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0年 同志和老兄

九人:羅曼·羅蘭與中國留學生 作者:劉志俠 著


一 盛成

(Cheng Tcheng)


盛成(1899—1996)是第一位給羅曼·羅蘭寫信的中國留學生,時為1920年8月23日,到達法國只有八個月。

盛成基本上是一位自傳作家,回憶文字特別多,從1927年白齒青眉,寫到1993年黃耄之齡,樂此不疲,甚至像詩歌這種純文學,幾乎每一首都包含一段自傳。本書引用盛成的回憶,如無注明均來自《海外工讀十年紀實》,這本書寫于1931年,最接近留法時期,失真較少。

瓦萊里在為盛成的《我的母親》寫序前,曾請他寫下個人簡歷,后來全文轉抄到序言中,這是盛成最早的自撰生平,原件現(xiàn)存巴黎杜塞文學圖書館(Bibliothèque littéraire Jacques Doucet)。1933年出版中文版《我的母親》時,盛成親自譯為中文。下面是出國前的簡歷:

中國革命時,在南京中學校讀書。二次革命,逃往上海,在南洋路礦學校肆業(yè),后轉入震旦學院預科卒業(yè)。

后來在京漢鐵路服務,在地里車站賣票。

民八,參加“五四”與“六三”運動。

因此去鐵路職務,同時卸去鐵路工人十人團聯(lián)合會會長及長辛店各界聯(lián)告會會長職務。

繼赴上海,代表長辛店工友,出席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以能力不充恐誤事,遂于民八十月二十二日西渡。

先到英倫,再往法國。

盛成1919年報名參加華法教育會,屬于第十批出發(fā)的勤工儉學留學生,所乘的英國輪船勒蘇斯號(Rhesus)在該年10月從上海出發(fā),先到英國利物浦和倫敦,再轉巴黎。他在法國居留了九年,回國后至1930年11月,繼續(xù)寫信給羅曼·羅蘭。可是他的回憶文字極少談及兩人的交往,加起來不過數(shù)百字。因此打開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他的書信宗卷時,令人覺得驚奇,里面的信件數(shù)量相當多,共有三十二封信和一封電報,加上其他印刷品,總共三十七種。這個數(shù)量,在留學生中僅次于敬隱漁。

他的檔案與其他人不同,包含一個特別宗卷,里面保存著羅曼·羅蘭七封復信。二十世紀初期沒有影印技術,羅曼·羅蘭不使用打字機,寄出的信件沒有副本,只在日記摘錄個別重要的信函。所有中國留學生都沒有這樣的檔案,盛成例外。所見的復信不是原件,而是打字抄本,頁端有兩行說明,“根據(jù)盛成在1969年轉交的影印件抄錄”(Copié sur photocopie transmise par Cheng Tcheng en 1969)。1965年盛成離臺赴美,次年到法國第二次居留,直至1977年返北京,這些影印件就在留法期間贈送給法國國家圖書館。由此可知,他十分珍惜這些信件,一直帶在身邊,一起度過大半個狂風駭浪的世紀,最后還希望能夠永久保存下來,讓后人認識。這是一個重要的舉動,羅曼·羅蘭給中國留學生的親筆信,不是湮沒于戰(zhàn)火,便是被歷史的無情巨浪吞噬,現(xiàn)在能看到的如鳳毛麟角。更難得盛成表現(xiàn)出很大方的氣度,因為這些回信大部分都是對他的正言規(guī)諫,換了別人,可能沒有勇氣示人。

1920年 同志和老兄

盛成在1920年1月9日抵英國,同月底轉至巴黎,暫住郊區(qū)華法教育會的布棚內,不久接到兄長盛白沙的一百元粵幣匯款,到二百公里外西南部的萬多門鎮(zhèn)(Vend?me)中學讀書。七月份學期結束,返回巴黎。8月23日,他看到《人道報》刊登了羅曼·羅蘭致法國教師工會聯(lián)合會波爾多大會的信,當天就寫出給羅曼·羅蘭的第一封信,表示同意和支持他的公開信觀點:

親愛的同志,

剛才在《人道報》看到你的致小學教師大會的信,我欣賞你的看法,深有同感。

今天世界的教育是一種專制和黷武的教育。我覺得很遺憾,無法將其改造為民主和不受政府管束。法國教育尤其專橫,一點也不是和平主義。

我一月份來到法國,入讀過萬多門中學,在那里遭受到的正是強橫的紀律。我替法國同學慚愧,他們?yōu)橥藝莿倮叨湴痢?/p>

你說需要創(chuàng)立一種百科全書教育小冊子的叢書。我完全同意!不過我最喜歡自然史,其次是社會史,政治史不必要,或者只挑選一些錯誤或罪行來講述。

我重視天生紀律,不要專制紀律。但是為此必須讓小朋友習慣這種時間表,諸如吃飯、喝水和睡眠。

摧毀分隔世人的偏見,實在太好了!我們要直接與其斗爭。

孩子是人類與愛的蓓蕾,必須讓他們與戰(zhàn)無不勝精神的法則共同合作。

我稍后把你的精彩信函譯成中文,轉達給中國無產(chǎn)者。

教育必然是人類之愛的糧食。

親愛的同志,我以作為你的優(yōu)秀合作者為榮。

盛成

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三日

盛成致羅曼·羅蘭第一封信(1920年8月23日)

巴黎十二區(qū)

沙隆街二十四號

盛成

這可能是盛成的第一封法文信,寄送過程相當曲折,信封的原件保存完好,上面有四個地址。第一個是《人道報》報社,盛成沒有羅曼·羅蘭的地址,寄往報社很合理,第二個和第三個是羅曼·羅蘭的巴黎住宅地址,一舊一新,這三個地址都被劃掉,因為他去了瑞士度假,守門人代轉信件,直到第四個地址,才在瑞士四森林州湖(即琉森湖)送到他手上。瑞士假期是羅曼·羅蘭從青年時代便開始的習慣,雖然人在旅途,盛成又是萬千讀者中的一個,他仍然迅速以明信片作答,只不過度假地點不時變換,因此沒有回郵住址。

盛成收信后很高興,在9月30日作出回應,照樣寄往《人道報》,照樣轉寄四次,最后到達瑞士盧加諾郵局等候領?。?/p>

親愛的老兄,

你在瑞士旅行期間寄來的友好明信片已經(jīng)收到很久,謝謝你。我很慶幸我們對自然史和動物學教育的見解一致。這種教育要在愛和慈善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以求實現(xiàn)永恒的和平主義,讓一種人性的本能紀律進駐世人心靈。愚見以為,愛的真諦由真、美和慈善的喜悅組成,屬于人性、動物性和自然性!藉助于藝術和科學,和平主義的實際精神能夠促進愛和慈善的出現(xiàn)。不過,說到底,啟蒙教育開始后,最終會得到這一切,同時消滅虛偽、蒙騙和野蠻。是這樣吧,老兄?

嗨!嗨!還有在托爾斯泰方面,我們親如兄弟呢,我看過你的作品《托爾斯泰傳》,你曉得我愛他就像他愛自己一樣。我視他如大哥,不斷把一顆愛與慈善的心獻給他,在他的不朽世界里贊美他。你對公眾說的話有道理,他是我們的良心,是我們的兄弟。我知道這位兄弟的良心,就是要借助愛的真理,來和虛假自我作斗爭,和其他人的虛假自我作斗爭,同時熱愛發(fā)出光芒的真正自我,熱愛其他人的真正自我。托爾斯泰兄弟身上的上帝,在我身上就是佛,就是我身上的我。

但是托爾斯泰害怕在公眾面前成為上帝,害怕被人視為無所不能。至于佛,在光明中悟道,這是平凡的賢人,所有人都能立地成佛。在我出生的中國,釋迦牟尼的教義由各朝各代的哲學家深入研究過,現(xiàn)在中國人的教義已經(jīng)和印度人不同。因為我們修“心”(C?ur),而他們修“身”(Nature)?!靶摹被颉按蟪恕笔欠鸾痰母呒夒A段,“身”或“小乘”是佛教的低級階段。我完全沒有信仰。然而,就創(chuàng)立佛教的釋迦牟尼而言,我的信仰是眾生平等。既然悟道的釋迦牟尼以佛之名自發(fā)看到光明,我們其他人,有他一樣的心,一樣的身,所有人終有一天能成佛。平等和友愛的真理尤其屬于釋迦牟尼的教義,大大超越基督。但說到頭,我只信仰改善和改變我們可悲的生活,不要再受苦,變得快樂。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當然只有教育,能夠徹底地、必然地完善自己的心靈,從自我的內在到自身的外部,就這樣。

資產(chǎn)階級教育享有特權,建立于專制服從基礎上,能夠維持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軍國主義和教權主義的虛假和偽善。事實上,這是傳授詭計,用來凌辱弱者。既然我們明白這一點,知道這是什么,教育革命就不容我們遲遲不去完成,它正在迅速演變,讓我們感覺到,要我們去實現(xiàn)。到那時,我們的啟蒙自發(fā)教育將取代前者,我為之慶賀,為之支持,然而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提醒。

啟蒙教師問題!啟蒙機構問題!我們不是應該預先研究完滿解決嗎?

