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巍巍大境門

捍疆衛(wèi)土張自忠 作者:張秋鏵 著


日寇所以在長城一線相峙不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側后不斷受到馮玉祥將軍率領的抗日同盟軍的打擊;其中,吉鴻昌將軍帶隊攻克多倫,日軍傷亡慘重,驚動了裕仁天皇。

馮玉祥這個人不好對付,蔣介石不愿讓他重掌兵權,脅迫他解散同盟軍,理由是,要抗日,由中央統(tǒng)一指揮。外侮當前,馮玉祥怕引起內(nèi)戰(zhàn),只得咬牙解散了同盟軍,把他的老底子部隊交給宋哲元,自己再次隱居泰山。

同盟軍一解散,日寇囂張起來,頻頻向我長城一線進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南京政府讓何應欽糊里糊涂和日軍簽訂了《塘沽協(xié)定》。

于是,中國軍隊奉命撤離長城線。

張自忠正準備進行春季大出擊,突然接到了撤退命令,蒙了,打電話問宋哲元,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張學良將軍因為棄守東北,遭到朝野人士譴責,盡管這是根據(jù)中央“不抵抗”命令撤退的,但這個黑鍋還得讓他背。好容易盼到長城一線抗擊日寇這一天,不知怎么仗打了一半,蔣先生卻讓他《出國考察》,而讓何應欽接替職務。

極受蔣先生器重的何應欽將軍,真不愧為蔣先生的親信,主政北平第一件事,是和日本人簽訂《塘沽協(xié)定》,第二件事就是命令29軍和其他東北軍撤守長城;第三件事是逮捕、審判吉鴻昌。做了這三件事,何將軍覺得還不過癮,又親自與日本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簽訂了臭不可聞的《何梅協(xié)定》——此是后話。

從年初到5月底,整整一個春季,我國軍隊及各地自愿到長城一帶參加抗日的青年,憑著保衛(wèi)中華民族生存的決心和意志,用劣勢裝備連連挫敗敵人。他們殺得敵人尸橫遍野,我方陣地上也已血流成河。這是“9·18”以來日軍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用兩個師團及3個獨立旅團和配屬部隊,企圖一舉突破長城關隘,進軍華北。但,它們在中國人民和軍隊面前失敗了,第一次嘗到了侵略遭慘敗的滋味。中華兒女以英勇的壯舉,用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張自忠想著,愣著神,不斷捻著下頦上的長須。作為前線總指揮,部隊打了勝仗卻讓撤退,這個口怎么開?但命令不能違抗,思來想去,還得向部隊下達。

這個命令、猶如翻滾的油鍋里掉進一滴水,噼噼啪啪炸起來了?!盀槭裁醋尦吠??”“打了勝仗還撤退,我們犧牲的弟兄們的血不是白流了嗎?”“這是個糊涂命令,渾蛋命令!”官兵們咒罵著。

“總指揮,這到底是為什么?”趙登禹、黃綱、何豐等幾位旅長闖進指揮部,質(zhì)問張自忠。

張自忠也急了,“你們問我,我問誰?”

“弟兄們想不通,不愿撤!”

“不愿撤也得撤,這是上級的命令?!?/p>

“什么時候撤?”

張自忠想了想,說:“今天晚上,不要驚動老鄉(xiāng)們,要提前做好準備?!?/p>

仲春時節(jié),氣候宜人,塞外的風吹過來,夜色黑暗而寒涼。天幕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幾片不算厚的陰云。村子里,零星傳來幾聲犬吠,打破了黑夜的寂靜和沉悶。

牢騷歸牢騷,命令還得執(zhí)行。吃過晚飯,部隊開始收拾、清點,當月色溶溶地漫過房脊的時候,部隊悄沒聲息地到村外去整隊集合,排行軍序列。部隊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和關心,如今要離開,理當去告別,去道謝,然而,部隊情緒低落,誰也張不開口:“老鄉(xiāng),我們撤退了!”

部隊不打招呼,老百姓還是知道了。當隊伍出發(fā)的時候,村里的老大娘、大嫂,用笸籮端著紅棗、花生、板栗,往士兵們的挎包里塞。部隊所過村子,人們在寒夜中排著隊,送別抗日英雄。但,他們不是笑臉送別,而是哭著、喊著、號啕著,以淚眼相送。

張自忠和總指揮部的人剛出村子,就見路旁黑壓壓跪著許多人。一個老漢抱住張自忠的腿,老淚縱橫,說:“長官,咱們大軍走了,誰來保護俺們老百姓???”

張自忠?guī)兹諄淼奈縻殂闇I水,在暗夜里淌下來,淌下來。打了勝仗要撤軍讓地,沒有半點道理,“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羞恥心撞擊著全身。他寒冷,他惱羞,他心虧,怎么給老鄉(xiāng)們解釋……老百姓哭聲一片,聽了讓人心寒。國家不管他們了,軍隊不保護他們了,他們即將陷入魔掌。還有一些老鄉(xiāng),已經(jīng)打好行裝,攜兒帶女,打算跟在部隊后面去逃難……

許久許久,張自忠彎下腰去扶起老漢。細看,嚇一大跳,他竟是郭大順老漢;旁邊還有郭大娘,還有小喜東。孩子哭得嗚嗚的。他只覺得十二分羞愧和汗顏,跪下,和大順老漢抱頭痛哭……

這時,張克俠過來,把大順老漢扶起來,安慰著。張自忠從惶惑和慚愧中走出來,站在一家門前的臺階上,抹一把滿臉的淚,說:

“大爺,大娘,老鄉(xiāng)們,上峰讓部隊撤退,我不能違抗命令。但有一條,我和我的部隊是打鬼子的。只要鬼子一天不離開中國,我們就一天不歇地打下去。只要我不死,總有一天,我會帶著部隊打過長城的!……”

