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真材實料

天才的編輯 作者:[美] A.司各特·伯格 著;彭倫 譯


1 真材實料

1946年3月一個下雨的傍晚,六點剛過,一位瘦長的灰發(fā)男子坐在他最愛去的麗茲酒吧,喝下最后一滴馬提尼酒。幾杯下肚,他覺得這點酒精已經足以讓自己有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考驗,于是他結了賬,站起身,穿上外衣,戴上帽子。一手提著裝滿材料的公文包,一手打著雨傘,他走出酒吧,大步邁進滂沱大雨中的曼哈頓中區(qū)。他一路向西,朝幾個街區(qū)遠的第43街一個沿街小屋走去。

此刻,三十位年輕男女正在屋里等他。他們是道布爾戴出版社總編輯肯尼思·D.麥考米克(Kenneth D.McCormick)在紐約大學開設的一門圖書出版進修課程的學生。他們都渴望在出版界求得立足之地,參加這個每周一次的討論班正是為了多一些這樣的機會。大多數(shù)上課的時候,總會有幾個人遲到,但是今晚,麥考米克發(fā)現(xiàn),每個學生都已經在六點整準時就座。麥考米克知道為什么。今晚講座的主題是編輯圖書,他已經說服當下美國最受尊敬、最有影響的圖書編輯,來“就這個話題說幾句”。

對于大眾來說,麥克斯韋爾·埃瓦茨·珀金斯(Maxwell Evarts Perkins)并不為人所知,但是在圖書出版界,他可是個大人物,是一種偶像。因為他是一位完美的編輯。年輕的時候,他曾發(fā)現(xiàn)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等多位年輕的偉大天才,將自己一輩子的事業(yè)獻給了他們,挑戰(zhàn)上幾代已經固定下來的文學品位,掀起了一場美國文學的革命。他只效力于一家出版社——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出版社(Charles Scribner’s Sons),工作了三十六年,在此期間,沒有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能像他那樣發(fā)現(xiàn)這么多才華橫溢的作家,出版他們的作品。麥考米克班上的好幾個學生都跟他說過,正是因為有珀金斯這么出色的榜樣,他們才立志投身出版業(yè)。

麥考米克用手掌拍了拍面前的可折疊式課桌,讓全班安靜,然后以描述編輯的工作性質為開場白,開始這一系列課程的講解。他說,編輯的工作,并不像過去那樣主要局限在檢查拼寫和標點符號,確切地說,得知道要出版什么,怎樣獲得書稿,怎樣才能促進它最大程度地吸引讀者??偠灾?,麥考米克說,麥克斯·珀金斯是無法超越的。他具有非常獨到、極其敏銳的判斷力,又以激發(fā)作者寫出其最佳作品的能力而聞名。對他的作者們而言,他更像一個朋友,而不是什么苛刻的工頭。他全方位地幫助他們。如果需要,他會幫助他們確定作品的結構;給書起標題,構思情節(jié);他可以是心理分析師、失戀者的顧問、婚姻法律師、職業(yè)規(guī)劃師,或者放款人。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一個編輯對書稿做了那么多工作,然而他總是堅守自己的信條:“書屬于作者?!?/p>

麥考米克認為,在某些方面,珀金斯好像不適合這個職業(yè):他拼寫很差,標點亂用,至于閱讀,連他自己都承認“慢得像頭?!?。但是,他對待文學就像對待生死。他曾經寫信給托馬斯·沃爾夫說:“沒有什么能比一本書更重要的了?!?/p>

因為珀金斯是他這個時代的卓越編輯,因為他的許多作者都是名人,也因為珀金斯本人有點古怪,于是坊間不斷流傳著他的許多傳說,大部分都是有事實依據(jù)的。就以下這些事情,肯尼思·D.麥考米克班上人人都聽過一種以上的說法:珀金斯如何發(fā)現(xiàn)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司各特的妻子澤爾達·菲茨杰拉德(Zelda Fitzgerald)如何開著司各特的車載著這位編輯栽進長島海峽;珀金斯如何說服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借給菲茨杰拉德成千上萬塊錢,將他從崩潰邊緣拉了過來。據(jù)說珀金斯沒有看過稿就答應歐內斯特·海明威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太陽照樣升起》,等到拿到稿子,又不得不為了保住他的工作而拼命處理其中粗俗的文字。還有一個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珀金斯為了海明威第二部小說《永別了,武器》中的那些臟話而和極端保守的老板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對抗。據(jù)說珀金斯隨手把“屎”、“操”、“尿”等詞寫在臺歷上,沒注意到臺歷上的題頭“今日事”。老斯克里伯納看到臺歷上寫的這些字,對珀金斯說如果連這些事情都需要提醒自己,那他可就麻煩了。

還有許多珀金斯的故事講他如何對付托馬斯·沃爾夫粗糙的文字和火爆的脾氣。據(jù)說一米九八的大個子沃爾夫是身子抵著冰箱寫他的小說《時間與河流》的,他把冰箱頂當寫字臺,每寫完一頁,讀也不讀就扔進一只木板箱。最后,據(jù)說是三條彪形大漢用手推車把滿載稿子的箱子送到珀金斯跟前,他再把這堆一口氣發(fā)泄出來的東西整理成書。麥考米克班上的人也都聽說過麥克斯韋爾·珀金斯著名的帽子,那是一頂飽經風霜的淺頂軟呢帽,無論在室內還是外出,他都成天戴著,臨睡覺時才摘下來。

麥考米克正說著,這位傳奇人物走進了43街的屋子。麥考米克一抬頭,看見后門口弓身進來的高大身影,連忙打斷自己沒說完的話,歡迎來客。學生們轉過身,才第一次見到了這位美國最卓越的編輯。

他現(xiàn)在六十一歲,身高一米七八,體重六十八公斤。手中拿的傘似乎沒有發(fā)揮什么作用——他身上滴著水,帽子低垂蓋著耳朵。珀金斯臉色略泛紅,令他狹長臉龐上的特征顯得柔和一些。他的臉以那只高挺的紅鼻子為基準線,一直紅到鼻尖,鼻尖和鼻翼的曲線像鳥喙。眼睛是淺藍色的。沃爾夫曾寫道,這雙眼睛“充滿了奇怪的、霧蒙蒙的光,仿佛能從中看到遙遠的海上氣象,是快速帆船上去中國數(shù)月的新英格蘭水手的眼睛,好像有什么東西淹沒其中”。

珀金斯脫下濕答答的雨衣,露出沒有熨燙的三件套芝麻呢西裝。然后兩眼視線向上,摘下帽子,腦袋上金屬灰色的頭發(fā)直直地向后梳,額頭中央露出V字發(fā)際線。麥克斯·珀金斯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給別人什么印象,同樣在這個夜晚,他不在意給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是一個從佛蒙特州到城里來談生意的磨粉商人,穿著周日的衣服卻淋著了雨。他走到教室前面,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尤其是聽到肯尼思·麥考米克這樣介紹他:“美國編輯中的元老?!?/p>

珀金斯過去從未在這樣的人群面前發(fā)言。他每年都會收到數(shù)十個邀請,但都拒絕了。首要的原因,是他有點耳聾,盡量避免面對人群。另外,他堅信,圖書編輯不應該引人注目;他覺得,編輯的公眾知名度可能會影響讀者對作者的信任感,也會影響作者的自信心。而且,在麥考米克的邀請之前,珀金斯從未覺得討論他的職業(yè)生涯有什么意義。作為出版業(yè)內才能出眾、受人愛戴的楷模,肯尼思·麥考米克本身也和珀金斯一樣,堅持編輯自我隱形的職業(yè)操守,所以他的邀請很難拒絕。又或許珀金斯感覺到疲勞和悲哀已經大大消磨了他的壽命,他最好還是把他所知道的東西傳授下去,趁一切還不太晚。

珀金斯兩根拇指舒服地勾著馬甲的袖孔,用他那略帶粗糲但溫文爾雅的聲音開始了今晚的講座,臉沒有完全正對聽眾:“你們必須記住的第一件事,是編輯并不給一本書增添東西。他最多只是作者的仆人。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因為編輯充其量是在釋放能量。他什么也沒有創(chuàng)造?!辩杲鹚钩姓J他曾給一些當時不知道寫什么的作者出過題目讓他們寫,但他強調,這樣的作品通常都不是這些作者最好的,雖然它們有時候很暢銷,甚至獲得很好的口碑。“一個作家最好的作品,”他說,“完完全全來自他自己。”他提醒學生們,不要試圖把編輯個人的觀點強加于作者的書中,也不要把他的風格變得不像他自己?!白龇ê芎唵危彼f,“如果你要編一本馬克·吐溫的書,就不要把他變成莎士比亞,或者相反,把莎士比亞變成馬克·吐溫。因為最終,編輯從作者身上獲得的,只能跟作者從編輯身上獲得的一樣多。”

珀金斯用一種耳背的人特有的空洞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著,仿佛他也驚訝于自己的聲音。聽眾一開始聽他說話挺費勁,但過了幾分鐘就完全平靜下來,聽得清他的每一個音節(jié)。他們專心坐著聽這位如此與眾不同的編輯講述他工作中遇到的種種激動人心的挑戰(zhàn)——尋找被他反復稱為“真材實料”(the real thing)的作品。

最后,珀金斯總結完他準備好的講座內容,肯尼思·麥考米克就問學生們有什么問題。第一個問題:“你和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一起怎樣工作?”

珀金斯想了片刻,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他答道:“司各特永遠都是一位紳士。有時候他需要支持——要頭腦清醒——但是他的寫作非常豐富,理應得到支持?!辩杲鹚菇又f,菲茨杰拉德的書比較容易編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力求完美,希望它站得住腳。但是,“司各特對批評特別敏感。他可以接受批評,但是做他的編輯,你得對自己提出的任何建議有把握”。

話題轉到歐內斯特·海明威。珀金斯說海明威在寫作開始階段需要幫助,即使到成名后,“因為他寫東西就像他的生活一樣大膽魯莽”。珀金斯相信,海明威的寫作展現(xiàn)了他筆下的主人公的品質,“在壓力下的風度”。他說,海明威比較容易過度修改,矯枉過正?!八嬖V我,《永別了,武器》的某些部分他寫過五十遍,”珀金斯說,“當作者要破壞他作品中的本色時,這就是編輯應該介入的時機。但別介入得太早,一刻都不能早?!?/p>

珀金斯還講述了他給厄斯金·考德威爾編書的一些故事,然后評點了幾位他編過的暢銷女性小說家,包括泰勒·考德威爾、瑪西婭·達文波特和瑪喬麗·金南·羅林斯。雖然學生們一開始不太敢提出敏感的話題,但最后,他們還是問到珀金斯疏遠了的已故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當晚剩下時間所提的問題大都圍繞著珀金斯與沃爾夫的密切聯(lián)系,這是他職業(yè)生涯中付出心血最多的作家。多年來,沃爾夫那些磅礴淹漫的小說盛傳是沃爾夫和珀金斯共同創(chuàng)作的?!皽?,”他說,“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是天才。那種才華之大,正如他對美國的看法一樣,一本書或者一輩子都無法承載他所有想表達的東西?!碑斘譅柗虬炎约旱氖澜缛谌胄≌f中,珀金斯覺得有責任為他設置一些篇幅和形式上的界限。他說:“這些務實的寫作慣例,沃爾夫自己不會停下來考慮的。”

“但是沃爾夫能愉快地接受你的建議嗎?”有人問。

在這個晚上,珀金斯頭一次大笑起來。他說到在他與沃爾夫交往的中期,有一次他試圖說服沃爾夫把《時間與河流》中的一大段內容全部刪掉?!澳鞘且粋€炎熱的深夜,我們在辦公室改稿。我把我的意見跟他說清楚,然后默默坐下來,繼續(xù)讀稿子?!辩杲鹚怪牢譅柗蜃詈罂隙〞鈩h改,因為從寫作藝術的角度,刪改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沃爾夫可沒那么容易屈服。他不以為然地把頭一仰,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兩眼在珀金斯幾乎沒什么裝飾的辦公室里四處亂轉?!拔依^續(xù)讀稿子讀了至少十五分鐘,”麥克斯說,“但是我很清楚湯姆在干什么——知道他最后的視線落在辦公室的一角。那里掛著我的帽子和大衣,在帽子下,掛著一條用響尾蛇皮做的七節(jié)響尾蛇玩具?!蹦鞘乾攩帖悺そ鹉稀ち_林斯送的禮物。“啊哈,”沃爾夫叫道,“一個編輯的肖像!”開完這個小玩笑,沃爾夫同意了珀金斯的刪稿意見。

由于珀金斯耳背,當天晚上這些未來的出版人提出的問題有幾個還不得不重復了幾遍。在他的發(fā)言中有長長的、令人困惑的沉默。他流利地回答了問題,但其間他的思緒似乎在成百上千段回憶中飄蕩。多年以后,麥考米克回憶說:“麥克斯好像進入了他個人思考的世界里,尋找著內在的、私人的聯(lián)系,仿佛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后關上身后的門?!笨偠灾@樣的表現(xiàn)令人難忘,全班學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他們眼見著他從幾個小時以前蹣跚冒雨而來的新英格蘭鄉(xiāng)下人,變成了他們想象中的那個傳奇。