對于前一個問題,我希望一方面我們負責指導教師,另一方面,無產(chǎn)階級組織要按照本身能力組織啟蒙教師學院。至于第二個問題,可以通過書信或者會議,討論如何組成。

你在致小學教員大會的信中提議,建立國際單一學校(école Unique internationale),我十分同意。大家可以在里面一面讀書,一面工作,實現(xiàn)一種美好、輕松、永遠和平的生活。

哈!哈!好?。《嗪冒?!和諧融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下面是我在工廠做木工活時寫的詩:

哎!干活!老板,工頭,什么東西?

權力之下,是財產(chǎn),

受薪階級不過是祭品!

實際就是奴隸制!

勞動在自由之前!

集中管理是敵人。

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通過這些可以證實的東西,我蔑視工作寄生蟲的集團和權力。不要管理,不要權力,要和諧融洽!

等候友好復信,讓我高呼:羅曼·羅蘭老兄萬歲!我萬歲!托爾斯泰萬歲!愛萬歲!慈善萬歲!一切萬歲!

親愛的兄弟,謹致兄弟般慈善與愛的心意。

你的小弟

盛成

一九二〇年九月三十日于巴黎

在第一封信里,盛成使用同志的稱呼,已經(jīng)不分輩分高低,在這封信更進一步,改用老兄(mon vieux frère),自稱小弟(ton petit frère),使用tu(你)來稱呼羅曼·羅蘭。按照法國人的習慣,這是親屬或好友之間的昵稱,長輩對后輩也使用。如果不是這兩種情況,一般應使用vous(您,含敬意的你),否則會被認為沒有禮貌和魯莽。在所有中國留學生的書信中,同志和老兄這兩個稱呼只有盛成使用過。

法國一些研究者把盛成劃入無政府主義者之列,這兩封信大可以作為佐證。事實上,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留學生中流行一時,盛成自己說過,初到法國時,“我每天晚上,工余之暇,遂專讀馬克思的《資本論》與克羅泡特金的《革命者的話》、《面包略取》,以及其他社會學說的叢書。漸漸的我遂變成一個社會主義的信徒而傾向于無政府方面了?!?/p>

這封信也表現(xiàn)了盛成的獨特寫作手法,無論什么話題,他都可以突然筆鋒一轉,開始使用夸張和抽象詞語來抒情,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在某種程度上,和近年流行的傳記文學有點相似?!段业哪赣H》出版后,不止一個評論者指出這個特點,說他的文字充滿“詩意”(poétique),暗示欠缺文獻價值。

不過,他的詩意不是造作的,他的確喜歡以法文寫詩,隨后寄給羅曼·羅蘭的第三四封信,就只得詩,沒有信。他不長于中文詩,從未出版過中文詩集,法文詩倒結集過三冊。第一冊是《秋心美人》(La Muse Endolorie,直譯《痛苦的繆斯》),1929年在埃及自費出版,印數(shù)一百冊,精裝本,收入二十九首短詩,每詩都有對應的中文標題。第二冊是《狂年吼》(Souffle des années folles),1977年在巴黎印行,八十九首詩,三十七頁,相信也是自費出版。第三冊《老觚新釀集》(Du pineau nouveau dans la canette d’antan)更單薄,只有二十八首詩,與第二本詩集一起,收入《1966年至1979年詩歌集》(Poèmes1966-1979),1995年由法國蒙伯利埃市中國電影節(jié)出版?!犊衲旰稹吩诩瘍雀麨椤栋⒕S儂組詩,1966年5月至1968年4月》(Cycle d’Avignon-Mai 1966-Avril1968)。

他的第三封信在1921年11月9日寄出,信封內只有一首法文詩《思母》(Pensées pour Maman)。1931年他出版《海外工讀十年紀實》,第九章“白理愛Rapha?l Périé”收入了這首詩的中文版,詩題《思親》:

“娘,你發(fā)白了多少?

娘,你牙落了多少?

娘,你的眼光還好不好?

……

我想,你時常流淚,

你時常做夢,

夢中聽到

‘禧兒回來了!’

聽我不著,

看我不到!

你的愁思,

好比那百曲千回的鳥道。

……

你的容貌:

是豐腴?是枯槁?

你的慈心,

當常常念道:

‘禧子,我兒,禧子,我兒!’

……

天暖了,

萬里相隔難見到,

不知他熱不熱?

要夏衣不要?

天冷了,

關山的雪兒寒徹骨,

不知他冷不冷?

要冬衣不要?

……

娘,我是海外飄流客,

娘,我是勤工儉學生;

可憐我別久含啼,

只有那鐵爐兒能解意。

……

鐵座上,鐵錘下,

過生活……

不敢思親!

就是思親,又向誰說?”

羅曼·羅蘭接到的詩稿,只有最后兩節(jié)詩與中文版不同:

你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如果要休息,休息吧,休息吧!”

這個差異對整體沒有影響,由于兩詩未署日期,無法知道孰先孰后,但是寫作的背景很清楚,盛成親自解釋過。

他在1920年10月離開巴黎,前往南部的蒙伯利埃城(Montpellier,盛成譯為蒙白里),進入法國高等農(nóng)業(yè)學校的蠶業(yè)專業(yè),在那兒讀了一年書,取得第一張學習證書。次年九月份假期,他去阿爾卑斯山南部小鎮(zhèn)里雍寺(Nyons,盛成譯名),接待他的主人名叫白理愛(Raphael Périé,1848-1925),一位退休教育工作者,擔任過巴黎名校圣路易中學教師和學校督導員,在教育界有點名氣。這是一位業(yè)余詩人,對中國十分友好,曾在報上為文嚴厲譴責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盛成在萬多門中學讀書期間,一位老師介紹他讀了白理愛的詩歌《贈遠人》,這是一首獻給中國人的詩歌,開頭三句是“中國人,遠方兄弟,與我同而不同的兄弟,與我近而極遠的兄弟,好像你是在世界那邊的兄弟!”(盛成譯文)盛成讀后開始和白理愛通信,1920年夏天,兩人曾在巴黎見過一次面。

這次盛成去白理愛家里是為了度假。在一次閑談中,白理愛提起英格蘭探險家閔果泊克(Mungo Park,1771-1806,通譯蒙戈·帕克),他在非洲探險時,從摩爾人手中逃脫,獲得一個黑人村婦收留。晚上茅屋里來了其他村婦,一邊紡紗,一邊唱歌:“白人兒!白人兒!貌溫柔。大樹下,苦憂愁,苦無慈母抱乳來,苦無妻兒將面揉”,躺在地板的閔果泊克聽后徹夜難眠。這個故事觸動了盛成,想起自己的母親,《思親》就是這種情況下寫成。但是寄給羅曼·羅蘭時,他未作任何解釋。

在這首詩之后,通信中斷了四年半。到了1926年,才看到他在6月2日發(fā)出的第四封信,同樣是詩歌,題名《獻給慈母——致中國神靈》,同樣沒有信文:

親愛

的母親

我獨自

一個人

思念著你

我把遲來的

溫柔和順目光

望到你的身上

連同溫柔的靈魂

我的心和它的音階

我思念家鄉(xiāng)的故居

你從那里向我送來

溫暖體貼的祝福

關懷備至的母親

穿過千重山萬道河

這么多搖籃!這么多搖籃!

飛過湖泊,飛過高山,飛過河流

這么多死者,這么多孩子,這么多寡婦,

在你的周圍,在遙遠的天邊

悲慘的世界遠遠沒有安寧

帕米爾,昆侖山,咸海,里海

高加索山峰,最終到達歐洲大地

無邊的世界,只有我們兩人面對它

一條長鏈連結我們兩人之間的天空

愛的長鏈,連結著一把思想花束

愛的長鏈,連結著兩個堅定的靈魂

啊,我的魂連你的魂,我心連你心

我獨自在你懷中,因為我怕,我怕

世界在黑夜里,黑夜深又深

暴力以鮮血淹沒了整個世界

但你的溫柔追隨人性的波濤

善與真,是你的唯一的君主

我們的思念穿過狂風暴雨

在我們頭頂上連結成一束

我在這兒,而你在那邊

我去,你來,我來,你去

我們見不到面,母親

我們住在地球嗎?

