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望茅草地

韓少功作品典藏:怒目金剛 作者:韓少功 著,何立偉 繪


西望茅草地

茅草地,藍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紅色的云彩之下?在地平線的那一邊?在層層的歲月塵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時光的流水沖洗,它卻一直在我記憶深處,像我的家鄉(xiāng)、我的母校、我的搖籃——廣闊的茅草地。

中學(xué)畢業(yè)那年,正碰上國家動員青年支農(nóng)和支邊——建設(shè)祖國的莊嚴號召,爭當(dāng)英雄的豪邁理想,怎不使一個青年人熱血沸騰?父母都以為我瘋了,在幾本蘇聯(lián)詩集里走火入魔了。照他們的意思,如果不能繼續(xù)升學(xué),考慮到家里的困難,那么我至少應(yīng)該去就業(yè)賺錢,何況那個金屬軋延廠已經(jīng)同意我上班。我煩透了他們的嘮叨。談判,吵架,絕食,摔打家具……一切都過去了,行李還卡在父親手里。心一橫,我只身混上西去的列車,混在下鄉(xiāng)的同學(xué)當(dāng)中,只帶了一支牙刷。

道路神圣而漫長。當(dāng)列車穿過白天與黑夜,駛過重重青山,廣闊的茅草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拔地而起的巨石,撲撲驚飛的野雞,木橋下彎彎的河水,還有耳環(huán)閃亮的少數(shù)民族婦女,一切都令人興奮不已。據(jù)領(lǐng)隊的老楊說,這里漢、侗、瑤等多民族雜居,經(jīng)過歷史上多次大規(guī)模械斗和遷陡,人口日益減少,留下一片荒涼。可荒涼有什么要緊?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的圖畫。眼下我們要在這里親手創(chuàng)建共青團之城,要在這里“把世界傾倒過來,像傾倒一只酒杯”!

一個光著頭的小老漢趕著馬車來車站迎接我們,幫我們轉(zhuǎn)運行李。見我們一時找不到茶水,他遞來一只軍用水壺,請我們喝米酒。

“請,請!”他的一只手蓋在另一只手的腕節(jié)上,據(jù)說那是表示恭敬的當(dāng)?shù)亓?xí)俗。

“酒?謝謝。老大爺,有冰棍嗎?有汽水嗎?這里有什么水果嗎?”

他顯得有點為難。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路邊一個姑娘的背簍里有紅薯和藕,大家一擁而去,把他和酒忘在一邊了。

直到我們來到歡迎會場,領(lǐng)隊的老楊請他上臺講話,我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場長?就是那個早有耳聞的轉(zhuǎn)業(yè)上校?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么時候脫了上衣,往臺前走的時候,被老楊拉了一把,才找來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時候,有老騎兵常見的羅圈腿步態(tài)。

“說什么呢?我是個大老粗,老丘八,肚子里沒詞。我要說的第一點,剛才老楊已經(jīng)說了,就不說了。我要說的第二點,不說你們也知道,也不說了。”

這種開場白真是逗人笑。

擴音器發(fā)出尖銳的電流聲,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門震出了毛病。他覺得電流礙事,索性把擴音器抹到一邊去,直接向我們喊話。這就說到他的第三點了:“……茅草地現(xiàn)在一無所有,丑絕了。但這有什么要緊?鋤頭底下出黃金,只要肯流汗,只要肯下力,將來這里就是聚寶盆,就是人間天堂!那個歌怎么唱來著?什么江南……江南……老楊,你機西分子呵,也曉不得?……”

后來才知道,他是指一首《江南處處好風(fēng)光》的歌。他“曉不得”唱,更痛恨老楊同樣“曉不得”唱——像本地很多農(nóng)民,他把“知識分子”說成“機西分子”,把“不曉得”說成“曉不得”。

我們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以后我們要有洋房子,有大馬路,有電影院,有運動場,有工廠和大學(xué),還有這個這個……”他兩手搖了兩下,做了個拉手風(fēng)琴的動作,大概就是指手風(fēng)琴了?!安粚崿F(xiàn)這個目標(biāo),砍掉我的腦袋,就地正法!完了!”

全場暴發(fā)出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現(xiàn)在不鼓掌沒關(guān)系,兌現(xiàn)了再鼓掌。嗯?”掌聲更響了。

我后來才知道,茅草地一點也不詩意,而是沒完沒了的地雷陣。那些大大小小的頑石,盤根錯節(jié)的樹蔸,就能把鈀釘和鋤口每天磨溶好幾分,震得我們這些少男少女的手心血肉模糊。要命的是,這樣的地雷陣一眼望不到頭,還不把我們嚇暈?

玉米,木薯,黃豆,甘蔗……我們的腦子里從此只有草本和木本,再加一點大糞和農(nóng)藥的氣味。出工兩頭不見天,一個個都曬得像黑人。晚上回家還要剝麻,剝花生殼,修補箢箕和籮筐。這樣還是忙不過來。剛鋤完這里的草,那邊的草又比苗還高了。累得兩眼翻白喘大氣了,豆苗還是稀稀拉拉。但我們還要播種,開荒,播種,開荒,朝無邊無際的前方拋灑汗水。場長說過,全國大干快上,我們這里也要一年自給,三年大變,建成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鐵營盤”。

伙食慢慢變得糟糕。三菜一湯不過是接風(fēng)宴,食堂里很快就只剩兩個傳統(tǒng)節(jié)目。一是黑糊糊的咸干菜,像是熬中草藥,一揭鍋蓋就讓人翻胃。二是干辣椒湯,一沾舌頭就像電擊,電得你舌頭發(fā)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發(fā)散劑”的外號。場長有時也帶幾個槍手去打野麂和野豬,讓大家好歹聞一聞肉香。或者是攪幾桶巴豆水去河里毒魚,只是吃魚時把魚內(nèi)臟全部丟掉。但這樣的美事一個月難有三兩回,潤滑枯腸只在片刻。知識青年們不能不懷念城里的湯面和肉包子,不能不在地頭整日期盼開餐的鐘聲,甚至不能不偷盜——有個外號叫猴子的家伙,有一次在廚房里偷喝豬油,咕嘟咕嘟像喝開水,一碗灌下肚去,鬧得自己臉色發(fā)青,肚子劇痛,往廁所里接連跑了十幾趟。

好容易等到一個雨天,該休息一下了吧?該讓大家睡個圓吞覺吧?可天剛蒙蒙亮,廚房那頭剛有點劈柴的動靜,地坪里就有驚天動地的腳步。

咚咚咚——每張門也被敲得炸響,從東往西一路雷霆萬鈞?!捌鸫玻鸫?,人家三工區(qū)的已經(jīng)挖了五畝地啦——”這是場長的聲音。

隊長似乎在討價還價:“場長,這雨還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們把斗笠雨衣帶好?!?/p>

“有三個人請病假了……”

“他們吃了飯沒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飯的就關(guān)起門來睡覺!”