九點剛過,麥考米克提醒了珀金斯一下時間,以免他誤了回家的火車。顯然,眾人都舍不得他停下。他還沒有提到與小說家舍伍德·安德森、J.P.馬昆德、莫里·卡拉漢、漢密爾頓·巴索的交往,還沒有提到傳記作家道格拉斯·索瑟爾·弗里曼、埃德蒙·威爾遜、艾倫·泰特、艾麗絲·羅斯福·朗沃思或南?!ず諣?。他來不及講講約瑟夫·斯坦利·彭內爾了。珀金斯認為他的小說《羅姆·漢克斯》是他近年來編的最精彩的作品。他也沒有時間講講新作者,譬如說艾倫·佩頓、詹姆斯·瓊斯,他正在編他們兩位的書稿。不過,珀金斯無疑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他抄起帽子,在頭上扣緊,穿上雨衣,轉身背對滿堂站起身熱烈鼓掌的聽眾,像最初進來時那樣,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雨還下得很大。他打著黑傘,費力地朝中央火車站走去。這輩子他從未在公開場合說這么多關于自己的話。

到達康涅狄格州新迦南鎮(zhèn)的家中已是深夜,珀金斯發(fā)現(xiàn)他五個女兒中的老大這天傍晚來看他,并且一直在家里等著。她注意到父親似乎有些傷感,問他怎么了。

“今晚我做了一個講座,他們稱我是‘美國編輯中的元老’,”他解釋道,“當他們稱你是元老的時候,就說明你完了。”

“哦,爸爸,這并不說明你完了,”她反駁,“這只說明你到達了巔峰?!?/p>

“不,”珀金斯肯定地說,“這說明我完了?!?/p>

* * *

這天是3月26日。二十六年前的3月26日,發(fā)生了一件事,由此拉開了麥克斯韋爾·珀金斯偉大生涯的序幕:一本改變他的人生、影響深遠的書出版了。

2 天堂

1919年,曼哈頓以規(guī)模盛大的愛國主義大游行迎來了春天。一周又一周,一支支凱旋的部隊在第五大道游行。那場“結束一切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打完了,美國勝利了。

在第48街,游行隊伍經過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和書店所在的斯克里伯納大廈。這是一幢古典風格的十層大樓,頂上有兩座方尖碑,配以莊嚴的壁柱。底層外壁覆著亮閃閃的黃銅——那是斯克里伯納書店典雅的臨街店面,一間寬敞的橢圓形大廳,高高的拱頂,狹窄的金屬梯盤旋而上,通向上層的游廊。在成為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編輯之前曾任書店經理的約翰·霍爾·惠洛克(John Hall Wheelock)稱它是“一座拜占庭式的書籍大教堂”。

緊鄰著書店有一扇不太醒目的門。后面是通往電梯的門廊,坐著吱吱嘎嘎的電梯而上,就來到了斯克里伯納家族企業(yè)的辦公區(qū)域。第二、第三層是財務部和營業(yè)部,第四層是廣告營銷部。第五層則是編輯部:雪白的天花板和墻,沒鋪地毯的混凝土地板,可以合蓋的桌子和書架。如今已傳到第二代的斯克里伯納家族,就是以這樣簡樸的風格,經營著美國出版界最優(yōu)雅、最講究傳統(tǒng)的出版社。這里依然有著狄更斯時代的氣息。比如說,財務室主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他坐在高凳子上整天不挪身子,兩眼緊盯著皮面的賬簿。當時打字機已成為普遍使用的標準工具,由于得雇女性來使用這些新式玩意兒,男士們就不能在辦公室里吸煙了。

在第五層,公司像一個十九世紀的君主國一樣被統(tǒng)治著。查爾斯·斯克里伯納二世(Charles Scribner II),也就是俗稱的“老CS”,是當然的統(tǒng)治者。他的臉上通常都帶著嚴厲的表情,他有一只輪廓分明的鼻子、一頭花白的短發(fā)和一嘴小胡子。時年六十六歲的他已經統(tǒng)治四十年。他的接班人是他為人和氣的弟弟阿瑟,比他小九歲。他的性格比較溫和,因而惠洛克稱他“總是懾于他哥哥的旺盛精力而有點縮手縮腳”??偩庉嬐た死铩げ紕趦葼枺╓illiam Crary Brownell),有一把絡腮白胡子和海象胡須,他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口黃銅痰盂,一只皮沙發(fā)。每天下午,他都會讀新提交上來的書稿,不久“又回味琢磨”一小時。然后,他噴著雪茄繞大廈所在的街區(qū)散一圈步,等到他回到辦公室,吐完痰,就準備宣告他對這部書稿的意見了。

斯克里伯納還是有年輕人的。其中之一,麥克斯韋爾·埃瓦茨·珀金斯,于1910年來到這里。他先當了四年半的廣告營銷經理,再調到編輯部,跟著德高望重的布勞內爾當學徒。到1919年,珀金斯已經被公認為冉冉升起的編輯新秀。然而當他注視著辦公室窗外經過的游行隊伍,他突然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感到深深的失望。他覺得,自己年過三十,年紀太大,負擔太重,已經不能報名參軍到海外服役了??粗娙藗兌嘧硕嗖实鼗剜l(xiāng),他為自己沒能親眼目睹戰(zhàn)爭的結束而遺憾。

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幾乎沒有經歷戰(zhàn)爭及其帶來的動蕩。它的書目是一潭文學品位與價值的死水,永遠不越所謂“正派體面”的雷池半步。實際上,他們極少在取悅讀者之外走得更遠。在他們的書目上,當時正受到關注的年輕一代作家——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一個都沒有。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三位支柱作家,都是秉承英語傳統(tǒng)的成名作家。他們出版了約翰·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的《福爾賽世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和伊迪絲·沃頓(Edith Wharton)的作品全集。事實上,斯克里伯納的大多數(shù)重點書都是他們已經出版多年、書稿都不用再編輯的作家作品。威廉·C.布勞內爾在回復沃頓女士的一部書稿時曾闡明出版社的編輯方針:“我覺得胡亂修改作品的做法不太可靠,我也沒有自負到認為,出版者能夠通過提出修改意見而為作品貢獻許多?!?/p>

珀金斯身為編輯的大部分工作,僅限于校對清樣——印在長幅白紙上的清樣,每張相當于成書的三頁內容——還有其他一些不用動腦的瑣事。偶爾,他會被叫去給某本園藝書修改語法錯誤,或者安排選編學生用的經典短篇小說集篇目,或是契訶夫小說的英譯版。這些工作不需要什么創(chuàng)造性。

斯克里伯納有一位長期作者沙恩·萊斯利(Shane Leslie)。他是愛爾蘭記者、詩人、演說家,曾在美國居住多年。在他的某次新書推廣活動中,新澤西州紐曼中學校長把一個十多歲的學生介紹給了他。萊斯利和這位來自明尼蘇達州的英俊少年、同時也是頗有抱負的小作家成了朋友。后來,這個年輕人考上普林斯頓大學,但在畢業(yè)前參軍入了伍。他被派到堪薩斯州的利文沃斯軍營?!懊總€星期六下午一點,干完一星期的工作,”多年以后,他回憶道,“我就急忙趕到軍官俱樂部,那里有一間房間,大家都在里面抽煙,聊天,翻報紙。一連三個月,我每個周末寫,最后寫出一部十二萬單詞的長篇小說。”1918年春,他相信自己將被調往海外前線,前途未卜。這位年輕的軍官——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將這部書稿托付給了沙恩·萊斯利。

這部題為《浪漫的自我主義者》(The Romantic Egotist)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短篇小說、詩歌、小品文的大雜燴,寫的是他的成長歷程。萊斯利把它寄給查爾斯·斯克里伯納,提請他“判斷”一下是否可以出版。他像寫導言一樣寫道:

盡管它有種種掩飾,但它讓我看到一幅這一代美國人匆匆上戰(zhàn)場的生動畫面。我驚訝于它的原汁原味、它的靈巧。有些地方很天真,有些地方令人激動,不甘于凡俗,又不無反諷的莊嚴感,尤其是到結尾部分。就算刪掉該書三分之一內容也仍然能令人感覺這是一位“美國的魯珀特·布魯克”寫的……令我感興趣的是,這是一本男孩的書,我認為這本書表現(xiàn)了真正的美國青年,而感傷主義者們急于將他們遮掩在基督教青年會的帳篷后面。

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中,這部書稿從這個編輯轉到那個編輯。布勞內爾“根本讀不下去”。它就這樣一路傳遞,最后落到麥克斯韋爾·珀金斯手里?!拔覀儙е懿灰话愕呐d趣讀了《浪漫的自我主義者》,”這年8月,珀金斯在給菲茨杰拉德的信中寫道,“事實上,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收到寫得這么有活力的小說書稿了?!笨社杲鹚沟贸鋈绱私Y論只是依據(jù)一個人的意見。只有他喜歡這部書稿,而他得在信里不情不愿地退稿。他引述了政府在印刷用紙上的配額限制、高昂的印制成本和“小說本身的某些問題”。

斯克里伯納的編輯們都認為給他們退稿的作品寫評語并非分內事,而且很容易遭作者記恨。但是對菲茨杰拉德書稿的熱情促使珀金斯對作品作進一步評論。他自作主張地使用代表編輯部的“我們”一詞,對作品提出一些直率的總體意見,他說:“我們會歡迎一個重新考慮出版的機會?!?/p>

他對《浪漫的自我主義者》最不滿意的地方是它的故事發(fā)展沒有結局。主人公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整個故事中幾乎沒有變化:

你可能是故意這么寫的[珀金斯原文],因為生活的確未嘗不是如此;但這顯然令讀者大感失望和不滿,因為他滿心期待主人公要么最終面對戰(zhàn)爭采取什么實際行動,要么在心理層面上像潘登尼斯那樣“找到自我”。他上了戰(zhàn)場,以去學校念書幾乎同樣的心態(tài)去的——因為這是常理。

“總而言之,我們覺得,”珀金斯斷言,“這個故事沒有一個必須能夠吸引讀者有興趣讀下去的高潮;也許應該安排與人物相協(xié)調的高潮,在更早的階段就有高潮?!辩杲鹚共幌胱尫拼慕芾掳堰@本書改得落入俗套,而希望他改得更為緊湊。“希望我們還能見到它,”他最后寫道,“屆時我們將馬上重讀?!?/p>

珀金斯的信令菲茨杰拉德中尉深受鼓舞,他花了接下來的六個星期時間修改這部小說。到10月中旬,他把修改后的書稿寄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珀金斯如約馬上讀了,并高興地發(fā)現(xiàn)小說大有改進。他沒有直接找老CS,而是先把斯克里伯納的兒子拉到自己一邊。查爾斯三世也喜歡這本書,但只有他的支持還不夠。老編輯們還是否決了珀金斯的意見。后來,珀金斯曾向菲茨杰拉德承認:“我當時很擔心……你可能再也不理我們這些保守分子了?!?/p>

但是,珀金斯下決心要讓這本書出版。他把書稿推薦給了兩家斯克里伯納的競爭對手。珀金斯的一位同事還記得:“珀金斯非常擔心他們會接受書稿,因為他一直認為這份書稿如何修改很關鍵。另兩家出版社則未作任何評價就把書稿退了回來?!?/p>

珀金斯沒有泄氣,他依然懷著有朝一日讓它出版的希望。他相信菲茨杰拉德退伍后可能還會修改,這樣他就能第三次把書稿送交編委會討論。

但是,菲茨杰拉德并不像他在紐約的這位支持者那么堅持不懈?!独寺淖晕抑髁x者》第二次被退稿時,他正在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的謝里丹軍營。他對這本書失去了信心。不過,此時,他的注意力正在阿拉巴馬州高等法院大法官的女兒澤爾達·賽爾(Zelda Sayre)身上,退稿所帶來的失望感也因而少了許多。澤爾達·賽爾高中畢業(yè)時被班上選為“最美最有魅力的女生”。菲茨杰拉德中尉是在7月的一次鄉(xiāng)村俱樂部舞會上結識她的,到了8月就成了邀請她外出的仰慕者之一。后來他在日記中說他是在“9月7日墜入愛河”。澤爾達也愛他,但與他保持了一定距離。她要看他能否憑才華賺夠金錢,過上他倆都夢想的奢華生活。菲茨杰拉德于1919年2月退伍,緊接著就去了紐約,在拜倫·柯里爾廣告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一到紐約他就給澤爾達發(fā)電報:“我在雄心與成功之地,唯愿盡快與心愛之人相會?!?/p>

當然,菲茨杰拉德要去見麥克斯韋爾·珀金斯?,F(xiàn)在已不清楚這次見面兩人說了些什么。不過珀金斯建議司各特重寫小說,把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敘述(這件事沒有直接記錄)。約翰·霍爾·惠洛克在珀金斯提出這一建議的六年后說:“麥克斯的想法是讓作者與寫作素材保持距離。他很喜歡菲茨杰拉德寫作和性格中的生氣勃勃,但他不相信有出版社,尤其是斯克里伯納這樣的出版社愿意接受如此奔放率性的作品。”

1919年仲夏,菲茨杰拉德在家鄉(xiāng)明尼蘇達州的圣保羅市給珀金斯寫了一封信?!拔野滋鞂憦V告文案,晚上痛苦地、半心半意地模仿流行文學,這樣的日子熬了四個月,最后決定兩者只能取其一。所以我放棄了結婚的打算,回家了?!钡?月底,他寫完了小說《名士的培養(yǎng)》(The Education of a Personage)的初稿?!斑@絕不是命運多舛的《浪漫的自我主義者》的修改版,”他向珀金斯強調,“但包含了前一本書稿的某些材料并加以改進、重寫,很像姐妹篇?!狈拼慕芾逻€說:“如果說前面一本書是一個沉悶、亂糟糟的大雜燴,那這本書絕對具有大長篇的意圖,我肯定做到了?!?/p>

菲茨杰拉德又對這部小說充滿了信心,他問如果8月20日交稿,是否有可能在10月出版?!拔野l(fā)現(xiàn)這真是個怪問題,因為您都還沒看過書,”他在給珀金斯的信中說,“但是您對我寫的東西一直都這么寬容,我還是冒昧請您再耐心讀一下吧。”菲茨杰拉德給了珀金斯趕出這本書的兩點理由:“因為我希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和收入上都快點起步;第二,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本適時的書,我覺得公眾非??释x像樣的讀物?!?/p>