你在想念我,我在

想念你,真的

世界廣闊無邊

人類正在尋思:

是什么浪接浪

無聲又無言

給我?guī)?/p>

疼愛撫慰?

就是你

帶給我

親愛的

母親

盛成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日

于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剛自電影院歸來

這是一首圖像詩,以法文寫成。這種詩歌形式源遠流長,獨立出現(xiàn)在不同文字里。法國二十世紀初的詩人阿波利奈爾對這種詩情有獨鐘,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圖像詩”(calligramme),不是簡單的幾何圖形,而是把圖畫和詩句結合為一體,人像、動物、風景等等,與繪畫無異。追隨者有大大小小的作家,但阿波利奈爾的作品被公認為最高峰。盛成這首詩的形式很簡單,一顆橄欖。雖然直接以法文堆砌,不是譯自中文,但與中國傳統(tǒng)的寶塔詩的變種塔影倒映詩一模一樣,只是字數(shù)增減不嚴謹,外形線條不夠流暢。

盛成在沉默多年后,突然寄詩給羅曼·羅蘭,這是因為他正在嘗試以法文寫作。他讀過三年法文語言班,兩年在中國,一年在法國,但進大學第一年還是遇到困難,“可憐我法文太差,每周考試太難,每月兩次的農(nóng)工報告,弄得我簡直好苦”。幸好南部沒有大都市,所到之處都是小地方,幾乎沒有中國人影,孤獨的環(huán)境有助他邁過了語言關,甚至講法語也帶有濃厚的南方口音。他本來就愛舞文弄墨,進法國大學后又旁聽過一些文學講座,于是開始以法文寫作詩歌,這首橄欖詩是早期之作,沒有收入第一本詩集《秋心美人》。

他后來在《用法語寫中國的社會》中,回憶過這段詩情泛濫的日子,“這時期,我常常用法文寫詩,無論是押韻詩還是自由詩,都大膽去嘗試。[……]我那時就想到,在文學實踐中,寫詩是冷門,為何不嘗試寫本小說呢?”(載《書林》編輯部編《歷史:經(jīng)由我們的眼睛》,1989年)母親是他的情意結,《思親》和《獻給慈母》兩首詩都以母親為題。不過,他寫成的第一本法文著作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政治宣傳小冊子。

1926年 《和平中國》

1926年8月底,羅曼·羅蘭收到盛成的第五封信,這是一封長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和平主義者,又是無產(chǎn)階級學生,曾經(jīng)有幸名列你的通信者之列。我將要出版《和平中國》兩篇演說詞,曾經(jīng)在塞特市世界語工人小組上宣讀過的。里昂《戰(zhàn)爭退伍軍人》雜志社的朋友建議我向你請序。

你,你是誰?你不是貝多芬、米開朗基羅和托爾斯泰的肖像畫家嗎?你不是敏感、沖動和明智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歌者和樂師嗎?你不是受迫害的《在混亂之上》的作者嗎?這部著作是一座和平紀念碑,宏偉無比,高于凱旋門和長城。你是活著的英雄,曾經(jīng)像凡人那樣受苦!我請求你在我的和平小船前面,為我建立一座小小的新紀念碑。

當我一再閱讀《米開朗基羅傳》,我明白了,甚至聽到了人類靈魂鋼琴的聲音。這么多的心靈音階,這么多充滿生命的休止符。紛爭過后,全世界都需要和平。大自然中,大自然內心深處是一片和平。在鄉(xiāng)間生活的人都認識這種和平。

中國人實現(xiàn)定居已有數(shù)千年,他們是自覺的農(nóng)耕者,永不言倦,深入到天地萬物,熱愛和平,歌唱和平。

這種和平,為善良的人所冀求,很久以來便是中華民族血肉的組成部分,在他們身上是與生俱來的。

你可以毫無困難清晰地認識這種徹底的和平主義,通過詩歌,通過與和平儀式密切聯(lián)系的音樂,通過繪畫、建筑,通過各種哲學,通過社會組織,通過“教”。這個字翻譯成“宗教”既不恰當,也不準確,“教”是中國人的心理和民族性的起源。

這個民族對和平的愛好一直沒有間斷。受難者在槍林彈雨中仍然向往和平,唯有和平能夠讓他們重新在親人中間生活;重新看到鄉(xiāng)村充滿音樂;重新聽到自少便學會唱的民謠,那些描繪寧靜休閑幸福的民謠;重新像大自然的優(yōu)秀音樂家或畫家那樣,使用人類社會協(xié)調的和弦去勞動。

目前存在和平嗎?不存在,因為到處都是虛假的和平。血不斷地流,不久就會大量地流。人類面臨滅亡,美日戰(zhàn)爭正在我們面前點燃起來。

在這種斷裂上面生活,或者不如說,在這些政治、經(jīng)濟和道德的斷裂上面生活,這是不可能的。人無法生活,便要尋求解救,死亡將是最后的解脫,他們正在尋求死亡,唉!血腥的冒險,精神錯亂,或者內戰(zhàn),都是在尋求死亡。他們相信,要走出多重危機,大戰(zhàn)不可避免。

不可避免?什么?一場大戰(zhàn)!再一場大戰(zhàn)。我對死者笑,我對生者哭。

必須讓世人和平下來。我們做得不夠。首先要信任!

人類強大有力,如果團結一致,勝過神靈。如果一分為二,一分為四,或者一分為無數(shù),就會很弱,十分弱,趨向消亡。人類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強大!團結與信任!

當世人認識到集體的力量及其必要性,能夠維系本身的生存,有利本身發(fā)展,世人就明白獻身精神及其用處。

當信任、團結和互助系統(tǒng)地組織起來,人才是人,人才稱之為人,人類才是人類。當人是人的時候,勞動便至高無上。在勞動的王國中,人是和平的,內心的和平流露出來。

我只以我的國家中國作例子,證明和平在善良的人中,現(xiàn)在存在,過去存在,將來也存在。

我希望這顆思想小苗重新復活,發(fā)芽,開花和結果,這要依靠我向你請求的及時雨,溶化被腐植質硬化了的泥土,它窒息了所有生命。

親愛的伙伴,親愛的羅曼·羅蘭,世界不乏痛苦,但是有收獲的痛苦十分罕見。結束這封信時,我想到貝多芬,想到米開朗基羅和杜甫那樣的人。此致友愛和真誠的敬禮。

盛成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

于里昂大學圖書館

我的地址:

埃羅省塞特

塞特海生物試驗所

盛成

博士生

盛成好像經(jīng)歷過一場蛻變,從一個口不擇言的小子變成嚴肅正經(jīng)的作家,采用正規(guī)的書信格式,盡管仍然稱呼羅曼·羅蘭為伙伴(compagnon),口氣變得畢恭畢敬。信中使用“美日戰(zhàn)爭”(la guerre americano-japonaise)一詞,未知何指。

這封信寫得很用心,目的是請序。他打算出版的書由兩篇演講稿整合而成,完成于1926年5月,題名《和平中國》(La Chine pacifique)。他利用暑假時間,從南部北上里昂,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到圖書館查閱圖書,為文稿作最后修訂,因為文內引用了法國漢學家的中國古詩文法譯,例如德理文(Hervery de Saint-Denis,1823-1892)的唐詩,保氏(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今譯卜鐵)的《詩經(jīng)》等。另一個目的是接洽出版社。他找到《戰(zhàn)爭退伍軍人》(Libérés de toutes les guerres)雜志社,這本月刊以“徹底服務和平主義”為宗旨,盛成書的標題吸引他們,但是他是無名的新人,他們沒有立即答應,談話中聽說他與羅曼·羅蘭通信,于是建議他向大師請序。

盛成寫作《和平中國》,因為熱衷政治活動。但在寫給瓦萊里的簡歷中,他完全略過這方面的經(jīng)歷。至今為止,法國也沒有人研究,只有一篇文章涉及過,作者薩聶(Jean Sagnes,1938—)研究法國南部工人運動史,在1989年寫成專文:《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史初探——1920年代一個中國青年在蒙伯利埃》(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des étudiants ouvriers chinois en France:un jeune Chinois à Montpellier dans les années1920)。主要資料仍然來自盛成的自述,但進行過一些初步考證。

