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路線上
一、出發(fā)
“九一八”后第一個春天,也就是“滿洲國”成立的那一年,稍微有點血性的青年,差不多都離開都市到山上去了,他們有些去聯(lián)絡(luò)各地駐守的軍隊,有些去組織山上的胡匪,結(jié)果卻是弄到了不少隊伍,然而都是雜七雜八的。有些人稱“義勇軍”,有些就稱“救國軍”,還有些沒有名稱的,他們是碰到“滿洲國”的軍人就打,打敗了就搶老百姓,老百姓被搶光了就背起老婆孩子跟他們一道走。這種情形鬧得最兇的要算中東路的東線了。那時我正在小綏芬住在一個基督徒的家里,我?guī)退N田伐木,這樣一來可以對付生活,二來又可以從容等待時機。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早上我到河邊去劈柴,看見許多人圍在警察局門前,一個穿長袍的人讀著告示牌上的布告給他們聽,原來那張布告就是“滿洲國”成立的第一個消息,上頭寫著“大同元年”……
議論漸漸從人群里沸騰起來,他們有的要等著給“真龍?zhí)熳印奔{稅,有的就主張丟下房子土地,帶著老婆孩子拉出去。
從五站來的人帶來了消息,說是駐五站的張團長揭竿抗X了,XX[1]的領(lǐng)事繞道海參崴逃跑了!
當(dāng)天下午出乎意料地,我接到朋友從五站打來的電話,說有一部分義勇軍經(jīng)過小綏芬,要我也一道去。接完電話我快活得像雀子一樣,在車站上忘形地跳來跳去,幾個月來不曾修剪的頭發(fā)在冷風(fēng)里飄動著,好像頭也在等待著抗似的。
劉老頭穿著破棉袍子從河對岸過來,袖著手停在鐵軌旁邊:“喂,我說瘋子,為什么今天這么快活呀?”
“打靶去了?!蔽胰耘f跑跳著,等著東邊來的火車。
“聽說‘真龍?zhí)熳印霈F(xiàn)了。這一回天下許能夠太平?”他猶疑的視線停在冷風(fēng)里打抖的樹枝上,半天不響。
“鬼子到哈爾濱啦,你曉得不?”
“曉得,不管怎么樣有‘真龍?zhí)熳印鰜?,天下總會太平?!?/p>
“滾你媽的蛋!別在這兒胡說八道?!?/p>
“你……你……”他帶著老年人的涵養(yǎng),不愿跟我爭執(zhí)似的惱惱地走開了,我蹲在月臺的水門汀上等著東來的火車。
三點四點過去了,站上的時鐘指著五點一刻了。夕陽在山坳處燃燒著,伐木人在煙霧里歸來了,荷在肩上的鋸齒閃著光。
山后邊的煙霧漸漸拉長了,升高了,火車的回聲在山谷里滾響著,東來的火車像烈馬,張著黑嘴,瞪著紅眼,在山前奔馳著……
值班的站長拿著紅綠旗出來了,站上的鈴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火車轟轟地喘著氣越跑越近了,汽笛漫山漫野地滾叫著,中國人,俄國人,都到站上來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擁擠著,攢動著,吃奶的孩子在母親懷里哭叫……
傳單雪片似的從車窗里撒下來——
“打倒XX帝國主義!”
“打倒侵占中國的XX鬼子!”
孩子們搶了傳單找人讀給他聽,老年人議論著,少女們哧哧地笑著。
列車中間的一輛車門開了,跳下幾個穿短衣的青年人,袖子上掛著紅布條,上面寫著左路總指揮部宣傳部,第一個被我認出來的是張包,我們剛一招呼,鄒素寒、趙鐸也跑過來了,我一看,都認識,他們的袖子上都掛著紅布條,還沒等我開口,他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起我來。
“真巧,打給你的電話還算沒有誤事?!睆埌嶂煌棒莺贿呁鶚?biāo)語上刷一邊問。
“真想不到這樣快,我以為沒有指望了?!?/p>
“等一會兒再講這些?!壁w鐸拿起一張標(biāo)語貼在電線桿上。
“怎么只是左路呢,那么中路右路在哪兒?……”
“等一會兒講,等一會兒講?!壁w鐸又拿起一張標(biāo)語貼到墻壁上。
汽笛又叫了,我們匆忙地跳上車去,一時都沒有話講,只是默默地彼此會意地笑,好像嘴不是為說話用的,好像每個人都失掉了說話的能力,好像所有的話都不能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好像有很多的話一時不知從哪里說起好。
火車又開了,貼滿標(biāo)語的車站丟在后邊了,山坡上的牧群丟在后邊了,人們都像凝固的石膏,像燒枯的槁木,帶著油膩的臉,紫銅色的臂膀,呆坐在車廂里,火車吼叫著,向燒得通紅的遠天,向彌漫著煙霧的山腰奔去。
二、愛河車站
“劉快腿的軍隊從高嶺子退下來了?!?/p>
“怎么退的?退到什么地方?”
