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愛有八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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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歡子相識是在2010年11月，那是特別難忘的一天，因為那晚漫天飄灑著我在布拉格看到的第一場雪。

歡子是西安人，早幾年在布拉格讀金融。畢業(yè)之后進了當(dāng)?shù)氐囊患易稍児?，做起了老板秘書。他每天固定工作八個小時，剩余時間都是一個人喝酒、散步、打桌球。偶爾和江湖好友們聚餐，吃飯、玩牌、優(yōu)哉游哉地聊姑娘什么的。

我們喜歡叫歡子“大哥大”，這稱呼聽起來古典、豁達、霸道、接地氣，挺符合他理想中的雄性特質(zhì)。歡子說，我也就是一時興起圖個熱鬧，隨便你們，愛叫啥叫啥！

歡子一開始租住在使館區(qū)附近，樓前樓后遍布著七大洲四大洋的各色人種。他的隔壁住著一對年輕的日本夫婦，小夫妻倆舉手投足間，帶著濃濃的東洋風(fēng)。

他們有時候會給歡子送壽司和清酒，歡子會鞠躬，然后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然后轉(zhuǎn)身進廚房，清酒用作安眠藥，至于壽司，要么喂野狗要么喂垃圾桶。大家交口稱贊他的愛國主義情懷根深蒂固，他卻說：“哦？這和愛國主義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我不喜歡吃是因為他們做的壽司從來不放肉?！?/p>

沒錯，歡子是一個忠誠的肉食主義者，無肉不歡，遇肉腦殘。

日本夫婦每晚十一點四十五分上床，零點零零分準(zhǔn)時發(fā)聲，到了周末他們徹夜狂歡，喜歡呼朋喚友。歡子摸清了規(guī)律，十一點半上床，先做一整套熱身運動，四十五分脫光光，每當(dāng)聲浪來襲，就瞬間熄滅一切燈光。

日本姑娘擅長以各種音調(diào)各種角色喊出“雅蠛蝶”，那聲音時而綿延悠長時而壯懷激烈。偶爾說上幾句生澀的詞匯。雖然歡子聽不懂，但以其語氣及力度淺淺揣摩，他覺得那姑娘應(yīng)該是在飆臟話！

歡子常跟我們感嘆，說人間樂事此為上??！

我們說歡子骨子里是個道貌岸然的大流氓，歡子卻裝出一副習(xí)以為常的稀松模樣——誰讓我是只圓滾滾熱乎乎的單身男青年呢？可憐我獨自闖歐洲，風(fēng)緊浪又大……

關(guān)于感情，歡子從來閉口不談。我們軟硬兼施外加酒后逼供，最終了解到他五行屬狗。他跟我們說，想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懷，他至今的情懷就是：愛要忠誠，情要專屬，一生只談一次戀愛。

1

和我們同期來到布拉格的難兄難妹里，有一個叫秋秋的姑娘。

秋秋是山東人，愛笑愛鬧，彈得一手好古箏。高考落榜，被黑貓中介忽悠來國外深造。各種手續(xù)辦全，語言課程報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與父母在機場告別，可落地一問，她才知道布拉格音樂學(xué)院根本沒“古箏”這專業(yè)。

總不能兩手空空打道回府吧？秋秋急得奓了毛。后來她才在學(xué)校的幫助下，幾經(jīng)周折，硬著頭皮轉(zhuǎn)學(xué)豎琴。

“豎琴？啊哈哈哈哈！那和古箏是一個概念嗎？”小米啃著雞爪，歡天喜地地晃著油乎乎的手。

“我被逼到那份上了，不是也得是??！好在這兩個一橫一豎，都是一撥就響，區(qū)別不大！”

“豎琴，那是歐洲人的樂器，適合歐洲人，誰讓他們一個個長得像是長臂猿似的?？蓳Q作秋秋你，能抱住它就不錯了，夠得著琴弦嗎？”