他被克俠和護兵架走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尷尬場面的。這一幕,永遠留在他的腦海里——這是恥辱,也是鞭策。

不久,國民黨中央軍委會決定成立廬山軍官訓練團。蔣介石點名讓張自忠?guī)ьI29軍營以上干部去受訓,當副營長。蔣介石欽慕張自忠由來已久:中原大戰(zhàn)失敗時沒能收降他,可不久全軍編整后,蔣介石親自在漢口召見他,并賞大洋30萬塊;這次訓練結束,給每人授一柄短劍。蔣介石把劍佩在張自忠身上,著意和他握了握手,并用另一只手在他手上拍拍,微笑地點頭致意……

赴廬山受訓,必然經(jīng)過漢口。張學良出國考察回來,正駐軍武漢。張學良見了29軍軍官們十分高興,陪他們吃飯,包租飯店,并派專輪接送他們。一天,張學良在風景秀麗的東湖單獨接見張自忠,臨別時特意送他一只金殼懷表。據(jù)說這表是他特意定做的,只有十多只,除送給親朋外,贈給將領的為數(shù)極少。他勉勵說:“表走得是準確的,但愿你我也像表一樣,為了國家民族利益,忠貞不貳,毫不含糊。”……

如果說,蔣介石看重張自忠的才干和忠勇的話,那么,張學良更看重他無私無畏和大仁大義的德行。張自忠身上體現(xiàn)的軍事才干和品德修養(yǎng),正是時下高級將領所要具備的。

然而,不論蔣介石、馮玉祥、張學良多么器重他,都抹不去長城撤退時在心頭留下的陰影,他那開朗的性格發(fā)生了某些變化——自卑、郁悶、煩躁充塞胸中。

這是個多雪的冬天。中央政府任命張自忠兼任察哈爾省主席。

初任封疆大吏,他自感責任重大,經(jīng)驗不足。戎馬平生,只知道訓練部隊,只知道帶兵打仗。可省主席卻要管全省事務,包括政治、外交、經(jīng)濟、軍事、文教等等。

他琢磨了一些日子,對參謀長張克俠說:“陪我到北平去走一趟?!?/p>

“干啥?”克俠扶一扶眼鏡,問。

“去請一個人,請個能協(xié)助我處理政務的人。”

“嚯,誰能替你當省主席?”張克俠很驚訝。

“不是代替我,是協(xié)助?!睆堊灾艺f,“這個人很有兩下子,去了你就會知道?!彼潇o地分析了當前的情況:日本人在華北無孔不入,察省處于華北的前哨,部隊不能有些許松懈。當務之急是兩件事:抓緊軍事訓練和更換武器裝備。如有個得力的人來協(xié)助他處理政務,他就能把主要精力用在部隊建設上。

克俠同意張自忠的分析,答應陪他走一趟。

張家口到北平不算遠,但大雪把鐵軌埋沒了,火車走得很慢。當他倆走出永定門車站時,已是申酉之交,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風雪征程,頗感疲憊,他倆到一家飯鋪吃過飯,找到西四牌樓下,辨別了一下方向,便朝西四北大街走去。憑著張自忠的印象,從個不大的胡同往里走,有個小四合院,那里住著他要找的人。

黃昏時分,那家的門環(huán)被張自忠敲了幾下,里邊有人開門??捎萌烁嬖V他們,先生和太太看朋友去了,今兒個風大雪大,能不能回來說不定。他們留下話,說明兒上午再登門拜訪。

他倆來到宋哲元的寓所,匯報了有關情況,聊了會兒天,便到招待所住下來。

他倆住了間頭號房。房里有兩張鋪,一切頗感方便。一會兒,門房叫他們下樓洗澡。澡池很小,但十分干凈,池子里熱氣騰騰,但水卻清亮得很。寒冷的冬天泡個熱水澡,誰都感到愜意。張自忠半躺在池子里,瞇著眼;克俠摘了眼鏡,干脆躺下來,只把腦袋露在外面。

“大哥,咱倆要找的這個人是誰?”克俠問。

“是我在天津法政學堂的同學,陜西人,比我大三歲,叫馬沖。”

“他怎么留在北平了?”

“他是個很有抱負的人。法政學堂畢業(yè)后,他取道武漢,投身國民革命。不久,孫中山先生選派一批學子赴日本留學,他是其中的一個。學成回國后,他一面在北師大任教,一面參與政治活動——什么護法反袁、五四運動,擁護北伐軍。張作霖入關后,他被聘為大帥府的政治經(jīng)濟顧問。直到張學良將軍主政北平,他們之間也沒斷過來往?!?/p>

“最近呢?”克俠又問。

“長城抗戰(zhàn)撤退時,我到北平和他見過一面?!睆堊灾艺f得從容,澡池靜靜的,很有聊天氣氛?!斑@二年他雖沒供什么職,但也沒有真正埋在故紙堆里,而是一邊著書,一邊靜觀形勢,常有宏論發(fā)表,尤其對日本的侵華野心看得頗為透徹。”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他倆一邊抽煙,仍然一邊聊,張克俠說:

“這個馬沖有學問,我信,但能干不能干可就兩說了。倒不如從弟兄們中找個更合適的人?!?/p>

“涉及政務的事,不是誰都可以干的。還是那句話,弟兄們的精力都要放到部隊上?!薄?/p>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兩人都有些困倦。爐子里的煤火燒得正旺,時而發(fā)出一聲噼啪的響聲。壺里的水“沙沙”地響,和窗外呼呼的朔風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感到房子里安寧、舒適、暖和。

第二天上午,當他倆頂風冒雪來到馬沖家時,主人早已把火盆生旺,情懷激烈地等著哩!