盛成自稱1920年一到法國就參加本地政治活動,在萬多門中學加入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FIO),12月前往圖爾城,參加十八屆黨代會。薩聶查閱文獻,在《法國工人運動人名詞典》(Dictionnaire biographique du mouvement ouvrier fran?ais)里,找到這次會議代表的完整名單:

但是,盛成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正式代表名單上。很可能他不是真正的代表,而是作為旁觀者出席了大會,這可以解釋他之所以提前離開。(薩聶文)

盛成只來過一天便離開,薩聶的結論令他的相關自述成為疑問。但是,隨后幾年的經(jīng)歷剛好相反,十分清楚,他進入南部的蒙伯利埃大學讀書,導師郎貝爾(Francis Lambert)多年后為他寫過一張證明,讓我們知道他在1920年秋天開始攻讀蠶???,1922年2月前往意大利繼續(xù)學業(yè),1923年返回本校,直至1927年肄業(yè)離校。

他在南部的活動地點在蒙伯利埃市及鄰近的塞特,也就是大學本校和海洋研究所的所在地。他的思想繼續(xù)傾向無政府主義,積極參加政治活動,演講稿就是出自這些活動。薩聶文章寫道:

當他在一九二七年七月離開蒙伯利埃這座城市時,他的朋友視他為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者。他經(jīng)常參加平民教育會和無政府主義者學習小組的講座。事實上,盛成在蒙伯利埃同情極左派,他們由無政府主義者、革命工會積極分子和工人政黨(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和共產(chǎn)黨)的退黨者組成,此外還有與大政黨沒有關系的不信教和理性主義的左派人士。

盛成使用的塞特海洋研究所信箋(1927年)2019年的塞特海洋研究所

盛成的自述也有類以的話:

我在蒙城與寨頭[塞特],完全參加社會運動,曾組織社會研究社每周辯論會、國際社會同盟許多團體,工人學生,互換智識。而我既是學生,又是工人,為兩者作翻譯,“我自知己之苦,方知來救苦人”。

世界語在二十世紀初曾經(jīng)風行一時,破除語言國界線的目標吸引了很多激進分子,尤其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認為這是把不分國界的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一種工具,歐洲各國出現(xiàn)了很多學習小組,法國也不例外,從南到北都有。雖然沒有中央組織,各自獨立,但大家都以地名加上世界語工人小組(Le Groupe Espérantiste Ouvrier)為稱呼,相當統(tǒng)一。

邀請盛成演講的組織就叫塞特市世界語工人小組,盛成選擇中國古代和平主義為題,因為無政府主義者認同和平主義。他沒有寫書經(jīng)驗,整理出來的小冊子與演講稿幾乎沒有分別,不分章節(jié),沒有標題,不時出現(xiàn)星號行作為分隔。按照這些星號,可分六部分。由于行文飄忽,不時離題,下面的簡介僅供參考,研究時還須閱讀原文:

一、介紹中國歷史和文化,說明中國是一個和平國家,從無對外擴張的意圖。

二、以《詩經(jīng)》《李陵蘇武贈答詩》《石壕吏》《兵車行》等文學作品,證明中國人渴望和平。

三、引述老子、孔子、孟子、墨子、荀子,以及近代言論,說明中國思想家的反戰(zhàn)傳統(tǒng)。

四、指責傳教士來華不是為了傳教,而是要統(tǒng)治中國?;浇淌琴Y本主義、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三位一體的象征。近代中國的一切災難都是傳教士帶來的。

五、“我攻擊耶穌的理論”,《舊約》沒有科學價值,《新約》矛盾百出。中國已經(jīng)有先賢的著作,能夠回答一切問題,不需要基督教義。

六、西方把工業(yè)引進中國,剝削中國工人,引起大罷工和工會運動。要達至世界和平,必須首先通過自由的工作,獲得個人內心和外在的和平。中國勤工儉學生來西方學習,不是盲目模仿西方,而是“讓歐洲文化成為中國生活一個有機部分”。

縱觀全文,可以看出無政府主義思想貫穿其中,反宗教,反軍國主義,直至反對革命,把革命者列入獨裁者之列。

羅曼·羅蘭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對所有宣傳和平主義的作品都重視。他當時臥病在床,收到文稿后很快讀完,不到十天便回了一封長信:

盛成先生,

來信及文稿到達時,我身羈在床,現(xiàn)在回信依然一樣。我得了一種腸熱病,屢醫(yī)不愈,令人疲弱,因此目前無法撰寫所需的文字。

病愈后,首先要趕快謄清一本小說的手稿,本來九月一日便要交給出版社的。然后才寫對你的演講詞的感想。我已經(jīng)瀏覽過。不消說,對很多東西有同感,另外一些,覺得沒有根據(jù)或者錯誤。無論如何,我會稱贊,也會批評——批評和稱贊同樣明確。

我是歐洲人,對歐洲的缺點總是很嚴厲。我很仰慕亞洲人的高度精神價值,但是我認為,他們對自己種族的缺點也應該像我一樣嚴厲。必須全面同時察看:長處和缺點。你的職責不是指出歐洲的缺點(這由我擔當),而是你們自己的缺點,亞洲的缺點,中國的缺點。這樣做對自己的民族更有好處。要是我像你攻擊基督教那樣,去攻擊儒家和佛教,你有何想法?這樣的攻擊有何用處,有何價值?

你的真正主題是研究中國的圣賢與和平主義者:首先要確定他們在什么程度上表達了民族的精神;在什么程度上他們確實和人民一起作出英雄的反應,對抗一個完全違反他們理想的環(huán)境或時代。然后觀察在隨后的世紀里,中國在什么程度上實踐了這些良心英雄的精神,或者只使用他們的詞句。還有,在中國的精神和社會生活里,今天還留下什么?

請考慮一下這幾點,然后把你的想法完整坦率告訴我。

不要忘記,你寫信給他的人不止是幾本“英雄傳”的作者,同時也是《節(jié)場》和《克萊朗博》的作者,他的人民從來沒有原諒過他。他不討好他愛的人。

致意。

羅曼·羅蘭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于維爾納夫

全信脈絡清晰,首先表明同意稍后寫序,然后提出讀后意見,指出思考方向和修改要點,語重心長??梢钥闯?,他對作者抱有一定的期待,不僅具體指點如何完善作品,而且期待他進入更高境界,所以用自己作為例子,鼓勵他“不討好他愛的人”。

出乎他的意料,這封信開罪了盛成,他一收到信,立即寫了一封怒火沖天的反駁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人類是一個整體,獨一無二。所有長處與弱點,都是整個人類的長處與弱點,無論歐洲的白色,非洲的黑色,亞洲的黃色,因為地球是一個整體。

要是我在演講中為中國辯護,那是因為這個國家曾經(jīng)那么多次被人覬覦,受害于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被人如此粗暴對待,甚至被視為二流國家。我相信我應該保衛(wèi)這個二流民族,在強大的成年人面前保衛(wèi)這個孱弱的孩子。我攻擊基督教有多種原因。

首先基督教和鴉片一樣,毒害中國人的思想。其次,我是一個激情的人。

十二歲時,我被母親送進南京一所美國基督教學校,學習英語,了解西方文化,這是當時唯一的目標。我贊成全盤西化。然而,我的造反精神和對自由的熱愛,無法和令人煩厭的每日必修的《圣經(jīng)》誦讀調和。我對本國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抱有一種不尋常的仇恨,從此又多一種對歐洲傳統(tǒng)的仇恨。十六歲時,我進入震旦學堂,耶穌會在上海的學校,宗教勢力再一次使我厭惡。我因為在學校宣傳反宗教被懲罰……被羅耀拉的門徒懲罰,他們亂七八糟灌輸西方文化。

在長辛店當鐵路工時,我看見神父和牧師去見治安推事,替他們的信友案件辯護。

當我們到達法國,我們這群勤工儉學中國學生,到這里來為了找尋真正的西方文化,卻成為美國基督教會和法國與比利時天主教宣傳機構的目標,不斷被針對。我們當中有些窮書生為了金錢入了教,另一些則聲稱基督教精神比中國圣賢思想遠遠高明。到頭來,我很痛苦,十分惱怒。