歡子遠遠地就聽到了我們的話，叼著塊雞腿跑來打哈哈。他舉起大拇指在秋秋跟前上躥下跳：“豎琴好啊豎琴好！豎琴一拉，跟草原上的小馬嘶鳴似的。心曠神怡！高雅！”

小米來不及將雞骨頭從嘴里剔出來，憋紅了臉看著歡子。她說：“哥，那是馬頭琴，你弄差了?！?/p>

2

秋秋喜歡做鹵味，歡子喜歡吃鹵味。兩人以鹵雞腿為導(dǎo)火索聚到了一起，幾次家宴之后，漸漸熟絡(luò)起來。

其實歡子第一眼見到秋秋就喜歡上了她。那時候，秋秋留著一頭小卷發(fā)。大家開著玩笑說：“你們看看，她多像小泰迪??！”

歡子一口咸鹽水噴涌而出：“胡說！泰迪有我們秋秋萌嗎？泰迪有我們秋秋甜嗎？泰迪有我們秋秋香嗎？泰迪有我們秋秋智商高嗎？”

我們一個個愣是憋著笑，大眼瞪小眼，不敢抬頭接話。

彼時，秋秋和前任剛剛分手。而這一天，好巧是她失戀的第三十三天。

秋秋的前任張正直是我們的老相識，大家在一起嬉笑怒罵、侃天吹地，熟得跟一鍋亂燉似的。因此，他們一分手，兄弟姐妹們按兵不動察言觀色，心里盤算著是要和女方繼續(xù)一路高歌呢？還是要和男方反目成仇呢？

秋秋跑來打圓場：“大家可別擔(dān)心，我們是性格不合好聚好散，跟拉幫結(jié)派屁關(guān)系都沒有。你們一切照舊，沒看我一天到晚一副笑臉左情右義闖江湖嗎？”

我們一聽，拍手稱贊：“這敢情好！”于是大家排成小火車，屁顛兒屁顛兒跟在秋秋身后繼續(xù)樂樂呵呵闖歐洲！

別看我們這個圈子小，可搞什么的都有。搞文藝的、搞電影的、搞汽車的、搞經(jīng)濟的、搞姑娘的、搞漢子的、搞人命的，當(dāng)然還有搞雞湯的……

張正直是哲學(xué)系的在讀博士，思維方式奇葩得像是一只貼了人皮面具的外來物種。他本就活得苦悶，又在研究哲學(xué)，估計大腦組織跟正常人都不大相同。他和秋秋分手，我們也能理解，可他卻時不時就讓我們淋一場“心靈雞湯雨”。有時候“雞湯雨”傾盆而至，有時候淅淅瀝瀝，這我們可就不能接受了。

張正直比我們大上個兩三歲，一天到晚揪著大家的領(lǐng)子要我們叫他哥。

姐妹們高舉女權(quán)主義的大旗，搖擺著食指說：“NO！NO！NO！”他卻振振有詞地講，雖然我們身處歐洲，可尊老愛幼這個民族傳統(tǒng)還是應(yīng)該發(fā)揚光大的！

小米是四川姑娘，講普通話帶口音，“哥”這個字，有時候會說成“鍋”。她特別親切地喚張正直為“雞湯鍋”，每次喚完，大家都會演馬戲似的抱作一團笑倒在地毯上。

歡子本來坐在麻將桌前抽煙，聽罷，他大腿一拍，說：“好呀！這名字好，有性格！有特色！雞湯鍋！嗯哼，就叫他雞湯鍋！”

最初幾個月，我們還摸著麻將飲著普洱歡天喜地聽他念叨那套精神救贖論，可聽得多了，大家的內(nèi)心世界就都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溝壑。