馬沖是個重感情的人。聽說張自忠昨晚來訪,后悔不迭,大呼“回來晚了,晚了!”今早親自收拾書齋,生了火盆,單等客人到來。

張自忠把克俠介紹給馬沖認識之后,三人便在書齋落座。馬太太親自送來兩杯香茶,沖克俠笑笑,和張自忠隨便寒暄幾句;又把丈夫的宜興紫砂茶壺放到桌上;出去時,把書房門帶上。小小的斗室里只有三個好朋友,自由自在,談天說地?!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

“藎忱老弟榮任察省主席,我已經(jīng)聽說過了,可喜可賀!”馬沖把那只拳頭大小的紫砂壺攬在懷里,像抱著只熱烘烘的手爐,像揣著只溫良可愛的貓,好一副學者派頭。

“是榮耀,也是責任?!睆堊灾艺f,“學兄,我倆正為這事而來,想請你……”

馬沖用手勢制止他往下說,哈哈一笑,“喝茶喝茶?!彼醚鄢蛑腿似凡?,問:“這茶如何?”

“不錯!清香撲鼻,開人七竅。這種茶,我似乎沒有喝過?!睆堊灾艺f。

“對茶,我品不出個名堂,不如煙內(nèi)行?!笨藗b自嘲地一笑,“這茶是……”

“鐵觀音。是福建的一個學生,他的同事到北平辦事,托他捎來的?!瘪R沖說。

“比起龍井和毛峰來,這茶更有一番清香?!?/p>

“唉!”聽張自忠這么一說,馬沖長長地嘆口氣,把手中的壺往桌上一推,“什么龍井、毛峰,什么銀針、碧螺春,還有六安瓜片,用不了多久,這些茶,我們怕是喝不上啦!”

聽了這話,兩個客人如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都拿眼睛直瞅他。馬沖把頭埋在懷里,一片愁云遮著他那開朗的臉。張自忠把壺放到他手里,讓他繼續(xù)攬著,意思是讓他繼續(xù)說下去。他的眼睛盯著火盆里閃爍的炭火,感奮地說:

“日本人亡我民族之心不死,大有一舉侵占我中華國土之勢,箭在弦上,早晚會有這一天?!?/p>

克俠不善言談,可聽到這話不覺大吃一驚:“教授是說,日軍就要向我內(nèi)地發(fā)兵了?”

“這種情形不可避免了?!瘪R沖身穿棉長袍,一雙兩塊瓦的老頭棉鞋;瘦瘦的臉頰,寬闊的前額,腦袋已經(jīng)謝頂,頭頂閃著油汪汪的亮光。他抱著紫砂壺走幾步,說,“江南一旦被日人占領,我們還能喝得上茶嗎?”

“豈止喝不成名茶,還要亡國滅種當奴隸!”張自忠的話不是補充,而是憂憤。

“老弟,你既是將軍,又是省主席,軍政一身,責任重大,我倒有幾點建議?!瘪R沖說。

“愿請教,洗耳恭聽?!睆堊灾艺\懇地說。

“第一,大事請示上峰,但本省之事,應當自行解決;第二,對中外一切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重要事件,應該及時了解,有所關心;這第三嘛,得暇要讀點書,古今中外歷史及著名戰(zhàn)爭,要了解一些。高級將領應該是個戰(zhàn)略家?!瘪R沖侃侃而談,“今后,中國軍隊的主要對手是日軍,所以,要重視研究日軍情況,包括戰(zhàn)略戰(zhàn)術,武器裝備,后勤輜重,以及有關將領的性格特點,都要心中有數(shù)。一旦交手,不致驚慌。這就是兵書上所說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好,馬兄說得好?。 睆堊灾衣牭脽嵫序v,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抓住馬沖的手,差點沒把那只紫砂壺摔到地上。

“孤陋之見,謹供老弟參考?!瘪R沖擺擺手。

“這次來,不僅是來聆聽教誨,還是來請學兄出山的?!睆堊灾艺f,“我一介武夫,一旦臨政,甚感惶恐;形勢瞬息萬變,怕分寸把握不住,所以,想請你去協(xié)助我處理政務?!?/p>

“這個……”馬沖對客人來訪之意已猜中幾分,可一旦說明,他還是感到有些意外。自忠在學校時品學兼優(yōu),從軍后又十分注意學習,當學兵團長和軍校校長時,確實讀過一些書,而且經(jīng)歷過一些重大政治事變。在國軍高級將領中,他算得上文武雙全。他原想,自忠在敘同窗之誼中,只是試探下他的口氣,沒想到他真會請他去輔佐工作。于是他說:“這是老弟抬舉小兄,情意我領了,可我是不能去的?!?/p>

“我是誠心誠意,請學兄千萬不要推辭?!?/p>

“馬教授,我們可是專門來請的?!笨藗b說。

“我是個書呆子,從沒有做過官,恐怕會使老弟失望的?!瘪R沖的態(tài)度甚為堅決。

三人正說著,馬太太走進書房,插話說:“藎忱,你不知道吧,他最近身體不好,一勞累就吐血。平日他讀書寫文章,我總把著他。”

“寫文章,那是個嘔心瀝血的事,到我那兒去,肯定會好些。”張自忠見馬太太干預,忙說,“等天氣暖和些,也請嫂夫人去住些日子?!?/p>

“火鍋點著了嗎?”馬沖忙把話岔開。

“點著了,菜也做好了。”

“吃飯吃飯!”