珀金斯覺得《名士的培養(yǎng)》是個絕妙的書名,對作品的內容也很好奇。“從第一次讀你的書稿起,我們就相信你會成功?!彼R上回信。關于出版,他說他只能肯定一件事情:兩個月內趕出一本書絕對會影響書成功的可能性。為了縮短審稿時間,珀金斯提議菲茨杰拉德一邊改一邊把改完的章節(jié)寄給他。

菲茨杰拉德沒有分開寄章節(jié)。但到1919年9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部完整的修改稿已放在珀金斯的桌頭。菲茨杰拉德作了大幅度修改,實際上接受了珀金斯的每一條建議。他把敘述角度改成第三人稱,對過去的素材運用得也更加合理。他還給作品起了一個新書名:《人間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

珀金斯準備在每月一次的編輯部會議上發(fā)起第三次進攻,他事先周到地在同事中間傳閱這部新書稿。9月中旬開會。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坐在桌首,陰沉著臉。他弟弟阿瑟坐在旁邊。布勞內爾也在座。這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角色,因為他不僅是總編輯,還是當時美國聲望極高的文學評論家。他“深入思考過這本書”,所以,他看上去迫切等在座其余六個人中有人表態(tài)支持接受此書,他好起來反駁。

老CS滔滔不絕地說著。根據(jù)惠洛克的描述,“斯克里伯納先生天生就是有才干的出版人,是個真正熱愛出版書的人,但當時他說:‘我為我的出版品牌而自豪。我不能出版沒有文學價值的小說?!谑遣紕趦葼栒f出了他的觀點,斷言這本書‘輕浮’。討論似乎到此為止了——但老CS那雙令人生畏的眼睛越過會議桌盯著珀金斯:‘麥克斯,你沒吭聲?!?/p>

珀金斯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踱步?!拔矣X得,”他說,“出版人的首要責任是出版有才華的作者。如果這么有才華的人我們都不出版,那問題就嚴重了?!彼M而表示,雄心勃勃的菲茨杰拉德一定能夠找到另一家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而年輕作家們都會追隨他而去:“那樣我們倒不如關門好了。”珀金斯踱回他的座位,正視著斯克里伯納說:“如果我們拒絕菲茨杰拉德這樣的作者,我將對出版失去任何興趣?!迸e手投票表決開始了。新老編輯不相上下。會議一片沉默。于是斯克里伯納說,他還需要時間再考慮考慮。

菲茨杰拉德在火車站找了一份臨時工:修理火車車廂頂。9月18日那天,也就是他二十三歲生日前,他收到一封珀金斯加急寄來的信:

我個人非常高興,終于可以寫信告訴你,我們一致同意出版你的書《人間天堂》。假如把它看作過去你投過稿的那部作品——某種程度上也的確如此——你做了許多修改和擴展,我認為有了巨大的改進。它仍然像初稿一樣充滿勃勃生機和力量,我覺得布局更平衡合理了……這本書如此與眾不同,現(xiàn)在很難預測銷售前景,但我們都認為它可能成功,因而都會全力以赴。

斯克里伯納計劃在第二年春天出版該書。

出版社將不支付預付金給菲茨杰拉德——現(xiàn)在已成出版業(yè)慣例的預付金,在當時還沒有約定成俗。但菲茨杰拉德仿佛已經看見美好的未來。在1937年寫的文章《早年的成功》(“Early Success”)中,他說:“那天我辭職了,在大街上狂奔,看到朋友、熟人的汽車就叫住,告訴他們——我的小說《人間天堂》要出版了……我還清了少得可憐的欠賬,買了一身西裝,每天早上醒來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和希望?!狈拼慕芾陆邮芰绥杲鹚蛊鸩莸乃泻贤瑮l款,但有一個條件還作了些掙扎。他一心想在圣誕節(jié)前就成為出了書的作家,最晚不超過2月份。最后他告訴珀金斯為什么:這段時間里他還能拴住澤爾達·賽爾的心。菲茨杰拉德在給珀金斯的信中說,如果超過這段時間,“會影響我的心理,我的環(huán)境,而且會生出新的戰(zhàn)場。我身處這樣的階段:每一個月都性命攸關,好像是為了幸福舉著棍棒和時間作斗爭”。

珀金斯解釋一年中有兩個出版季,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很早就得為出版季做好準備。譬如,每年七八月,斯克里伯納的發(fā)行員就帶著裝滿新書封面和試讀篇章的箱子在全國各地跑經銷商,這樣才能保證在當年圣誕節(jié)期間有一個好收成。一本在這些“旅行家”拜訪過書店以后才上秋季書目的新書,就只能完全靠它自己的實力了。因為它出版的時候,書店可能還沒有事先得到介紹,而書店老板已經“快被源源而來的新書逼瘋了,他可能把所有的本錢都壓在它們上面了”?!霸谶@種情況下,”他說,“那本書的出版將變成最不受歡迎、最麻煩的事,相應地,書的銷售也將大受影響?!辩杲鹚菇ㄗh把書放在第二個出版季出版,一過完圣誕節(jié)就開始準備發(fā)行。到那時,書店剛剛結束全年最好的銷售季,兜里鼓鼓的,準備為明年備足貨。而這一季的春季新書中,將有一本眾所期待的書:《人間天堂》。

菲茨杰拉德接受了珀金斯的建議,不再反對。在1937年的那篇文章中,他還寫道:“我一邊期待著我的小說出版,一邊開始從業(yè)余作者向職業(yè)作家轉變,就好像把你的全部生命縫制成一種工作模式,做完一個活就自動開始另一個活?!彼归_了好幾個寫作計劃。其中最令珀金斯感興趣的是一部叫《魔鬼情人》(The Demon Lover)的長篇小說,據(jù)菲茨杰拉德估計要一年時間寫完。等他對此的熱情消退,他又寫了好幾個短篇小說投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主辦的月刊《斯克里伯納雜志》(Scribners),結果只被錄用了一篇。

菲茨杰拉德需要一些鼓勵話來抵消退稿通知的打擊。珀金斯讀了被雜志退稿的幾個小說后,告訴菲茨杰拉德,這些小說肯定能在別處發(fā)表。“它們的巨大魅力,”珀金斯寫道,“在于它們寫得很鮮活。雜志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百分之九十都是以日益陳舊的文學形式表現(xiàn)生活。我認為你的小說直接來源于生活,語言、風格同樣如此,都是當下的。不拘泥于大多數(shù)作家愛用的老套……老套只會妨礙他們?!边@些小說,珀金斯寫道,“讓我發(fā)現(xiàn)你也絕對可以成為短篇小說家”。

后來,在年底前的幾星期,菲茨杰拉德寫信給珀金斯說:“很幸運,我能找到一家顯然對作者有廣泛興趣的出版社。上帝知道這種文學游戲曾經多少次令我喪氣?!狈拼慕芾聸]有意識到的是,麥克斯韋爾·珀金斯也正因為斯克里伯納擁有了最杰出的年輕作家,而這又是他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優(yōu)秀作者而感到同樣的喜悅。

* * *

菲茨杰拉德還在普林斯頓大學念書時,曾對來訪的駐校詩人阿爾弗雷德·諾伊斯(Alfred Noyes)說,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既寫暢銷書,又寫具有永恒價值的書”,但他不知道該寫哪一種。終其一生,司各特一直在為此而掙扎。珀金斯很快意識到,雖然這兩種書對菲茨杰拉德都重要,尤其重要的還是錢?!度碎g天堂》還在排版的時候,菲茨杰拉德就寫信對珀金斯說,他又有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念頭了。“我想動筆寫,”他說,“可我不想寫到一半時身無分文,不得不再寫短篇小說——因為我不喜歡[寫短篇小說],純粹是為了錢?!彼囂叫缘貑枺骸俺霭嬉槐径唐≌f集是不大可能的吧?”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恐怕是能拿到手的錢,而不是未來的文學聲譽。

珀金斯表示文集通常不會暢銷,從而打消了菲茨杰拉德的這個念頭?!笆聦嵣?,”珀金斯解釋道,“我覺得你的短篇小說很可能成為一個特例——如果你發(fā)表了許多,你的知名度很高的話。我認為它們具備受歡迎的條件,結集成書還是很有可能暢銷的。我希望你寫的時候多花心思……因為它們不僅有助于提高你的聲譽,而且本身也都很有價值?!?/p>

菲茨杰拉德整個冬天都很焦慮。澤爾達·賽爾雖然已經答應嫁給他,但要成婚,他還得成為知名作家才行。他把短篇小說視為實現(xiàn)目標的一條捷徑。他把《魔鬼情人》寫好的部分分拆為好幾篇,以每篇40美元的價格賣給喬治·讓·內森(George Jean Nathan)和H.L.門肯(H.L.Mencken)主編的暢銷文學雜志《時尚人士》(The Smart Set)。在1920年,編輯、評論家H.L.門肯比任何人都更積極地鼓勵作家拋棄“假斯文的傳統(tǒng)”,記錄鮮活的時代之音。到這年冬末,菲茨杰拉德已經在《時尚人士》上發(fā)表了六個短篇小說,流暢漂亮地寫了一系列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剛出道的莽撞青年。一個文學新秀在迅速崛起。

隨著《人間天堂》出版日期的臨近,在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內,許多人開始感染到麥克斯·珀金斯已經持續(xù)數(shù)月的興奮與熱情。但是,也有一些人并不興奮,而是感到恐慌。文學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寫道,《人間天堂》還沒出版就已經被認為是“新時代之聲,令斯克里伯納出版社某些老派編輯感到畏懼”。高級編輯愛德華·L.伯林蓋姆的兒子羅杰·伯林蓋姆(Roger Burlingame,后來也成為斯克里伯納的編輯)在他撰寫的斯克里伯納出版社非正式社史《許多書的誕生》(Of Making Many Books)一書中寫到了這種反應,非常典型。他提到當時發(fā)行部有個重要同事在出版社里影響很大。他常常對書的判斷沒把握,所以總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談論書,還經常把書帶回家給他博覽群書的姐姐看。眾人都相信他姐姐的眼光很準,許多讓她看得掉眼淚的小說都會成為暢銷書。所以當大家知道他在周末把《人間天堂》帶回家后,周一上午一上班就眼巴巴地想知道他姐姐的反應?!澳憬憬阍趺凑f?”大家異口同聲地問。“她讀完以后就不想再碰它,”他答道,“于是她拿鉗子夾起它,扔進了火里?!?/p>

1920年3月26日,《人間天堂》終于面世,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在廣告中驕傲地宣稱菲茨杰拉德是“本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篇小說作家”。當天珀金斯踱進一家書店,親眼看到兩本書被買走,心想這完全符合他的預期。一星期后,澤爾達·賽爾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在離斯克里伯納大廈幾個街區(qū)遠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結婚。他們永遠記得,是珀金斯的庇護促成了他們的婚姻。

《人間天堂》就像整個時代一面飄揚的旗幟。它不僅引起文學評論界的廣泛注意,銷售也勢如破竹。H.L.門肯在他的《時尚人士》上發(fā)表評論說,菲茨杰拉德寫出了一部“真正了不起的處女作——結構創(chuàng)新,思想深邃,具有美國文學中如美國政治的誠實那般稀有的才華”。在同樣由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出版的美國社會史專著《我們的時代》(Our Times)中,作者馬克·沙利文(Mark Sullivan)寫道,菲茨杰拉德的第一本書“所創(chuàng)造的分野就算不能說創(chuàng)造了一代人,也可以當之無愧地說它讓全世界關注一代新人”。

菲茨杰拉德自己在書的結尾也闡明了這一點?!斑@是一代新人,”他寫道,“他們在日日夜夜的幻夢中吶喊著前輩的吶喊,遵循著前輩的信念;終將注定走出幻夢,走進骯臟、灰暗的動蕩社會,去追尋愛與尊嚴;這代新人要比老一輩人更希望擺脫貧困,更崇尚成功,他們因此而愿意付出更多代價;他們長大成人,發(fā)現(xiàn)諸神皆死,百戰(zhàn)俱殆,一切對人的信念也動搖了。”

關于這本書的暢銷狀況,作者本人在《早年的成功》中回憶道:

我昏頭昏腦地告訴斯克里伯納出版社,我估計我的小說銷量不會超過兩萬冊。一陣大笑之后他們告訴我,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能賣五千冊就是非常好的成績了。我想它出版一周以后銷量就超過兩萬冊了,不過我那時太拿自己當回事兒,壓根沒想到這是很滑稽的事。

這本書的成功并沒有令菲茨杰拉德發(fā)大財,但令他一舉成名。他才二十四歲,看起來注定會成功。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在這年下半年給沙恩·萊斯利寫信說:“你把菲茨杰拉德引薦給我們幫了我們大忙;《人間天堂》是我們當季最暢銷的書,現(xiàn)在銷售還很強勁?!?/p>

菲茨杰拉德夫婦,二十世紀二十年代

在最初為這本書的成功而趕制的過程中,有許多明顯的拼寫錯誤沒有被檢查出來。責任完全在珀金斯。他被斯克里伯納社內其他同事的反應嚇怕了,所以幾乎每一份校樣都捏在自己手里不外傳,連校對員都不給。羅杰·伯林蓋姆在《許多書的誕生》中提到,要不是珀金斯敬業(yè)的秘書艾爾瑪·威科夫(Irma Wyckoff)的嚴格督促,麥克斯“本人險些成為一名‘拼寫奇人’”。很快,珀金斯沒有看出來的拼寫錯誤成了文學圈里議論的熱門話題。到了夏天,風趣的《紐約論壇報》書評專欄作者弗蘭克林·P.亞當斯(Franklin P.Adams)還把挑錯變成了社交場上的逗樂游戲。最后,哈佛大學的一位學者寄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一封信,上面列出書中的一百多處錯誤。這對珀金斯來說是一種羞辱;更令他感到羞辱的是連作者也來挑錯,雖然他自己的拼寫也非常糟糕。司各特對他的書每過一星期就加印一次的佳績非常興奮,但對弗蘭克林·亞當斯越來越長的挑錯清單上的許多錯誤,出版社遲至第六次印刷仍未改正,他深感不滿。