歡子叼著小半截香蕉很不耐煩地將一顆炸彈甩上桌：“自摸！小爺和啦！”一鍋人神共憤的心靈雞湯就此被炸開了花。

大家都喜歡喝秋秋用枸杞桂圓煲成的人參燉雞湯，可沒人喜歡聽張正直用苦難歷史煲成的心靈雞湯。

有次歡子喝多了酒，掄著脖子上的圍巾大肆奚落他。歡子說：“所謂心靈雞湯，無非就是有些人在面紅耳赤又老淚縱橫地跟你講道理。什么世界太現(xiàn)實啊，人心太叵測啊之類的。然后那個人話鋒一轉(zhuǎn)，又告訴你別哭別鬧要堅強，陷入水深火熱中的人有那么多，你這點小磨小難根本算不上什么！”

小米第一時間叫了句好，下一秒，歡呼聲排山倒海般將張正直拍在了哲學(xué)的黃金沙灘上。他既不反駁也沒口若懸河，只是扶了扶眼鏡，拋給我們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微笑。他說：“這不怪你們，人性的本質(zhì)并非所有人都能弄懂！你們先玩著！”

歡子轉(zhuǎn)頭說了句：“嘿，這孫子！”繼續(xù)將五餅三條甩得啪啪響。

3

秋秋與張正直攜手走過一年半。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不是真愛還真難說。在我們看來，他們更像是“搭伙過日子”或者“抱團取暖”。

那時候秋秋剛來到布拉格，前無父母，后無親朋，算是步入了無親無故的人生小斷層。

張正直作為學(xué)長去機場接她，伴隨著一連串兒的“哎喲喂”，他與秋秋四目相對，春心蕩漾，沒過兩天他就從學(xué)弟那里搞到了秋秋的手機號碼。

他約秋秋去老城廣場聽晚鐘，興致勃勃地給她講榮格和弗洛伊德。他跟秋秋說：“姑娘，你別看我現(xiàn)在棲身于塵世，你要等啊，就像是等蘋果樹發(fā)芽，你發(fā)現(xiàn)了嗎？我可是根正苗紅的潛力股，等到我成為偉人的那天，你可就享福啦！”

秋秋覺得這人挺有趣，抱著一支香草甜筒用力舔，傻了吧唧地點了點頭。

可在秋秋內(nèi)心深處，這段愛情是單向的，因為她從未對張正直表白?？赡芩钪谙喈?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并不會相愛。

張正直潛心苦讀二十年，猛然開竅去尋求戀愛的快感；而秋秋只身一人漂洋過海，極度渴求家人擁抱和溫暖。他們剛好互補，于是，以假亂真卻也自欺欺人地相愛著。

作為預(yù)備役哲學(xué)家的張正直，始終維持著那么點不為人知的小怪癖。就算和秋秋戀愛那會兒，也不見改變。秋秋看不慣，要他趕緊改邪歸正變身回人。

對此，他解釋是：“古往今來，沒有點小怪癖，怎么能稱得上曠世大偉人？”

當(dāng)然，這些都是等到兩人各自奔天涯之后，秋秋透露給我們的。比如他只喝三十五度的白水，打死不喝飛機上的咖啡和紅茶，喜歡裸睡，天光太亮就拿內(nèi)褲當(dāng)眼罩套在頭上……

時間久了，秋秋覺得張正直既無趣又死性不改。她實在是盼不到他晉級成為偉人的那天，便三分玩笑七分試探地說：“我們分手吧?！?/p>

當(dāng)時，張正直正埋首于黑格爾與萊布尼茨為他堆砌起的平行宇宙中。他抬頭，瞟向秋秋，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又很是平靜地望回到電腦屏幕。他伸手扶了扶眼鏡，扣上面前的書說：“我覺得可以。這種一成不變的相處模式令人厭倦，也可能是因為你再也無法帶給我更多靈感。我們做回朋友也挺好，可能新的關(guān)系又能激發(fā)出我潛意識中的新鮮火花！”