一張紅木八仙桌的中央,锃亮的紫銅火鍋如同那紫砂壺一樣精致、可人?;疱伬锊裉枯p微地“噼啪”聲,和那閃灼灼的火苗,映紅了餐室,溫暖了在風雪天相聚的人……

張家口北城門外,察哈爾省政府。

張自忠率部分團長、參謀和省府人員,到察北考察多日。出發(fā)前,他曾交代,每人要用心考察,事后必須寫份書面情況?;氐绞「螅麑⒚糠輬蟾婕毤氶喿x,然后親自匯總,寫了“保衛(wèi)和開發(fā)察北意見書”。這時,他興致勃勃地把馬沖找來,正在和這位新任省府秘書長研究這份重要文件。

那天,盡管馬沖和太太推辭再三,但畢竟拗不過軍人的執(zhí)著。不過馬沖最后說:“古書云,氣同則從,聲比則應。你我雖為同窗好友,但這些年風云動蕩,每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觀。勉強不得。和,咱倆一起工作;不和,我將隨時離開。請你給我這點自由和方便?!?/p>

“好,學兄盡管自便?!睆堊灾以S諾。

實在沒有理由再推托了。在這亂云飛渡的歲月里,能輔佐張自忠鎮(zhèn)守邊關,穩(wěn)定形勢,也算是為國家出了份力。然而,他還是說了句最不愿說而又不得不說的話:“藎忱老弟,我先得聲明一句:咱可不要做漢奸??!”

沒想到,馬沖會說出這么句話來。張自忠聽了心發(fā)顫,臉發(fā)沉,盯著馬沖的眼睛,半晌,一字一板地說:“那就把我的骨頭砸碎了,看看到底有沒有一點兒漢奸氣味!”……

省主席辦公室的一角,擺著兩張單人沙發(fā),前面放只炭火旺盛的火盆。張自忠和馬沖一字一句地斟酌著這份意見書。這是他上任后,呈報中央和行政院的一份重要文書。察北雖然天氣寒冷,地廣人稀,但大有開發(fā)利用的價值。其豐富的土特產(chǎn),發(fā)達的畜牧業(yè),如適當發(fā)展工業(yè)生產(chǎn),將可成為我國的牛羊肉基地、奶制品基地和毛紡工業(yè)基地。而張家口作為平綏線上的重鎮(zhèn),連接著察北和綏遠,將是這一帶的商品集散中心。

“意見書”研究接近尾聲,黃綱、何豐、劉山等三個旅長突然闖了進來。他們英姿勃發(fā)地站在張自忠面前,舉手敬禮。張自忠一見是自己的三名得力干將,來不及還禮,就一把將他們?nèi)藫ё ?/p>

“黃綱,什么時候回來的?”他驚喜地問。

“昨天晚上。今天特來向師長報到?!边@位個子高高的黃綱旅長說。

“想不到你們?nèi)四芤黄饋?。?/p>

“我們是來讓省主席請客的?!眲⑸秸f。長城抗戰(zhàn)不久,他提升為旅長了。

“飯是要吃的,要說請客,有什么由頭?”

“他們說,近日省主席委任了一位秘書長?!焙呜S慢條斯理地說。

“這就是你們要見的馬秘書長?!睆堊灾野疡R沖介紹給三位旅長。

原來,那年張自忠和劉山、何豐到廬山訓練團學習回來后,覺得讓軍官們參加高層次的訓練很有必要,于是他又保送黃綱去學習。

“在南京,聽到過中央對抗日有什么主張沒有?”張自忠問剛從中央軍官學校歸來的黃綱。

“臨畢業(yè)時,蔣總司令參加了典禮,在會上講話說:抗日不是一人一家的事,關系民族、國家存亡,應由中央統(tǒng)一部署,不要輕舉妄動!”

一提起日本人,張自忠就氣憤。他說:“要是我自家的事,早就與鬼子拼啦!”

“蔣總司令還說,”黃綱繼續(xù)說,“抗日需要準備,準備需要時間。我們爭取和平,局部做些讓步,就是為了準備更充分些。”

張自忠點點頭,又看馬沖一眼。馬沖無可又無不可地笑笑,笑得頗為深沉。

“我們在軍校學習的都是新武器,那性能就是好,殺傷力強,命中率高?!秉S綱說,“師長,我們的武器太差了?!?/p>

張自忠默默地點頭。就目前幾個派系的軍隊來說,西北軍最能打,但武器裝備也最差。后來蘇聯(lián)支援了一點兒;蔣介石給了一點兒;29軍成立后,張學良又給了一點兒,但仍然沒有扭轉有兵無槍的局面。人們只知道西北軍的大刀片有名,殊不知,這是因為武器不足逼出來的。他鼓勵三個旅長說:

“只要部隊訓練好,素質(zhì)過硬,補充武器容易。我們有打算:能造的,自己造;不能造的就買,爭取盡快地更新裝備。”

劉山晃晃腕上的表說:“師長,別光說話了,得照顧照顧弟兄們的肚子。”

“吃飯吃飯!”張自忠哈哈一笑,向外面叫一聲,“李大興,叫副師長和參謀長來吃飯?!?/p>

小餐廳的圓形餐桌上,放著八大盤菜。天寒地凍的張家口,沒什么鮮嫩可口的蔬菜,無非是牛羊肉、蘑菇和白菜土豆。張自忠平日下部隊,就和士兵一起吃;在省府,就和工作人員一樣買飯吃。除非招待客人,才加幾個菜。

他們剛在桌前坐定,劉山見了桌上的飯菜,忍不住,提議邊吃邊等副師長和參謀長。自家兄弟,用不著客氣。張自忠應允,先端起酒杯,歡迎馬秘書長,歡迎三個兄弟的到來。他們剛喝了兩杯,副師長文天就來了。

“參謀長呢?”張自忠問。

“在司令部處理一樁麻煩事?!蔽奶炫拇蚺拇蛏砩系难?,說,“日軍張北特務機關送來一份文函,說是根據(jù)《塘沽協(xié)定》和《何梅協(xié)定》條款,讓我軍撤到大境門內(nèi);大境門一帶由他們駐扎?!?/p>

