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冬，白居易任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與友人陳鴻、王質(zhì)夫同游盩厔城南仙游寺，談及唐玄宗李隆基與楊貴妃（乳名玉環(huán)，號太真）的故事，相與感嘆。應(yīng)朋友之邀，白居易作《長恨歌》，陳鴻作《長恨歌傳》，敘寫李、楊二人的愛情故事。此詩前半敘楊貴妃入宮專寵、馬嵬賜死，基本依據(jù)史實；后半描寫明皇相思并遣道士上天入地尋找貴妃魂魄、貴妃釵鈿寄詞，并補(bǔ)敘長生殿私誓情節(jié)，則吸取民間傳說，謳歌了李、楊生死不渝的愛情。

漢皇重色思傾國[1]，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2]。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3]，六宮粉黛無顏色[4]。
春寒賜浴華清池[5]，溫泉水滑洗凝脂[6]。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7]，芙蓉帳暖度春宵[8]。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宮佳麗三千人[9]，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10]，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1]，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云[12]，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13]，驚破霓裳羽衣曲[14]。
九重城闕煙塵生[15]，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fù)止[16]，西出都門百馀里。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17]，宛轉(zhuǎn)娥眉馬前死[18]。
花鈿委地?zé)o人收[19]，翠翹金雀玉搔頭[20]。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云?？M紆登劍閣[21]。
峨嵋山下少人行[22]，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23]。
天旋日轉(zhuǎn)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24]。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25]。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26]，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fā)新[27]，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28]。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29]。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30]，翡翠衾寒誰與共[31]？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32]，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zhuǎn)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33]，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34]，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35]。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36]。
金闕西廂叩玉扃[37]，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38]。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39]。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開[40]。
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fēng)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41]，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42]，一別音容兩眇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43]，蓬萊宮中日月長[44]。
回頭下望人寰處[45]，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46]。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47]。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48]，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49]，在地愿為連理枝[50]。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1]漢皇：漢帝，代指唐明皇（玄宗）。傾國：《漢書·外戚傳》載：漢武帝李夫人，本以倡進(jìn)。夫人兄李延年性知音，為武帝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蔽涞蹏@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公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由是得幸。

[2]楊貴妃父名玄琰，蜀州司戶參軍。妃幼孤，養(yǎng)于叔父家。始為玄宗子壽王瑁妃。開元二十五（737）年，武惠妃薨。有人言妃姿質(zhì)天挺，遂召納禁中。令其自求為女道士，號太真。更為壽王聘韋詔訓(xùn)女，而太真得幸。

[3]回眸（móu）：回首顧盼。眸，眼珠。

[4]六宮：《周禮·天官·內(nèi)宰》：“以陰禮教六宮?！苯y(tǒng)指皇后嬪妃。粉黛：女子敷面用粉，畫眉用黛。代指女子。

[5]華清池：驪山華清宮溫泉。初名溫泉宮，天寶六載（747），改名華清宮。玄宗每年十月至驪山避寒。

[6]凝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膚如凝脂?！毙稳菖蛹∧w潤澤。

[7]云鬢（bìn）：《木蘭詩》：“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形容女子鬢發(fā)盛美如云。步搖：女子頭飾。以黃金為山題，上有垂珠，行步則搖。

[8]芙蓉帳：形容帳之精美。蕭綱《戲作謝惠連體十三韻》：“珠繩翡翠帷，綺幕芙蓉帳?！?/p>

[9]《后漢書·皇后紀(jì)》：“自武元之后，世增淫費，乃至掖庭三千?！毖院髮m女子之多。據(jù)《舊唐書·宦官傳》等記載，開元、天寶年間，“長安大內(nèi)、大明、興慶三宮，皇子十宅院，皇孫百孫院，東都大內(nèi)、上陽兩宮，大率宮女四萬人”。

[10]金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幼時為膠東王，曾言：“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作金屋貯之也。”