秋秋本是賭氣外加奚落，不想他竟然同意了，她一瞬間竟紅了眼眶，嘴上念著好呀好呀好呀，心里卻想著：他這中生無可戀的語氣，講的是人話嗎？

秋秋主動提出分手，結(jié)局卻是被甩。我們本以為張正直會像韓劇里的歐巴那樣緊緊摟住秋秋的雙腿，聲淚俱下地請求她不要離開。可誰都沒想到，他一個不動聲色的絕地反擊將我們彈出到了千里之外。

4

別的姑娘分手，可能會要死要活外加絕食失眠什么的，可秋秋分手后，不哭不鬧波瀾不驚，表面看上去，甚至是春風(fēng)十里。

分手那天，她請大家吃火鍋。當(dāng)然，“雞湯鍋”以研究甚忙為由，自行回避。

秋秋給大家陪聊、賠笑、陪吃、陪喝忙得不亦樂乎，可幾杯酒下肚，還是紅了眼眶。她借口去洗手間，我也找了個借口跟在了背后。

我問秋秋：“不是說不在乎嗎？”

她說：“就算弄丟一只錢包我也會難過一陣子，更何況是個每天在我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大活人呢！”

我補了眼線沒說話，心里想著，錢包可比他值錢多了！

“那……你恨嗎？”我將紙巾遞過去。

秋秋咧開嘴對著鏡子補口紅，她說：“姐呀，我有什么好恨的呀。你可別忘了，當(dāng)初我們可是因為快樂才走到一起的。又要愛又要恨，我忙得過來嗎？”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對著我笑，哎呀媽啊，好一張血盆大口！

愛情中永遠沒有甘愿認(rèn)輸?shù)哪且环?。比起退步妥協(xié)，大家更愿意不遺余力爭個你死我活，好看的分手儀式畢竟只是少數(shù)。如果他要走，你也別信任何理由，只用板上釘釘?shù)恼Z氣告訴自己：他不愛你了。

秋秋將這個道理講給我聽，我跟吃了半公斤醒腦丸似的，一瞬之間醍醐灌頂。

后半場，秋秋喝多了酒，她將一大塊滾燙的涮羊肉放進嘴里，整個人跳起了瘋狂的扭扭舞。秋秋說：“姐姐，其實我挺開心的，愛情本該是很美的東西！再者說，在這個過程中，我沒遭遇什么虐心虐腎的大風(fēng)大浪，而到頭來我們誰也沒有為難誰?！?/p>

她瞇著眼睛呵呵笑，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5

歡子想追秋秋，趕在這當(dāng)口實在是不敢當(dāng)面跟她說。他讓小米帶了封折成河馬形狀的便簽交給她，小米屁顛屁顛地照做了。

第二天吃午餐時大家又聚在一起，秋秋捂著半張綻開花似的臉頰跟大家說：“你們知道嗎，我以前都沒發(fā)現(xiàn)，你們的胖子歡浪漫得跟二十一世紀(jì)雪萊似的！”

小米聽聞，狠狠一怔，捧在手里的花生米撒了滿地，手頭的動作通通來了個急剎車。她的目光在我們之中徘徊良久，末了，才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盯住秋秋玩命瞅——

“你看清楚了嗎？那信是歡子給的？真是他親手寫的嗎？”

秋秋不明所以地從包中掏出那張河馬紙給大家看：“一分鐘只有六十秒。但我愿意用八十秒來向你微笑，多出的那二十秒，就當(dāng)是我跟未來借了一個擁抱的時間。對于這個世界，我別無他求。無非就是懷中有你，心中有夢?！?/p>

大家先是稀里糊涂面面相覷，片刻之后，我們又勾肩搭背笑成了一鍋小米粥。

其實，小米的驚訝并非難以想象。我們印象中的歡子，是個獸性十足的七尺男兒——吃飯基本靠吞，說話基本靠吼。用以描述他的形容詞很多——粗獷、豪放、不羈、野性、時人時畜，唯獨少了羅曼蒂克。