“可能也是太累了呵……”

“只聽過病死的,沒聽過有累死的。后生怕什么累?力氣從來用不完。越用越有,越不用越?jīng)]有。知道不?”

場長喊工以后,把一桿特大號的鈀頭往肩上一搭,自顧自朝地里走去,一雙大套鞋在泥水里叭噠叭噠。

我們怎么也趕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不上膝蓋,腰桿與背脊兩不相干,意識中的手已經(jīng)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鈀頭把,結(jié)果卻抓來空氣或者雨水。

我的腦子里也七零八落。場長與酸菜交錯,隊長與廁所重疊,被子在下雨,鈀頭在唱歌,廚房擠壓腰桿,母親哽在喉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以上這些事物重新編織出順序和條理,弄清楚我是在哪里,在什么時候,在干什么。我明白了,我正頂風(fēng)冒雨走在一棵桑樹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著臉。

趙海光在我前面撲通一聲滑倒了,半天沒有起來。我去拉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成了軟軟的一堆。

“猴子,你怎么啦?”

“我要睡覺,要睡覺呵……”他迷迷糊糊。

“你瘋啦?這里怎么睡?你不要命呵?”

他搖搖頭,算是驚醒過來,看了看四周,對風(fēng)雨和泥濘恨得咬牙切齒:“催命鬼!害人精!臭閻王!我操你八輩子——”

我趕緊說:“猴子,忍著點,起來吧?!?/p>

隊長外號李瞎子,是本地農(nóng)民,眼睛不太好,經(jīng)常瞇著眼像剛剛睡醒。他其實很有心計,補個箢箕,做張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調(diào)或西湖調(diào),都是無師自通。但他從不當(dāng)出頭鳥,即算對領(lǐng)導(dǎo)不滿也是陽奉陰違,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跡,有時帶著我們早早上地,卻聽任我們打鳥或者挖蛇洞。他裝作沒看見。

他的缺點是滿腦子迷信,一看見墳就要繞著走,挖野墳時也決不動手,說是怕鬼來敲門,怕先人們生氣。這樣的人當(dāng)然對科學(xué)不感興趣,一聽到我們說起分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個哈欠放出來,睡著了。

我們只好直接找場長建言。

“科學(xué)?”他倒顯得很注意,在地頭盤腿坐下來。

“種種種,土質(zhì)情況也不明,肥料供應(yīng)也不足,不是純粹浪費勞力嗎?這樣還想趕上英國美國?”一個女知青放了頭炮。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廣種薄收根本是錯誤的方針,是好大喜功的左傾盲動主義!”另一位男知青跟上來大扣帽子。

“你們慢點講?!眻鲩L有點慌。

我們七嘴八舌,建議縮短戰(zhàn)線,建議注重管護,建議因地制宜,建議廣開門路多種經(jīng)營,養(yǎng)羊啦,養(yǎng)兔啦,養(yǎng)蜂啦,還有自制蜂王漿的生財之道,馬爾采夫耕作法,約克夏肥豬,五零一菌肥——我們只差沒說到超音飛機和人造衛(wèi)星了。

肯定是我們的淵博知識嚇壞了他。他眼睛瞇成縫,嗯嗯呵呵聽了一會,最后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根煙:“你們還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問題是,你們說得花一樣,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見米?”

我們后來才知道,他有一次從外地引進高產(chǎn)蠶豆種,不知為什么到頭來連種子錢都沒賺到,氣得他直罵娘,從此對新事物總是敬而遠之。

“場長,你放心吧。我舅舅是農(nóng)學(xué)院教授,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他吧?”

“場長,你不要門縫里看人呵?總得給我們機會吧?”

“場長……”

“好,考慮考慮。”他總算點頭了。

不過他還是不大放心。據(jù)說他事后對別人說:幾個書生還來教我種田?我當(dāng)田把式的時候他們老娘還沒動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縮短戰(zhàn)線——當(dāng)時大開荒正在他興頭上;也不同意養(yǎng)什么蜂——他覺得蜜糖飽不了肚子。他只是對什么菌肥稍感興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廣闊了,要種的作物太多了,全場干部群眾再加上牛們豬們,滿打滿算就五六百個屁眼,根本屙不過來。肥源問題確實一直讓他很傷腦筋。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條件??晌覀冞B量杯和試管都沒有,只能拿瓦缽和面盆來代替,更不要說什么攪拌機和恒溫室了。場長破天荒讓我們買了兩支溫度計,打了幾個木頭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腸肚肺。他一天來看兩輪,問什么時候可以出肥料。見十多天沒動靜,老是在試驗試驗,他有點沉不住氣,摸摸缽子和溫度計,揭一揭蒸籠蓋,顯得焦躁不寧。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們今天開工,明天出貨,后天就是莊稼嗖嗖嗖往上竄,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裝一個。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說起地上功夫如何緊張,說隊長們埋怨勞力抽調(diào)得太多,說兄弟農(nóng)場又送來了挑戰(zhàn)書,那意思很明顯——要我們切實抓緊。

當(dāng)然得抓緊,可牛頓和愛因斯坦也有失敗的時候吧?任何偉大的事業(yè)都得有一個過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制種又是失敗。偏偏在那一天,兩個不爭氣的準(zhǔn)牛頓上工時間溜號,去玩一把籃球,正在球場上快活,被場長撞個正著。

他黑著一張臉,氣呼呼地闖過來,搖著草帽扇風(fēng),把土溫室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盯住了我們這些勞動力腳上刺眼的鞋和襪。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終于一揚巴掌。

我沒聽懂,“我們還有棉餅沒有磨完……”

他背著手走了,再一次揮掌:“挖地!”

“場長,你得有點耐心,這次失敗是有原因的。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辦法……”

他冷笑一聲,“你們是做粑粑呢,還是做面條?一點臭氣也沒有,還說是肥料?有了這么多的日子,你們就是屙也能給我屙兩擔(dān)了吧?”