這是奇怪的事情!一門理論,或者一個學派的反對者,常常受到后者的直接影響。我是徹底的基督教徒,手上有兩本《圣經(jīng)》,已經(jīng)超過十年。

我經(jīng)常重讀孔子的經(jīng)典著作。我攻擊祖先崇拜,孔子卻視之為中國文明的基礎。我的父母視我為小搗蛋,一個不受歡迎的革命者。我的同胞不斷指責我,把我看成一個“歐洲化的中國壞家伙”。因為我過去攻擊,現(xiàn)在攻擊,將來仍然攻擊古老的傳統(tǒng),我把中國的現(xiàn)實赤裸裸向外國人顯示,而他們寧可隱藏起來。

俄國人沒有放過高爾基們,法國也沒有放過你。我不指望中國放過我。

這并不妨礙必要時為它辯護,但永遠不會為它的弱點和缺點辯護。

然而,我可以絕對真誠坦然地說,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他們熱愛和平,因為他們是農(nóng)耕者,在他們的血肉里有這條格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個感人的回憶能夠解釋這個已知事實,解釋這種本性的東西。有一天,我在離北京不遠的長辛店附近散步,幾個小孩在一道橋上玩耍。另一個小孩在他們前面經(jīng)過,妨礙了他們的游戲。其中一個打了新來者一巴掌,另一個立即提出意見:“要是他這樣對你,你會接受?”那個小孩臉紅了,走向被打者,給他賠不是。

和平的中華民族,無論在孔子和老子時代,在墨翟和杜甫時代,或者我們現(xiàn)在,一直祈求和平,除了和平,還是和平。他們重視祖先崇拜,不愿意祖先的墳墓被戰(zhàn)爭損毀。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視之為社會渣滓的行當。

世世代代的冒險家利用這個民族的冷漠、惰性和不關心政治,令他們遭受內戰(zhàn)或外敵入侵。中國的圣賢與和平主義者是這些世紀的英雄,他們是冒險家的敵人,不幸人民的保護者。他們譴責一切戰(zhàn)爭。和人民一同起來反抗好戰(zhàn)的暴君,反抗野心勃勃的諸侯。他們只是不斷反對這些人,永不反對人民。他們總是以人民之名來譴責黷武和專橫的君主,并以這則圣人古訓來提醒他們:

得民心者得天下

失民心者失天下

朝代更迭,得勝的冒險家自封為王或自封為帝,但是由和平英雄所闡揚的人民精神絲毫沒有變化。這首古老的歌曲很好地顯示了中華民族的和平精神: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何力于我哉!

中華民族不要人家管他們,自己也不會去管其他人,只想保持原狀。他們是大自然人,希望和平!對他們來說,互相幫助是一條自然法則。

實際上,他們很重視傳統(tǒng),重視圣賢的精神和著作。和平存在于他們的傳統(tǒng)里,他們的祖先歌頌和平,實踐和平,他們也歌頌和平,實踐和平。

墨翟攻擊祖先崇拜,傳授普世之愛,儒家視之為野獸。我支持墨翟:公正和仁慈高于一切。

我在國外探討和平中國,是為了向我的同胞證明,我只要祖先田野的良麥。我還會探討傳統(tǒng)的中國,那是廣寬帝國的莠草。

親愛的羅曼·羅蘭先生,我寫信給你,并不視你為歐洲人,而是當作鄰居,同胞,兄弟,我的世界人。你我同屬人類大地,而非割成小塊的土地。

我們在這個世紀任務繁多,作用重大。我們互相幫助。沒有歐洲的亞洲,或者沒有亞洲的歐洲,能否單獨生存?

我希望此信到時,你的身體健康。

彼奧赫最近有喪母之痛,我有痛苦的體驗?!?i>Homo sum:humani nihil a me alienum puto”(吾亦人也,人之事,焉能與我無涉)。

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于塞特

彼奧赫(Georges Pioch,1873-1953)是法國作家,和平主義者,曾任和平戰(zhàn)士國際聯(lián)盟主席,羅曼·羅蘭是這個組織的名譽主席。

盛成的信毫不含糊,語氣強硬,全盤拒絕羅曼·羅蘭的提醒。他自以為真理在握,只要解釋清楚便足夠,不考慮面對這種深刻的看法分歧,對方能否為一本自己不同意的作品作序,能否把一個觀點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中國作者熱心推薦給法國讀者。

信寄出后,盛成安靜等候序言。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沒有音信,剛好九月初發(fā)生英國戰(zhàn)艦炮轟萬縣事件,平民死傷枕藉,他聽到消息后,寫了一封憤怒的信,同時不忘追序:

親愛的羅曼·羅蘭,

希望你已經(jīng)痊愈。

是的,在這個充滿病者和瘋子的世界上,我們需要健康的身體來工作。

英帝國主義再次要屠殺中華民族,他們一定還沒有殺夠。一個民族的獨立和自主是否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為什么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制造白骨成山,血流成海?

目前太平洋沖突在火山口轟鳴,過幾天,俄國人會和日本的親信張作霖元帥開戰(zhàn)。英國人會轟炸廣州。柴堆就要點燃起來。誰是受害者?誰能夠是被害者?須知那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民,最老實的小孩。

一尊歐洲大炮將會取代中國的古跡,那些由無數(shù)勤懇的工人建成的千年古建筑,突然之間化為烏有,或者不如說,被“歐洲化”了。唉!英國人剛剛轟炸了萬縣,轉眼之間便屠殺了五千老弱婦孺,還有美麗的古跡,其中有一座矗立長江邊千多年的古塔,成為特殊目標,被擊中了,現(xiàn)在成了廢墟!

從今之后,中國獅子抱著仇恨醒過來,他要食人,尤其要復仇。我不是涅墨西斯復仇女神的信徒或朋友。我反對復仇,正如我反對暴力那樣。

但是群情激昂,整個國家被英國殖民帝國的疾病和瘋狂行為所激怒,這是一個死性不改的人類殺人犯和販毒犯。

我們很難令他們接受安靜劑,更難避免一場不斷擴大的災難性沖突,把全人類置于危險境地!

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呢?

等候你的序言和消息,我向“在世的托爾斯泰”敬禮。

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七日于塞特

羅曼·羅蘭沒有回答,盛成又等了一個月,寄出第三封信催促,投郵地點在巴黎近郊的小鎮(zhèn)拉加雷訥-哥倫布(La Garenne-Colombes),可知他人在巴黎: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的朋友維施那·希瓦(Vishina Shiva)是泰戈爾的學生,今晚動身走了,我深有感觸。以后我比任何時候成為來自各地的人的連接點了。

在我們晚飯的餐館里,一個俄國青年談起你和你的作品。我們交換了一下意見。坐在對面的女郎,也很崇拜我喜愛的陀思妥也夫斯基。

話題扯得很遠,很遠,簡直太投機了,我大受震動!

奇怪,真奇怪,大家的想法常常一樣!

請恕我在此寫這些私事,但這是來自我生活的最深處,是我的由衷之言!

巴黎天氣不佳。我以中國留法各地勤工儉學生會蒙白里分會的代表身份到這里來。隨信附上學生會的陳情書。

我仍在等候你的序言來出版我的小冊子。如能迅速寄來,當不勝感激。

我常常想念你,像想念所有人類的造福者。我向有思想的人談論你,他們懂得判斷。

我憎惡自己,因為淺薄。然而,我有愿望深入了解事物。何時才能知道我未來繼續(xù)生活的地點呢?

我目前在巴黎,在兩個末端的中央,這讓我想得很多,思考得很多。

我的朋友希瓦和我交換過很多想法,可惜他動身去了倫敦!