張自忠正端著一杯酒,一聽說日軍如此蠻橫無理,臉色陡然沉下來,把酒杯放到桌上。

“豈有此理!”黃綱重重地放下筷子。

“師長,讓我?guī)У苄謧?,去張北把鬼子的特務機關搗了算啦!免得它惹是生非?!眲⑸秸f。

“小鬼子記吃不記打,春天在龍門所吃了虧,冬天又想吃大境門?!焙呜S說。

馬沖初來乍到,見三位旅長怒發(fā)沖冠,不便說什么,從桌上的煙盒里取支煙,抽著。

張自忠覺得,飯桌上的氣氛太緊張了。弟兄們難得一聚,怕大伙吃不好。他不覺朗朗一笑,說:“喝酒,天塌不下來!”舉起杯向弟兄們晃一晃,等眾人都端起酒杯時,他“嗞”的一聲把酒干了下去。軍人就有這么個性格,無論眼前發(fā)生天大事,該吃得吃,該喝得喝,該睡得睡。不會吃、喝、睡,就甭想當個好兵。不過,他雖然這么安慰弟兄們,但思緒早已飛向了戰(zhàn)場,不禁想起今年春天,保衛(wèi)察東的那場戰(zhàn)斗……

敵人向我華北長城最北端的獨石口進犯。在風沙彌漫,氣溫零下40余度的惡劣環(huán)境下,我軍將士堅守陣地,英勇殺敵。敵人一面派飛機轟炸,一面要求我軍退出龍門所和赤城。見恐嚇無效,竟派飛機掩護步騎2000余人,向龍門所猖狂進攻。激戰(zhàn)3天3夜,敵人敗退而歸……

和鬼子多次交鋒之后,他深知敵人的伎倆:先是耍無賴,叫你把地盤讓給它;你若不讓,它就恐嚇;再不見效,它就硬來;如果真的碰得頭破血流了,它就自己搬梯子下臺階,說是“誤會”,讓雙方“停止沖突”。

張自忠陪弟兄們吃飯,可心里卻在盤算該怎樣教訓一下鬼子。飯菜剛下肚,當每人點燃一支香煙的時候,張自忠說:

“實在對不起,本來要留弟兄們看看戲,洗個澡,再暢談一番??磥恚碜硬辉附o我們這個機會?,F(xiàn)在,弟兄們就各自回部隊去吧!”

“是!”三個旅長同聲應著。

“且慢!”張自忠拿眼看大家,說,“黃綱,你部從大境門向北行走45里,在罕諾壩一線布防,嚴陣以待;何豐和劉山,你們從察北和察東分別派一支人馬在大境門和罕諾壩之間。一旦黃綱打響,你們進行接應?!彼洲D身對副師長文天說:“命令宣化的直屬守備部隊,抽調(diào)一個營進駐大境門內(nèi)。一切行動,在今晚零點以前就緒,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出膛子彈不回頭,行動吧!”

“是!”三個旅長同時敬禮,并各自躍上了自己的坐騎。張自忠向他們揚揚手。三匹快馬如同三支離弦箭,向著不同的方向射去。

張自忠看著三個旅長走后,對文天說:“你快點回師部去,把我的安排跟克俠說說,掌握好部隊,有什么情況隨時聯(lián)絡?!?/p>

待文天躍馬離去后,張自忠和馬沖走進了他的辦公室。然后,將布置情況寫進戰(zhàn)斗日志。

“藎忱,調(diào)兵遣將是一個方面,但還有個重要方面也不要放棄:那就是和日方交涉,保持現(xiàn)有局面,井水不犯河水?!瘪R沖說。

張自忠不覺捻著右頦上的幾根長須,沉思著,站起來,仿佛在大境門上視察他的部隊如何按命令行動。啊,人吼馬嘶,風聲鶴唳……

日軍所以揚言要駐大境門外,是因為《塘沽協(xié)定》注明中日軍隊以長城為界。殊不知,大境門是張家口的北大門,是長城的一部分。如果允許日軍駐扎這里,那么,張家口就不會在我手里;失去張家口,察哈爾就不復存在,平綏鐵路也勢必落入敵手,整個華北受到嚴重威脅。

想到這里,他還是接受了馬沖的勸告。是的,盡量避免大動干戈,維持現(xiàn)狀無疑為明智之舉。他決定讓馬沖到日本特務機關去交涉。他看看懷表,黃綱開始行動了。他對馬沖說:

“你辛苦一趟吧。不管什么協(xié)定,也不管什么長城線,你只強調(diào),大境門外早已駐有中國軍隊,如果日軍由張北南開,雙方發(fā)生誤會,一切后果由他們負責!”

馬沖一一點頭,并商量了一些細節(jié)。這是他受聘后處理的第一樁涉外事件,未免有些忐忑。張自忠把他送上汽車,鼓勵說:

“你是中國政府官員,是代表省政府和主席去的,要理直氣壯,態(tài)度堅決,寸步不讓!”

送走馬沖,他再一次看看表,時針已指向9點。他給師部打電話,詢問部隊調(diào)動情況。張克俠告訴他:部隊都在行動,而黃綱的先頭部隊已接近罕諾壩。張自忠指示說:通知黃綱,部隊連夜筑構工事,隨時準備迎擊敵人!