臨近萬圣節(jié)，正好趕上七區(qū)游樂場重新開業(yè)。

歡子領(lǐng)著秋秋去坐海盜船，蕩到最高點將雙手舉起來。他迎著風(fēng)浪大聲喊：“秋秋你覺得快樂嗎？”秋秋被氣流沖得張不開嘴，瞇著眼睛直點頭。

歡子樂得不行，嘴里灌滿了塵土和風(fēng)。

蕩到第四輪，歡子不由分說一把將秋秋摟入懷中，將嘴唇堵在她的耳邊說了些什么。秋秋拽著他的衣領(lǐng)一直笑，笑得歡子燦爛又滿足。

不出一周，歡子就請大家去家里吃飯。推門一看，好家伙，雞鴨魚肉擺了一大桌。小米手舞足蹈正要搶先下手，就聽歡子一聲吆喝：“大家伙先舉杯吧！這頓飯的主題是：秋秋成為我的專屬美廚娘咯！”

投奔了秋秋的歡子，生活美滿朝氣蓬勃，好像時光在他心上倒退了十幾年似的。他樂呵呵地跟我們說：“啊哈哈哈哈哈！秋秋給了我一個家，我卻將它變成了豬窩?！闭f完他又開始笑，笑得特別喪心病狂。

6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秋秋說要幫看上去像是懷胎十月的歡子減肥。她對啃著鹵雞腿的大哥大說：“戒肉吧。肥乖乖，以后都吃吐司，全麥吐司最健康了！”

歡子聽得眼睛都直了，一連啃了好幾口雞腿才抬起頭。他看秋秋面不改色，問了句：“你是認(rèn)真的嗎？”

從那天起，歡子的晚餐從五花八門的肉腸變成了吐司配沙拉。為了使嘎嘣脆的烤吐司看上去美味無邊，秋秋也算是大費周章。她從網(wǎng)上學(xué)來各種各樣的小妙招，往上面淋魚子醬，插薄荷葉，將紅紅綠綠的辣椒和芥末醬拌在一起，顏色鮮艷無比！

戀愛紀(jì)念日，秋秋打電話通知大家去家里吃月光大餐。小米那天拗造型，穿著黑衣戴著黑帽黑墨鏡，借了輛黑色大眾像走私犯似的將我們拉過去。

才剛開到十區(qū)大院，就接到了歡子的電話。他的語氣小心翼翼又偷偷摸摸：“伙計們，鮮花香檳就不用準(zhǔn)備了。你們順道帶點雞腿、烤排骨、秘制大白腸什么的，我一個月沒吃肉，只剩下茍延殘喘的份了。”

“那你要我們怎么跟秋姐交代？”

“到時候就說是為了慶祝專門買來的，嘿嘿嘿，秋秋不會不給大家面子的！你們就去布拉格廣場南側(cè)畫著大白鵝的那一家，他家的服務(wù)員腿長胸大，端出來的食物最好吃啦！”

我們滿懷不懷好意的憐憫，按指示行動。從走進餐館大門的那一刻起，保安萬般警惕的目光就像掛在小米身上了似的，丁零當(dāng)啷，一直窮追不舍。

到了秋秋家，大家將熱乎乎香噴噴的美食一樣一樣裝進盤子，攤開擺在餐桌上。小米摸了摸歡子的肚子說：“大哥大，你多吃點啊！哎喲喲真可憐，你看你的肚皮都耷拉出褶子了！”

除了無比振奮的小米之外，我們個個保持安靜，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排排坐，微笑著，等待秋秋將私房菜端上桌。

等到六點零五分，秋秋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儀式。她摘掉圍裙，朝著我們款款走來，五顏六色的餐盤近在咫尺。

可就在端上桌的一刻，大家伙兒全都驚呆了——生菜吐司、番茄吐司、吐司拌彩椒、蛋黃抹吐司……

“快吃吧！”秋秋一聲令下。

小米抬起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盒蜜汁大白腸抱進了懷里，接著小昭搶下了雞翅，黑子奪過排骨……等到歡子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唯有那些五花八門的吐司靜靜地躺在原處等著他。

