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幾天以后,郭纓子抽空去了一趟蘇了群那里。這一趟早晚也得去,不去郭纓子心里過不去。那天蘇了群在餐桌上嗚嗚地哭,拉著郭纓子手不放,郭纓子只得讓司機開車,把蘇了群送了回去。蘇了群坐著魏大熊的車罵了他一路。說一個包工頭有屁本事,還不是上邊誰誰誰給撐腰。都是縣處級,憑什么你耀武揚威,還不是用公家的錢送出來的。蘇了群邊說邊揮動著一只手,“啪、啪”地拍打著司機的靠背椅。蘇了群還說了許多出格的話,聽得郭纓子心驚膽戰(zhàn)。印象中蘇主任從不是這個樣子,他是一個祥和、豁達的人,能容難容之事。當年他與季主任的摩擦也不少,都是蘇主任一笑了之。十年不知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讓一個原本淳厚的人,改了性情。
去送蘇了群,郭纓子沒有跟魏主任請假,這讓她的心里很忐忑。不過郭纓子也清楚,如果請假,魏大熊斷不會讓她跑這一趟。他需要郭纓子給他遞水瓶子這是其一。其二,他不愿意自己的人去侍候蘇了群,掉身價。他瞧不起的人,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屬下跟那個人交往。魏大熊是有這個特點的。他瞧不起蘇了群,也有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人他要巴結,他瞧不起的人,他就總想踹出去一腳,把那人蹬得越遠越好。
基于這些理由,郭纓子去看蘇了群的事,就不能讓他知道了。那天他出門兒了。郭纓子算準了他要出門兒,提前買了兩包好茶,他一包,郭纓子裝起來一包。郭纓子裝起來的這一包,就是送給蘇了群的,雖然看上去不起眼兒,可也花了好幾百塊錢。蘇了群對茶有研究,所以糊弄不得??蛇@事兒要是讓魏主任知道,他敢把郭纓子貶到地獄里。那天與蘇了群分手后,郭纓子的心里不是滋味。郭纓子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那個民俗研究所。那時他還年輕,精干,寫的雜文隔三岔五上晚報,郭纓子很崇拜他,把他當作自己的偶像。如今十年過去了,偶像成了那個樣子。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郭纓子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那天蘇了群一進會議室,郭纓子就注意到了他。蘇了群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他不像那些當官的,眼眶里差不多都是眼球,瞅你也像沒瞅你,沒瞅你也像瞅你,走進會議室專揀顯眼的與領導近的地方坐,而是坐在了墻旮旯,發(fā)言的時候頭都沒怎么抬。會議一散他就搶著往外走,他大概也是不想吃這餐飯。郭纓子如果晚下去一分鐘,他就走出大門了。
就在這一分鐘之內(nèi)郭纓子趕了下去,并從他的腋下拿過了包。蘇了群是這樣留下來的。留下來了,卻哭著走的。郭纓子知道蘇了群因為醉了才哭。可即使是因為醉了,他孩子樣的哭也讓郭纓子的心里不好受。
樓還是那幢老樓,十年前很破舊,十年后,只能說更破舊了。樓道里很暗,十年前靠北的墻上有一扇窗,可不知為什么給砌了起來。樓道里就成了一個暗無天日的死胡同,散發(fā)著一股嗆鼻子的霉味。有一個人朝郭纓子走了過來,就像走在幕布的場景里,只聽見腳步聲,人卻顯得影影綽綽,只有領圈的亮片冒著金屬的光。她腳步有些猶疑,后來緊走兩步,歪著頭叫了聲:“郭纓子?”跑過來把郭纓子抱住了。一股復合著體味和化妝品的味道代替了樓道里的霉味,讓郭纓子忍不住想打噴嚏。郭纓子是一個對氣味敏感的人,就憑這股味道,打死她也不會把孫麗萍猜成別人。
郭纓子的身體直上直下地像一棵樹,一點也沒有與孫麗萍發(fā)生交叉的愿望。她企鵝一樣地在孫麗萍的懷里探出頭,唯恐孫麗萍把手落到頭發(fā)上。估計過了七八秒鐘,郭纓子想掙開,孫麗萍卻摟得更緊了,還像抱著一棵樹一樣搖了搖,“死丫頭,想死我了!這么多年都不來看我,你都把我們忘了!”孫麗萍的聲音有一點撒嬌的味道,讓郭纓子打心眼里膩歪,她的兩只胳膊終于用力一掙,把孫麗萍的合圍打破了。郭纓子象征性地抻自己的衣服,頭也不抬地說:“你還是老樣子?!睂O麗萍白白的一張笑臉帶著親昵,“你說我不顯老?”郭纓子敷衍說:“你越來越年輕了。”
孫麗萍說:“來看蘇主任吧?蘇主任經(jīng)常念叨你,說你現(xiàn)在的進步可大了,可比在咱們這兒時出息多了?!?/p>
郭纓子說:“蘇主任在家嗎?”