讀者對這種有錯的版本似乎不怎么在乎。作品本身尤其令這個國家不安定的年輕人激動。馬克·沙利文后來這樣談菲茨杰拉德的主人公:“年輕人在阿莫瑞的作為中找到了自己的行為準則;緊張的家長則發(fā)現(xiàn)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绷_杰·伯林蓋姆進一步寫道,這部小說“把所有參戰(zhàn)的那一代年輕人安逸的家長們從安全感中驚醒,意識到他們的孩子身上的的確確發(fā)生了某種可怕的、也許是決定性的變化。它讓他們的孩子第一次驕傲地擁有了‘迷惘’感”。后來,菲茨杰拉德寫道:“美國即將迎來有史以來最大、最炫的狂歡,可說的事還有許許多多?!?/p>

該書出版不到一個月,菲茨杰拉德又寄給編輯十一個短篇小說和六首詩——其中三首“在《普林斯頓詩文選》第二輯上發(fā)表后曾引起不少關注”——還起了許多標題供他挑選作結集出版的書名。麥克斯讀了所有內容,選了八個短篇小說,并從菲茨杰拉德起的一堆輕快的標題中選了色彩最重的《飛女郎與哲學家》(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為書名。查爾斯·斯克里伯納認為珀金斯挑選的篇目“很可怕”,但既然珀金斯已經搏出一本暢銷書,他也就樂意讓珀金斯再連本帶利賭一把。

菲茨杰拉德的寫作收入從1919年的879美元激增到1920年的18850美元,被他花了個精光。在斯克里伯納看來,菲茨杰拉德簡直不知節(jié)儉為何物,而且對未來根本沒有打算。他寫信給沙恩·萊斯利說,菲茨杰拉德“熱衷各種奢侈品,只要工作順利,他就最大限度地花錢。節(jié)儉不是他的品行”。

從菲茨杰拉德開始,珀金斯養(yǎng)成了給他創(chuàng)作中的作者寄書的習慣。“麥克斯就像一個老派的藥劑師,”他的一位作者詹姆斯·瓊斯評道,“只要看到你稍有懈怠,他就像開藥方一樣給你一本他認為可以令你振奮的書。它們總是根據(jù)你的情況特意挑選的,完全貼合你的口味、性情,但又有足夠的興奮點啟發(fā)你往新的方向思考?!?920年6月,麥克斯寄給菲茨杰拉德一本范·懷克·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寫的《馬克·吐溫的考驗》(The Ordeal of Mark Twain)。麥克斯告訴菲茨杰拉德,布魯克斯是個“很有才華的伙計,很有魅力,如果你還喜歡這本書的話,我哪天安排你和他一起吃午飯”。范·懷克·布魯克斯是珀金斯最要好的朋友。他們早在新澤西州普萊恩菲爾德(Plainfield)上幼兒園時就認識了,后來又一起在哈佛念書。如今大學畢業(yè)二十年了,布魯克斯正在成為當代美國最重要的文學評論家。

“這是我讀了最受啟發(fā)的書之一,仿佛給我注入了生命的氣息,”菲茨杰拉德收到書后沒過幾天就給珀金斯回信說,“剛寫完我迄今最好的一個短篇小說,下一個長篇小說將是我一生的杰作?!狈拼慕芾略谒潜尽恶R克·吐溫的考驗》上大段大段地加下劃線做記號,證明了布魯克斯的這本書對他接下來的一批短篇小說有更深的影響。司各特讀了布魯克斯對馬克·吐溫長篇小說《鍍金年代》(The Gilded Age)的評論。在《鍍金年代》里,一個男人到西部去尋找一座煤礦山,發(fā)了財,也就可以娶他愛的女人。司各特于是寫了一個中篇小說,里面寫到一個名叫費茨-諾爾曼·卡爾佩帕·華盛頓的人也在那個時代爬上了蒙大拿州的一座寶藏山。菲茨杰拉德給這篇小說取名《一顆像麗茲飯店那么大的鉆石》(“The Diamond as Big as the Ritz”)。

作家整個夏天都在工作,珀金斯卻沒有。如果沒有感覺自己的工作足夠好,他決不愿休假,而那年夏天,他當編輯以來第一次確信自己可以休假了。在動身去休假前,珀金斯把他度假的地址寫信告訴菲茨杰拉德,以防他有事需要聯(lián)系。那是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實際上他每年夏天都去那里。

佛蒙特州溫莎鎮(zhèn)位于佛蒙特與新罕布什爾州交界線往北三分之一處,在康涅狄格河西岸。對于麥克斯·珀金斯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大約七十年前,他的外祖父在阿斯庫特尼山的山陰邊建了一個莊園,讓整個家族和他一起生活?!皽厣俏彝夤訉O們的天堂,”麥克斯的妹妹范妮·考克斯在《蒙大拿人》雜志上撰文寫道,“冬天我們生活在各自的環(huán)境中……但是到了夏天,我們聚集在尖樁籬柵后的一個大地方,那里有六幢房子正對著村子的主干道,田野向后一直延伸,穿過長著鐵杉樹籬的綠草坪,環(huán)繞著一片長滿秋海棠的花床,一直向下延展到池塘邊?!痹诔靥梁蟮貏莞咭恍┑牡胤绞沁@片莊園最迷人之處,一條條小溪從山上流下來,松樹、白樺樹林中有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家里人都把這片特別的樹林稱為“天堂”。

在“天堂”里,年輕人可以像他夢中一樣自由地、無拘無束地奔跑。年少時的麥克斯·珀金斯和兄弟姐妹在這里不知消磨過多少時間。等到他自己當了爸爸,就帶著孩子來這里。從紐約坐舒適的夏季列車“白山特快”花七個小時到這個目的地的所有快樂,也傳遞給了她們。

珀金斯曾對一個女兒說:“最美妙的滋味兒就是疲勞地躺上床?!鄙洗矔r間是珀金斯一天中最喜愛的時段,也就是入睡前的、他還能“指引夢境”的那幾分鐘。在這尚且醒著的片刻中,麥克斯韋爾·珀金斯時常將自己送回1812年的俄國——他最喜愛的書《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場景。夜復一夜,他的頭腦中充滿拿破侖的軍隊在霜凍與初冬的風雪中從莫斯科撤退的景象。在佛蒙特州的早晨,當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一一在他眼前走過,他斷定他的夢在這里更加生動,沒有一個地方能像溫莎鎮(zhèn)讓他睡得這么香。

每年夏天,珀金斯都帶領女兒們遠足,爬一次阿斯庫特尼山,先走三十分鐘,再休息十分鐘,就像《戰(zhàn)爭與和平》里安德烈公爵率領士兵行軍一樣。但是,珀金斯在溫莎最大的樂趣是獨自長長的散步深思。他喜歡稱之為“真正的散步”。他獨自一人,穿越這片祖先們走過的土地。

3 出身

“如果不理解溫莎鎮(zhèn)或者整個佛蒙特州對麥克斯意味著什么,就不是真正理解他。那是深深插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美國的樹樁,而他人生舞臺的前景,從許多方面來看都與之相去甚遠?!狈丁芽恕げ剪斂怂乖凇秷鼍芭c肖像》(Scenes and Portraits)中寫道。珀金斯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紐約城或其周邊地區(qū)度過的,但新英格蘭嚴苛的價值觀是他性格的核心。他有許多新英格蘭人特有的怪癖和偏見。他的行為和文學鑒賞力可能任性頑固,甚至駑鈍守舊。但是,布魯克斯相信,溫莎鎮(zhèn)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使他在內心深處保持著“直率、不為偏見所左右、不為次要感覺所影響、果斷、有生氣”的品質。麥克斯是一個性格中充滿雙重性的新英格蘭人。

他于1884年9月20日在曼哈頓的第二大道第14街出生,全名叫威廉·麥克斯韋爾·埃瓦茨·珀金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兩個大家族的繼承人。布魯克斯說他“幾乎沒見過別的美國人像他這樣明顯體現(xiàn)出美國歷史的進程,所以你會看到歷史仍然作用于他。有時候這種作用并不那么令人愉快,因為他的心思永遠處于內戰(zhàn)的狀態(tài)”。

布魯克斯說,那是1642年英國內戰(zhàn)中共和派與?;逝芍g的戰(zhàn)斗,它穿越大西洋,來到了八代之后的珀金斯心中,他的內心一直沒有結束這場戰(zhàn)爭。如果說父親這一系家族讓他成為“一個浪漫、愛冒險的孩子,懶散、優(yōu)雅、坦率,充滿歡樂、可愛和動物般自然的魅力”,母親這一系家族則使他相信凡事必須付出努力——“在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中生活,”布魯克斯說,“當他人生中遭遇危機時,[戰(zhàn)爭的]……這一面或那一面總會冒出來?!?/p>

威爾士人約翰·埃瓦茨是麥克斯維爾·珀金斯第一個移民到北美新世界的祖先。這個契約傭工于1635年登船,在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安頓下來,并于1638年成為自由人。一個半世紀后,他只剩下一個直系后代——耶利米·埃瓦茨。耶利米·埃瓦茨生于1782年,畢業(yè)于耶魯學院,在紐黑文當執(zhí)業(yè)律師。他是一個嚴謹、清心寡欲的虔誠教徒。他的同時代人評價他“過于堅持正直,因而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律師”。他娶了在《獨立宣言》上簽字的康涅狄格州代表之一羅杰·謝爾曼寡居的女兒梅海塔布爾·巴恩斯。他們在馬薩諸塞州的查爾斯頓定居下來,他在那里擔任正統(tǒng)的基督教公理會會刊《盛裝衛(wèi)士》(Panoplist)的主編,從此開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傳教布道的事業(yè)中。但他也沒有把“傳教”局限在宗教事務上,由于在一次外出傳教時宣傳廢除奴隸制度,他在佐治亞州蹲了一年監(jiān)獄。1818年3月初,他在離開薩凡納的途中得知,他的兒子——威廉·麥克斯維爾·埃瓦茨——出生了。

威廉于1833年入耶魯大學求學,參與創(chuàng)辦了《耶魯文學雜志》。他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再入哈佛大學法學院深造。當時剛被哈佛錄取、正在寫海上冒險回憶錄《船上兩年》的理查德·亨利·達納后來回憶說:“我在那里求學期間聽到的最成功的演講……是威廉·麥克斯維爾·埃瓦茨面對一大群本科生做的演講。如果他不能成才,他將是我認識的年輕人中最令人失望的?!?843年,埃瓦茨與海倫·密涅瓦·沃德納在她的家鄉(xiāng)溫莎鎮(zhèn)成婚。接下來的二十年中,他們生了七個兒子,五個女兒。

埃瓦茨沒有辜負達納的期望。他在紐約市的律師工作在1855年受到全國的關注,因為他把占自己所有財產四分之一的1000美元捐給了廢奴運動。到1889年他最后一次出庭時,他已經參與多起考驗憲法基本原則的訴訟審判。《美國傳記大辭典》稱他是這一代中“三起大案例的英雄”,即日內瓦仲裁案、1876年蒂爾登-海斯總統(tǒng)選舉案、安德魯·約翰遜總統(tǒng)彈劾案。三起審判他都勝訴,因而確保了美國內戰(zhàn)中對北方聯(lián)邦作戰(zhàn)的其他國家向聯(lián)邦支付賠款,幫助一個在大選中沒有贏得多數(shù)直接選票的候選人當上了總統(tǒng),還維護了一個總統(tǒng)繼續(xù)其任期的權利。

埃瓦茨在準備辯護時,總是向一些淵博的朋友征詢意見。他常常找亨利·亞當斯,后者在他以第三人稱寫的自傳中寫道:“有疑問時,厘清思路最快的辦法就是討論,埃瓦茨就執(zhí)意要討論。日復一日,開車時,吃飯時,走路時,他總要挑起亞當斯來反駁自己的觀點。他說他需要一塊鐵砧,好讓他錘煉思想?!?877年,海耶斯總統(tǒng)任命埃瓦茨為國務卿。紐約州議會兩度選他為聯(lián)邦參議員。

從華盛頓退休后,埃瓦茨就回到佛蒙特州,在那里高高在上指揮家庭事務。他位于溫莎的“白宮”里面光線昏暗,亂糟糟地堆滿了東西,包括埃瓦茨家族許多鑲金框的祖先肖像畫,還有一座他自己穿著參議員寬長袍的大理石半身雕像。

豐富多彩的珀金斯家族在《美國傳記大辭典》中占據(jù)的篇幅幾乎與嚴肅的埃瓦茨家族一樣多,不過大多數(shù)埃瓦茨家族成員都不怎么看得起珀金斯們。比麥克斯小九歲的表弟一直說:“珀金斯家的人政治觀點不對,宗教信仰不對,連在墓地里安葬的地方也不對?!?/p>

