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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兩個人的哭和一個人的疼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2009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二、兩個人的哭和一個人的疼

米加珍腦袋已然亂套。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ㄜ囁緳C(jī)聽說這個死掉的蔣漢和救他的馬元凱自小就是死黨,又聽說米加珍是蔣漢的女友,立即動了俠心。他把卡車的大喇叭按得震天響,闖出一條路,拖了米加珍就上車??ㄜ囁緳C(jī)說,丫頭,在這里哭沒有用,我送你去殯儀館。你想辦法再見他一面。

米加珍便是在卡車上接到楊小北的電話。米加珍說,你今天沒去上班嗎?楊小北說,是啊。我病了,正在醫(yī)院打點(diǎn)滴。你來一下好不好?米加珍突然想起蔣漢的短信,心里先是一緊,然后又松了開來。還好,楊小北沒事。米加珍說,好的,我晚點(diǎn)就來。米加珍沒敢說蔣漢的死,她想如果說出來,楊小北一定會很有壓力,他又正病著。

殯儀館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讓米加珍見蔣漢的尸體。說現(xiàn)在看了,心里難受。等開追悼會時,化了妝,再看也不遲??ㄜ囁緳C(jī)聽此一說,反過來勸米加珍了。卡車司機(jī)說,被水泡過,又受了傷,樣子很可怕,看了一輩子刻在心上,一輩子都會過不好。米加珍想起蔣漢滿是溫情的眼睛和永遠(yuǎn)露著敦厚笑容的臉,心說,蔣漢再難看也是帥哥。米加珍哭道,我就是要把他一輩子刻在心頭。卡車司機(jī)說,你莫哭。我給你想辦法,不過,往后你心里堵,莫怪我哦。

米加珍到底見到了尸體,果然不成人形,完全不是她所認(rèn)識的蔣漢,甚至她看不出是什么人。中午吃過飯,那副腫脹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米加珍便吐了。吳玉驚叫道,你莫不是已經(jīng)懷了蔣漢的孩子?米加珍說,我看見了,那個死人不是蔣漢。吳玉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發(fā)燒嗎?

米加珍一直不認(rèn)同尸主就是蔣漢這一說,因?yàn)樗吹降哪菑埬[脹的面孔根本就和蔣漢不同,盡管從尸體衣服上摸出來的錢包和證件都是蔣漢的??擅准诱鋱?jiān)持說,也許早上有人打劫搶了蔣漢的衣服呢?難道我們這條路上還少嗎?警察說,你說不是蔣漢,那蔣漢人呢?米加珍說,你就不興他一個噴嚏打出去,腦子熱了,買張機(jī)票出門玩去了?警察有些惱怒,說人都死了,你還在這胡攪蠻纏。米加珍說,你這個警察,講不講理?吳玉急了,說米加珍,我對你真沒話說!連公司老總也就是蔣漢的叔叔都一臉驚詫地望著米加珍說,珍珍,要不要給你找個心理醫(yī)生?

米加珍最生氣蔣漢叔叔這句話。她想,別人怎么說都行,你是漢漢的親叔叔,怎么能說這種話?

其實(shí)米加珍是真病了,她發(fā)著燒。夜里起來拉外公時就穿少了衣服,早上匆忙出門披了棉襖卻忘記在里面套上毛衣。涼風(fēng)一直吹到她的心底,把她涼了個徹底,她卻渾然不覺。米加珍最終還是被送到了醫(yī)院。吳玉守著她,一邊陪她打針一邊哭。吳玉說,米加珍,我曉得,你這回傷心傷狠了。

楊小北一直等到點(diǎn)滴打完,也沒見米加珍來。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憤懣。心想不是說好的嗎?他給米加珍打電話,結(jié)果沒人接。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滿懷悵然,覺得放在自己心里天一樣大的愛情,她居然如此輕看。

楊小北走到白水河,想找民工把自己的摩托車撈起來。走近橋邊,見河岸蹲了一圈人,斷橋的邊緣還放了幾個花圈。河水倒是像以往一樣,黑著面孔,無聲流淌。楊小北一問,方知蔣漢和馬元凱都跌下了橋,兩人一死一傷。

楊小北大驚失色,一直淡然著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他什么話也不敢說,因他想起正是他約蔣漢提前半小時到公司門外的白水河邊談事情,是他要為米加珍向蔣漢作一個了斷。他要告訴蔣漢,米加珍真正愛的人是他楊小北,而蔣漢和米加珍兩個人曾經(jīng)有過的感情已是過去時。

正是這個邀約,送了蔣漢的命。楊小北念頭到此,呼吸都沉重起來。他想,我的天,難道我的人生沾血了?