秋秋笑得特別燦爛，她伸手摸了摸歡子的大腦袋道：“快吃吧！”

整頓飯期間，小米一直在很夸張地吧嗒嘴，歡子始終翻著血淋淋的大白眼，他用力咬著吐司，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響，像是要將我們碎尸萬段似的。

我們挨個去拍他的肚皮，一口一個“胖歡”地叫著。

“胖歡胖歡快點瘦！等你瘦到一百二，我們就能重整旗鼓吃大餐啦！”

7

2013年，秋秋被查出子宮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那時候，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大腸了。

大家伙難以置信，成群結(jié)伴去探病。秋秋將癥狀描述得別提有多云淡風(fēng)輕。她說一開始以為自己得了痔瘡，小便不暢，大便不通，大姨媽無窮無盡。

那時候，歡子也沒把這當(dāng)回事，還一天到晚和秋秋開玩笑：“嘿呀嘿呀小乖乖，一定是你不讓我吃肉，看吧，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的屁股終于被封住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秋秋坐在白森森的小床上，眼睜睜看著我們噓寒問暖，笑得特別無能為力。她輕輕咳，歡子立刻將雞湯放到床頭柜上，伸手幫她掖好被角，又取出呢子大衣給她裹上。

2013年的圣誕夜，難忘無比。我們買通了夜班小護士，在病房里搞了場小狂歡。歡子扮成貓王，給秋秋買了帶劉海兒的粉紅色假發(fā)。我們放崔健的歌，將音量調(diào)低，滿口喊著“喲喲切克鬧”，手舞足蹈，裝出一切傷痛都不曾到訪的樣子。

小米給大家講無比露骨的葷段子，小昭一瓶瓶灌著啤酒，大家“噗噗噗”地將瓜子皮吐得滿世界都是。秋秋太皇太后似的靠在床上，身邊守著一口一個“妾身”的歡子。

午夜十二點，我們被護士長趕了出來。大家不知道能去哪兒，也可能是哪兒都不想去，就并排站在靜悄悄的走廊里。歡子去走道盡頭打水，背對著大家好長時間不見轉(zhuǎn)身。小米覺著不太對勁，從背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只聽一聲極其低沉的嗚咽，歡子轉(zhuǎn)身擁住小米的肩。

他抬頭凝視走廊，埋下腦袋的瞬間，泣不成聲：“秋秋沒了……家沒了……我再也沒有家了……”

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里，我們幾個接二連三蹲下身，勾肩搭背蜷在墻角哭成了一坨黑色的團。

大家哭累了，就將胳膊搭在彼此的肩膀上，望向窗外的萬家燈火，小聲地安慰歡子：“不哭，歡哥不哭！我們是一家人，不要哭，我們給你家……”

8

忽然想起秋秋回西安做檢查的前一天晚上，挽著歡子逛鐘樓。兩人路過一家十年小店，正好撞上人家賣瑪瑙。老板一邊舔著口水?dāng)?shù)錢一邊朝門口大聲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五顏六色的瑪瑙，按克稱！五塊錢一克咯，來來來！”

秋秋說要去對面看絲巾，便將歡子一人留在了店里。歡子對著四五堆小石頭挑花了眼，好不容易找到一顆合適的，讓老板打好孔用銀鏈子穿起來，等秋秋買了絲巾回來，二話不說將它纏在了她的脖子上。

秋秋將石頭照在日光燈底下翻來覆去地看，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像是水貨。同心層紋不明顯，透明度過高……

看了好一陣，秋秋回過身，對著歡子的大頭一陣猛拍。她幸災(zāi)樂禍地大聲嚷嚷：“胖歡胖歡你被騙啦！這哪里是瑪瑙，不過是一塊和你一樣肥頭大耳的重玻璃罷了！”

