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四首

【說明】

陶淵明的《雜詩》共十二首。所謂雜，就其內(nèi)容而言，不是同類題材的作品；就其寫作年代而言，又非一時所作，所以統(tǒng)稱這十二首詩為《雜詩》。現(xiàn)根據(jù)寫作年代的先后分成兩組：前八首寫在南村期間，稱《雜詩八首》；后四首即此四首，當(dāng)作于晉安帝元興三年（公元四〇四年）春，即赴任劉裕參軍期間，稱《雜詩四首》。

一[1]

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2]。
掩淚泛東逝，順流追時遷[3]。
日沒星與昴，勢翳西山巔[4]。
蕭條隔天涯，惆悵念常餐[5]。
慷慨思南歸，路遐無由緣[6]。
關(guān)梁難虧替，絕音寄斯篇[7]。

【注釋】

[1]本詩原列第九首，當(dāng)寫在晉安帝元興三年春赴任劉裕參軍途中。詩人先述到遠(yuǎn)處服役的矛盾不安的心情，再敘為服役而日夜趕路的艱苦情景和歸思之情。

[2]羈（jī）役：到他鄉(xiāng)行役。處：掛。兩端：兩頭。

[3]泛：浮行，這里借指乘船。東逝：東下。時遷：遷動的時光。這兩句是說，掩著眼淚乘船東下，順著水流去追趕不斷遷徙的時光。意謂忍著悲傷，趕時間去赴任。

[4]星與昴：在昴星中。與，意同“于”。昴（mǎo），星名，在西方，二十八宿之一。這句是說，太陽沉沒在昴星中。勢：此指星勢，群星轉(zhuǎn)徙的形勢。翳（yì）：隱沒。這句是說，群星隱沒在西山頂峰。意謂天快要明亮。這兩句寫行役之苦，前句寫走到天黑，后句寫走到天亮。

[5]蕭條：荒涼寂寞。天涯：天邊，極遠(yuǎn)的地方。惆悵：悲傷、失意。常餐：正常的飲食。這兩句是說，自己相隔在荒涼寂寞的極遠(yuǎn)的地方，心中哀傷失望，甚至連正常的飲食都不可得。

[6]南歸：潯陽在服役之地的南邊，欲歸家稱“南歸”。遐：遠(yuǎn)。無由緣：沒有什么理由。

[7]關(guān)梁：關(guān)卡橋梁。虧替：毀壞廢棄。絕音：音信斷絕。斯篇：指這兩首詩。這兩句是說，關(guān)卡橋梁雖在，但音信隔絕，只好把自己的歸思之情寄托在這詩中。

【輯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遙遙”二句）身在仕途而魂在家，旅況耿耿。（“掩淚”二句）以掩淚為致悲，以順流為致喜，時之遞遷，豈可及追哉？順流遂足追乎？妝癡生韻。（“關(guān)梁”二句）關(guān)梁盤詰，添遐，此后音信絕，句意曲。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四：此當(dāng)是懷思之作，其中情致綿邈，遠(yuǎn)無由達(dá)，真不覺有天南地北之感。

二[8]

閑居執(zhí)蕩志，時駛不可稽[9]。
驅(qū)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10]。
沉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11]。
歲月有常御，我來淹已彌[12]。
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13]。
荏苒經(jīng)十載，暫為人所羈[14]。
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虧[15]。

【注釋】

[8]本詩原列第十首，當(dāng)寫在赴任劉裕參軍后不久。詩的前半部分寫赴任途中的情景，后半部分寫時光流逝、志業(yè)無成的感嘆。

[9]閑居：此指年輕時候。《涂口》詩：“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眻?zhí)：執(zhí)持。蕩志：放蕩之志，此指雄心壯志。時駛：時光飛快地流逝?；合嗪?，實現(xiàn)。這兩句是說，年輕時候所持的雄心壯志，隨著時光的流逝，現(xiàn)在不能實現(xiàn)了。

[10]驅(qū)役：執(zhí)行役使。軒裳：指乘車。軒，古時供大夫以上人員乘坐的一種車。裳，車篷。逝東崖（yá）：去東邊。這兩句意謂乘車赴任劉裕參軍。

[11]擬：似。薰麝（xūn shè）：麝香的氣味。麝，鹿類動物，雄性腹部有麝香腺，分泌出的東西叫麝香，可作藥用和香料用。這兩句是說，陰沉的天氣里好似有濃烈的麝香味，寒氣也在激蕩著我的胸懷。

[12]常御：常規(guī)。淹：停留。彌（mí）：久。這兩句是說，時光按著規(guī)律照常流逝，我來這里停留已很久了。

[13]綢繆（móu）：情意深厚，此指年輕時的雄心。這兩句是說，慷慨激昂地回憶年輕時的雄心大志，這種心情很久已經(jīng)沒有了。

[14]荏苒（rěn rǎn）：時光漸漸地過去。十載：陶淵明二十九歲（公元三九三年）出仕，至作此詩時正好過去十年。羈：系住，束縛。

[15]庭宇：泛指房屋。翳：遮蔽。余木：遺存的樹木。倏（shū）忽：轉(zhuǎn)眼之間。虧：消逝。這兩句是說，屋宇遮住了一些遺存的樹木，時光在瞬息之間就消逝了。

【輯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志之善蕩，非執(zhí)之不可止也。稽，稽留也。（“沉陰”二句）沉陰不破，擬薰香以敵之，庶幾香煙升而陰況開乎。此中藏多少感憤。陰結(jié)而為寒，彼氣愈盛，我力愈弱。積懷受激，云如之何，諉諸天運之常，從來已久，孤身綢繆之難，亦從來久矣。下句“常御”字、“久離”字、“暫羈”字，承映生憤。

三[16]

我行未云遠(yuǎn)，回顧慘風(fēng)涼[17]。
春燕應(yīng)節(jié)起，高飛拂塵梁[18]。
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xiāng)[19]。
離鹍鳴清池，涉暑經(jīng)秋霜[20]。
愁人難為辭，遙遙春夜長[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