這天,楊小北也沒有去找米加珍。他整晚都睡不著覺,睜眼閉眼,都能看到蔣漢的臉在跟前晃,仿佛時時在對他說,楊小北,你已經(jīng)搶走了我的米加珍,難道還不夠嗎?

直到幾天后的追悼會上,楊小北才和米加珍見了面。兩個人都脫了原形似的,憔悴仿佛從臉到腳。熟識的同事都不由得驚叫,然后議論,說米加珍和楊小北都是有情有義的人。蔣漢是米加珍的男朋友,他的死,讓米加珍幾乎九死一生,而楊小北是蔣漢的哥們兒,為了蔣漢的這個死也真是傷了肝膽。不然,幾天不見,兩個人怎么都成了這樣?又有議論說,這個蔣漢也是!一個大冷天,黑咕隆咚的,跑公司去做什么呢?人家楊小北早早去公司,是因?yàn)樾录庸さ哪莻€活兒催得急。而馬元凱去得早,是為了頭天的發(fā)貨單忘了交下去。他蔣漢一個屁事沒有,趕死趕活地起個大早,這不是給自己找了個死嗎?如果死的是楊小北和馬元凱,還算因公殉職,蔣漢呢?沒人讓他掐著黑上班,死也真是白死。

楊小北和米加珍都聽到了這樣的議論。他們互相望望對方,眼睛里都有淚光,心里卻想的不是一樣的事情。楊小北想,你這一死倒省事,可你知道嗎?我心里承受的壓力將會比你的死還要重啊。米加珍卻想,還有誰知道楊小北約蔣漢去河邊的事呢?

蔣漢在眾人的淚光中被送進(jìn)了焚化爐。當(dāng)他以灰的形式出來時,他的影子也漸漸淡出米加珍的眼眶。米加珍不時地凝望楊小北,因楊小北頭上雪白的紗布和一瘸一拐的腿,令她心疼。

追悼會完,楊小北約米加珍到一僻靜處相見。兩人走近,一句話沒說,便抱在了一起。然后就哭,一直哭,直哭得天色昏暗,眼淚都快凍成了冰。

楊小北說,謝謝你的雨衣,是它救了我,不然我也死了。米加珍說,你的傷怎么樣?疼不疼?你要好好休息幾天才是啊。楊小北說,我沒事。我知道蔣漢死了你心里難過。米加珍說,所以我沒有去醫(yī)院陪你。你會生氣嗎?楊小北忙說,怎么會?我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定來陪你,這樣你就不會病那么重。

兩人都太年輕,第一次經(jīng)歷身邊朋友猝死的事,這個死亡與他們還有所牽連,以致他們除了痛苦,還有驚嚇和愧疚。于是說話之間,又哭了起來。

楊小北沒有提他約蔣漢到河邊的事。米加珍也沒有提。這是一道傷痕,正齜牙咧嘴血肉淋漓著,誰又敢去碰一下呢?

馬元凱沒有參加蔣漢的追悼會。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一刻。

馬元凱的大腿骨頭斷了,小腿也有好幾處骨裂。手術(shù)醫(yī)生說你小子也了不起,腿斷成這樣,居然還撐在路中間攔車。馬元凱說,不然我也爬不到醫(yī)院呀。反正腿也斷了,不如當(dāng)個英雄,救救人好了,順個便的事。醫(yī)生笑了,說你把話講得好聽點(diǎn),登上報(bào)紙就會成為豪言壯語。

但馬元凱還是沒有把話說得好聽。馬元凱跟女友吳玉說,我要是會把話說得好聽,我早進(jìn)政治局了。吳玉白他一眼,說怎么沒跌壞你這張嘴?馬元凱嘎嘎地笑道,不是靠這張嘴,能把你騙到手嗎?跌壞了嘴,往后誰親你。吳玉說,想親我的人多得是。馬元凱說,那倒是,你吳玉騷起來也蠻有魅力。不過,你這張臉上如果沾了別人的口水,我可真保不定那家伙的嘴還會不會完好。吳玉一撇嘴,說就你現(xiàn)在這樣子,動都不能動了,還敢說大話。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瘸了,我可不一定繼續(xù)跟你好。馬元凱便笑,說我要是腿瘸了,才懶得跟你好哩。屋里來個野男人,我拿棍子怎么攆都攆不上,那我才虧得大。一屋的病人都被笑翻,氣得吳玉直翻白眼。然后才告訴他河邊的情景。