孫麗萍說:“在家,在家。有事都沒出去,等著你呢。”
孫麗萍引領著郭纓子往前走。郭纓子在昏暗中鄙夷地看著前邊的身影,奇怪這個女人十年了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張口就是假話,而且說假話的水平也一點沒提高。
孫麗萍與郭纓子說話的地方,只和蘇了群的辦公室隔一個門口。蘇了群聽到了她們的聲音,拉開了房門。一縷長方形的亮光打在墻壁上,也使樓道頓時豁亮了。
“纓子來了?”蘇了群佛一樣的滿面笑容。
郭纓子說:“今天有空兒,過來看看您。提前也沒打招呼。還擔心您不在家呢?!?/p>
后一句話是說給孫麗萍聽的。
蘇了群說:“在家,在家,纓子來看我,不敢不在家?!?/p>
聲音流利得像數(shù)快板。
蘇了群撩開半截門簾,連連說請進請進。郭纓子想讓蘇了群先走,可蘇了群站在那兒,不動,說你是客人,你請。郭纓子只得先進去了,開玩笑說,我什么時候成客人了。蘇了群說,十年你都不登娘家門兒,不是客人是啥?這話讓郭纓子的心中感慨,當年郭纓子走的時候,蘇了群就稱自己是娘家人,說雖然把你“嫁”出去了,外邊如果混不下去了,再回來。當時郭纓子還想蘇了群只是說說而已,他不是一把手,做不了這個主??捎羞@句話,就夠讓郭纓子記一輩子。蘇主任跟在后面,隨手關了房門。郭纓子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孫麗萍也想進來,可她讓蘇了群隨手關到了門外。
這間辦公室,還是十年前的樣子,一點變化也沒有。椅子還是木板的,上面墊了一塊海綿墊兒,沙發(fā)也還是十年前的那張,土黃色,坐到上面,那些彈簧就吱吱嘎嘎地唱歌。十年了,也不知聲音啞了沒有。還有那兩張寫字臺,背靠背,上面堆著尺余高的書報資料。郭纓子懷疑有些資料還是十年前放在那兒的。
她抻著脖子看了看。
房間里很明亮,一縷陽光斜斜地打進來,帶來一股撲鼻的香味。陽光是有香味的,這種香味在別的地方聞不到。十年前郭纓子就奇怪為什么在這幢辦公樓里能聞到陽光的香味。十年后的今天,這種感覺輕易就回來了。
她想了想,是因為這幢房子太灰暗了。
郭纓子和蘇了群坐到了寫字臺的對面。他們彼此看了一眼,不說話,先笑。這一笑很有韻味,說聲氣相通也行,說有點曖昧也行,仿佛是兩個剛做下錯事的孩子,定完了攻守同盟。十年的光陰都在這一笑中模糊了。郭纓子不知道蘇了群在笑什么,反正她是因為剛才蘇了群隨手的那個關門動作,把一個人關在門外,這也是郭纓子想做的。
郭纓子一廂情愿地覺得,蘇了群也是這么想的。瞧他笑得那么綿厚深長,仿佛在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笑容逐漸都集中在了眼睛里,蘇了群故意吧嗒一下長嘴唇,虎起臉說:“傻笑什么!”
空氣中蕩漾著一種粉紅色的氣息,那種氣息像溫暖的河床,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沐浴。此刻的郭纓子就像置身在那樣一條河流里,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愉悅。
這種感覺她在任何地方也沒有過。
他們說了一些閑話,有關過去的林林總總,都是云淡風輕后言不由衷。但,一個愛說,一個愛聽。蘇了群吧嗒著長嘴唇,聲音虛虛實實,簡直稱得上燕語鶯聲。郭纓子頻頻點頭。其實她沒怎么聽清蘇了群說的話,她的目光游移,顯然在想別的事。蘇了群佛爺一樣堆在椅子上,突然舊話重提:“真沒想到,纓子現(xiàn)在進步這么快。”
郭纓子回了回神,問:“您是指喝酒?”
蘇了群說:“還有別的。為人處世,行事做事,應變能力,都讓我吃驚。到底還是大機關,鍛煉人?!?/p>
郭纓子說:“您是在批評我,我知道我現(xiàn)在俗不可耐?!?/p>
蘇了群說:“你這樣理解,那我就比竇娥還冤了。”
他們都笑了。
郭纓子問:“您有變化嗎?”
蘇了群的長嘴唇抿了抿,嘴角現(xiàn)出了豆粒大的旋渦。這個動作是郭纓子熟悉的,郭纓子開心地笑了。蘇了群說:“我知道你是在嘲諷我?!惫t子說:“那我也比竇娥還冤了?!碧K了群說:“我是個老頭子,往哪兒變?要說有變化,就是變老了,變丑了,越來越不著人稀罕了。那天喝酒出丑了,纓子笑話我了吧?”
蘇了群這么輕松地提起那次醉酒,一下子就讓郭纓子的心里有了著落。
“魏大熊那天也喝醉了?!惫t子在這里說什么都沒有顧忌,“他的樣子比您慘,衣服領帶都在湯盆里洗了,臉上粘了許多螃蟹殼子。我們把他送回家,他醉得人事兒不知。”
“他要是不撒潑耍賴,十回能有八回醉。就他那點酒量,差遠了?!碧K了群不屑地說。
“您那天可占便宜了?!惫t子說,“坐著他的車,罵了他一路的娘。我從來也沒見過您那么罵人,而且罵得一點情面也不留。”
“當著他的面我也敢這么罵。你信不信?”蘇了群起勁兒吧嗒著厚嘴唇。
門輕輕推開了,孫麗萍往里探了一下頭,走了進來。她搓著手剛要說什么,蘇了群卻沒有給她機會。蘇了群擺了擺手,說你回避一下,我和纓子單獨說說話。
孫麗萍朝郭纓子努了努嘴,那意思“你先待著”。搓著手又出去了。
郭纓子的眼神閃了一下,捕捉到了舊日時光。十年前,就在隔壁的房間,也是孫麗萍搓著手進來,說了相同的話。也有人讓她回避,說要跟郭纓子單獨談談。只不過那個人是季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