一位女知青當(dāng)場氣得要哭。

場長是相信大糞的。這沒有辦法。他嗅了半個月,還沒嗅到大糞的氣味,就認定我們的菌肥完全是騙人,因此必須把騙子們轟回地上去。

又是挖地,播種,挖地,播種……我們咬緊牙關(guān),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后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分,是這輩子過早定型的宿命。天呵,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興,一上地就來了氣力,簡直是個天生的勞動瘋子。不論在哪個工區(qū),他比年輕人更賣力,手里的鈀頭三掄兩舞,一晃眼就把別人甩下好遠。餓了,咬個生紅薯或生蘿卜??柿?,到溪邊或者塘邊喝一捧生水。他的兩個干兒子,據(jù)說都是抗洪時得救的孤兒,只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制的小耙頭,跟著他參加生產(chǎn)勞動,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干部們更跟著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會計做賬,秘書寫材料,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個會計經(jīng)常暗地里沖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瞇瞇地說點往事,諸如新四軍、漢陽造、黃橋戰(zhàn)役、板門店談判、扒鐵路埋地雷、拿棉絮當(dāng)煙絲燒什么的。

如果受到什么人邀請,他還會走腔走調(diào)地唱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zhàn)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千萬里轉(zhuǎn)戰(zhàn),風(fēng)雪饑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準(zhǔn)確的音調(diào),也能喚起我莊嚴神圣的情感。但肚子里越來越空洞和枯索的時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轉(zhuǎn)爬不起來的時候,武昌城還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大刀與硝煙,老兵的笑臉,離我實在太遠,遠得模糊起來。

我很難把認真傾聽的樣子堅持下去。我擔(dān)心自己的思想已經(jīng)出了毛病。

猴子自稱會算命看相。他解說天庭和地角,斷定這個有桃花運,預(yù)告那個仕途廣闊,唯獨說到場長時口出惡言。照他的說法,場長耳垂短,一定是短壽;左眼角有殺氣,將來定有血光之災(zāi)。不可泄露的更大天機是,他說場長前世一定是老虎和豬配的種——否則今生為何又蠢又惡?

知青們哄堂大笑。

我卻沒怎么笑。說實話,場長也讓我惱火,但有幾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槍法精,出門打獵從不空手歸。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沒有什么工夫拿不下來。估豬羊的重量,估地上的產(chǎn)量,總是一眼準(zhǔn),眼睛就是一臺磅秤和天平。何況——他還是小雨的父親。

認識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們工區(qū)的豬倌,人緣好,手腳勤,卻不大講話。與男知青們接近的時候,你們講話,她只是聽;你們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要是同這個啞巴開開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紅了臉,她最激烈的抗議也只是朝你打一拳。

這一拳通常很重,讓你明白豬司令不是白吃飯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邊洗衣,我們剛好從木橋上過,放下幾擔(dān)棉餅,望著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從遠山流來,綠得發(fā)藍,清澈而冷冽。黑色、黃色以及白色的石頭在水中閃動。水面跳躍著太陽的光花。

真想到水里過一把癮,可農(nóng)場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頭鬼腦地朝我擠眼皮:“不準(zhǔn)下河,掉下河的另當(dāng)別論吧?”

我心領(lǐng)神會,身子晃了晃,大叫一聲“不好”,便連衣帶鞋跌落下水?;锇閭儺?dāng)然個個都高風(fēng)亮節(jié),關(guān)鍵時刻舍己救人,迅速脫掉衣履,一個個飛燕式滾翻式炸彈式馬桶式紛紛撲向水中,在浪花中大顯共產(chǎn)主義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計,在岸邊大喊救人。

“再嚇?biāo)幌略趺礃??”我對猴子丟了個眼色。

“完全贊成!”

我和他潛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掙扎,咕嚕咕嚕大口吐出水泡,一個慘兮兮行將滅頂?shù)臉幼印?/p>

我們事后才知道,她當(dāng)時嚇哭了,忘了自己不大會游泳,也嗚嗚嗚撲進水里來了。當(dāng)我們把她救上岸,沖著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當(dāng),氣得抓住身邊的稀泥,一把把朝我們猛射。“你們可恥!可恥!可恥——”

她水淋淋地沖上岸,就找隊長告狀去了。這家伙!

小雨的告狀害人不淺,讓我們不得不在會上作檢討。一氣之下,我們聯(lián)合進來對她實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匆娝衽粍?,也不再幫忙。知道她夜里常到父親那里去,我們在半路上裝鬼,叫出狼嚎般的尖聲,嚇得她沒命地狂跑?;蛘呷ニ块g,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想象她回家時一推門,掃把打在頭上的可笑情景……我們的惡毒中其實不全是惡毒,這是我后來感覺到的。

她猜出了掃把是誰安放的,氣呼呼地來算賬,用粉筆在我們每張門上寫了個大大的“豬”字,一泄心頭之憤。

辦完了這件大事,再收走我們的臟衣。

洗衣?這倒是件求之不得。

我們不會洗衣,累得不愿洗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求女知青們幫忙。后來她們也累得天昏地暗,開始批判我們的懶惰,把臭東西一把把扔回來,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無法打動她們的鐵石心腸。想想看吧,在這樣一個內(nèi)外交困危機深重萬念俱灰的時刻,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奉獻勞動加肥皂,怎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即使我們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樣子吧?

這一天,我去她那里取衣,看見她在打掃豬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掃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

“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雷鋒學(xué)完了,也得留點給我們學(xué)學(xué)吧。”

“你這算什么?不掃還好,越掃越臟了!”

“你懂什么呢?你看著,看看我這示范動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亂子,不但把掃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褲子被柱頭上一口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里取來針線,意思是要我脫下褲子,讓她縫幾針。

想到長褲下面只有一條短褲衩,我可能紅了臉。

“想什么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轉(zhuǎn)過身去等待我的破褲子,嘴里還嘟噥著:“有什么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

她背對著我開始縫補,偶爾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樂事。我這才看清了她盤在頭頂?shù)霓p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臨下之際,我還無意中瞥見一個女子衣領(lǐng)里從不示人的部位,潔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隱隱可見的一顆黑痣。腦子里轟隆一聲,我的純潔性可能就在這一刻喪失殆盡。

更重要的是,當(dāng)我昏頭昏腦回到房間,我發(fā)現(xiàn)褲袋里有一個柑子。我仔細回想當(dāng)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煩意亂。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半夜里起床,在出工時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著飯菜卻走進了廁所,剛才還在莫名其妙地罵娘和動粗,轉(zhuǎn)眼又捧著一本書豪情萬丈,大談普希金和共青團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覺了蛛絲馬跡,擠眉弄眼地要給我看手相,指著我手中的一條掌紋,說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處在發(fā)情期,有遺精的嫌疑,不過很快就要當(dāng)上乘龍快婿!