聽到在他之前摔下去的人是蔣漢,并且已然被摔死的消息時,馬元凱驚愕得恨不能撞墻。他記起那輛半插在水里的摩托車,心疼得真是劇烈無比。他想,或許我當(dāng)時跳到水里摸人,就能把蔣漢救起來。可是,我為什么卻沒有呢?一連幾天,馬元凱都被這事折磨著。

追悼會的前夜,馬元凱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被夜氣稀釋了的燈光,心想,蔣漢你這個狗東西,你塊頭比我大得多,肉長得比我厚,怎么骨頭就這么不結(jié)實(shí)呢?老子這樣的瘦撇撇摔下去都爬得起來,你怎么就爬不起來?想過后,眼淚便流了出來。驀然間,一個念頭閃電一樣擊打了他,他被自己這想法嚇著:因?yàn)槟ν熊囀菞钚”钡模艺J(rèn)出來了。又因?yàn)楹苡憛捤?,所以,對于他,是死是活我完全沒有興趣。

難道不是嗎?馬元凱額上的筋都跳動了起來。

但是楊小北卻沒有死,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蔣漢。只有蔣漢知道,他馬元凱沒有了這個朋友,未來的日子該會多么寂寞。他們兩個幾乎是一起玩大的。兩家的父母是同事,兩人同住一個工廠宿舍,筒子樓里門對著門。蔣漢家煨排骨湯,從來不少他的一份,而他媽媽做紅燒肉,自然也有蔣漢的一碗。從幼兒園到高中,還一直同著班。只是后來上大學(xué),蔣漢學(xué)了設(shè)計(jì),而他學(xué)了管理,才各走各路。畢業(yè)后,蔣漢的叔叔在南方發(fā)了財(cái),回家辦了個鐵藝公司,把他們兩個招了去,說是要培養(yǎng)子弟兵。結(jié)果,他們一個成了業(yè)務(wù)員,一個成了設(shè)計(jì)師。下班后,依然有事沒事在一起耗。兩人覺得彼此的相處,就像左手右手一樣。中學(xué)時代,他們兩個常與低班的米加珍一起寫作業(yè)。米加珍住在工廠宿舍另一棟樓里。有一天他說,我長大討老婆就得是米加珍這樣的女孩。蔣漢立即說,你的嘴巧,人又活絡(luò),你再去另找一個吧。米加珍就由我來照顧,她外公早就托給我了。馬元凱聽蔣漢這么一說,竟很感動,因?yàn)槭Y漢自認(rèn)自己是不如他的。于是拍胸慷慨道,沒問題,就讓給你,我保證對米加珍一秒鐘的念頭都不閃。米加珍晚畢業(yè)三年,在蔣漢的央求下,也與他們成了同事?,F(xiàn)在蔣漢卻死了,死前的頭三天一直為米加珍要跟他分手而痛苦。馬元凱陪他喝酒時還罵他,說早知你沒本事抓住米加珍,不如當(dāng)年我自己上。不然現(xiàn)在哪有他楊小北的戲?罵得蔣漢心情沮喪,連連喝悶酒。想起這個場景,馬元凱恨不能扇自己嘴巴。這張臭嘴,害得蔣漢掉進(jìn)水里時腦袋裝著的竟是他的一堆罵。而他摔到橋下,看到的是楊小北的車,卻全然沒有想到他的朋友蔣漢竟與他近在咫尺。馬元凱心里的那份痛感,遠(yuǎn)超出他斷了骨頭的大腿。甚至他覺得蔣漢是因他而死。如若他不那么討厭楊小北,或許是個陌生人,他都有可能貼近水面,看看有沒有人需要他的幫助。

結(jié)果,他卻什么都沒有做。

馬元凱瞬間覺得自己傷痕累累。除了腿,更慘烈的是他的心,如同破碎。他一直提不起精神,老覺得少了蔣漢的生活不是他眼前真實(shí)的生活。馬元凱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又在家養(yǎng)了兩個月,拆下石膏時,腿沒有養(yǎng)好,瘸了一點(diǎn)。心更是沒有養(yǎng)好,碎開的縫遲遲不肯愈合。他生活的所有縫隙都有蔣漢的痕跡,關(guān)于蔣漢所有的一切,就像田野的野菜,每天都在那些縫隙里生長,以致馬元凱不知自己的難過會到幾時轉(zhuǎn)淡。