麥克斯的爺爺查爾斯·卡拉漢·珀金斯繼承了父母的財富和性情,自然而然成為家鄉(xiāng)波士頓的藝術界頗有影響的朋友。他的祖先埃德蒙·珀金斯1650年移民到新英格蘭地區(qū),是一位富有而樂善好施的商人——東印度公司的巨頭,他的好幾個兒子在大革命時期都是親英分子。查爾斯1843年畢業(yè)于哈佛時,已經對繪畫流露出濃厚的興趣。他拒絕按照慣例從事家族生意,而是出國游歷,決心把自己對美術的愛好提升為認真的學習。在羅馬,他混跡于當時的好些重要畫家中間,可由于天賦有限,他只能當一個業(yè)余畫家。最后他醒悟過來,成不了畫家,至少他可以為闡釋藝術貢獻自己的力量。就這樣,他成了美國第一位藝術評論家。1855年,他和紐約的弗朗西絲·D.布魯恩結婚。珀金斯與歐洲的勃朗寧夫婦和波士頓的朗費羅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寫過六篇關于歐洲雕塑的重要研究論文。

到查爾斯·珀金斯的三個孩子都長大成人時,家產差不多被他花光了。他舉家搬到新英格蘭,和埃瓦茨參議員成了朋友。查爾斯的第二個兒子愛德華·克利福德和埃瓦茨參議員是哈佛法學院的校友,他因而認識并愛上了參議員的女兒伊麗莎白。1882年,兩人都年滿二十四歲,在溫莎鎮(zhèn)結婚了。

伊麗莎白是一個高貴溫婉的女子,據(jù)說她走路的幅度從來不變,既不慢得好像漫無目的,也不快得失去閨秀風范,同時雙手交疊握在身前。在華盛頓,她常常扮演父親宴請客人時的女主人角色。她的丈夫性格更自由活潑。兩人搬到新澤西州的普萊恩菲爾德居住,身為律師的愛德華每天開著當?shù)氐谝惠v蒸汽汽車來去火車站,在普萊恩菲爾德與紐約之間往返上下班。十三年間,他們生了六個孩子。妻子從不強求孩子品行良好,但總是期望他們如此;丈夫則是個慈父。

兩個家族截然相反的個性特征集中體現(xiàn)在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威廉·麥克斯維爾·埃瓦茨·珀金斯身上。他既具有珀金斯家的藝術氣質,也遺傳了埃瓦茨家的嚴肅紀律。童年時的麥克斯就已展露出藝術家的才華和新英格蘭人的見識。

每到星期日晚上,愛德華·珀金斯都會給全家人朗讀?!拔覀內紘诎职指埃犓x《撒克遜劫后英雄傳》和《玫瑰與戒指》,”麥克斯最小的妹妹范妮回憶道,“我們都哈哈大笑,因為即便那時候,傳奇故事也那么夸張?!?/p>

對麥克斯和他的哥哥愛德華,父親專門給他們朗讀法國書,由他自己翻譯成英語,這樣他的法語也不至于生疏。兩個孩子如癡如醉地沉浸在《三劍客》、馬爾博將軍的《回憶錄》和??寺?夏特良的《1813年征兵》等傳奇故事中。麥克斯?jié)u漸迷上了軍事,尤其是拿破侖的英雄事跡。

麥克斯十六歲進了新罕布什爾州的圣保羅私立學校念書,但第二年就為了紓解家里經濟緊張而退學回了家。當時,也就是1902年10月末,麥克斯的父親固執(zhí)地不肯穿大衣,結果不幸染上肺炎,三天后就去世了,終年四十四歲。愛德華·克利福德·珀金斯沒有一點積蓄,好在他的遺孀和六個孩子還可以依靠各種家族共同基金,過著比較舒適的生活。麥克斯在普萊恩菲爾德的利爾學校完成了中學教育。

當時,家里的長子愛德華已經去哈佛念書了,所以該由麥克斯坐在餐桌的主座上。出于新英格蘭人的本能,他掩藏起喪父之痛,盡可能多地擔當起父親的責任。他覺得在困境中,他必須在全家人面前做好堅強的表率。他帶著愛,嚴格地管教弟弟妹妹,而他們對他也很敬畏。一天早上做完禱告,他母親情不自禁地哭了,他拍著母親的肩膀安慰她,直到她停止哭泣。幾十年后,他對自己的一個孩子說:“人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是為了讓他的爸爸高興?!?/p>

少年麥克斯自然也經歷過初戀。“今天下午我終于吻了一個漂亮女孩,”1900年,他寫信告訴范·懷克·布魯克斯,“我好說歹說足足跟她磨了三個小時,她終于同意了。”好幾個夏天他在長島的南安普敦給孩子當家教,十六歲時還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切斯特菲爾德夏令營打工當輔導員。一天,他帶著幾個孩子在森林里遠足,突然聽到可怕的叫喊聲。他讓孩子們回營地,自己去尋找叫喊聲從哪里來。他來到一個糧倉,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正在和兩個抓著她手臂的男人掙扎。其中一人說:“你要干什么?”麥克斯答道:“我來救這位女士?!痹S多年以后,當麥克斯再講述這個故事時,他笑得身子直晃。原來這個女人是震顫性譫妄發(fā)作,那兩個男人只是要把她架到屋子里。

第二年夏天發(fā)生的一件小事將影響他的一生。一天下午,他和一個比他小的男孩湯姆·麥克萊利在溫莎的一個深水池塘游泳。湯姆游泳技術很差,游到一半就慌了,雙手緊緊抱住麥克斯的脖子。兩個人一起往下沉。麥克斯掙脫以后就往岸邊游。這時他想到了湯姆。一回頭看到湯姆臉朝下浮在水面。麥克斯又游回去,抓著湯姆的手腕把他拖上岸,然后雙手按他的肚子,直到把水從湯姆的嘴里按出來。過了一會兒,湯姆恢復了知覺。兩個孩子說好不把這件事說出去。但麥克斯一輩子都沒有忘。

多年以后,他唯一一次對朋友說起這件事。在湯姆快淹死的那個瞬間,他看到自己“出自本能的粗心、不負責任和怯懦”。他承認:“我十七歲那年因為在這件小得不值一提的事情面前曾經手足無措而意識到這些缺點,于是我決心一輩子都要遵守誓言:絕不逃避責任?!辩杲鹚灌嵵亓⑾率难?,很快,無私與責任感成為珀金斯行為道德判斷的標準。

麥克斯·珀金斯的父親愛德華·C.珀金斯,新澤西州普萊恩菲爾德市的一名律師,來自一個歷史悠久、富有藝術修養(yǎng)的波士頓家族。麥克斯的母親伊麗莎白·埃瓦茨·珀金斯的祖上則是嚴肅的新英格蘭牧師和政治家,麥克斯形容他們“對責任一絲不茍”。

八歲時的麥克斯(后排右者),旁邊是哥哥愛德華,身前是弟弟查爾斯和妹妹莫莉。

和珀金斯家族的歷代祖先一樣,麥克斯去哈佛求學。在那里他舍棄了從來不用的名字“威廉”,以區(qū)別于祖先。他是1907屆畢業(yè)生,大四那年他寫道:

在我心中,大學是拓展自我、克服偏見、以獨立眼光看世界的地方。在這里,男孩子第一次自立。過去,是別人塑造他,現(xiàn)在他必須塑造自我。他必須與舊觀念決裂。

來到哈佛后,真正吸引他的是社交生活?!拔蚁矚g‘交際’,當社交明星,”他在大學作業(yè)《各色景致》一文中寫道,“我也希望穿好衣服,交許多朋友,在咖啡館里抽煙喝酒,看輕歌劇時坐在前排。”他那時一頭濃密的金發(fā),從某些角度看去有一種精致的漂亮;換一些角度看,他也蠻引人注目的,但不是英俊。文學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在他的畢業(yè)年刊的照片中看到的,是一張貌似珀金斯兒時的偶像、當炮兵中尉時的青年拿破侖的臉——“同樣敏感的大嘴巴,同樣的高額頭下一只同樣的鷹鉤鼻,還有一對同樣貼近腦袋的大耳朵”。

大學一年級那年的11月,珀金斯在哈佛-耶魯對抗賽后因為跟一個喝醉酒撒野的同學在一起而被關進了監(jiān)獄。12月,他的成績令他成為班上第一個受到留校試讀處分的人。這是“社交”給他帶來的殊榮,他一輩子都得意洋洋地記著。

珀金斯在坎布里奇頗為好斗。和有錢人家的同學不同,他在哈佛手頭拮據(jù),暑假打工,常覺得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的。他為埃瓦茨和珀金斯家族感到自豪,還喜歡說:“他們有些人富有,有些人貧窮,可你永遠分不清誰富誰窮?!倍诖髮W里,他感到家族的尊嚴好像喪失殆盡了。那并沒有影響別人怎樣看待他,可麥克斯從此養(yǎng)成了新英格蘭人害怕不勞而獲的心理?!皠e人幫了你,你的一小部分就屬于他了?!彼@樣對三女兒解釋說。后者還進而回憶:“他有一個好朋友家住長島的一幢豪宅,常常盛情邀請他周末去玩。我父親雖然很想去,可他沒有去,因為他付不起給管家的小費?!?/p>

珀金斯不去同學家,但幾乎每個周末都穿著袖口磨損的襯衫,步行去舅舅普雷斯科特·埃瓦茨牧師家。普雷斯科特·埃瓦茨是坎布里奇教區(qū)的教區(qū)長。“麥克斯似乎永遠喜歡和家人在一起,”牧師的兒子理查德回憶道,“我們一起下棋,吃晚飯,還常常大聲爭論,談的大都是社會問題,譬如先天遺傳與后天環(huán)境哪個更重要。不過我們都知道,他星期天晚上和我們在一起也是一種省錢的辦法?!?/p>

“男人根據(jù)他們參加的俱樂部來衡量社會成功度?!备吣昙壣杲鹚箤懙?。同樣畢業(yè)于哈佛的普雷斯科特舅舅得知麥克斯受邀加入??怂咕銟凡浚‵ox Club)但付不起會員費后,就開了一張支票給他,承擔了這些費用。麥克斯猶豫著接受了,因為他說,在哈佛,“俱樂部之重要不言而喻”。

珀金斯也加入了校園文學雜志《哈佛之聲》(Havard Advocate)編輯部,并擢升為編輯。他為雜志寫的文章大都諷刺紳士派頭和哈佛學生的生活。在一篇題為《論姑娘與獻殷勤》的文章中,他寫道:“權威人士證實,男人尊重女人是衡量社會文明程度的一桿標尺……關于這個至少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世上不僅沒有兩個姑娘是一樣的,連一個姑娘,除了最最純粹的巧合,在不同的時間也是不一樣的?!?/p>

麥克斯在哈佛還有三個朋友經常給《哈佛之聲》寫稿:詩人約翰·霍爾·惠洛克、大學還沒畢業(yè)寫的劇本《救世主內爾》就成為百老匯熱門劇的愛德華·謝爾頓(Edward Sheldon)、范·懷克·布魯克斯。

布魯克斯說他繼珀金斯之后從普萊恩菲爾德來到哈佛求學是因為“我似乎一直都覺得,我天生就是作家,而我以為哈佛就是出作家的大學”。麥克斯比布魯克斯高一級,他毫無保留地介紹這個同鄉(xiāng)好友認識了每一個應該認識的人。兩人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珀金斯最喜歡的坎布里奇文學俱樂部——鐵筆俱樂部(The Stylus)里。他們合住在溫斯洛普街41號一幢淡黃色的木結構房屋里。布魯克斯說,當時,珀金斯?jié)M腦子都是一種清教徒式的“克倫威爾”精神。有一段時間,珀金斯經常在早上六點把布魯克斯叫醒,給他朗讀赫伯特·斯賓塞和其他哲學家的作品。他偶爾跟威廉·詹姆斯教授一樣,穿一件時髦的諾??藠A克衫,但通常都穿著陰郁的灰色和黑色衣服。

麥克斯選擇學習經濟學。布魯克斯相信,他這么做正是因為“他不喜歡知道火車票價、火災保險統(tǒng)計之類的數(shù)據(jù)”。這一選擇是他外祖父埃瓦茨的格言的發(fā)揮:“對于我取得的成功,我驕傲的不是做了我喜歡做的事,而是做好了我不喜歡做的事。”因為這種在困境中錘煉品德的新英格蘭人思維方式,麥克斯搬到了鐵筆俱樂部的樓上,住在一間閣樓里,里面只有一張小床,一張桌子,他常常通宵學習。多年后珀金斯才意識到:“我以為選擇政治經濟學這種我討厭的學科為專業(yè)是磨煉自律心,還以為無論我喜愛的文學課程可能讓我學到什么,我以后自然而然會學到,實際上我這樣是放棄了自己的教育?!丙溈怂故冀K沒能全部讀完他自己喜歡的書。譬如,他一輩子都為自己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粗淺知識而感到尷尬。

鐵筆俱樂部之外,麥克斯從“科佩的圈子”受到的文學啟蒙最多。科佩(Copey)是查爾斯·唐桑德·科普蘭教授(Charles Townsend Copeland)的外號。他在哈佛居住了四十年,大多數(shù)哈佛人,無論是不是他的學生,都記得這個來自緬因州加萊城的小個子,他戴著一副金屬邊眼鏡,有一顆圓腦袋——冬天戴一頂圓頂窄邊禮帽,夏天則是一頂硬草帽。在加入哈佛大學英文系前,他已經放棄了曾經的演藝事業(yè),從哈佛法學院退學,還在《波士頓郵報》工作過七年。他既非典型的知識分子,也沒有學究氣,但他就是有一種神奇的熱情把書教好。對科佩來說,一行一行地講解十四行詩還不如表演十四行詩呢。這個壞脾氣的傳統(tǒng)反叛者,無論觀眾有多少,他都要夸張地表演,因而風靡哈佛。學生們蜂擁而至聽他朗誦英語經典名著,參加他寬松自由的文學討論課。不過科佩擁有這樣的聲望理所應當:他能賦予最枯燥沉悶的古典名著以生氣。