想念你。

問好。

盛成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于塞納省拉加雷訥-哥倫布鎮(zhèn)博勒佩爾街十七號

事情的源頭要上溯到1921年7月,中法實業(yè)銀行(La Banque Industrielle de Chine)倒閉,留下約六億法郎的債務,其中三億兩千多萬屬于華人存戶。由于該行由法國私人資本與中國政府合辦,法國政府事先獲悉消息,要求北京派人到法國協(xié)商,提議在巴黎發(fā)行中國公債,以中國印花稅、驗契稅等為抵押品,所得款項三分之二用于銀行運轉。盡管談判極為秘密,但被巴黎傳媒揭露,引起勤工儉學生的極大憤慨與強烈反對,認為這是北洋軍閥政府再一次賣國的勾當,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抗議運動,最終令計劃流產(chǎn)。

法國政府另尋出路,提出新建議,把已經(jīng)答應退還的庚子賠款,和中法實業(yè)銀行復業(yè)與發(fā)展中法教育事業(yè)捆綁在一起。經(jīng)過幾番波折,雙方在1925年4月達成協(xié)議,恢復中法實業(yè)銀行,易名為中法工商銀行,分期注入庚子退款,整頓業(yè)務,發(fā)行債券,撥出一部分利息以年款方式,作為中法教育事業(yè)的資金。為此在1926年4月成立中法教育基金會,負責資金的調配使用。獲得補助的教育機構有十多所,以里昂大學為最大的受益者,當年就收到第一筆款項。消息傳出后,勤工儉學生認為不公平。盛成回憶說:

爭分庚款的運動,始于蒙白里同學,當時朱洗發(fā)起。他說,“明知不可得,但不能不爭”。我贊成,諸同學附議,遂組織蒙白里勤工儉學生爭分庚款會。他們推我做書記,并舉我去巴黎籌備聯(lián)合會的事宜。

盛成到了巴黎,找到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總會,共同起草了一封呼吁信和一張傳單,用來動員各地學生會,他在給羅曼·羅蘭信中附上這兩份文件的印刷件。傳單標題《我們是些甚么人?》,后來譯成中文,全文收入《海外工讀十年紀實》,另一份是呼吁信,中譯如下:

我們能夠分享庚子賠款嗎?

我們是留法勤工儉學生,東方和西方的聯(lián)系者,努力縮小各國人民距離,傳播勤工儉學,以世界和平為目標,我們要求分享法國政府最近交還給中國的庚子賠款一部分。

先說幾句事實:

我們的父輩是自覺善良的勞動者,在一九〇一年應承賠償四億五千萬兩,按當時的匯率,折算為一千八十億七千五百萬法郎。

這是一個過重的負擔。

他們之前被朝廷組織的義和團欺凌和劫掠,之后被瓦德西伯爵元帥帶領的八國聯(lián)軍掠奪。

盡管他們對所謂文明軍隊[armées civilisées]的可惡行為非常氣憤,盡管遭受這一切災難,他們仍然被迫替人頂罪,付出這筆可觀的賠償。

美國人最先明白這種不公正行為的后果。經(jīng)過雙方講理的人詳細商討,決定不再收取賠償份額。為了彌補過失,他們設立獎學金,在北京開辦預備班學校,使用已收取的賠款,在美國教育中國人的子女。

美國這種公正行為得到西方人民的歡迎和贊成。

同盟國為了報答中國政府參加世界大戰(zhàn),曾經(jīng)應承模仿美國的榜樣,把已收取的賠款用來教育中國的好學貧窮青年。

我們的兄長輩擁護共和民主,支持中國參加世界大戰(zhàn),目的不在利益,而在重建和平,終止暴行。在這段困難時期,他們?yōu)榉▏峁┝藙趧恿?,甘冒危險,希望以辛苦得來的微薄積蓄,能夠在歐洲讀書,同時也希望不久會得到賠款的幫助。

這些立志求學的青年人白天工作,晚上學習。

伯里克利斯的門人認為,如果勞心者和勞力者兩個階層融為一體,將帶給人類幸福和財寶。

勞動讓人生活富足,讀書讓人擺脫有害世界和平的偏見。和平的人、和諧的人將是勤工儉學生。

這個理想產(chǎn)生了中國勤工儉學運動。

他們大批來到法國,現(xiàn)在可能只剩下幾百人分散在法國不同地區(qū)。

這些年青人由華法教育會監(jiān)護,這個會在中國各地積極宣傳勤工儉學。

即將出發(fā)的勤工儉學生要離開母親,她們中間有些年邁或者生病,要離開家庭和學校,來到這里拿起鐵錘或刨子工作,在礦坑度過黑暗的白天,被高爐烈火燒灼,頂著南方田野的烈日,冒著北方凜冽的北風??倳浝铎襄壬膭钗覀兠鎸@些重大困難時說:

“朋友們!你們出國到西方的鄉(xiāng)下和工廠。要記得,退還給我們的庚子賠款一定會用來幫助你們完成學業(yè)的?!?/p>

我們依靠可憐的積蓄,省食儉用,進入大學繼續(xù)讀書。然而,積蓄實在很少,而求學時間很長,經(jīng)常被迫中途停學,暫時回頭去工廠或田間,不斷希望能夠等到好日子重拾學業(yè)。

里昂中法大學成立,目的要把眾多學生集中到這座城市,以后還要把里昂的蠶絲工業(yè)推廣到中國。

然而大學當局原則上不接受勤工儉學生,因為他們沒有錢。

這家大學收取庚子賠款。學校的學生是跟我們一樣的大學生,我們是他們的童年朋友,他們的同窗,但是我們被排斥在外。

我們對這筆賠款寄托過很多希望,現(xiàn)在都撥歸中法實業(yè)銀行。

然而,毋容置辯,我們擁有合法分享庚子賠款的必要資格:我們是善良勤勞父輩的親骨肉。須知這筆錢對我們學業(yè)大有幫助。

把中國工人以額頭汗水賺得的錢給予他們的子女,是一件合情合理的好事。他們飽受生活痛苦的折磨,對兩個世界的文明和民族的友誼認識得更清楚。

我們要求法國政府,同意讓我們分享撥歸法中教育事業(yè)的賠款。

庚子賠款的退還也應該用來實現(xiàn)以前對勤工儉學生許下的承諾,他們是中法文明的忠實聯(lián)系者。

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總會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一日

秘書:盛成 鄭延谷

呼吁信里有一個外國人名字,伯里克利斯(Périclès,約前495—前429),這是一位古希臘開明政治家。

這兩份文件署名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總會,盛成在信封左上角蓋上一個大印章,上方為中文“中國留法各地勤工儉學生爭分庚款聯(lián)合會”,下方是學生總會的法文名稱和地址。盛成從蒙伯利埃帶來留學生的動議,參與文件的起草,因此冠上秘書的名銜,實際上總會已有一位常務秘書鄭延谷。這位湖南籍留學生,1919年畢業(yè)于保定育德中學留法高等工藝預備班,同年十月來法勤工儉學,先后在法國和比利時求學。1930年代回國,從事戲劇及翻譯工作,1945年后經(jīng)歷不詳。

這一次,羅曼·羅蘭很快就答復:

盛成先生,

我無法撰寫你要求的序言。我忙于緊迫的任務。時時刻刻都有人要求我放下工作,為他們的作品寫序言。我必須保護我的工作,這是我對大眾本體的第一責任。我只對自己選擇和發(fā)現(xiàn)的作品破例。何況如前所說,我對你的闡述并非完全同意。

承寄有關此事的答復,很值得注意。我十分理解你的某些個人見解的原因,由于自己受過不公平待遇,忍受痛苦多年而造成,我深表同情。然而對你的作品(小冊子)的保留繼續(xù)存在,完全未變。人與人之間已經(jīng)有相當多的互不理解和敵對戒心:我們不要再添加,尤其在一本和平主義小冊子里面!

我很留意閱讀了關于庚款賠償呼吁書。我準備簽名支持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總會的要求。請代我寄兩份呼吁書給《歐洲》雜志(巴黎,圣蘇爾比斯廣場七號,里德書局),一份給社長克雷米厄先生,另一份給我的朋友巴澤爾杰特,他專門負責外國作家,認同共產(chǎn)黨的觀點。

請隨時告訴我(由你本人)這些工作的進展情況。要知道在法國我們很多人譴責歐洲的對華政策(1),愿意和謀求解放和復興的年輕中國真心友好。

謹復。

羅曼·羅蘭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八日于維爾納夫

(1)美國在你們那里更多心計(因為利益所在),但同樣危險。Tinreo Danas et Dona ferentes(你大概不懂拉丁文吧?這句維吉爾的話大意說:“我害怕希臘人(美國人),即使來送禮?!保?/p>

克雷米厄(Albert Crémieux,1885-1954)與巴澤爾杰特(Léon Bazalgette,1873-1928)同為《歐洲》月刊創(chuàng)辦人。前者從1922年至1932年任社長,后者負責外國文學編輯和出版。

盛成收信后,雖然羅曼·羅蘭拒絕為他作序,卻沒有作出激烈的反應,也沒有立即回信,因為他遇到更煩惱的事情。陳情信的工作節(jié)外生枝,他被人圍攻,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才再執(zhí)筆寫信,把這件事告訴羅曼·羅蘭:

親愛的羅曼·羅蘭,

久已想寫信,唯未克分身。

我常想念你,一位朋友,一位黃種人的兄弟。

你理解人,你能夠理解人,你是歐洲人;我呢,我開始認識人,僅僅開始理解人。

我的同胞還沒有,他們無法理解你。

黃種人和白種人之間只存在非常膚淺的互相理解。

人們認識你,因為你屬于這個國家的名人之列。

我離開勤工儉學的同學已久。這些中國青年最有可能理解你。這一次在巴黎,我和他們來往密切,大部分人支持革命國民黨人[nationalistes-révolutionnaires],但很少人懂得這個黨的人道理想。他們只是一群愛國者,沙文主義者,希望廣東軍勝利,好對外國人復仇。

甚至有少數(shù)人贊同墨索里尼的思想。他們是復仇之神的朋友,他們要流血。

然而,這些青年人有閱歷,都經(jīng)過鐵砧和錘子的生活??墒撬麄兝斫馍顣r亂七八糟,痛苦對他們沒有用處,于是便發(fā)生災難性的反應。

我和幾位好同志一同對抗這些危險傾向,反對攻擊性的民族主義。我們跟你一起,讓全世界得到和平!

