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么一個秋風(fēng)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調(diào)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shù)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并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彼鼈兎路饘o情的秋風(fēng)說?!皠隈{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xiàn)消滅,”它們又仿佛對不經(jīng)心的人們這么說。因為看著,在春風(fēng)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時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時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fā)冷光的刀劍;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像是墳堆里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jīng)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zé)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jīng)讓路給一切的怨?!?/p>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fā)泄了我一腔的悶氣,但我卻并不絕望,并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里,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后一節(jié)——那詩的后段,在描寫一個產(chǎn)婦在她生產(chǎn)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yù)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付人生的挑戰(zhàn),鄭重的宣告一個態(tài)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 Yea”,借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有實現(xiàn)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只是那一大堆丑陋的蠻腫的沉悶,厭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的經(jīng)絡(luò)里,在我的血液里。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面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用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癢e love by love,admiration and hope”這話又包涵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是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但現(xiàn)代是什么光景?人性的表現(xiàn),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樣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里沒有什么人性的表現(xiàn),除了丑惡,下流,黑暗。太丑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里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仿佛是經(jīng)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系統(tǒng),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表現(xiàn)。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到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演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么現(xiàn)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么專門的學(xué)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只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可擺脫的況味,所以邀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志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么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交代,不來又于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wù)劊窍嘈盼?,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zhuǎn)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