麥克斯(右邊著淺色西裝坐者)不是1907屆《哈佛之聲》編輯部中唯一一個后來在文學界取得成就的人,范·懷克·布魯克斯(左邊站立蓄須者)后來成為散文家、評論家;另一位終身好友愛德華·謝爾頓(中間著淺色西裝站立者)在大學念書時就寫出了一個百老匯熱門劇。(照片來源:哈佛大學霍頓圖書館)

科普蘭教大一英文課時是珀金斯的老師,這位年輕教授講授文學的方法激起了麥克斯的興趣。當科佩負責教授寫作分析課“英文十二講”時,珀金斯馬上申請成為規(guī)定的三十名聽課學生的一員。“科佩不是那種喜歡教室里學生很擁擠的教授,”沃爾特·李普曼在一篇懷念科普蘭的文章中寫道,“他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總是與對他感興趣的每一個人保持著特殊的關系?!?/p>

他的教書方法我記憶猶新[李普曼具體寫道],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手段不限的摔跤比賽,而不是普普通通的講課。過程是這樣的:你接到通知到霍利斯樓他的宿舍去,還要求你帶上寫好的稿子。他告訴你怎樣讀自己寫的稿子。很快你開始覺得周圍好像有長長的手指在黑暗中穿過層層脂肪和軟毛,摸到你的骨頭和肌肉。你可以反抗但是最終,他總是把你剝得赤條條只剩下自己。然后他輕輕拍拍剩下鼻青臉腫的人,逼他們開始真正自己的寫作。

和科普蘭教授一交上朋友,珀金斯就專心上他的課??婆鍖λ挠绊懭找嬖鲩L,這當然也有助于發(fā)揮他的編輯天分。到大四的時候,麥克斯許多課程的學習成績都是優(yōu)等。更重要的是,他也像科普蘭那樣愛上了寫作?!罢f實話,”麥克斯多年后寫信對科佩說,“我從你這里學到的比在哈佛學到的所有加起來的都多?!?/p>

麥克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在波士頓燈塔街開辦一所女子進修學校的瑪麗·丘奇小姐請科普蘭推薦一個學生去給她學校的高年級學生上作文課??破仗m點了珀金斯。他所教的十二個女孩中,有一位瑪喬麗·默頓·普林斯對這個比她們大不了幾歲的二十二歲青年印象很深:“每次他來上課,我們都著了迷似的坐著。在他看來,我們肯定都成了啞巴。他談起寫作來就好像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們都像他的奴隸一樣賣力地上課。過了幾個星期,麥克斯上課時戴起了一副深色眼鏡。我們都知道他這是為了避免看我們時感到尷尬,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迷離。”

麥克斯于1907年6月從哈佛畢業(yè),因為在經濟學方面學習出色而獲得優(yōu)秀畢業(yè)生稱號。在他的朋友圈中,只有他沒有在畢業(yè)典禮后去歐洲游歷,而是直接去工作了。他沒有考慮當律師(雖然他有三個兄弟相繼成了律師)。相反,他去了波士頓民政局,為窮人服務。麥克斯得在晚上教俄國和波蘭移民英語,白天巡訪各區(qū),但他也有許多時間讀書、學習打字。到這年夏天結束,他就到溫莎休憩幾天,然后去紐約尋找報社的工作。范·懷克·布魯克斯說:“無疑,當過報人的科佩曾令麥克斯想到報社工作?!?/p>

當時,要在好的報社謀到一份工作得靠個人關系。珀金斯認識《紐約時報》總編輯的兒子。不過后來證明這層關系跟沒有也差不了多少。《紐約時報》雖然雇了他,但給他派任務的是本地版編輯,而不是總編輯。這個本地版編輯喜歡用他自己的記者。麥克斯只能干“機動工作”——也就是那種每天傍晚六點鐘到凌晨三點在辦公室里晃悠,等待自殺、失火等夜間突發(fā)事件的記者。珀金斯坐了三個月通宵,瞪著那個本地版編輯,心想:“這人知道報社每周付我15美元工資嗎?”

接著,麥克斯被調去跑警務條線,報道所有與警察、案件有關的新聞,從唐人街的兇殺案到下東區(qū)的拒付房租糾紛,諸如此類。不久,他被提升為正式的《紐約時報》記者。他獨家報道了皇家郵輪共和號在楠塔基特島撞擊沉沒事件,也報道了威廉·詹寧斯·布萊恩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最后一次競選演說。

麥克斯積極去做任何有危險的報道。他在紐約州新新監(jiān)獄采訪時被卡在電刑椅上;還有一次,他坐在冠軍賽車手喬治·羅賓遜駕駛的16號賽車上,見證了他破紀錄的、時速60英里的試車。但是,珀金斯寫的稿子極少能像社會新聞那樣上報紙頭版。

他喜歡自己過的獨立生活,因而經常拿他在只供應冷水的公寓里“過苦日子”打趣,說他“只能去哈佛校友俱樂部洗熱水澡”。幾年后,珀金斯對科佩班上的一個同學說:“當你養(yǎng)成了報紙記者那樣的精神習慣時,你的寫作就完了,它會害你。報紙記者寫稿必須要求的快速和粗疏對于更高層次的寫作終究是致命的;但我考慮更多的是記者對各種事件都投入相當?shù)呐d趣,無論事件是否真正重要。他是記錄者,僅此而已。他不管事物表面之下是什么?!丙溈怂谷匀粚@個被他稱為“從業(yè)者與最有力量的日用品——文字——打交道的一種職業(yè)”感興趣,但開始對記者不固定的工作時間和無法推遲的截稿感到疲倦。

在《紐約時報》那幾年,他已開始和路易絲·桑德斯(Louis Sanders)約會。他是多年前在普萊恩菲爾德的舞蹈班上認識這個姑娘的。路易絲來自普萊恩菲爾德的一個名門望族。她曾這樣寫她母親:“非常美麗——比我們居住的那個郊區(qū)小城里的任何一個母親都美麗得多?!甭芬捉z的父親威廉·勞倫斯·桑德斯從過政,當過工程師,也經商。他是伍德羅·威爾遜總統(tǒng)的朋友,曾兩度當選普萊恩菲爾德市長。他在壓縮空氣實驗基礎上擁有了十二項重要發(fā)明專利,因而成為英格索爾-蘭德公司首任總裁。他總是要求兩個孩子“學學金錢的價值”,并希望每一件事都是“現(xiàn)實”的。

每年復活節(jié)星期日,桑德斯一家把馬群關進馬房,步行去教堂。路易絲非常喜愛復活節(jié)儀式,尤其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某一年的復活節(jié),她的帽子特別漂亮:那是一頂深綠色草帽,綴有一圈草葉和紅色小玫瑰。那年復活節(jié),她第一次對教堂有了認識;她注意到藍色的穹頂上閃閃發(fā)光的銀星。在天堂的藍色穹頂下,她把手放在面前的教堂長椅上,想著她的復活節(jié)帽子。在桑德斯一家前面三排的長椅上,坐著珀金斯一家。路易絲的視線落在了麥克斯身上。后來她承認:“因為他抬頭看著藍色穹頂和星星,似乎想知道他應該去理解什么?!?/p>

幾年后,桑德斯家的女兒們都還沒到十五歲,她們的母親因為癌癥去世。桑德斯先生很愛女兒,但他對旅行的熱情高于一切。有時候他帶著孩子們到國外生活幾個月,但他越來越頻繁地獨自遠行。待在家里的女孩子們由一位家庭女教師照顧,她反復對路易絲說:“真可惜你長得不如你姐姐漂亮呀?!?/p>

有一段時間,路易絲很自閉。多年以后當麥克斯開始真正被她吸引時,她已經破殼而出,要發(fā)揮自己的才華和熱情,當一名演員。那時候,路易絲出落得很漂亮了,身材嬌小窈窕,有一雙細長的杏仁眼,一頭淺褐色的頭發(fā),還有迷人的笑容和一只小巧筆挺的鼻子。她父親把一間馬房改成她的劇場。漸漸的,她因為那些業(yè)余演出和她自己寫的劇本而在普萊恩菲爾德出名了。

麥克斯在路易絲身上看到了賞心悅目的女性美。她聰明,幽默,和他穩(wěn)重的性格相比,她輕快善變。精力充沛的她也可能是任性、愛虛榮的,伶牙俐齒令人不可捉摸。她常憑意氣用事,有一個女兒說她“有一種不經邏輯思考就作決定的神奇訣竅”。

1909年,路易絲邀請麥克斯到她們家在新澤西環(huán)海鎮(zhèn)(Sea Girt)的房子參加游泳聚會,野餐。之后,麥克斯第一次認真考慮向路易絲求婚。他回到紐約,給她寫信說他把一身睡衣落在她家了。路易絲沒找著,但發(fā)現(xiàn)了別人的一件游泳服。“這是你的睡衣,”她解釋道,“恐怕它被海水浸泡后變得值錢而奇怪了?!?/p>

麥克斯開始邀請路易絲去溫莎度周末。有一次,他妹妹范妮窺見他們倆坐在客廳里。兩人之間握著一個針墊,正努力把扎在里面的針都拔出來?!拔蚁胨麄兏緵]有低頭看手里的東西,”范妮說,“而只是注視著彼此的眼睛,就像墜入愛河的樣子?!?/p>

麥克斯·珀金斯對女性有許多看法,正面負面的都有。他最喜歡的一句俗話說,不結婚的男人是膽小鬼,正如結了婚的女人。他相信,過了一定年齡,男人還不結婚只是為了逃避責任,而女人開始物色丈夫是為了避免流言蜚語或別人的同情。但麥克斯性格中的矛盾之處似乎被路易絲平衡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理想妻子的所有品質。他的浪漫與她的美貌相合,也滿足了她對安全感的需要;他的睿智又讓他預見到一生將與她斗智,他樂于如此。而路易絲呢,她稱麥克斯為“我的希臘神”。

1909年冬天,麥克斯開始尋找一個時間固定的工作。他聽說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廣告部要招人,得到了與該社老板面試的機會。麥克斯知道他在哈佛有位老師巴雷特·溫德爾(Barrett Wendell)是查爾斯·斯克里伯納的老朋友,于是在面試前請老師寫了一封推薦信給斯克里伯納。巴雷特·溫德爾同意了。

親愛的查爾斯:

請容我個人向你介紹麥克斯韋爾·珀金斯。像我這樣的老家伙對年輕人一般是不了解的,雖然我們應該了解。不過我和麥克斯的父親很熟;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也應該在多年前就認識了他的母親——埃瓦茨先生的女兒。這個年輕人的四位祖父母我都認識,也很敬重他們。所以當他來到哈佛,要青出于藍贏得尊重,并非易事。但他未墮家風,愉快地做到了。他具有優(yōu)秀全面的條件,是一個真正值得信賴的人。

“當然,也許最適合推薦我的人是我在《紐約時報》的上司,”珀金斯在與斯克里伯納就廣告經理一職面談后寫信對他說,“如果沒有他們的推薦,我?guī)缀醪桓抑竿艺f的這個職位。但我自己還在橋上,不能把橋燒了。我還沒有向同事透露離開報業(yè)的打算。但如果您認為報社編輯的推薦有助于我勝任此空缺,我馬上就請他們寫。”

麥克斯一邊等待斯克里伯納的回復,一邊繼續(xù)在《紐約時報》工作。1910年初春的一天晚上,他被派往鮑威利區(qū)(Bowery)做采訪。有個膽大包天的竊賊在鮑威利儲蓄銀行街對面租了一間空置的商鋪,然后挖一條通往銀行金庫的地道,快挖到頭的時候地道塌了,把他堵在了里面。珀金斯的任務是每隔半小時向報社通報警方挖掘工作的進展。離現(xiàn)場最近的電話在街對面私人開的酒館里。警方通宵在挖,珀金斯覺得坐在酒館里反復用電話挺尷尬的,于是每打一次電話就要一杯酒。等到那個竊賊被挖出來拘捕時,天都快亮了。麥克斯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筋疲力盡。過了幾個小時,他的同屋巴里·貝內菲爾德叫醒了他,轉告他斯克里伯納先生想在當天上午九點見他。

路易絲·桑德斯十八歲時留影。四年后她與麥克斯結婚。他們是在普萊恩菲爾德的舞蹈課上認識的。她對一位朋友說,麥克斯是“我的希臘神”。

這次見面麥克斯非常疲憊,明顯不在狀態(tài)。不過斯克里伯納對這個年輕人的誠懇留下了深刻印象。珀金斯在之前給他的信中已解釋他為什么要這份工作:

我知道,人們通常有充分理由去懷疑一個新聞記者會想要穩(wěn)定的生活質量。他們認為他不能安心過朝九晚五、不那么刺激的生活。如果您也這么想,我想告訴您的是,我不僅天生就愛好圖書,并深受書的影響,而且我非??释@份工作,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我有年輕人最充分的理由渴望這樣的生活,并且相信一旦擁有,會好好珍惜。

珀金斯如愿成為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廣告經理,并很快進入角色。

1910年12月31日中午,他與路易絲·桑德斯在普萊恩菲爾德市圣十字圣公會教堂,在那些銀星下結婚。威廉·桑德斯送給這個新女婿的結婚禮物是一塊金表,從那天起,珀金斯就一直戴著它。隨著他的聽力逐年下降,珀金斯把表抬到聽力較弱的左耳旁,然后由遠及近地慢慢移動,聽齒輪嘀嗒聲。這成了他測自己聽力的習慣。

麥克斯和路易絲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科尼什度蜜月,住麥克斯一個表哥的小別墅,與溫莎鎮(zhèn)隔河相望。路易絲的父親跟女兒們有言在先,誰結婚就送誰一套房子做嫁妝。雖然珀金斯感到有些不安,他們還是接受了這一饋贈,并在回到新澤西州后,住進了北普萊恩菲爾德墨瑟大街95號一幢樸素的小房子中。他們剛住下就把所有銀盤、面包籃等結婚禮物帶進來,還買了一座三十英寸高的“米羅的維納斯”大理石雕像,成了家里最喜愛的擺設。