他們不努力去理解,懶得思考這一切。忽略大事,小事太放在心上。這便是中國青年,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

中國不需要空話家,中國等待實干家已經(jīng)很長時日。很可惜,這些人太少了,即使在勤工儉學生這一代也太少,我對這代人曾寄予很大的希望。

勤工儉學生會應該快速前進,做好工作??墒莿偤孟喾矗傻糜衷愀庥志徛?!我孤立無援,單靠一己之力來維持這個組織,一個三百六十五人的窮光蛋組織!我們有一個執(zhí)行委員會,但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責任,簡直就像小孩子。

新生的中國在打斗,像女孩子那樣打斗,莫名其妙。

我常自問:誰來重建這個千年帝國?

我以前通過巴黎弗洛魯斯街一號的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得到法國外交部的助學金。

他們不明白這是由政府發(fā)給任何國家的窮學生。由于這些誤解,我不得不拒絕了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學年的助學金,并且退回已經(jīng)收取的第一季度部分,以免惹人猜疑。

我不久就離開巴黎,學生會的陳情書已交給羅尼河省國會議員穆岱先生,他可能這幾天便去外交部。我會返回塞特,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野性未馴的朗格多克南部,滿心憂慮。

以后回到名叫中國的家鄉(xiāng),我會做什么事情?我去游歷。

孔夫子曾經(jīng)游歷,孟子也是,荷馬一樣。為何我不該游歷?

我不熟悉中國。大家談論這個病夫,但不清楚這個病夫的骨骼結構和精神組織。把中國拿來開刀,因為大家說應該開刀,所以開刀。已經(jīng)充分研究過嗎?

在二十世紀,能否進行一次奇跡式手術?啊,不能夠!只能夠做一次科學與理性的手術。

我們的責任沉重,工作繁雜。風暴一點也阻止不了時空的復活,相反會幫助生長。

我喜歡高爾基、陀思妥也夫斯基這類人物。我受到他們的影響,不會只滿足于過眼煙云的時代事件。

最后,我以勤工儉學同學的名義,謹致衷心感謝。如需友好協(xié)助,我會來信。

我已經(jīng)見過克雷米厄和巴澤爾杰特兩位先生。后一位給我留下十分親切的印象。他對我的法文表示驚奇。我向他談起白理愛,“我的父親”,我是他的“禧兒”。

我還有一個姑媽,現(xiàn)在意大利的“珍娜”,維珍尼亞·博勒,原籍奧地利。最后,我有一位姐姐,于格儒夫人。我就這樣生活在一個歐美家庭里,在我的家。

我喜歡痛苦。我的父親白理愛是一位高齡鰥夫。我的姑媽是一位老姑娘,她的兄弟約翰·博勒是奧地利學者,已經(jīng)去世,把藏書遺贈給我,但是意大利政府不肯交給我。姑媽年邁有病,獨自受苦。于格儒夫人剛失去丈夫,默默地忍受痛苦。我?guī)滋烨耙娺^她。你看,這是一個痛苦的世界。

所有國家的礦工都是黑色的。為什么你說你們是歐洲人,我們是中國人?我們不是受著同一樣的痛苦嗎?鰥夫和寡婦還不是一樣?

親愛的羅曼·羅蘭,我崇敬你,正因為你不僅是一個歐洲人,你是世界人。

友好致意。

盛成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于拉加雷納

盛成到法國后,產(chǎn)生了一種愛好,喜歡和外國人攀親戚,為自己建立一個虛擬的“西方大家庭”。這封信列出“法國爸爸”“意大利姑媽”和“美國姐姐”,日后還擴展到“法國母親”“奧地利母親”“奧地利祖母”“瑞士姑媽”“德國姐姐”和“法國弟弟”,如此等等。

“法國爸爸”白理愛前文已介紹過,“意大利姑媽”維珍尼亞·博勒(Virginia Bolle)和她的兄弟約翰·博勒(Jean Bolle)生平不詳,推測是1922年在意大利期間結識的。“美國姐姐”于格儒夫人的情況剛好相反,她的名字在中國留學生中無人不知,她和她的丈夫都深受所有人尊敬,勤工儉學運動書信和回憶里多次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這是兩位不應被歷史遺忘的熱愛中國的外國友人。

于格儒夫人是美國作家,原名碧細·麥金尼斯(Bessie McGinnis,1873-1928),碧細是當時中國留學生對她的昵呼。她在二十六歲那年準備結婚,未婚夫得了肺炎,醫(yī)治無效,她決定把婚期提前兩個月,儀式舉行后十二小時,丈夫去世。從此時起,她隱去本名,只使用丈夫姓名,自稱約翰·凡·沃爾斯特夫人(Mrs John Van Vorst)。即使改嫁于儒格,仍不隨夫改姓。1923年,法國政府給她頒授榮譽軍團騎士勛章,憲報刊登的名單繼續(xù)使用這個名字。

她在丈夫死后開始寫作,成名作是《勞工婦女》(The Woman Who Toils),與丈夫的姐姐瑪麗(Marie Van Vorst,1867-1936)合作。為了寫本書,她們在1902年分頭進入工廠,實地觀察體驗。文章在雜志連載后,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讀到,寫信給碧細,稱贊文章主題的重要性,同時提出對婦女在國家中地位的看法。1903年單行本出版時,她們以這封信作為序言,引起傳媒廣泛關注。

1906年,《哈潑雜志》(Harp's Magazine)聘請瑪麗到國外采訪,撰寫“世界河流”系列報道,碧細陪同前往歐洲,從此在巴黎定居下來,為美法兩國報刊撰寫文章,雙向介紹美國和歐洲的文化藝術。她很快便結識了法國作家于格儒。

于格儒(Hugues Le Roux,1860-1925)出身諾曼底世家,家族經(jīng)營輪船公司,從祖父輩便開始與中國有生意來往。他自少立志成為作家,中學畢業(yè)后,不顧家庭反對,進入巴黎索邦大學念文學。期間結識了作家都德,成為入室子弟,來往密切,甚至傳說他曾替都德代筆,寫過兩篇小說。

大學畢業(yè)后,他選擇新聞職業(yè),在報社擔任編輯和記者。他是一支健筆,作品源源不斷,成為一位名記者。在工作中,他結識了不少政治人物,一方面為他們提供資訊,另一方面通過他們不時接受政府任務,前往外國考察,通過當?shù)胤▏桂^,會見國王、總統(tǒng)之類的高層人物,有點像半官方特使。他到過北歐諸國、非洲阿比西尼亞和多哥,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派往英國和美國,然后到日本和中國,收集各國情況。在中國,他會見忙于稱帝的袁世凱和其他政要,對中國進行深入的了解,和中國外交界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他預言當時中立的中國,因為繼續(xù)向英法派出勞工,最終會投入?yún)f(xié)約國對德宣戰(zhàn),預言在一年后成為事實。

他在1920年當選為上議會議員,這時正逢勤工儉學高潮,他對中國留學生十分友好,參加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工作,在議會辯論中,積極支持把庚子退款用于留學生身上。中國政府也視他為可靠朋友,1922年寄到法國的一筆七萬法郎款項,指定由他分發(fā)給留學生。

碧細在1914年和他結婚,周恩來1921年5月發(fā)表在天津《世益報》的一篇文章提過她,使用音譯,稱她為毓具勒奧氏夫人。到了1922年3月,向警予寫的三封信已經(jīng)改用于格儒夫人的稱呼。這個文雅的譯名有點像漢學家的名字,她和丈夫都不懂中文,不知是誰起的。