“下城子……”一個老兵抱著槍靠在木欄桿上,望著麥田的遠處敵方射過來的炮彈,一個連一個地爆炸著,停了好一會兒,他又繼續(xù)著說:“作戰(zhàn),他媽還有這樣的,總指揮下命令叫他守高嶺子,他還往前攻,等人家一反攻,他受不住了,放棄了高嶺子坐上火車是連夜,帶兵帶崽子,一下子退了二百多里……”
“這就是快腿啦!——他奶奶的!”
“這一下子可把我們坑得不淺?!崩媳酒饋砘氐浇o養(yǎng)車上去了。
三月的早晨,愛河車站上冷清清地傍著兩列軍用車,軍醫(yī)處跟宣傳部的先生們忙亂了一夜之后,都橫七豎八地躺在車廂里睡著,第一道防線上繼續(xù)地傳來懶散的槍聲……
我走到第一個車廂里,看見張包枕著一大堆宣傳品睡得很甜的樣子,在車板上敲了兩下他沒有醒,我也就不再理他了,又走到第二個車廂去,招呼起趙鐸、鄒素寒,每人帶了一大卷宣傳品,跳下車出發(fā)到第一道防線去。
朝陽曬在人背上微溫的,樹梢泄下的晨風(fēng)卻是清爽的,空氣里含著潮濕與青草的幽香,露珠晶亮地從草尖滾落到鞋襪上,鞋襪都是濕淋淋的。雀子在草叢里躥跳著用爪子扒著土塊,小河溝里的水面結(jié)著冰花。我們一路走一路說笑著,咒罵著劉快腿。
“又他媽傷人啦?……”趙鐸俯在小河溝的木橋上,遙望著山腰,從煙霧里走出的幾個人,其中有兩個架著一個傷兵。
“打得并不激烈嗎……”
“要傷人,只要一顆子彈就夠了?!?/p>
“也許是昨晚上傷的,昨晚天剛黑的時候,不打了一陣很厲害的嗎?”
“那么?……”
那幾個兵已經(jīng)到了木橋跟前,受傷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山東人,臉黃得像蠟紙,干得嘴角直流白沫,暗灰的眼神不停地往河溝里望著。
“哎……哎……哪位老鄉(xiāng)行行好?……”他微弱地喘息著,眼神又從這個人的臉移到另一個人的臉上。
“你要什么?說!”
“呵……呵……我……我渴……”他抬起手指著干得冒煙的口腔。
“喝不得水!一喝水你小子要送命啦!”一個高高的遼寧口音的人說完坐在地上用樹枝揭他腳上的泥巴。鄒素寒湊上去,蹲在他對面——
“怎么傷的?”
“他們幾個到第一道防線去架電線,他剛爬上電路桿去,一個炮彈可巧正正當(dāng)?shù)刈嵘?,那兩個當(dāng)時就死了,他因為是在上邊,才嘗了一個炮彈渣?!?/p>
“快抬他到后防去吧,車站上有白蘭地弄點喝。”
“好,我們走吧!”遼寧口音的高個子先站起來,他著眼望望太陽。
“送他到站上,歇歇腿,還可以趕上午飯?!?/p>
“再會啦,老鄉(xiāng)!”
“再會,再會?!?/p>
他們一抬起傷兵,大點的血滴順著衣角落到地上,傷兵呻吟著,幾桿槍在遠處掃射著——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們把傳單塞進每間民房里,塞進機關(guān)槍的射手里,也貼在墻壁上、樹干上、井上,雞在圍著籬笆飛跑,狗追在我們身后亂叫,火線上回來背槍的兄弟,我們給他一張,他托著大槍,嘴里念叨著去了。正吃午飯的弟兄們,見我們一走進去,就放下筷子把我們往炕上拖。
“來來,老鄉(xiāng)!一道吃點!……”
“不啦,不啦!”