珀金斯對新工作和正常的作息時間感到很滿意。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廣告經理的工作要有想象力(雖然未必要想象得太大膽),對文學作品要有鑒賞的直覺,還要對讀者會買什么樣的書有感覺。麥克斯把大學里的經濟學訓練拋諸腦后,有時候會為他所喜歡的書投入超出預算的廣告宣傳費。1914年,有位編輯辭職離開斯克里伯納出版社,與人合伙創(chuàng)業(yè)去了。查爾斯·斯克里伯納此時已對珀金斯的工作情況有了很深的印象,便把他調到五樓的編輯部。麥克斯的哥哥愛德華回憶說:“他過去常說,他們讓他當編輯,才使得整個公司沒有破產?!?/p>

差不多到麥克斯當上編輯的時候,他和路易絲已經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1911年出生的大女兒以路易絲的母親貝莎為名。兩年后二女兒誕生時,麥克斯想叫她阿斯庫特尼,也就是佛蒙特州他喜愛的那座山的名字。路易絲不同意,給她取了麥克斯母親的名字“伊麗莎白”,后來又因為小妹妹叫她名字口齒不清而得了小名“莎比”。過了兩年又生了三女兒路易絲·埃爾維婭,小名“佩吉”。

1916年夏,麥克斯志愿參加美國后備役騎兵部隊,編入普萊恩菲爾德連隊,被派到墨西哥邊境。路易絲的姐姐堅持認為路易絲和麥克斯住不起父親送給他們的房子,提出跟珀金斯一家換房子。所以麥克斯回到新澤西不久,一家人就收拾家什,帶著那座維納斯雕像搬進了洛克維大街112號。路易絲在客廳壁爐對面的墻上,用藍、金色哥特字體描繪了一行她丈夫撰寫的警句:“成熟男人欲望少?!?/p>

兩年后,四女兒出生了。8月的一天早上,麥克斯在普萊恩菲爾德家中的樓梯上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多年以后他寫道:“我對自己說,那肯定是男孩。上帝為了補償我沒上過戰(zhàn)場的遺憾,派給我一個男孩?!钡弥Y果后,他發(fā)給他母親的電報只有一個詞:“女孩?!迸畠喝∶昂啞?。

身處五個女人之中,麥克斯樂于擺出一副厭惡女人的酷樣。對于反復遇到別人說他沒有兒子的事,他冷酷地說:“哦不,我們有過兒子,不過每次生兒子就把他淹死?!泵慨斅犝f哪個已婚男人要死了,他總是說:“是他老婆殺了他?!边@當然更多是他那段時期的一種幽默,而不是真的憎惡女人。

1916年,麥克斯(中)與國民警衛(wèi)隊普萊恩菲爾德A騎兵中隊的戰(zhàn)友們在墨西哥邊境。這個中隊在那里待了三個月時間追捕墨西哥農民革命首領潘喬·比利亞(Pancho Villa),卻連影子都沒見著。麥克斯那年夏天重讀了《伊利亞特》;西南部的平原讓他聯(lián)想到特洛伊。

珀金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令人生畏。路易絲有用不完的精力,固執(zhí)、堅決的性格絲毫不亞于其丈夫。照文學史學者安德魯·特恩布爾(Andrew Turnbull)的看法,他們的戀愛婚姻有點像“蘇格蘭教授與巴黎女店員的結合”。兩人強烈的個性形成了一場獨特的兩性戰(zhàn)爭。一開始,親戚們對他倆的爭論竊竊私語,說他們“正在磨合”,但局勢很快就明朗了,他們的關系比這更嚴重?;橐龅睦寺Я?。麥克斯的情感藏到了新英格蘭人矜持的石墻之后,而路易絲總是情緒外露。她要他尊重她渴望的表演事業(yè),而他認定女人不應該在舞臺上拋頭露面。在婚禮前,麥克斯就要求路易絲保證:放棄搞戲劇的念頭。

路易絲還得忍受其他不公。埃瓦茨家的人常??床黄痃杲鹚辜业娜?,對路易絲·桑德斯也是絕對的蔑視?!霸谖覀兛磥硭褪菓蜃又惖娜?,濃妝艷抹的——真是一個喜歡男人、獵取戰(zhàn)利品的人,”某個埃瓦茨家族的人這樣說,“我們最不希望麥克斯娶的就是這種女人?!蹦腥藗兿矚g她,但在之后的多年中,所有道德觀念狹隘的女人都注視著路易絲的一舉一動,似乎巴不得看到她有什么不檢點行為。

事實上,路易絲比埃瓦茨家的任何人都老練,而且善良得多。溫莎的族人視她的舉止為目中無人。他們見不得她有一個富有的父親能容許她揮霍。和他們一樣,麥克斯也曾受過教導:自己掙來的錢財比別人贈與的更寶貴。路易絲大概花錢比較隨意,而麥克斯則節(jié)儉慣了。但只要麥克斯的母親對路易絲的持家能力表示不滿,他就急忙辯護:“媽媽,我娶路易絲不是要一個管家婆,而是要一個伴侶?!?/p>

路易絲負責照看女兒們,雖然有時她會開小差。她依然不甘于僅僅待在家里撫養(yǎng)四個孩子。不寫兒童劇本的時候,她就忙著搞業(yè)余戲劇,或者重新裝修家居。結婚初期,麥克斯寫信對范·懷克·布魯克斯說:“路易絲能把一個小陋室變得賽過宮殿?!?/p>

路易絲和珀金斯家的前三個女兒(從左到右)佩吉、莎比和貝莎。麥克斯很想要兒子,卻生了五個女兒。

女兒是麥克斯的最愛,她們也很黏他。每天晚上他都為她們朗讀,起初是簡單的詩歌,隨著她們年齡增長,再是復雜一些的十九世紀小說。大女兒貝莎深受麥克斯所宣揚的浪漫主義價值觀影響,以至于有好多年她一直想長大后成為一名騎士——麥克斯為此買了玩具劍和盔甲供她訓練。莎比說她想看看房子燃燒的樣子,他就往家里的一個玩具屋塞滿紙,放了一把火燒了??粗鹧鏇_出窗戶、屋頂塌落,她很開心。冬天,他戴上把臉裹得嚴嚴實實的羊毛頭罩,帶著佩吉坐雪橇穿過白雪皚皚的漫漫群山。“麥克斯叔叔給他的女孩們立了各種各樣嚴格的規(guī)矩,”他的一個侄子說,“可一條都沒有執(zhí)行過。”

無論何時離家在外,哪怕只是在辦公室,麥克斯覺得無精打采就給家人寫信,讓自己的心與她們在一起。每年林肯誕辰紀念日,他都堅持要盡責的秘書艾爾瑪·威科夫來上班,打字完成他精心寫給家人并畫了插圖的情人節(jié)卡。要是家人去了溫莎,他就盡量每天晚上給至少一個女兒寫信。其中有些信堪稱出色的作品,寫滿他自編的童話故事。這種表達愛的方式任何孩子都能明白。他曾寫信對莎比說:“爸爸如果沒有孩子就一點都沒有樂趣了。再怎么費勁都沒用。無論在哪里他都會想,‘對啊,只有我的小姑娘們在這兒,才會開心啊,可現(xiàn)在她們不在,這里有什么好呢?’他時刻想著她們。也許他會去看某些雕像,可它們根本沒往他心里去——他看到的是他的小姑娘們,在遠方玩耍。等到他收到她們的來信,他才開心起來?!钡搅讼募?,他就盡可能去溫莎和在那里度假的家人會合。從“天堂”歸來,他總是精神煥發(fā),準備好對付雜亂的辦公桌上積壓的書稿。

在普萊恩菲爾德的家門口,麥克斯帶著四女兒簡出發(fā)去“真正地散步”。讓女兒騎在肩膀上、一條腿擱在前面是他帶女兒的習慣性姿勢。

4 擴展

1920年夏天,麥克斯·珀金斯介紹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認識范·懷克·布魯克斯后不久,菲茨杰拉德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好友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在《新共和》雜志上虛構了珀金斯最老的朋友與最新的朋友之間的對話。這是當時最有名的兩大文人相見。威爾遜料想菲茨杰拉德會承認布魯克斯“是[美國文學]這個方面最杰出的作家”,然后告訴他:“在《人間天堂》之前,當然有許多人寫作——但在這之前,青年一代從來沒有真正的自我意識,而大多數(shù)讀者也沒有意識到這一代人的存在。正如他們在廣告上所說,我就是那個喚醒美國青年一代自我意識的人。”布魯克斯接著論道:“第一批像你這樣的青年作家剛嶄露頭角,取得相當?shù)某晒Γ扇旱某霭嫔?、編輯和記者便摩拳擦掌,準備利用他們,讓他們商業(yè)化——結果就是現(xiàn)在的‘青年’作家供不應求?!?/p>

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不趕這種時髦。老查爾斯無意把他的出版社變成紙漿廠,出版那些有損他們七十五年來負責任的出版聲譽的垃圾書。麥克斯·珀金斯尊重出版社的標準,但又想冒冒險。他比誰都積極地在全國各地物色新人作品。在這場單槍匹馬似的改革運動中,他逐漸讓更有生命力的新作取代斯克里伯納書目上那些老朽之作。自菲茨杰拉德始,到他負責的每一位新作者,他漸漸改變了傳統(tǒng)上“編輯”這一職業(yè)的作用。他所尋找的,并不只是那些“保險”的作家——風格中規(guī)中矩,內容波瀾不驚;而是能用全新的語言道出戰(zhàn)后世界新價值觀的人。這樣一來,他作為編輯所做的就不僅是反映當代的標準,而且以出版有才華的新人新作,有意識地影響、改變這些標準。

就自己出書后的第一年,菲茨杰拉德在日記中草草寫道:“狂歡與結婚。去年辛勞的回報。我十八歲以來最快樂的一年?!钡?920年8月,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暫名《火箭的飛行》(The Flight of the Rocket),尚在寫作中。它講述主人公安東尼·帕奇二十五歲至三十二歲,也就是1913年到1921年間的人生經歷。司各特向查爾斯·斯克里伯納解釋道:“他是那種既有品位又軟弱的藝術家,但缺少真正的創(chuàng)作靈感。故事講他和他美麗的妻子如何在無度的揮霍中毀了自己。這聽起來挺悲慘的,但絕對是本吸引人的書,我希望它不會讓喜歡我第一本書的評論家失望?!?/p>

《人間天堂》出版六個月了,菲茨杰拉德還沒有拿到任何銷售版稅。他對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付款流程幾乎沒什么耐心,雖然這在出版界很正常。也就是說,出版社每半年給作者一份結算報告,在此之后的四個月內寄出支票。司各特沒有忘記珀金斯曾主動說只要他需要錢,可以隨時提出,于是他開口要1500美元,說他的新娘要買件皮大衣。珀金斯馬上匯了這筆錢,同時告訴他好消息,《人間天堂》自出版以來的七個月里已經賣了近三萬五千冊。但菲茨杰拉德一心認為他的書銷量已達四萬冊,還沒拿到版稅就預支光了。到這年年底,他已經從版稅收入中預支了大約5000元。很快他就忘了自己要錢的次數(shù),要錢時便問:“這次能安排預支嗎?”他就這樣迅速地揮霍著金錢和信用,一輩子都為滿足這樣的揮霍而忙忙碌碌。但始終沒有成功。

1920年12月31日,菲茨杰拉德寫信對珀金斯說,銀行已經拒絕他拿手里所持的股票作抵押,一分錢都不貸給他。他還欠了6000美元的賬單沒付,并且從他的文學經紀人保羅·雷諾茲公司拿了一篇短篇小說的預付金600多美元,可小說寫不出來。他對珀金斯說:“從昨天到今天,我寫了六遍開頭。再寫一次初登社交場的少女,我都要發(fā)瘋了?!边@是他們要他寫的題材。接著他問珀金斯能否設法再借他一筆錢,就算是下一部長篇小說的預付金。珀金斯也辦到了,從出版社財務那里支了1600元給司各特。過了一個月,司各特總算給他的編輯寫信說:“正在玩命寫呢?!薄痘鸺娘w行》出版日期一再推遲,但是到2月,該書的第一部分已在打字排版,埃德蒙·威爾遜正在審讀第二部分,作家本人則在改定第三部分。個人所得稅又使菲茨杰拉德少了1000元收入。但珀金斯提醒這個“注定的乞丐”(這是菲茨杰拉德在他最近一封信上的署名),他還能從《人間天堂》的銷售中獲得2000元左右的版稅。

4月底,菲茨杰拉德完成了這部小說,但他已將書名改成《美與孽》(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他親手將書稿交給珀金斯,順便說他需要600元購買兩張去歐洲的船票。這對編輯和作者馬上算清了賬。菲茨杰拉德心不在焉地講完協(xié)議要求就走了,由珀金斯將他們口頭達成的協(xié)議寫下來:

這次我們不向你支付高額預付金,因為這一金額可能有點難以測算。更主要的原因是鑒于我們過去的交往,你可以在這里自由地預支和適度地透支,這樣的安排會更讓你更為方便和滿意。

在未來的許多年中,珀金斯因此成了菲茨杰拉德的財務監(jiān)管人。

菲茨杰拉德夫婦對他們的歐洲游并不特別滿意。澤爾達在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生病。司各特帶著珀金斯的介紹信去見約翰·高爾斯華綏(珀金斯為高爾斯華綏作品的美國版寫過許多廣告文案,并認為他的《福爾賽世家》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驚人的成就”)。高爾斯華綏接待了菲茨杰拉德夫婦,但對美國新文學大發(fā)議論,輕蔑地稱美國新作家都是乳臭未干的生手。珀金斯對高爾斯華綏的這番傲慢的評語毫不知情,還寫信感謝他宴請菲茨杰拉德夫婦:“我想這對他大有好處,因為他需要指點?!狈拼慕芾聦Π菰L高爾斯華綏感到榮幸,但后來寫信對沙恩·萊斯利說:“我對他頗感失望,受不了他那種既不風趣也不尖刻的悲觀論調?!?/p>