馬元凱走出家門時已是春天。河邊的青草將兩岸涂上一層淡綠,橋還垮在那里。聽說這是座腐敗橋,政府準(zhǔn)備重新修建。站在斷橋處,馬元凱先痛罵一頓修橋的人,然后再罵自己,最后還罵了蔣漢。馬元凱說,蔣漢你這個笨蛋呀,你用了二十幾年對付活,卻只用幾分鐘去對付死,你劃得來嗎?河水無聲地流淌。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馬元凱一直沒有見到米加珍。米加珍也沒去醫(yī)院看他,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給他。大家都在痛著,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馬元凱一瘸一拐地找到米加珍的辦公室。米加珍面色紅潤,眼睛放著光。馬元凱便不悅,心想漢漢才死幾天?想罷走到米加珍面前,冷著面孔說,帶我去漢漢的墓地。我想為他哭一場,還想看你為他哭一場。有你的眼淚漢漢才會安心。米加珍回答道,說這樣的話如果能讓你心里舒服,那你就多說幾句。

馬元凱的眼淚一下子就噴了出來。

米加珍說,如果哭能把漢漢哭回來,我每天哭24小時。馬元凱說,你他媽的跟著楊小北就學(xué)會了講這種話?你不曉得這種話,我比他還會講?

米加珍的眼淚也一下子噴了出來。馬元凱從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嘆了一口氣,知道米加珍的難過很深很重很復(fù)雜。

米加珍到底還是帶著馬元凱去了蔣漢的墓地。蔣漢就埋在他自小生長的琴斷口,這地方離他們念書的學(xué)校不算太遠(yuǎn)。學(xué)校蓋了新樓,站在墓地旁,竟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樓房的絳紅色。馬元凱凝視蔣漢墓碑許久,但開口第一句話卻指著學(xué)校的新樓說,我最不喜歡那個絳紅。米加珍說,我喜歡。我曉得漢漢最喜歡這個紅。馬元凱說,不過,這個地方風(fēng)景還可以。米加珍說,那當(dāng)然,漢漢在這里住的時間會很久哩。

然后,他們兩個就蹲在蔣漢的墓前。呆看,各自想著心思。既沒有帶花,也沒有帶香燭紙錢。兩個人都沒想到這個,因?yàn)樗麄円郧耙娛Y漢從來不需要有這種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涼,春天的空氣就是燃燒起火,也不會讓它發(fā)熱,它把蔣漢以往的熱誠全部降到了零點(diǎn)。

蔣漢不說話,他們兩人便也沒有話說。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蔣漢的墓碑一樣生冷,不自覺間與四周的寂靜融為一體??v是如此,距他們?nèi)绱酥氖Y漢,卻仍是被這一層層的冰冷和寂靜完全隔離,馬元凱用盡身心去體會,都無法捕捉到以往與蔣漢在一起的感覺,甚至也覺察不到蔣漢的存在。整個屬于蔣漢的氣場已然散失一盡。馬元凱不由長嘆一口氣,覺得人死的確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說,原來漢漢真的死了。米加珍說,可是我經(jīng)常還是會想,這里面埋著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說好到這里來哭的,結(jié)果他們都沒有哭。連一滴淚都沒流就離開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很莫名其妙,很難以解釋,瞬間就能改變先前所有的預(yù)想。

到家分手時,馬元凱突然問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沒帶你去南站接楊小北,你會和蔣漢分手嗎?米加珍遲疑了一下,說不知道。馬元凱長嘆一口氣,說但我知道,你不會。說穿了,蔣漢是我害的。我跟他關(guān)系這么鐵,我總想為他好,可是到頭來我卻是悲劇的源頭。米加珍說,你又何必這么自責(zé)?馬元凱說,難道你沒有一點(diǎn)自責(zé)?米加珍說,我只覺得,這就是他的命。馬元凱說,雖是這么說,可是我一個不小心,加上你一個心意的改變,便把這個命改了道。我這一輩子欠他的不曉得該怎么還。

晚上米加珍跟楊小北說起去墓地的事。她說她本想大哭一場,可是,到了那里居然流不出眼淚來了。楊小北在她的額上親了親,說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會天天朝遠(yuǎn)處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jīng)]有,淡到只有在特定的時間里人們才去懷念他。這樣我們活著的人才能繼續(xù)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覺得是。

她沒有提馬元凱后面關(guān)于命運(yùn)改道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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