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門。笑話,我發(fā)什么情?沖著老豬婆發(fā)情么?那兩條小辮子算什么呢?老實得像只羊,傻氣得像只木瓜,就算額頭長得寬大一些,里面不過是裝了些豬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個閻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么什么,我往后還活不活?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盤時走神了。我剛換了檔位,轟了一下油門,讓履帶拖拉機爬上八號坡,就聽到車后有隱隱約約的叫喊。

我探出頭,看見小老頭在車后追趕上來。

他像頭發(fā)怒的獅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直到停車熄火,我才聽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賬!混賬!”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話,他就撿起一個大泥塊朝我砸來,雖然被我閃身躲過,但砸在機窗上四處迸濺,留下一塊黃泥印痕。

他瘋了么?

“場長……”

“你下來!”

我手忙腳亂跳下履帶?!懊弊咏o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么塌下來的。

他揚起手里兩截樹苗,“你看看,睜開眼看看,這是什么?”

我明白了,一定是剛才上坡時思想溜號,不知道拖拉機軋倒了路邊的柚樹苗。樹桿的斷口太新鮮,我無法抵賴。

“你長沒長眼睛?簡直是破壞!破壞!我同你們講過多少遍,這是從江西農(nóng)科院搞來的苗子,盤得比肉價錢還貴,買都買不到。你當(dāng)大少爺?當(dāng)敗家子?你你你,你駱駝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從軍時期記下的這個洋名。

地上的人都圍過來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頭,做鬼臉。幾個未能當(dāng)上拖拉機手的家伙則有點幸災(zāi)樂禍,把樹苗看來看去,夸張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場長老楊也來了。他也是來自省城,同我們的關(guān)系較好,眼下想把場長拉開。

場長還不肯走,回過頭來指著我,“你聽著,你們大家都聽著,哪個再破壞公家財物,我張種田一槍崩了他!”

我終于忍不住了,“你兇什么?崩呵!”

“你他娘的還嘴硬……”

“不就是幾根苗嗎?我賠錢!”幾張鈔票被我掏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這種態(tài)度?好,就憑這一條,你馬上滾!從機耕隊滾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聲音終于遠了。

不知什么時候,老楊返回來,整整我的衣領(lǐng),笑著安慰了幾句,大意是要我以后注意點。至于場長么,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當(dāng)成命,不過發(fā)一陣火就過去了……我其實最聽不得軟話,心里一酸,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小馬,你不要哭嘛……”

他越勸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來鼻涕淚水四濺:“軍閥!反動派!法西斯!”

結(jié)束了在機耕隊的短暫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鈀頭。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鏢去站崗,看守工區(qū)堆放在路邊的杉木,防范附近村里的小毛賊。

公路那一頭有點動靜,大概是來自老鼠或野兔。我剛想去看看,突然撲嗵一聲倒在地上,梭鏢也不知去向。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覺兩眼發(fā)花,胸中氣堵,脖子劇痛,后來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條毛巾緊緊勒住。

什么人?我嚇得差點尿了褲襠。

我被蒙上雙眼,反捆雙手,押著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聽見一些人聲,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賊說話。當(dāng)蒙眼布帶取下來,我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個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見的那種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煙焦味,手電筒到處亂晃,七八個人影約隱約現(xiàn)。一個纏土布頭巾的黑臉漢踢了我一腳,手中大馬刀瀉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拔?,曉得我們是什么人嗎?”

應(yīng)該表現(xiàn)勇敢,表現(xiàn)沉著,我提醒自己。

“聽清楚了:我們是反共救國先遣軍第八縱隊……”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縣暴動,有國軍的飛機來增援。你們農(nóng)場已經(jīng)被包圍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占領(lǐng)縣城,要興兵北上,改換乾坤。你這個嫩崽子識相點……”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體,就是革命電影里的那些場面。

“說!”黑漢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來,滿嘴酒氣噴在我臉上?!澳銈儓隼锬男┦枪伯a(chǎn)黨?都住在什么地方?你們武裝部的槍放在哪里?你們的場長、書記、隊長、副隊長叫什么名字?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說了就沒有你的事?!?/p>

“快點!”

“快點!”

其他人一齊起哄,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zhǔn)我胸口。

“打倒反動派!打倒狗特務(wù)!打倒帝國主義……”我擔(dān)心遲疑會使我胡思亂想,于是不停地高呼口號,掙扎,嘶咬,吐唾沫,不給自己留下時間。

我惹惱了他們,被他們一頓好打。拉槍栓的聲音也清晰傳來。這就是最后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頭上是洞頂,是波浪般的巖石。說實話,我害怕就這樣死去,求饒的話已到了嘴邊。那黑森森的波浪里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還有她——我怎么能就這樣結(jié)束?我應(yīng)該妥協(xié)和討好吧?至少可以暫時屈服,等有了機會再傳送情報或里應(yīng)外合什么的……我后來沒有那樣做,是覺得敵人不會輕易受騙。再見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淚,忍住心中的悲屈,絕望地盯著洞頂,體會著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過了好一陣,我還活著,還能睜開眼睛吐出長氣,還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回頭看,發(fā)現(xiàn)場長變戲法一樣出現(xiàn)了,腰扎皮帶,手提駁殼槍,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輝。他捶了我一拳,“嘿嘿”兩聲,沒說出話。

“搞什么鬼?”我大叫起來。

“不要鬧,不要激動?!眲偛拍莻€拷問我的黑漢子笑了,“馬小鋼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剛才沒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后才知道,剛才這一切不過是場長導(dǎo)演的一出戲,是一次演習(xí),目的是配合全國階級教育運動,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場和思想覺悟——你說這算怎么回事?我還好,算是幸運過關(guān)的一個,在全場員工大會上登臺亮相,與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們一起,戴上了大紅花,喝到了慶功酒。場長把我們一個個拉到臺前介紹,如示家珍,愛不釋手。“這才是共產(chǎn)黨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們要靠什么人?就靠這號人……”

當(dāng)然,一些沒通過考查的倒了大霉,是黨員的丟了黨籍,是團員的丟了團籍。據(jù)說猴子一見“反共救國軍”的槍頂上火,嚇得立即報告他父親也是國民黨員,解放前還是個戴金絲眼鏡戳文明棍的人物……雖然他后來沒有團籍可丟,但挨了場長一頓臭罵,受到的懲罰是擔(dān)大糞,整整擔(dān)了兩個月。

形勢教育和階級教育并沒有使大家鼓起勁頭,倒是泡病假的越來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時有耳聞。場長找下面的人了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我甕聲甕氣地說。

“你還在慪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次在地上我罵你,是一時性躁,官僚作風(fēng)。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只是嘴巴丑。”

我還是冷冷地擺弄著一根草。

“你大紅花也戴了,慶功酒也喝了,心里還不痛快?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張種田還有哪一點對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氣不打一處來,隨口點出幾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場長,你揣著明白裝糊涂吧?”