在法國、意大利待了幾個星期,并且數(shù)度求“金”之后,菲茨杰拉德夫婦漫游歸來,回到明尼蘇達。在那里,司各特的酒量很快就和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安東尼·帕奇不相上下。他在白熊湖畔住了一個長夏,什么也沒寫。度過一段努力重振創(chuàng)作力的“糟日子”后,他寫信給珀金斯說:“虛度光陰令我非常郁悶、消沉。我的第三本小說,假如我還寫得出來的話,肯定像死亡一樣死氣沉沉?!痹趦扇岁P系第一次陷入低谷時,他向麥克斯坦言:

我真想和六個知心朋友同桌暢飲,讓自己喝死。我對生活、酒精和文學都煩透了。要不是為了澤爾達,我真想整整三年銷聲匿跡。出海當水手或者其他什么苦活。我厭惡這種有氣無力、一知半解的懦弱環(huán)境,和我的同代人在里面苦苦掙扎。

珀金斯的回信字里行間洋溢著樂觀,他甚至提到明尼蘇達州首府圣保羅的天氣對寫作的有利因素。至于生活、酒精和文學,珀金斯寫道:“每個從事文學的人都會時不時地厭倦生活,這時候他們最容易借酒澆愁?!钡竭@年夏末,菲茨杰拉德又開始寫作了。

1921年10月,菲茨杰拉德夫婦等待著他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也等待著《美與孽》的出版。這個孩子在近月末時順利降生,取名弗蘭西絲·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小名“司各蒂”。珀金斯發(fā)去了熱情洋溢的賀信,信中說他猜想澤爾達生了一個女兒。他說:“假如你像我,你會需要一點安慰。但是基于我有四個女兒的美妙經驗,我敢預言你將來會滿意的?!?/p>

月底前,珀金斯已將標好頁碼、改正錯誤的第一包校樣寄給菲茨杰拉德。司各特對細枝末節(jié)也不放過——對小說主人公在哈佛的校園生活,他還有些技術性問題,麥克斯都輕松作答——現(xiàn)在,這部小說在他看來“好極了”。在斯克里伯納,大家也非常看好這本書,就連那些仍然對菲茨杰拉德作品不以為然的編輯,至少也承認他們的書目上有了一個熱門貨?!懊影阉臉堑拇蜃謫T都攪得情緒低落,我是說她們無心工作,”珀金斯寫信告訴作者,“我甚至看見有個打字員出去吃午飯還隨身帶著一些校樣……因為她讀得欲罷不能。不僅僅是打字員,所有可能接觸到校樣的人都這樣?!?/p>

菲茨杰拉德的原文中還有一個編輯問題沒有解決:有一段文字集中描寫安東尼·帕奇的朋友莫里·諾伯爾對《圣經》發(fā)了一通魯莽的議論,說它是古代無神論者寫的,根本目的是建立自己不朽的文學名望??梢钥隙?,斯克里伯納出版社沒有一個編輯在作者的稿件中碰到過這種褻瀆《圣經》的話。但珀金斯一點也不覺得這段文字的實質有什么不妥。莫里醉醺醺地大放厥詞似乎符合他的性格。不過珀金斯擔心有些讀者會指責菲茨杰拉德是在借莫里之口發(fā)表己見,因而引起強烈反感。他寫信說:“我完全明白你想表達什么,但我認為不能這么寫。即使人們都錯了,你也必須尊重這些熱情、真誠的人?!?/p>

菲茨杰拉德采取了攻勢。他說他忍不住會想象這話是對伽利略、門肯、塞繆爾·巴特勒、阿納托爾·法朗士、伏爾泰或蕭伯納說的。他們都是司各特的改革派兄弟?!皩嶋H上,”他還說,“范·懷克·布魯克斯在他那本《考驗》里批評克萊門斯居然聽從威廉·迪恩·豪威爾斯的要求,在很多地方緩和了自己的觀點?!?sup>他問珀金斯:“難道你不認為人們頭腦里的一切變化都是對事物的武斷認識而引起的——起初令人吃驚,但后來常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習以為常,歸于平淡?”司各特說,如果這一特殊事件沒有任何文學價值,“我會毫不猶豫地聽從你的判斷,但是這個段落與它的語境十分吻合,而且為言外之意作了漂亮的鋪墊,所以不能少了它”。菲茨杰拉德毫不讓步,直到他收到珀金斯的回信。

珀金斯回復菲茨杰拉德的話成了此后他編輯每一位作家的座右銘:“不要一味聽從我的判斷。我知道,你在關鍵之處是不會聽從的。假如我的判斷真的讓你在關鍵之處聽從了我,我會感到羞恥,因為一個作家,無論如何,必須說出自己的聲音。對你這個馬克·吐溫(如果布魯克斯的見解是正確的話),我痛恨扮演W.D.豪威爾斯的角色?!辩杲鹚瓜M拼慕芾旅靼?,他的反對意見并非出于文學上的考慮:

這里牽涉到公眾的問題[他寫道]。他們不會接受小說人物是隨口說說的。他們會認為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是故意這么寫的。托爾斯泰這么寫過,莎士比亞也寫過。當然,你現(xiàn)在是在借莫里之口表達你的觀點;但假如你是有意把它們作為自己的觀點來闡述,你肯定不會這樣寫。

他希望菲茨杰拉德能把這段話改得“至少不會讓贊同這段話主旨的人反感”。

菲茨杰拉德意識到原來的措辭太輕浮。他修改了莫里的講話,把原來“萬能的上帝”一詞改成“神”,刪掉“下流”一詞,還把感嘆句“哦,耶穌”改成“噢,天吶”。

書的護封已在印刷,內文清樣也在車間制版的時候,菲茨杰拉德又帶來了一段他為小說新寫的結尾,他認為這個結尾會“讓讀者對這本書回味無窮,這是原來所沒有的”?!睹琅c孽》故事的高潮是男女主人公安東尼和格勞麗婭經過長期努力,終于獲得巨額遺產,但他們也已經被酒精給毀了。為了慶祝發(fā)財,兩人乘郵輪去歐洲玩。在船上,安東尼宣稱他終于成功了?,F(xiàn)在司各特新寫的結尾是這樣的:

那個曾經區(qū)分了多少代麻雀傳承的絕妙反諷,無疑記錄了發(fā)生在“大元帥”號這樣一艘船上的最微妙的動詞變化。毫無疑問,當每百年重生一次的“美人”從人間歸來,回到露天的等候處——那里吹拂著陣陣白色的風,偶爾有一顆星星氣喘吁吁匆匆而過——無所不見的“神眼”必定已在一年多以前出現(xiàn)在天堂某處。星星們親昵地迎接她,風兒們溫柔地輕拂她的秀發(fā)。她嘆了口氣,開始與白色風中的某個聲音談起話。

“又回來了?!蹦锹曇糨p聲說。

“是啊?!?/p>

“十五年過去了?!?/p>

“是的?!?/p>

那聲音遲疑了。

“你多么冷漠,”它說,“毫無所動……仿佛你沒有心腸。小女孩怎么了?她眼中的榮耀消失了——”

但是美人早已忘記。

澤爾達·菲茨杰拉德很不喜歡這個抒情的結尾,并對此大加斥責,使得司各特只能發(fā)電報給珀金斯,問問他的客觀意見:“澤爾達認為此書應該到安東尼在船上最后說的那段話結束——她認為新結尾是一種道德說教。請告訴我你的看法,是同意我費盡心思加的結尾,還是喜歡現(xiàn)在的結尾,我拿不定主意。護封極好。”

珀金斯沒有遲疑。他先給司各特回電報:“我同意澤爾達。”然后寫信說:“我認為她的看法絕對正確。安東尼最后的議論正是全書應該結束的地方。”

菲茨杰拉德在《美與孽》中的寫法——精彩的對話、曲折的情節(jié)、暗示的動作——在小說的文體上仍屬獨辟蹊徑。因此麥克斯一度認為結尾點明寓意也不錯。他告訴司各特:“對于書中的諷刺,思想單純的大多數(shù)讀者如果沒有得到一點幫助,是不會順理成章看明白的。譬如,我在和某人談論這本書的時候,聽到的看法卻是:安東尼安然無恙;他得到數(shù)百萬遺產,洋洋自得。可見這人完全沒有領會最后幾段很明確的反諷。”但是麥克斯仍然認為把意思寫得更清楚,并不見得能克服藝術理解的缺失。他把司各特新寫的半頁紙放在一邊,先修改護封上的文案,以確保讀者能夠領會菲茨杰拉德的反諷含義。

珀金斯相信,一般讀者都能通過閱讀菲茨杰拉德的作品獲得樂趣,但并沒有給予這些作品應有的文學評價,這主要是因為他筆下人物的輕浮。但菲茨杰拉德在這第二本長篇小說中所達到的深度,給麥克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在這個國家,存在著一個無根的社會階層,”他寫信給司各特說,“格勞麗婭和安東尼就陷入其中——這是一個人數(shù)龐大的階層,在社會的各方面都有重要的影響。這當然值得通過小說加以呈現(xiàn)。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去表現(xiàn)這一點,但我認為《美與孽》實際上已經做到了;這就使它成為了針對美國社會的、出色而寶貴的批評?!?/p>

《美與孽》題獻給沙恩·萊斯利、喬治·讓·內森和麥克斯·珀金斯,“感謝他們在文學上給予的幫助和鼓勵”。該書于1922年3月3日出版。出版六個星期后,珀金斯告訴菲茨杰拉德,斯克里伯納收到的添貨訂單不如他期望的那么多,雖然到4月中旬該書第三次印刷又加印了一萬冊(就在同一周,《人間天堂》第13次印刷付?。?。他希望這本書取得空前的成功,希望落了空,但是麥克斯說,他對菲茨杰拉德在信中對該書的銷售表示失望而感到遺憾?!拔耶斎幌M梢再u十萬冊甚至更多,”珀金斯說,“我希望憑你字里行間的風格所表現(xiàn)出的無比激情可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它是一出悲劇,悲劇的本質已決定它必然是令人難過的,因此它的主要元素也就決定了它難以吸引那些純粹為了娛樂、別無所求的大眾讀者?,F(xiàn)在,至少這本書將有一個可觀的銷量。經營大眾圖書的書店可以輕易消化。它在專業(yè)人士中已經引起震動,因此拋開純粹商業(yè)的觀點不談,所有因素對它都是有利的;我知道商業(yè)上的成功對你很重要,對我們同樣重要;但就我們來說,我們是在支持你長跑,并且堅信你會取得勝利?!?/p>

珀金斯已經開始為菲茨杰拉德考慮下一步的事業(yè)規(guī)劃。他認為接下來應該出一本短篇小說集。他喜歡在出了一部長篇小說后,接著出同一作者的短篇小說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前一本書的銷售會帶動后一本書。菲茨杰拉德選了十來個發(fā)表在各種雜志上的短篇小說,為這部小說集取名《爵士時代故事集》(Tales of the Jazz Age)。參加完隨后出版社舉行的發(fā)行會議,麥克斯向菲茨杰拉德通報說:“會上許多人對書名有激烈批評……他們覺得現(xiàn)在人們對一切形式的爵士樂都很反感,因此無論這個詞實際上有什么含義,它本身會影響整本書的銷售?!?/p>

司各特征詢了他妻子、兩個書商和好幾位朋友的意見,眾口一詞喜歡這個書名。于是他決定不讓步。他寫信告訴麥克斯:“買這本書的是我自己的大眾,也就是說,是無數(shù)對我崇拜得頂禮膜拜的時髦女郎和大學生?!彼靖魈靥岢?,除非珀金斯本人堅決反對,并且能拿出另一個更吸引人的、能占半個封面大小的書名,他才肯犧牲“爵士時代”這個標題。結果珀金斯沒有明確說出他的反對意見,于是書名得以保留。

不過,珀金斯花了好幾個月時間試圖在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上影響菲茨杰拉德。他認為,隨著《美與孽》的出版,菲茨杰拉德已經把時髦女郎這種人物寫盡了。(“你可別成為這樣的人,”那年夏天,珀金斯這樣警告他九歲的女兒莎比,“她們很可笑。”)司各特筆下這些穿著短裙、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郎的確迷人,但珀金斯在和他討論為小說做營銷廣告時說,“我們應該……完全擺脫時髦女郎這個概念”。對于放棄自己最擅長寫的人物,司各特頗為猶豫。他忘不了那些爵士女郎對他的好。但是,他還是接受了珀金斯的建議,從此他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他的人物逐漸成熟。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寫的故事大都不再是尋找愛情,而是關于失戀。先前還是敬而遠之的金錢,如今成了權勢的工具。他放棄了空想,代之以難以實現(xiàn)的夢。

1922年5月珀金斯問菲茨杰拉德有沒有想過寫一部新的長篇小說時,菲茨杰拉德還沒有構思出珀金斯所希望的那種成熟的故事框架,但至少已開始考慮。司各特答道:“我想故事的發(fā)生地將是中西部和紐約,時間是1885年。這次不會像往常那樣大篇幅地寫絕頂美女,而且故事將集中在一小段時間內。它將具有廣泛的意義。我還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寫這部小說?!辩杲鹚瓜M靖魈氐鹊阶约河X得非寫不可的時候再動筆。但是,一連數(shù)月,菲茨杰拉德在幾個寫作計劃間猶豫不定,最后決定先把他這年年初剛開了頭的一個劇本寫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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