師的事、同學的事。兒子回答得很潦草??伤苷J真地打聽五臺山是哪里,爸爸為什么反對媽媽去,是不是有什么危險。郭纓子哪邊都說不清楚,氣得躲進廚房不出來。后來還是公爹看不下去了,站在廚房門口說,纓子管著那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她不去哪行?

“沒有誰地球都轉?!倍|硬邦邦地頂了句,“她一個辦公室主任,不就是個芝麻官嗎?”

“芝麻官也是官!”郭纓子終于爆發(fā)了一句,“你連芝麻官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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