他摸摸頭,想了想?!斑@些事,好辦好辦?!?/p>

他這一回算是真聽意見了,尤其山洞考驗以后,他對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場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電影。他看到銀幕上抗美援朝的戰(zhàn)火紛飛,興致大發(fā),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長叫到面前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xiàn)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里去,找電影公司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嚇了一跳,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jié)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點鐘,幾百號員工吃了夜宵以后連夜再看。一鍋香氣撲撲的蘿卜煮魚,是場長個人出錢請的客。

場長是老革命,工資高,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除了給自己留點煙錢,剩下的錢只要有人開口,他有多少給多少。他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里沒個數(shù),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chǎn)。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霧。“馬兒,”他叫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就放在衣箱的后面?!?/p>

當(dāng)時我父親身體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給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場長那里揩油。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幾個紅紅趾頭上。

“你來?!彼f。

“有事么?”

“你來?!?/p>

他領(lǐng)著我來到草市街。這是甘溪邊的一個小鎮(zhèn),四周有殘存的小城墻,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墻內(nèi)有麻石道直通小碼頭,串起各種木板房,有店鋪也有民居。遇到趕集,即本地人說的“趕鬧子”,這里人流擁擠,熱熱鬧鬧,出售著知青們最有興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種粉紅色的酸蘿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賣。

場長背著手把我?guī)нM供銷社,一座破舊的觀音古廟?!懊米?,”他朝柜臺后一個僮族姑娘點點頭,“打盆熱水來好不?”

本地人都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貨員立刻照辦。場長又撞開經(jīng)理的房門,抽來一張椅子,隨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腳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點慌亂。

“洗!”他蹲下去脫了我的破鞋,隨手遠遠地扔到門外,然后幾乎是壓著我洗腳,“你穿好多碼的?”

“場長,我自己有鞋……”

他分開指頭量了一下我的腳,去柜邊選了一雙大膠鞋,往我腳上一套。捏捏鞋尖,看來還合適。他點了點頭。

“場長,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滿意地看看鞋,從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子彈呀私章呀什么的,從中挑出兩張鈔票,在柜臺前算是付了鞋錢。

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他丟下我就走了,在廟門口同幾個熟人打了打招呼,背著雙手,邁開八字步,朝小碼頭走去。

十一

場長是不準(zhǔn)談戀愛的。他說過,現(xiàn)在是創(chuàng)業(yè)期間,三年內(nèi)誰都不準(zhǔn)搞對象,要是哪個把資產(chǎn)階級的香風(fēng)臭氣帶進來,他就要不客氣地打流氓。每次看電影,他命令男女分開坐,還叫民兵四處搜查,看有成雙成對的地下活動分子沒有。在場長面前,我們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談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頭貼了一張《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照,場長一見皺起眉頭,咕噥了一句:“無聊!”

氣得那位朱麗葉哭了一場。

場長偏偏是小雨的父親。據(jù)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蘇北,父母是進步教師,被反動派殺害。場長收養(yǎng)了她,解放后把她從老家?guī)У匠抢镒x書。聽說她考進了某農(nóng)學(xué)院,場長不以為然,說在城里學(xué)什么農(nóng)業(yè),還不如跟我到農(nóng)場去學(xué),這就把她帶到了茅草地。她是場長最重要的家庭溫暖,常常在晚飯之后,不但幫助兩個弟弟洗澡和做作業(yè),還要給父親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盤象棋,給他讀一段關(guān)云長什么的。我對他們的家事了解得越來越多,心頭也越來越沉重。這樣一個家庭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會不會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入夜,巨大的圓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寧靜隨著銀霧般的月光灑在大地上。隱隱約約的甘溪像一抹水銀,發(fā)出藍寶石的光芒,像童話中的一個夢境。天地間一片無邊的神秘的柔軟的流動的藍,像有支藍色的無字之歌在天邊飄蕩,融入了草叢,浸染著星空。

知青們坐在溪邊上談天說地,唱歌唱戲,背誦詩句,或者為一個有關(guān)蘇德戰(zhàn)爭或物理公式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雖然沒看見我要尋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鑲上了月色的兩只小辮,就在桑樹下,就在堰石上,就在機用鏵犁車上,反正不管擺在哪里都藝術(shù)。

“你說,馬克思的女兒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問我。

“小雨……”我糊糊涂涂脫口而出。

“什么?”他們哄堂大笑了。

我這才醒過來,費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張種田最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不過是來了句幽默。

我想擺脫胡思亂想,就發(fā)狠讀書,但書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氣——看,這是馬克思的愛!看,這是伏契克的愛!看,這是巴金、茅盾、柔石……呵呵呵,我在愛情前輩們的鼓舞之下決心孤注一擲決戰(zhàn)決勝。行動就這樣開始了。我把她約到晚上的在甘蔗地東頭,事先背記了幾首詩,幾十句格言,預(yù)謀了主動牽手的位置和姿態(tài)。我的暗暗算計是,等走到前面第三棵桑樹,就開始第一個動作……

她顯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還有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全身尷尬?!澳悴灰f了……”她低下頭去,“你要說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兩眼一黑,“為……為什么?”

“爸爸說,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搞對象?!?/p>

“什么叫搞對象?”

“說戀愛也行,反正是一個意思?!?/p>

“那你的柑子……”我話一出口就自覺很傻。

“什么柑子?”

“上次你給我的柑子,你忘記了?”

她知道怎么回事以后,還是眨眨眼,“我給過嗎?再說,就算給了,就是給你吃么,這有什么錯?”