我們丟下傳單走出屋門,還有人把著窗口望著我們的背影,我聽見他們說——
“這般青年人真熱心!都像他們中國就有救了。”
我想說“哪里,真有用的還是你們”,但話沒有說出,我們已經(jīng)走遠,想著他們的話在我心里響著,臉上露著得意的笑。
我們回到愛河車站,劉快腿的軍用車到了,從車廂里跳下穿女人毛線衫帶手槍的護兵,站臺上有幾個小腳土娼,也帶著手槍,槍把上掛著粉紅色的絲帶,大模大樣地忙去,據(jù)說這都是劉司令忙來的姨太太,跟著一道上火線的。老兵們露著黃牙齒,譏笑著,咒罵著,傳述著昨晚坐火車退卻的事。
下午三四點鐘,前方的炮火由懶散、稀疏變成激烈了,西南的天空飛來了飛機,運輜車的馬都插著樹枝停在大道上,站臺上的人群都擠到走廊下,只有我們宣傳部的幾位先生來不及躲,都躺在麥田里了。
眼看著它在輜重車的上空盤旋,投下重量的炸彈,爆炸聲在山腰回響著。我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望著天上的云塊,望著飛過頭頂?shù)镍B雀,望著飛機的尾巴。
不知怎么,飛機總是在我頭上繞圈,大概有三四分鐘,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它的尾巴,這時沒有恐懼,也沒有幻想,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你不要下蛋呵”!
飛機去后,人群又從走廊下、樹下、麥田里出來,站臺上又是亂糟糟的,大道上的輜重車也行動起來。大兵們口里唱著——
天不怕,
地不怕,
就怕咱飛機拉??[2]。
張總指揮從前邊回來了,總指揮部隔壁的—間馬棚給炸毀了,總指揮部的窗子、墻壁也通通炸毀了,死了兩匹馬,一個老太婆,南溝沿的板障子炸毀了一半。
“指揮部要馬上選地方。在總攻之前,第一道防線的電話線要架好?!睆埧傊笓]把灰大衣扔在車廂里,同著他的瘸腿參謀,走進一間小板房去。“白天干這事很困難?!?/p>
“人要爬上桿子去,人家正好清清楚楚地看見?!彪娫捑值墓と藗冏h論著白天的事,面現(xiàn)難色。
“反正這是我們的事,我們不干也沒有人替干?!贝髠€劉杠頭杠氣地,重重地一屁股坐在盤著的一大捆電線上,手指搔著胳膊在打主意。隔了老半天他又繼續(xù)說:“晚上你們兩個跟我去。”
“好吧,死活就這一下了?!?/p>
“地雷埋在什么地方曉得不?”
“曉得了的,不是在河溝前邊嗎?”
“對啦,走到那里我們繞著點?!?/p>
這天夜里,天氣稍微有點風(fēng),嘩啦嘩啦地落著雨,黑得對面看不見人,前方的炮火也全停止了。大個劉帶著兩個工人,赤著腳,褲子卷得高高的,每人背了一捆電線,冒著雨,摸索著,出發(fā)到最前線去。起初他們還直著身子走,沿著大道邊把腳踏在草上還不怎么滑,雨在頭上嘩嘩地澆下來,雨水順著頭發(fā)梢、耳邊、嘴角一條條地流下來,三個人有說有笑的,走了好一陣,一個工人忽然想到——
“今天的口令是什么?”
“前進!好險家伙……”大個劉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嘿嘿!”
“還笑呢,地雷快到了吧?”
“前邊??吹搅耍遣皇切『訙?!”
“繞著點吧,靠右邊走?!贝髠€劉牽著一個工人的衣服,摸索著爬過小河溝。
“口令!”突然一聲不帶人氣的叫喊。
“前進!”
哨兵把平端在手里的大槍又垂直放下,他們?nèi)齻€人爬著繞向西南方,爬幾步,把臉貼近地面聽聽前方有沒有動靜,仔細辨別著周圍的樹木、墳丘……風(fēng)在樹梢掃過,樹葉沙沙地發(fā)響。雨還是大一陣小一陣地繼續(xù)著。他們越走越小心,索性連腳踏在水洼里都不使它有聲音,爬了一陣,大個劉忽然停住,那兩個工人也跟著停下來。又照樣把臉貼近地面,看看前面的動靜,大個劉心里想——
“總差不多啦!”但是他并沒有說出,三個人都像落湯雞似的蹲在雨里。
忽然一只手扯動大個劉的衣服,大個劉轉(zhuǎn)過身子又俯在地面上,順著二人指給的方向往南看。
“這是什么東西呢?”他心里納悶兒著。
一個黑黝黝的四方的影子,房不像房,樹不像樹,再仔細往下看,大個劉認出四個車輪子,這會兒才知道已經(jīng)爬到敵人的陣地去了,于是躡手躡腳的他們又悄悄地爬回自己的防線,在樹杈上、木桿上、房頂上架好電線,帶著滿身泥水和快慰回到愛河車站。
三、打牡丹江
從拂曉開始攻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個鐘頭了,弟兄們一隊一隊地往前方增加,死的受傷的一車一車往后方運,陣線始終沒有變動,劉快腿在車站上罵著,土娼姨太太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手里拿著手槍也跟劉司令一樣咒罵著兄弟們沒有用。
“要是劉司令在前邊,這工夫不到橫道河子也到一面坡啦!”