副官、秘書、參謀、護兵,都在辦公室外守候著,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拿耳朵聽著屋里動靜。省政府大院里,汽車、摩托、馬匹,均已齊備,單等張自忠調(diào)遣。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那扇亮著電燈的窗戶;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像緊繃的弦。朔風呼嘯、嚴寒刺骨的張家口之夜啊,恬靜和溫馨中,卻有著難以捉摸的騷動。

張自忠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地品茶,但舌苔粗糙,品不出什么味道;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蒂灼傷了指頭,卻不覺疼;他在紫紅油漆地板上來回踱步,皮鞋叩擊著木地板,像秒針那樣規(guī)律,像在給人們散發(fā)鎮(zhèn)靜劑。

這時,廖副官進來報告,說有位先生求見。

客人穿件黑色毛呢大衣,藍狐皮領子,手里拄根文明棍。客人進來,把大衣扣解開,在沙發(fā)上優(yōu)雅地坐下。首先自我介紹:

“敝人邱仰,從北平來,久聞將軍威名,前來冒昧拜訪,張將軍辛苦了!”說著伸過手來。

張自忠感到驚訝,夜已深沉,天氣又冷,如是一般性拜訪,顯然不是時候,難道有什么重要事情?他向外招呼看茶,便試探性地問:

“邱先生是到張家口辦事?還是……”

“辦事辦事,順道拜訪將軍?!鼻裱鲞B聲說道,點燃了自己帶的雪茄。

張自忠對來人身份不明,又不便多問,相互間稍有沉默。這時,李大興給客人送上茶。

“張將軍,聽說日本人讓將軍的部隊退到大境門以內(nèi),可有此事?”邱仰問。

張自忠又是一陣驚訝,說:“沒想到邱先生的消息如此靈通。”

“哪里哪里,只是略有耳聞?!鼻裱龆似鸩璞?,品一口,也不看主人,問,“將軍做何打算?”

張自忠哈哈一笑,說:“邱先生既已耳聞,而且深夜來訪,想必有高見,愿意領教?!?/p>

“依我之見,日本人提出這一要求,是很有根據(jù)的?!鼻裱龇畔虏璞?,仰頭一笑,“張將軍當初駐守張家口時,沒有想到吧?”

當初駐守張家口,他張自忠確實沒有想到日本人會有如此混賬的要求。但面對陌生的客人,他既不愿點頭,也不愿搖頭。整個屋子充滿了雪茄的味道。張自忠將手里的煙蒂扔進煙缸。

“當年在塘沽簽約時明確規(guī)定,日中兩國軍隊以長城為界。那時日本人只在冷口、喜峰口一帶作戰(zhàn),無暇顧及張家口?,F(xiàn)在提出這個要求,等于是繼續(xù)執(zhí)行《塘沽協(xié)定》之規(guī)定?!笨腿苏酒饋?,在地板上一邊走動,一邊侃侃而談。

“依先生之見呢?”張自忠進一步逼問。

“據(jù)我所知,日本人素對張將軍評價頗高?!鼻裱鲎咧?,說著,并不看張自忠?!叭绻麑④妼彆r度勢,主動讓出大境門外,既對將軍無損,而且也深得日本人歡心,那個時候……”

“邱先生,”張自忠打斷他的話,譏誚道,“看來,我真得讓出大境門為好。請問邱先生,如果我主動放棄大境門,日本人是不是更歡心呢?”

一聽味道不對,邱仰停住步,說:“將軍不要開玩笑。我不過是說,咱中國人向來說話算話,既然有協(xié)定存在,就該按協(xié)定辦事,不然,人家會罵我們不守信譽。”

“邱先生倒是很為中國人著想?!?/p>

“我也是中國人嘛!”邱仰聽到夸獎,高興了,說,“前些天,學生們搞什么罷課、游行,說什么‘還我河山’,其實,這些年輕人想不通。河山還是屬于中國,日本人占點地盤,無非是保護自己的僑民,保護他們在中國的工業(yè)和商業(yè),并沒有把咱中國的河呀、山呀搬到人家日本去嘛……”

“邱先生!”

邱仰只顧自個兒說得痛快淋漓,得意忘形,突然聽到張自忠叫他,不禁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卻見張自忠手里托著他的茶碗,說:

“邱先生,對不起,我還有公務,請用了這碗茶就走?!?/p>

該說的話都說了,而且張自忠對他這么尊重,心里未免有幾分興奮,他伸手去接茶碗??刹坏冉幼。柰搿芭尽钡厮さ降匕迳?,在他的腳前被摔得粉碎了,茶水濺了一地,茶葉、茶水濺到他的皮鞋上。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言語。廖副官、李大興等人聽見動靜,也都立在門口。

“請送客!”張自忠沖門外喊。

邱仰臨出門時又說:“張將軍,還是下命令讓你的弟兄們往后讓一讓為好?!?/p>

“邱先生放心,我已經(jīng)下命令了!”

“那好,那好!”難得聽到這句話,邱仰欣喜地要和張自忠握手。但主人已轉身進了辦公室。

“什么東西!”不等邱仰走出省府大院,張自忠沖外面罵道。他覺得煩躁,窩氣,心里狠狠地罵著:他媽的日本人渾蛋,一面要人家國土,一面還派漢奸當說客,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臉的!

當然,此刻最關心的,還是馬沖去和日本人談的結果如何?黃綱到達罕諾壩沒有?他又一次給張克俠打電話,詢問黃綱及何豐、劉山各部情況,并且親自和已經(jīng)到達罕諾壩的黃綱通了話。這時,他的心緒才稍稍穩(wěn)定些。只要部隊行動迅速,準備充分,或談或打都好辦。

他不時地掏出懷表看看,后來干脆把表放到桌上,一邊踱步,一邊不錯眼地盯著表針。10點半過去了,11點也過去了。當離零點只差12分鐘的時候,大院里一陣騷動。一會兒,木樓梯上響起“沓沓”的腳步聲。他不覺向辦公室門口走去,卻恰遇馬沖上樓向他走來。

馬沖身穿中山裝,懷表上的銀鏈在胸前晃動;見到張自忠,他摘下禮帽,沒有握手,卻先掏手絹擦額頭上的汗,沖他滿意地一笑。

張自忠把他讓進辦公室,扶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親自給他斟茶,并不急于問結果。

馬沖呷口茶,看看張自忠,這才輕松地一笑,鄭重地說:“省主席,一切按你的意見辦了,日本人也答應了你的要求。張北日軍正待行動,先頭部隊已經(jīng)出發(fā),又回去了。”

張自忠旋即握著馬沖的手說:“老兄辛苦了!”