這一下活該我無地自容。我一直拿來自鳴得意的柑子,一直以為含義無窮重若千均的寶貝,原來什么也不是。我不過是把驢糞蛋錯當(dāng)金元寶的傻財主。

“小雨,你聽我說,我這一段睡不好覺,總是有點……”

“你不要說了。爸爸說過的,我們現(xiàn)應(yīng)該一心一意創(chuàng)業(yè)。”

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一提這個創(chuàng)業(yè)就讓人憋氣。小雨呵小雨,愛情是風(fēng)雨中的火把,是航途上的風(fēng)帆——我差一點要開始背詩了。

“你不要生氣。爸爸說……”

“總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這樣說他,我求你?!彼牢业囊馑?,眼角有月光的閃動,“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個父親的崇拜者,一條父親的尾巴。希望已經(jīng)風(fēng)一樣無影無蹤??磥砦宜械脑挾及诇?zhǔn)備了,都純屬自作多情。我不記得后來還說了些什么,突然,遠處有一束手電筒的射光朝這邊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聲音有些發(fā)抖:“他來了。是他。你快走吧?!?/p>

沒怎么細想,沒有像樣的告別,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竄。我聽到身后有場長的聲音,是大罵小雨的聲音,又聽到他朝我大喊:“站??!站住——”

他追上來了,追過甘蔗地,追過花生地和糞棚子,追過那臺山上的拖拉機,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兩里來路,還在后面窮追不舍。我像風(fēng)箱一樣出粗氣,鞋子掉了一只,腳上又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在劇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涂!為什么要跑?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這樣狼狽?不站住老子就開槍了——他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

“混賬!”他追上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一猜就知道是你這臭小子。你還要不要前途?還要不要腦袋?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耍流氓?”

“我沒有耍流氓!”

“胡說!”

“我沒有錯!”

他腳一跺大吼一聲:“舉起手來!”

如果不是手電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見他氣歪了的臉,還有那沖著我腦門的駁殼槍。

十二

我被捕之后受到禁閉——關(guān)進了化肥保管室,滿屋都是刺鼻的氨氣。這是場長新近實行的家法,只差沒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難的還有幾個伙計。有的是偷了場里的西瓜,有的是違反禁令下河游泳,大炮他們幾個是私自去闖溶洞,想看看洞里是否藏了空投特務(wù)。聽農(nóng)民說那個洞一直通到四川峨嵋山,他們還想去探探險。

“坐牢算什么,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我們唱著革命囚歌取樂,但每天被扣掉三兩米,還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場長決定召開批斗大會,整一整我們這些害群之馬。這天派人送了個親筆條子來工區(qū),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沒人能看懂。李瞎子橫看豎看忙了半天,把字條往衣袋一塞,還是帶我們?nèi)バ耷?/p>

不知什么時候,嘀嘀噠噠,大路上濺起一線黃泥水,是場長騎馬一陣風(fēng)趕來了。他手執(zhí)馬鞭,臉色鐵青,怒氣沖沖,耳下方一道傷疤脹得紅紅的?!叭w集合!”他大喊了一聲。

我們趕快排列成兩行。他在隊列前走來走去,氣得好一陣沒說話,最后拿隊長是問:“你好大膽子,目無領(lǐng)導(dǎo),不聽指揮!”

“我哪里目無領(lǐng)導(dǎo)?”

“叫你們開會,為什么不去?”

“曉不得呵?!?/p>

“沒看見我的通知?”

“你那號天書,恐怕只有神仙才認得?!?/p>

“不認得?你胡說!我在掃盲班里拿了獎狀的,軍區(qū)司令都說我的字寫得好,你他娘的敢說不認得?”

“我是沒文化,他們知青也說不認得呵。”

“不認得就不能派人去問?你曉得這是什么通知?軍機要事,十萬火急,你以為是好玩?”

我記起來了。他的字條上有三個紅手指印。他以前說過,當(dāng)年他們打游擊的時候,信上打一個紅指印表示緊急,兩個表示加急,三個表示特急。

沒等我們笑出聲,他又沖大家一瞪眼睛:“活見鬼,這么多喝墨水的人,字都不認得,讀了書有什么用?讀到屁眼里去了?還戴著眼鏡片子,裝貓頭鷹嚇老鼠?聽好了:立正——向右轉(zhuǎn)——齊步——走!”

我仍然是又臭又硬的石頭,蹲在地上不肯走,始終扭著腦袋。我以為這會把場長惹怒。奇怪的是,他發(fā)現(xiàn)這一事態(tài)后策馬返回,既沒打,也沒罵,態(tài)度倒是出奇的耐心?!澳阆氡莆野l(fā)火是不?你想讓我犯錯誤?臭小子,我今天偏不。你賊膽包天勾引我丫頭,我張種田今天還偏要同你慢慢來。你等著?!?/p>

這天的批斗大會以后,他把我留在辦公室,搬來一大堆學(xué)習(xí)資料重重地砸在桌上,叫秘書挑出一些文章開讀。他自己閉上眼睛也陪著我一起聽。

我急了,“你有話就直說,別來這一套!”

“你不是罵我閻王爺嗎?我今天要當(dāng)一回觀音娘娘?!彼靡獾貨_我點點頭。

學(xué)習(xí)資料一直讀到深夜,讀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滾滾,在他面前的英雄相蕩然無存。我只能自認倒霉,再大的罪名也先認下再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早晨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經(jīng)去了哪里。

十三

據(jù)說場長想不通,為什么我這號人沒被刀槍嚇住,倒會被糖衣炮彈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對全場進一步嚴加管理。在生病吐血的日子里,他還來我們工區(qū)抓整風(fēng)。知青們的日記、書信以及各種書刊都要接受審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種場長覺得順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嗩吶和胡琴,但對“下巴琴”疑慮重重——這是指小提琴——只是后來聽說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沒有真下手收繳??匆娨粡?zhí)└隊柕漠嬈椭钢鴨枺骸笆遣皇琴Y本家?開什么鋪子的?”看見一本詩集封面上有新月圖案,立刻發(fā)現(xiàn)敵情,跳起來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為他在朝鮮戰(zhàn)場遭遇過土耳其軍隊,對方的旗幟標(biāo)有新月。

除非家里病人和死人,知青們一般不得請假回城。在場長眼里,城里燈紅酒綠,是腐化蛻變的發(fā)源地,在那樣的鬼地方多混些時日,一個人的骨頭不輕幾斤才怪,不成“駱駝斯基”才怪。他還經(jīng)常發(fā)牢騷,埋怨中央不把機關(guān)學(xué)校統(tǒng)統(tǒng)遷到鄉(xiāng)下來。