[11]列土：分封土地。據(jù)《舊唐書·后妃傳》等記載，楊貴妃有姊三人，玄宗并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妃父玄琰，累贈太尉、齊國公。母封涼國夫人。叔玄珪，為光祿卿。再從兄铦，為鴻臚卿。锜，為侍御史，尚武惠妃女太華公主。從祖兄國忠，為右丞相。

[12]驪（lí）宮：驪山華清宮。驪山在今陜西臨潼。

[13]漁陽：薊州漁陽郡，在今天津薊縣?！杜f唐書·玄宗紀(jì)》：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率蕃、漢之兵十馀萬，自幽州南向詣闕，以誅楊國忠為名，先殺太原尹楊光翙于博陵郡。壬申，聞于行在所”。天寶初，以漁陽郡屬范陽節(jié)度使。白詩以漁陽通言范陽。鼙（pí）鼓：騎鼓。

[14]霓裳羽衣曲：唐舞曲，屬法曲部，河西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xiàn)，經(jīng)唐玄宗改編。

[15]九重城闕：皇宮?！冻o·九辯》：“君之門以九重?！?/p>

[16]翠華：指天子儀仗。司馬相如《上林賦》：“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p>

[17]六軍：指天子軍隊?！吨芏Y·夏官·司馬》：“王六軍?！睋?jù)新、舊唐書《玄宗紀(jì)》，《資治通鑒》等記載：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哥舒翰至潼關(guān)，為其帳下火拔歸仁執(zhí)之降安祿山，潼關(guān)不守，京師大駭。玄宗謀幸蜀，乃下詔親征，仗下后，士庶恐駭。乙未日凌晨，玄宗自延秋門出逃，扈從唯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內(nèi)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多從之不及。丙辰日，次馬嵬驛（在興平市北，今屬陜西），諸軍不進(jìn)。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奏：“逆胡指闕，以誅國忠為名，然中外群情，不無嫌怨。今國步艱阻，乘輿震蕩，陛下宜徇群情，為社稷大計，國忠之徒，可置之于法?！睍罗拐趪腋嬖V于驛門，眾呼曰：“楊國忠連蕃人謀逆！”兵士圍驛四合，及誅楊國忠、魏方進(jìn)一族，兵猶未解。玄宗令高力士詰之，回奏曰：“諸將既誅國忠，以貴妃在宮，人情恐懼?！毙诩疵κ抠n貴妃自盡。

[18]娥眉：同“蛾眉”，指美女?！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螓首蛾眉?！?/p>

[19]花鈿（diàn）：即花釵，飾以寶鈿，施于兩鬢，內(nèi)外命婦服之。

[20]翠翹：首飾，形如翡翠鳥尾。金雀：金雀釵，釵形似鳳（古稱朱雀）。玉搔頭：玉簪?！段骶╇s記》卷二：“武帝過李夫人，就取玉簪搔頭。自此后宮人搔頭皆用玉。”

[21]云棧：棧道，入蜀所經(jīng)?！霸啤毖云涓唠U?？M紆：盤旋紆回。劍閣：劍閣道，在劍州大劍山（今四川劍閣境內(nèi)），鑿石為飛梁閣道。

[22]峨嵋山：在今四川峨眉縣境。玄宗入蜀不經(jīng)峨嵋山，白詩泛言蜀地名勝。

[23]夜雨聞鈴：《樂府雜錄》：“《雨淋鈴》者，因唐明皇駕回至駱谷，聞雨淋鑾鈴，因令張野狐撰為曲名。”

[24]據(jù)《舊唐書·后妃傳》載：玄宗自蜀還，令中使祭奠楊貴妃，密令改葬于他所?！俺醑帟r，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內(nèi)官以獻(xiàn)，上皇視之凄惋，乃令圖其形于別殿，朝夕視之。”