兩個人爽朗、暢快的笑聲,打破了寒夜的沉靜,在這個長城重鎮(zhèn)的夜空回蕩。

此刻,時針正指向零點……

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就要來了。無論戰(zhàn)爭陰云多么沉重,人們還是紛紛置辦年貨,求得家人的團聚和平安。中國人,十分看重年節(jié)。

位于內(nèi)蒙古高原和華北平原之間的張家口,不僅冬天寒冷、漫長,而且風大雪大。風卷著雪粒和沙礫,敲打著門窗,抽打著行人。風把人們厚厚的棉衣、皮衣打透了,令人發(fā)顫。你如果在寒風中站立一會兒,手指和腳趾就會感到麻木。雖然過了臘月就該是春天了,然而,臘月卻是冬天中最寒冷的日子。

正值學校放寒假,察省學生紛紛從各大專院校返回家鄉(xiāng),也有教師和學生路經(jīng)張家口,赴大同參觀云岡石窟,還有師生借參觀之名,專程赴察考察時政。張家口的大街上,常有三五成群的學生在走動、在議論。

這天,張自忠在辦公室思考察省的防務。地處華北邊緣的察哈爾,日偽軍常常在這里制造摩擦。今天在東蠶食一塊地盤,明日在西騷擾一陣。我軍往往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疲于應付。日軍得寸進尺,胃口很大,而上面的對日政策又不明確。張自忠恨不得大打一場,把敵人趕出察省。這種矛盾心情,使他感到沉重和煩躁。

這時,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仿佛是幾個人在和衛(wèi)兵吵架。張自忠信步走出辦公室,走下樓梯,站在樓前的臺階上,用眼睛問衛(wèi)兵。

衛(wèi)兵說:“他們要闖進去!”

“我們是北平來的學生,我們要見省主席張自忠將軍?!蹦切┤酥?,有人站出來解釋。

哦!張自忠細看來人,確實是幾個學生娃子。一共7個人,其中還有兩名女同學,年紀都在20歲上下,和他就讀天津法政學堂時的模樣差不多。見了這些學生,使他不僅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也想起了自己的子女。

“我就是張自忠。同學們到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椭??”張自忠和藹地說。

“我們沒有什么困難,”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說,“我們就是想……”

“就是想見一見張將軍。”還是女同學嘴快。

“謝謝同學們!”張自忠笑了。

“我們想提幾個問題,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提吧!”張自忠鼓勵同學們。

“您對華北自治有什么看法?”

“對我們學生運動有什么看法?”

“您在察省是怎樣抵抗日軍的?”……

張自忠的目光在每個同學的臉上掃過。在這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孩子們過早地成熟了。他們不僅僅關心自己的書本,而是從教室里走出來,放眼全國,挽救危亡。最敏感、最敢作敢為的還是這些學生。未來屬于他們……他的目光從同學們的臉上緩緩移向遠方,深沉地說:

“同學們,感謝你們,為有像你們這樣的后來人而驕傲。我不想多說什么,只想要你們記?。褐袊侵袊嗣竦模灰f眾一心,都不愿當亡國奴,我中華民族就不會被異族滅亡。至于我個人,和你們一樣,是生于斯長于斯的中國人,我摯愛腳下每一寸熱土。如果有一天,我干出了對不起祖先和國人的事;如果有一天,我雖握有重兵而不能保衛(wèi)國土和民眾,我……”他的聲音哽咽了,半刻,低沉地說,“我將自殺!”

“那么請問張將軍,有什么具體的……”一個男同學繼續(xù)提問,被細心的女同學拽了一把。因為她發(fā)現(xiàn),將軍的眼里分明閃動著淚光。

同學們驀地驚呆了,不敢看將軍??赡苁怯捎诘厍蛞ψ饔?,一個個把頭死死地扎在胸前;另一個女同學在嚶嚶啜泣,由于強忍著悲痛,喉間有一兩聲壓抑的哽咽……

鉛灰色的天空中,一團團陰云在緩緩地移動;嗚咽的寒風從頭頂穿過街道,碰撞著落了葉片的枯枝;房檐上的冰凌被刮下來,清脆地摔落在墻根下;一輛拉貨的馬車,在遍地殘雪的街上艱難地行進著;店鋪前的幌子在瑟瑟抖擻,遠處傳來商人們有氣無力地吆喝聲。

當同學們向張自忠告辭時,他說:“難得你們一片熱情,千里迢迢來了,就應該到處看看考察一下,察省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掌握在我們手中。我們要有信心,不要太悲觀了。太悲觀了,反而看輕了我們自己。同學們說對不對呀?”

“對!”同學們的情緒頓時又活躍起來。

打這以后,張自忠讓騰出省府招待所,專門接待來察的師生和團體,并備一輛汽車,供來人瀏覽市容時乘坐。他指示秘書長和教育局長認真接待,解決師生困難,和他們座談、聯(lián)歡,宣傳抗日主張,激勵抗日信心。

一天,聽說天津來了一批學生,張自忠?guī)е胃惫俚秸写タ赐?。剛到招待所門口,就聽見里面吵吵嚷嚷,相互間言辭激烈。他不便近前,打發(fā)廖副官去察看。

一會兒,廖副官出來向他報告,說是這批學生來得多一些,招待所的床位不夠,讓一位長住的客人暫且到飯店住兩天,這位客人不干,正和招待所長大吵大鬧。張自忠問:

“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來干什么的?”