大家都怕他,但并不會因此而更加努力干活。只要干部不在場,好些人就撐著鋤頭把磨蹭。看見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懶得去驅(qū)趕。機耕隊兩臺拖拉機壞在山上,買不到配件,誰也不去想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生銹,都成了老鼠窩。這一年加上旱情嚴重,花生豆子什么的大多只有一堆空殼。直到冷冽的冬天來了,工資還發(fā)不出,每人只領(lǐng)得兩斤霉花生過年??吹竭@個場面,場長也急得吐血。他帶著一些人截了三輛糧車,憑著一張蠻不講理的欠條,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糧食保住了。他又帶著幾個干部出外四處“接頭”,就是找關(guān)系求助,也不管什么組織程序,沖到縣政府的這個局那個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營扎寨??h里干部都比他級別低,縣委書記也讓他幾分,一見他就頭大。結(jié)果,靠了這點老資格的權(quán)威,他還真募來兩車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礦工的還是勞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雖不合身,也可擋點風(fēng)寒。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無盡的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這樣憂郁的歌聲中到來。沒有鞭炮,沒有歡笑,甚至沒有像樣的年飯。大家燒著棉花稈,敲打著鋁飯盒和搪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場長帶著幾個干部來工區(qū)拜年。他帶來了一壺酒,還有幾包好煙,想讓大家高興和活躍一點。他見人就分煙,見人就敬上酒壺,講了些笑話,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糞坑里,什么豬八戒到高老莊做女婿。

有個干部聽出笑聲太勉強,提起另一個話題:“張胡子,你經(jīng)常說你小時候練過武打氣功,可以刀槍不入,飛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說,我張種田吹牛?”場長喝了口酒,有意逗個趣,“不信我就來兩手給你看看?!闭f著把棉衣一脫,一個馬步,全身運氣,額上青筋直暴,臉盤子脹出了紫紅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個粗短的手指頭隨之痙攣顫抖?!昂?!”他大喝一聲,腳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斷了磚塊,劈得粉末飛濺桌椅顫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聲一落,場長又來了個節(jié)目,挑兩個氣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看他們能不能把他掀翻。

幾個節(jié)目下來,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氣氛還是不夠熱烈。有人不辭而別,火堆邊的空座位越來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摟住雙膝瞌睡。李瞎子其實并不瞎,一看這場面就故意鬧騰,又是添柴又是添茶,還裝裝酒瘋開口罵人:“李建國你這個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鄉(xiāng)下人是么?”

“唔……”場長其實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喪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電筒?!芭?,我們也該走了……”

像個不討好的演員,他筋疲力盡地退場,輕輕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出門去,佝僂的身子閃入風(fēng)雪之中。

這一夜我沒有怎么睡著。不知為什么,總想起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唉,場長,太刺傷他也許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們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們不缺乏手繭,但只得到幾把霉花生。我們也不缺乏先進工具,但拖拉機在山頭生銹。我們也不缺乏熱情,但最終眼前都是一張張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誰?

好大一場雪呀。

十四

小雨調(diào)到另一個工區(qū)以后,我還是經(jīng)常到豬場邊去,好像那里還有她的余音和氣息,她還有可能從哪個豬圈里冒出來。我遙望另一個工區(qū)的燈火,想象她現(xiàn)在的景況。她在做什么呢?會不會想念一個什么人?不會是一個勁地在油燈下寫思想?yún)R報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來了,自己還不知道,是醫(yī)生先把消息告訴場領(lǐng)導(dǎo)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飯,場里只得趕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這家伙與孩子他娘火速結(jié)婚。場長在婚禮上講了些祝賀的話,還贈給新婚之家兩個熱水瓶??梢韵胂螅粓鰺釤狒[鬧的婚禮使戀愛禁令不了了之。不過有意思的是,知青們眼下都認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見到異性反而謹言慎行起來。

“見鬼,讓他們搞對象吧,他們都像閹了似的!”場長經(jīng)常一見到隊長們就打聽?wèi)賽蹌討B(tài),在干部會上動員大家都當(dāng)媒婆,還從附近農(nóng)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職工,平衡場里的的男女比例。聽隊長說,他就是想讓大家安心農(nóng)場,在這里成家立業(yè)落地生根,包括給他生出一窩窩小勞動力。

這天晚上,猴子突然來告訴我,說小雨來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覺了?!逼鋵嵨倚睦镆堰诉颂?。

“你就這樣對待婦女?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情?”

“你討打么?”

事情有點可笑。她父親的號令槍一響,她就開始起跑了,要完成愛情指標(biāo)了,最近又是找我借書又是向我討教什么,但我一想到號令槍反而腿軟。

我還是去了,看見她消瘦的身體,還有稍顯突出的顴骨。她似乎沒什么事,只是說說她去參加州團代會的感受,說茅草地對比兄弟農(nóng)場的差距,什么三個“不如”,四個“不一樣”,五個“沒想到”……說到興致勃勃之際,差一點嚇得我抱頭就跑。我的團代會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給我再上一堂團課!

“你還沒說完?”我伸了個懶腰,噴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p>

“再見?!?/p>

我向宿舍走去,但剛起步就聽到她嗚嗚嗚,回頭一看,是她捂住了臉。天邊一道閃電,亮一下又趕緊藏進云里。山坡上有幾堆沒有燒盡的火土灰,發(fā)出忽明忽暗的紅色。螢火蟲在游動,有時撲到了我的臉上。

她一直哭著,哭得背脊劇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著桑樹桿?!澳阒牢艺夷闶菫槭裁?,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為什么事?”

“你知道?!?/p>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裝蒜!裝蒜!”

“不就是場部墻報的事?你已經(jīng)說過了……”

她失神地睜大眼:“不,你就沒聽說?就沒聽說那個姓袁的……”

我當(dāng)然聽說了,知道有個姓袁的轉(zhuǎn)業(yè)兵在向她求婚,還知道媒人是一位場黨委委員,州里某領(lǐng)導(dǎo)的親戚。我得抓住機會表現(xiàn)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種特別誠懇的腔調(diào),夸獎那個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遠大前途……我說得自己全身暗顫。

她眼睛越睜越大,眸子里透出驚訝、失望以及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們在對視中交流著一切詢問、回答以及傾訴——這里面包含著多少詞匯和語法!要是在兩年以前,我一定會抓住她大聲說: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問,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晌乙呀?jīng)是兩年后的我了。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向一位團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順女兒,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費了很大的勁把這句話說完。

“你說完了?”