新聞圖片:鄭毓秀(1921年),碧細夫人(1925年),于格儒(1925年)

碧細是一位思想前衛(wèi)的作家,跟丈夫一樣關心中國留學生的處境。1917年左右,她結識正在巴黎大學法律系念書的鄭毓秀,兩人成為好朋友。鄭毓秀是辛亥革命時期出現(xiàn)的新女性,反對纏足,追求婚姻自由,她在推翻滿清期間有過一段偷運炸彈的傳奇經(jīng)歷。碧細把她的口述筆錄下來,1919年底在《世界雜志》(La Revue mondiale)發(fā)表,連載兩期,次年增補后出版單行本,以《童年和革命的回憶》(Souvenirs d'enfance et de Révolution)為題。英文版1926年在紐約出版,書名《中國姑娘》(A Girl from China)。

1919年3月至1920年10月,一千多個勤工儉學生涌到巴黎,由華法教育會接待。這個會沒有會址,借用華僑協(xié)社位于巴黎近郊哥倫布鎮(zhèn)的一座房子。雖有三層樓,但地方有限,路過或未有居所的留學生在此暫住,很快便出現(xiàn)人滿之患。碧細知道后,捐出一個美制大帳篷(留學生稱為布棚),豎立在后院的空地上,可供近兩百人住宿,收容過很多留學生,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19年10月,鄭毓秀回國,到四川演說,提倡女性走出國門留洋,得到熱烈反應。次年10月,她帶同二十位女學生回到法國。到達后不久便遇到勤工儉學危機。法國面臨戰(zhàn)后士兵復員的失業(yè)潮高峰,中國學生陷入無工可做的絕境,喊出求生權、求學權的口號,近四百人群集巴黎,準備到使館請愿,要求政府每月發(fā)給四百法郎,為期四年。鄭毓秀是女留學生的公認領袖,擔起保護責任。她向碧細求助,在示威前夕,把十二位女學生帶到碧細家中,碧細提議向她們提供每月三百法郎的補助,為期一年,以渡難關,同時要求不要去示威。所有人都同意,但仍有三人參加了行動,碧細未加責備,照發(fā)補助。

她的補助后來擴展到全部勤工儉學女學生,總共四十多位。1923年,她又為女學生設立八個獎學金,有些人連續(xù)三年得到補助。男學生也有人受益,他的丈夫在1923年說,她同時接濟的人數(shù)最高時達到五十人,超過女學生之總數(shù)。有研究者估計,先后受益者超過一百人。盛成是受益男學生之一:

我當時去蒙白里的學費,暫時由于夫人擔任,每月接濟二百法郎。蒙白里的生活程度雖低,每月至少須三百法郎;另一百法郎由工作來補不足。

補足工作由蠶桑科主任安排,當雜務實習生,每月一百二十法郎。這期間,碧細曾經(jīng)給他寄過罐頭、點心和餅干等食物包裹。

勤工儉學生深受經(jīng)濟問題困擾,盛成在這方面的運氣卻很好。碧細補貼一年后,把他介紹到他的丈夫參與管理的中國留法青年協(xié)濟會,該會新開設十個獎學金,幫助被認為有發(fā)展前途的學生,盛成入選,每年得到六千法郎。連續(xù)兩年后,他拿著蠶??浦魅我粡垵M溢褒詞的證明書,向法國外交部申請外國學生獎學金,他與二十二位中國留學生一起被選中,這張證明書現(xiàn)在仍保留在法國外交部檔案館。

然而,有些留學生看在眼內,心生不滿,甚至諸多猜疑。盛成風塵仆仆從南部趕到巴黎,本為留學生爭分庚子退款,大家受益,沒有想到開會的時候,他的政府獎學金受到諸多責難:

勤工同學中有指我受法國外交部收買的。要賣還賣貴一點,這二百法郎一月太少,不值賣身,遂宣布與中法監(jiān)護委員會變相的中法友誼會脫離關系。

后果連累到已到手的第一季獎學金,一并退還給法國政府。盛成沒有家庭經(jīng)濟支持,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1927年他應瓦萊里之請撰寫生平,對所有獎學金一字不提:

到法之后,即為勤工儉學生,進杜西隴木工廠作工,入萬多門中學讀書,萬多門乃法國詩人龍沙之故里。

未幾,復入工廠。

既而再入學校,進蒙白里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

復入工廠,到尖山脊山以及屹山育蠶場中工作。Pyrénées Cévennes, Alpes

復回學校。

復入工廠,到脊山中紡紗廠與絲廠去做工。

再回蒙白里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充見習生。

復進工廠,到意大利北部蠶場做工。

再入學校,進意國國立巴都蠶學院卒業(yè)。

再回法國,到蒙白里,進大學,研究自然科學,民十三,得理碩士位。

復入農(nóng)場作工,在蒙白里園藝試驗場作工。

再進大學,預備博士論文,同時授徒以謀生,曾代理蒙白里農(nóng)專實習主任。論文成[績]列最優(yōu)等?,F(xiàn)在巴黎理科大學教授“比較蠶桑學”。

不斷在工廠和學校之間再進和復入,好像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勤工儉學生,必須先勤工才能儉學。事實相反,盛成年年都享受獎學金,再看工作地點和時間,大多與蠶桑和假期有關,不如說是大學生的實習課或者假期工。到了被迫放棄獎學金后,變成必須先勤工才能儉學,僅僅五個月,他就決定中止學業(yè),拋棄已經(jīng)開始的博士論文,計劃暑假一到就離開法國。

爭分庚款運動在盛成返回南部后,偃旗息鼓,壽命之短,留學生的回憶文字或者中法文獻都未見記載,只有羅曼·羅蘭保存的這兩種印刷件。

1927年 瑞士夏令講習班

羅曼·羅蘭收到盛成的信件后,在12月25日的日記中作了記錄,這是第一次在日記里提到盛成,離開第一次來信已經(jīng)六年:

和另一個中國青年的通信。他在塞特海洋生物研究所:盛成。

他寫了一篇關于中國和平主義宗師的演講詞,請我寫序。我向他提出幾點善意的意見:我問他:一,幾個偉人,例如老子、孔子、孟子等,是否代表一個民族的整體精神,或者,他們的思想是否針對差別很大的事物狀況作出的反應;二,他們的理論付諸實踐時發(fā)生過什么事?我也不贊成他在著作中插入對基督教的粗暴指摘。我說不要把地球上一部分的優(yōu)越之處來反對另一部分,而要不偏不倚去觀察兩者的優(yōu)點和缺點,努力聯(lián)合善來反對惡。他回答說,他被“像鴉片那樣毒害中國”的基督教所激怒!

接下來,他抄錄了盛成9月3日反駁信的主要內容,好像他預感到此事還會有下文,需要記下來。僅僅過了十天,他接到盛成的新年來信,一封奇特的賀年信。

親愛的羅曼·羅蘭,

我不能讓一九二七年新年過去,而不向你致以最好的祝愿。

你是一位心腸善良的人,如果沒有和平,一定不能生活。

愿你里外充滿和平!

我從巴黎經(jīng)克萊蒙-費朗歸來。愉快的歸來!我在巴黎那間“歐化中國人心理學院”的課程結束了。

我的朋友席瓦已經(jīng)從倫敦回來,談起在英國的印度人,他說我們的學校就要稱為“歐化東方人心理學院”了。

歐化的東方人是各族人民緊密團結的障礙和敵人。無論本國和國際的社會斷裂,他們都是真正的根源。

他們使得對東方的“斯拉夫優(yōu)越論者”的批評更有力量。這些個人主義者,自私,惰性,軟弱,虛榮,偽善,卑鄙。

內心高呼“人人為我,我為自己”。手中握著利劍,要求利益,而非權利。

他們組成政治黨派!這些搗亂者把自己的心理蔓延到整個社會。以為所有人跟他們一樣,是一群小蒼蠅,追逐個人利益和過眼煙云的名聲。

親愛的羅曼·羅蘭,你想拉近各國民族的距離。你知道,我們離開目標還很遠。

日內瓦、倫敦或巴黎的代表大會,集合幾只路過的鳥兒,無法達到這個目的:善唱的鶇鳥,肥胖的麻雀,夜出的貓頭鷹,和平的鷹,用一兩個月,一兩個星期,一兩天,一兩個小時,一兩分鐘,為可憐的和平起草一個永恒的綱領,起草一個一閃而過的日程表。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