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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

在故宮尋找蘇東坡 作者:祝勇 著


序章 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的季節(jié)……

——[英]狄更斯《雙城記》

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抱怨自己所處的時代。而且,有些事情一時難分好壞,比如登月、填海造陸、武器不斷升級……人們總是有很多理由,把這個時代里的勾當(dāng)說成正當(dāng),把無理變成合理。人心比天高,盡管上帝早就警告人類的自信不要無限膨脹,但是建一座登天之塔(巴別塔)的沖動始終沒有熄滅,人們總是要炫耀自己的智商,這恰恰是缺乏智商的表現(xiàn)。我引一段王開嶺的話:“20世紀(jì)中葉后的人類,正越來越深陷此境:我們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毀滅大自然的成就!”“可別忘了:連人類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1]

當(dāng)世界失去了最真實的聲音與光澤,蒙在世界上的那一層魅被撕掉了,文學(xué)也就失去了表達的對象,也失去了表達的激情。

我想起清末學(xué)人梁濟與他的兒子梁漱溟的一段對話。梁漱溟年輕時是革命黨,曾參加北方同盟會,參與了推翻清朝的革命;而梁濟則是?;庶h,對推翻清朝的革命持堅決的反對態(tài)度。中國近代史上的這爺兒倆,真是一對奇葩。辛亥革命成功后,梁濟這樣問自己的革命黨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年輕的梁漱溟回答說:“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绷簼f:“能好就好?。 比熘?,梁濟在北京積水潭投水自盡。

在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心里,最好的時代不在將來,而在過去。對于孔子,理想的時代就是已經(jīng)逝去的周代,是那個時代奠定了完善的政治尺度和完美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所以他一再表示自己“夢見周公”“吾從周”。同理,在當(dāng)代,在有些知識分子心里,他們把民國時代假想為一個由長袍旗袍、公寓電車、報館書局、教授名流組成的中產(chǎn)階級世界,似乎自己若置身那個時代,必定如魚得水,殊不知在那個餓殍遍野、戰(zhàn)亂不已的時代,一個人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概率恐怕更大。

相比之下,喜歡宋代的人可能最多。對于宋代,黃仁宇先生曾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做過這樣的描述:“公元960年宋代興起,中國好像進入了現(xiàn)代,一種物質(zhì)文化由此展開。貨幣之流通,較前普及?;鹚幹l(fā)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針,天文時鐘,鼓風(fēng)爐,水力紡織機,船只使用不漏水艙壁等,都于宋代出現(xiàn)。在11—12世紀(jì),中國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城市比較而毫無遜色?!?sup>[2]

于是,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時光倒流,你愿意生活在哪個朝代?”的網(wǎng)絡(luò)民調(diào)中,宋代位居第一。有網(wǎng)友說:

這個時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這一百年里,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biāo)準(zhǔn)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于是文人都被慣成了傻大膽,地位也空前的高。

想想吧,如果我有點才學(xué),就不用擔(dān)心懷才不遇,因為歐陽修那老頭特別有當(dāng)伯樂的癮;如果我喜歡辯論,可以找蘇東坡去打機鋒,我不愁贏不了他,他文章好,但禪道不行,卻又偏偏樂此不疲;如果我是保守派,可以投奔司馬光,甚至幫他抄抄《資治通鑒》;如果我思想新,那么王安石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可是古往今來最有魄力的改革家;如果我覺得學(xué)問還沒到家,那就去聽程顥講課好了,體會一下什么叫“如坐春風(fēng)”。

當(dāng)然,首先得過日子。沒有電視看,沒有電腦用,不過都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做《清明上河圖》里的一個畫中人,又悠閑,又熱鬧,而且不用擔(dān)心社會治安……高衙內(nèi)和牛二要到下個世紀(jì)才出來。至于這一百年,還有包青天呢。[3]

前不久看到臺灣藝術(shù)史家蔣勛先生的一段談話,說“宋朝是中國歷史最有品位的朝代”。他說:“宋朝是中國和東方乃至全世界最好的知識分子典范。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讀書的目的是讓自己找到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讓自己過得悠閑,讓自己有一種智慧去體驗生命的快樂,并且能與別人分享這種快樂。”[4]

對此我不持異議,因為宋代人的生活中,有辭賦酬酒,有絲弦佐茶,有桃李為友,有歌舞為朋。各門類的物質(zhì)文明史,宋代都是無法繞過的。比如吃茶,雖然在唐代末期因陸羽的《茶經(jīng)》而成為一種文化,但在宋代才成為文人品質(zhì)的象征,吃茶的器具,也在宋代登峰造極,到了清代,仍被模仿。又如印刷業(yè)的蝴蝶裝,到宋代才成為主要的裝訂形式,它取代了書籍以“卷”為單位的形態(tài),在閱讀時可以隨便翻到某一頁,而不必把全“卷”打開。我們今天最廣泛使用的字體——宋體,也是用這個朝代命名的,這是因為在宋代,一種線條清瘦、平穩(wěn)方正的字體取代了粗壯的顏式字體,這種新體,就是“宋體字”,可見那個朝代影響之深遠。更不用說山水園林、金石名物、琴棋書畫、民間娛樂,都在宋代達到高峰。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意思是珍藏書籍一萬卷、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加上自己這個老翁,剛好六個“一”。他把自己的收藏編目并加以解說,編成一本書,叫《集古錄》。后來宋徽宗有了規(guī)模更大的收藏,也編了一本書,叫《宣和博古圖錄》。

但這只是泛泛地說,具體到某一個人,情況就不這么簡單了。比如,在蘇東坡看來,自己身處的時代未必是最好的時代,甚至,那就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1] 王開嶺:《夜泊筆記》,見《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獲獎作品集》,第5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2]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第12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3] 《時光倒流,你愿意生活在哪個朝代?》,http://www.u148.net/tale/13810.html。

[4] 《蔣勛:宋朝是中國歷史最有品位的朝代》,見騰訊視頻,2015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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