“聽說姓邱,具體情況不清楚?!绷胃惫僬f。

“是叫邱仰嗎?”張自忠問。

“對,是聽說叫這么個名字?!?/p>

聽說是邱仰,張自忠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想去見邱仰,剛走幾步,卻止住了,轉身回到辦公室,讓廖官去把秘書長馬沖找來。

邱仰何許人也?張自忠已經(jīng)打聽得清楚:他原是吳佩孚的幕僚。“吳大帥”被北伐軍打敗后,陷于四面楚歌。后來逃亡四川,奔走甘南,到達北平,他始終是“大帥”的馬前卒?!叭A北自治”甚囂塵上之時,日本人想把吳佩孚抬出來做溥儀第二。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吳始終沒有明確表態(tài)。從這個時候起,邱仰就和日本特務勾搭上了。他自稱“日本通”,其實并沒有到過日本,只是和日本人混得廝熟罷了。他一直住在省府招待所里,至于究竟是誰約來的?是誰派來的?還是他自己跑來的?誰也說不清。他每日不是在日本領事館,就是到日本特務辦事處。他和人們接觸時,張口閉口都是什么“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共存共榮”;每當日本人應酬,也總是少不了他參加。人們叫他“蚯蚓”,可惡的軟體動物……

不多一會兒,廖副官和馬沖走了進來。

“秘書長,請你和廖副官到招待所走一趟,讓那個姓邱的馬上離開張家口。”張自忠說。

馬沖猶豫了,一時沒有搭話。廖副官找到他時,他正和教育局長研究教師的寒假生活問題。春節(jié)前夕,讓教育局的人到部分教師家里去看看,幫助解決些困難。聽說省主席讓他去處理邱仰的事,但沒想到竟處理得這么果決。他想了想,說: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讓他明天離開吧。”

“不,現(xiàn)在就走,讓他把房間騰給學生住?!睆堊灾覛鈶嵉卣f,“晚上不是還有趟到北平的車嗎?這樣的人,給中國人丟臉,也給省府丟臉!”

軍人的性格就是干脆、果斷。和這樣的人共事無須你啰唆。只要他下了決心,你是很難改變的。再說,對邱仰,也用不著給什么面子。像他這樣的人是很不要臉的。他們是日本人豢養(yǎng)的叭兒狗,只要日本人手里還有一塊肉,他們就會搖尾乞憐。

當馬沖和廖副官來到招待所時,邱仰和所長的吵架還在繼續(xù)。

“你們年輕人太不懂事。你拿著4兩棉花去紡一紡(訪一訪),看我邱某是什么人?是有來頭的,日本人見了我都客氣得很。告訴你,住你們招待所,是看得起你們!”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讓你到飯店臨時住兩天,那兒條件不賴,也是我們包租的。再說,我們總不能讓這些學生娃分開住吧!”

“學生學生,你們就知道鼓動學生抗日,全然不顧大局,日中提攜、共存共榮,有什么不好?”

兩人吵得正歡,忽見馬秘書長和廖副官進來,都封了嘴。片刻,招待所長委屈地說:

“秘書長,您看……”

馬沖用手勢制止,復又轉向邱仰,說:“邱先生,咱倆單獨說幾句話?!?/p>

“好吧!”邱仰矜持地揚著頭,說。

馬沖把他領進所長辦公室,掩上門,說:“邱先生,還是回北平和家人過團圓年去吧?!?/p>

馬沖的話雖然宛轉,但邱仰還是愣了一下。這不是下逐客令嗎!不過,他到底是場面中人,立即說:“為日中親善奔走事大,家人團聚事小,感謝秘書長的好意。”

“邱先生在這兒住的時間很長了,最近招待所又緊張,恐怕有諸多不便,還是離開為好?!瘪R沖逐漸把話挑明。

“很方便,很好!請秘書長不必費心為我考慮?!鼻裱鏊o賴了,就是不愿離開。

“我的意思,你還是離開為好!”

“我不打算近期離開?!?/p>

“這是省主席的意思?!瘪R沖終于亮出了底牌。

“是……張將軍說的?”

馬沖肯定地點頭。

邱仰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沙發(fā)上。自從張自忠任察哈爾省主席那天起,他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但沒想到這天來得這么快,而且毫不留情面,沒有一點點兒回旋余地……

那是大境門事件的尾聲。日本人為了自找臺階,那天舉行宴會招待察省軍政頭面人物,他邱仰也參加了。平時他戴禮帽。這天他戴頂日軍將校呢帽,端著酒杯給駐察日軍最高指揮官村上啟作敬酒時,指著頭上的帽子說:“太君,這頂帽子,是土肥原將軍特意送給我的,我今天戴它出席宴會,是為了表示對指揮官的敬意?!边@位村上大佐是新近從關東軍司令部調(diào)來的,對這里的人和事頗生疏,他只是點點頭,把酒干了。邱仰仿佛獲得了最高獎賞,又端著酒杯,到另一名中佐面前,原封不動地說了那番話。那中佐是剛提拔的騎兵大隊長,年輕氣盛,竟用三個指頭將他的帽子抓起,看一看,哈哈大笑:“什么土肥原將軍的帽子,跟我的帽子沒什么兩樣,你,你們中國人,狡猾狡猾的!”邱仰的臉由紅變白,賠著傻笑。日本人滿堂哄笑。

他們的笑聲,驚動了主賓席上的張自忠。他實在看不慣這副奴才相,遂說身體不適,先退一步。當他走到邱仰跟前時,狠狠地瞪了一眼,將一團餐紙扔到邱仰腳邊,從牙縫擠出了兩個字:“丟人!”其實,他邱仰被日本人耍弄、嬉笑的事,并不只這一回,只不過這一次被張自忠瞧見了。沒想到他把這事看得這么認真……

當邱仰還在恬不知恥地回憶那天晚上的盛況和洋相時,馬沖站起來,對他說:

“邱先生,馬上收拾一下,讓廖副官送你!”

廖副官一直把他送到站臺,送上火車。白色蒸汽從車廂底部“嗞”地噴出來,開車鈴聲響起。這個時候,廖副官才從車上跳下來。

透過車廂的窗玻璃,邱仰看一眼廖副官,心里恨恨地說:張自忠,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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