歡子哈著氣，將秋秋摟進懷里，呵呵樂著一言不發(fā)。其實他沒告訴秋秋，自己知道那是名副其實的水貨，可那石頭的克數(shù)和他們相戀的日子正好吻合。

9

秋秋走的那天，是谷雨。小米用自己之前全部的積蓄訂酒店買機票，組織幾個好朋友一起回國參加秋秋的葬禮。

午夜十二點，兩天兩夜沒合眼的歡子像尊石像似的立在秋秋的遺像面前，他不哭不笑，就那么靜靜地守著。而在他身后兩米的地方，站著鐵人一般的小米。小米死死守住歡子的影子，不聲不響不遺余力，生怕他在轉(zhuǎn)瞬間化作青煙消失不見。

于是，大半個凌晨，兩個人就這么守著，好像只要悄無聲息，便能將地老天荒盡收眼底。

那事之后，歡子陷入了長時間的消沉。他買了成打的全麥吐司，吃不完，過期的扔掉，沒過期的照著秋秋的手法烹制，然后分給大家吃。

大家看著他的樣子挺心疼：“歡哥，你的大肚腩呢？你的情懷與不羈呢？你的勃勃生機呢？你的眉頭怎么也皺起來了？”

秋秋買的那臺小蜜蜂吐司機壞掉了，他就找來工具一邊流淚一邊修。大家要他拿去售后，他跟抱著一盒金子似的打死不要別人碰。他自己又修不好，最后愣是沒組裝起來，徒留一堆零零散散的破銅爛鐵。

后來，是小米將所有零件一顆不落地點清，收集好，用玻璃罩罩起來，擺在歡子臥室的窗臺上。

他說可能是睹物思人吧，自己常常能夢到秋秋，夢見她笑著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他上前抱住她的腰不要她走。她也不掙扎，就那么笑著看他。

歡子總是在驚悸中睜開眼睛，看著黑漆漆的房間，哀嘆原來只是大夢一場……

10

記得歡子以“與秋秋共赴新生活”為由請我們?nèi)ゼ依锍燥埖哪谴?，我們倆坐在陽臺的小茶幾旁聊天。我問歡子，如果當(dāng)初秋秋沒答應(yīng)他的求愛，他要怎么辦？

歡子回答說：“那我就悄悄潛入秋秋家，面目猙獰地躺在她糖果色的小床上服藥自殺！”

當(dāng)然，這是玩笑話。

歡子當(dāng)初的原話是：“我要努力揮舞手臂，想方設(shè)法讓她看到那個光芒萬丈的我！我要讓她怨自己審美失調(diào)，悔不當(dāng)初，抱頭痛哭！為此，我要尋求一種更為壯烈而離奇的死法！”后來他話鋒一轉(zhuǎn)，喝了口酒又道，“其實我當(dāng)初沒想太多，拿不準(zhǔn)她會不會答應(yīng)，也不確定她會不會只是一時接受，哪天恍然大悟了又會離開我。我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就算往后的日子里失戀一百八十次，就算今世今生不得安寧。”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人真的可以為了愛情會打破信念，打破原則，打破情懷，甚至打破原有的那個自己。

我經(jīng)常在想，如果秋秋沒有滿懷牽掛地就此離開，如果歡子收起他當(dāng)初的一見鐘情，又或者這場美夢不曾開啟，也許此時此刻，歡子正手挽金發(fā)美女，口出狂言。而秋秋可能會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演奏豎琴，然后和她的白馬王子不期而遇。

你總以為歲月漫長，還有大把的時間用來揮霍和原諒。豈不知她的離去，會帶走你眼中全部的曙光。

往后的日子里，我們學(xué)會了跨越傷痛，學(xué)會了擁抱過往，然后笑著說：“再見啊，我終于學(xué)會了接受世事無常?！?/p>

然而，余生太長，你好難忘。

暖心小曲：《玫瑰》貳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