[25]太液：太液池，漢宮池，唐沿其稱，在大明宮內(nèi)。未央：未央宮，漢宮。唐因其舊址復(fù)增修。

[26]西宮：太極宮，又稱西內(nèi)。南苑：興慶宮，又稱南內(nèi)，在皇城東南長安外郭城興慶坊。據(jù)《資治通鑒》等記載：上皇（玄宗）愛興慶宮，自蜀歸即居之。宦官李輔國雖暴貴用事，上皇左右皆輕之。輔國意恨，言于肅宗曰：“上皇居興慶宮，日與外人交通，陳玄禮、高力士謀不利于陛下。”矯稱上語，迎上皇遷居西內(nèi)。所留侍衛(wèi)兵才尪老數(shù)十人，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留左右。

[27]梨園弟子：據(jù)《新唐書·禮樂志》：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宮女?dāng)?shù)百，亦為梨園弟子。

[28]椒房：皇后所居，以椒涂壁，取其溫暖，且可避邪。阿監(jiān)：宮中女官。據(jù)《新唐書·百官志》，內(nèi)官宮正有阿監(jiān)、副監(jiān)，視七品。

[29]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稱：“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蠟油，明皇自挑盡者乎？書生之見可笑耳?！蓖鯒兑翱蛥矔肪砦宥^：“詩人諷詠，自有主意，觀者不可泥其區(qū)區(qū)之詞……二詞正所以狀宮中向夜蕭索之意，非以形容盛麗之為。固雖天上非人間比，使言高燒畫燭，貴則貴矣，豈復(fù)有長恨等意邪？觀者味其情旨斯可矣?！?/p>

[30]鴛鴦瓦：《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載：文帝夢殿屋兩瓦墮地，化為雙鴛鴦。房瓦一俯一仰相合，稱陰陽瓦，亦稱鴛鴦瓦。

[31]翡翠衾：《楚辭·招魂》：“翡翠珠被，爛齊光些?！毖云湔滟F。

[32]臨邛（qióng）：劍南道邛州臨邛縣（今四川邛崍）。鴻都：東漢鴻都門。《后漢書·靈帝紀(jì)》：光和元年二月，“始置鴻都門學(xué)生”。唐人用以指長安。此言道士客游長安。

[33]碧落：道家稱東方第一天始青天為碧落。黃泉：地下。《莊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p>

[34]海上有仙山：《史記·封禪書》：“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p>

[35]綽約：嬌美?！肚f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p>

[36]參差：大約，大概。

[37]金闕：《太平御覽》卷六六〇引《大洞玉經(jīng)》：“上清宮門中有兩闕，左金闕，右玉闕。”西廂：《爾雅·釋宮》：“室有東西廂曰廟。”西廂在右。玉扃（jiōng）：玉門。即玉闕之變文。

[38]小玉：《太平御覽》卷五七三引《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名玉。”小玉即“小女玉”之訛變。雙成：仙女。《漢武帝內(nèi)傳》：“王母乃命侍女王子登彈八瑯之璈，又命侍女董雙成吹云龢之笙?！?/p>

[39]九華帳：言帳之精美?！端螘ず箦鷤鳌罚骸白詽h氏昭陽之輪奐，魏室九華之照耀。”

[40]珠箔：珠簾。邐迤（lǐ yǐ）：連延。

[41]闌干：縱橫，淚流貌。

[42]凝睇（dì）：出神凝視。睇，斜視。

[43]昭陽殿：漢宮殿。成帝皇后趙飛燕居之。此借用。

[44]蓬萊宮：即上文所言海上仙山之蓬萊。

[45]人寰：人間。

[46]鈿合：寶鈿鑲嵌之盒。

[47]擘（bò）：剖。釵為兩股，拆開后留一股。盒為上下相合，分開后留一扇。

[48]長生殿：在華清宮，又名集靈臺，為祀神之所?！短茣肪砣A清宮：“天寶元年十月，造長生殿，名為集靈臺，以祀神?！贝硕伍L生殿私誓情節(jié)采自民間傳說，并非信史。李、楊于祀神之所對天盟誓，正表現(xiàn)其愛情忠貞。

[49]比翼鳥：《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比翼鳥，一青一赤，在參隅山?！?/p>

[50]連理枝：見《長相思》注[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