“好困呀……”我假裝再噴出一個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頭跑了,消逝在一道閃電里。

美麗的小雨就這樣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該明白了吧。她走了,沒有告別,只有暗夜里的放聲詛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終死于一次燒荒,一同遇難的還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場長對這次事故負有重大責(zé)任。他不知道南線隔離帶還沒砍好,倉促下令按時點火。結(jié)果沒料到風(fēng)勢突然轉(zhuǎn)強,荒火呼啦啦輕易越過了隔離帶,撲向林木豐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撲向了前來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個工區(qū)幾天來死一般寂靜,食堂里總是剩下很多飯菜,沒法讓人咽下去。連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嚎啕大哭,撲到我身上,在我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我后來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歡小雨,在夢中還喊出她的名字。

可憐的朋友。我沒有同他說什么,也流不出淚來。悲傷使我反常地平靜,只是獨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細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過的路,哪里是她鋤過的地,眼下到哪里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小辮子和寬大光潔的額頭。說起來,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幾頁詩撕碎了,雪片般飄落甘溪——這是關(guān)于她的詩,最終應(yīng)該交還給她。我希望它變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趕匆匆離去的身影;或者變成白色的玫瑰,永遠開放在一個人的心里。

這個世界有多少東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這樣廣闊,好像使勁喊你也聽不到回聲。遠山看起來是一座座巨大墳?zāi)?,隨著你的前行而一步步遠退,好像要與你永遠分隔,不讓你走近它們的秘密。

場長一下子老得白發(fā)飄飄。有人看見他傍晚時騎馬狂奔,順著甘溪跑過去,又順著甘溪跑回來,朝著天邊靜靜的紅霞大喊:“丫頭——你回來——丫頭——”

叭叭叭,駁殼槍朝天響了。

槍聲像破竹之聲,驚飛幾只野鳥,尖銳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誰也不敢去勸他,只有他兩個兒子追著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場長很快病倒了,農(nóng)場亂得更加沒有頭緒,到第二年只好作為長期虧損單位解散。省農(nóng)墾局一個工作組來了。中央一個副部長也來了,據(jù)說就是當(dāng)年給場長取名“張種田”的某位老首長。場黨委開了七天會,會后又召開職工大會,傳達了全面整頓精神,在肯定了全場員工幾年來的功績以后,宣布農(nóng)場將由附近幾個公社分區(qū)接管。清理財產(chǎn)和安置人員也馬上開始,大部分知青將轉(zhuǎn)到一個鐵路工地去筑路。

據(jù)說可望轉(zhuǎn)為鐵路建設(shè)公司的職工,大家當(dāng)然高興。我們殺雞,打狗,吃掉種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燒火,連門板有時也難幸免。一些附近農(nóng)民先下手為強,來偷鐵絲,偷磚瓦,偷鋤頭糞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們就把豬和牛趕去吃。大家要離開了,也不再怕場長,場部出現(xiàn)了一些大字報,意見五花八門。群眾說他瞎指揮。干部說他獨斷專行。一個會計說他那次募來寒衣是破壞財經(jīng)制度,截糧車更是耍特權(quán),目無法紀(jì),土匪作風(fēng)。

人們吃飽肚子以后就可以罵他“土匪”了。

我清理書籍和行李,發(fā)現(xiàn)那雙已經(jīng)破了的膠鞋,不覺心里一動——場長呢?這個茅草地王國的酋長,已經(jīng)四面楚歌的“土匪”,這些天來在哪里?

聽人說,幾天來他經(jīng)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馬被人們開槍打死。他將要調(diào)到某個農(nóng)業(yè)學(xué)校去當(dāng)書記,不需要馬了,不能騎馬了。食堂里吃馬肉那天,人們看見他沒嘗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壺酒。

我去看過他。房里亂糟糟的,人不知在何處。他可能還在地里游走?還在雨霧中尋找自己的女兒?他將要去領(lǐng)導(dǎo)一個學(xué)校了,是否還將重復(fù)茅草地的歡樂和痛苦?

雨滴潑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陣,掃凈了地,抹凈了桌子,給主人鋪好了被子。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雙沾滿泥灰的皮鞋,我取來一點一點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齊地擺放在床邊……我終于走了,輕輕地拉上門,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

動身離場的那一天,我去買點繩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見了場長。他在冷清清的供銷廟里,靠著水泥柜臺,端一只酒碗,喉結(jié)在滾動。他顯得老多了,背有點駝,左眼充血發(fā)紅,沒有女兒在身邊,衣服顯得還有些臟亂破舊。要不是那兩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懷疑他是哪個瑤寨里來的貧困老漢。

他朝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喝酒不?”

我搖搖頭。

廟門外熙熙攘攘,一些農(nóng)民趕著農(nóng)場的牛走過,拖拉機噴著黑煙搖搖擺擺,拖著農(nóng)場一些財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過去,又一隊汽車停在城墻邊,知識青年把行李挑到這里,正往車上碼放。人語喧嘩之中,球鞋與運動衫在晃動,讓人看得有些眼熟。

場長眼里掠過一絲凄涼,喝了口酒,“你們到這里有幾年了?”

“四年?!?/p>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p>

“你們,行李都清好了吧?沒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團結(jié),慢慢地適應(yīng)水土。修鐵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經(jīng)常要放炮,經(jīng)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險。你們做事寧肯慢點,莫慌手慌腳。嗯?”

真是奇怪,離別可以使粗人變得細心,硬漢變得心軟,存怨的人忘記對方種種過失。我從他嘴里聽到了母親的口氣。

遠處汽車喇叭響了,大聲點名的聲音也在傳來。他苦笑著閉了眼睛,揮揮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時間不早了?!?/p>

“場長,”這兩個已經(jīng)陌生的字,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意義的稱呼,使我的聲音異樣,“你不去送送我們?”

“去的,要去的……”

“你會要去的吧?”

“當(dāng)然,當(dāng)然……”

他拿著酒壺踉踉蹌蹌出了門。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送行的人群里并沒有他。也許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

汽車開動了,一片“再見”聲響起來。剛駛出街口,我突然看見甘溪橋上一個黑影,一動不動。我可以斷定,黑影就是場長,一定不會錯。他也許正朝大路這邊張望,在目送我們這些熟悉的面孔。漸漸地,黑影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但我分明看見一張老臉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淚。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zhàn)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場長,你還唱這首歌嗎?我這一輩子里還能看到你嗎?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會這樣做。

明亮的甘溪從落日之處緩緩流來,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燒。那臺廢拖拉機還擺在山上,像刻記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失敗的英雄,面對自由的暖風(fēng),靜靜地注視過去和未來。銹紅色的空氣在微微波動。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銹紅色的世界,像一道閃電,就要滑過去了,就要消失了。

車身晃蕩,車內(nèi)一片笑聲。猴子與大炮在搶奪香煙,你一掌我一拳的,笑聲特別響。他們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香煙?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總算離開了茅草地?笑兄弟們終于擺脫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地獄?可能,是該笑笑了,但過去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只配用幾聲輕薄的哄笑來埋葬?——你們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

1980年10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