“就是不到一面坡,也早坐上火車退到五站啦!”弟兄們譏諷著,撇著嘴。
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了,炮火越來越激烈,死的受傷的越來越多,劉司令忍不住了,帶著一團人沖了上去。
不到一個鐘頭,電話來了——
“第二營占領(lǐng)了敵人的鐵甲車,沒有人會開,快派人來!”
“劉司令倒是能打,一上去就有進展?!?/p>
弟兄們的嘴角都咧到耳朵上去了,譏嘲謾罵都聽不見了,受傷的弟兄躺在站臺上,呻吟聲也停止了。
不到半個鐘頭,電話又來了——
“他媽的,叫你們快派人來,開車的人到啦,鐵甲車又叫XX鬼子搶去了!”
下午兩點多鐘,敵方的援兵到了,開始向我們反攻。張總指揮同他的瘸腿參謀俯在地圖上,拿鉛筆畫著進軍的路線,桌上的電話鈴響起來。
“喂……呵?怎么?……”
不行啦,我們得趕快退卻……”
“一步不許退!死守牡丹江橋!”
“不行呵……我……我的弟兄快死光了……”
“死守江橋!死守!退卻就結(jié)果你!”張總指揮把電話放下不再理會他。
當(dāng)啷……當(dāng)啷啷啷……電話鈴又響起來。
“喂,誰?”
“我是劉司令……”
張總指揮把電話摔在桌面上,邁著大步在屋里繞圈子,電話機還在那里不停地講話:“不讓退卻,老子拉出去抱山頭[3]了!老子不干這一份了!……你們自己上來打打看!……”
四、張包拿著四個苞米面餅子去了
自牡丹江失守后,義勇軍的活動范圍更小了,弟兄們鬧了一次武力索餉,張總指揮就丟下軍隊,丟下老百姓,一個人騎著大馬走出國境,繞道海參崴回他的老家享福去了。
宣傳部的趙鐸幾次想回家,走到半路上都被槍子追回來。鄒素寒變成了酒鬼,一喝醉就躺到鐵道上去睡。
五站的市民簡直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人人都走投無路,大煙[4]公開了,賭也公開了,戒嚴司令部在街頭用鍘刀鍘人了。
有一天警察忽然跑出找張包,張包逃到三道洞子。前面俄國,再不能向前走一步,后面是祖國,祖國也不能回來了,既不前進也不后退,留在三道洞子是要餓死的。為什么警察要找他呢?誰也猜不出這里面的道理。
第二天張包派人來到電話局找大個劉,說快送點吃的給他。
大個劉同另外一個小朋友湊了一塊二角錢,又拿了四個苞米面餅就要給張包送去。
出五站街沿著去海參崴的鐵道走,這他們是知道的,可是到了三道洞子,全是荒山,到哪兒去找張包呢?
“我們唱歌吧?!毙∨笥押鋈幌肫穑八犚娢覀兂枳匀粫缘梦覀儊砹??!庇谑撬麄兂鸶鑱?。
“起來吧!輾轉(zhuǎn)在鐵蹄下的中華民族……”
這歌聲漫過山坡,漫過樹木和河溝,在遠處飄蕩著。
“起來吧!……”
啪……山頂上一聲槍響,他們這才曉得已經(jīng)到了俄境,很快地回頭就跑,剛跑了幾步,看到張包從旁邊的一個山頭上笑嘻嘻地下來。
他們把錢和苞米面餅子一道交給張包,張包馬上吃了兩個,肚子不餓了,他們就在山坡上坐著直談到天黑。
這天夜里,張包離開三道洞子到寧安去了,他去參加王德林的隊伍,要在最近占據(jù)寧安。
[1] 國民黨面對日本的侵略實行不抵抗主義,言抗日者殺,因此,在書中凡有“日本”則寫成“”,“抗日”寫成“抗”。下同。
[2] 拉:即飛機投炸彈。
[3] 抱山頭:即上山做土匪。
[4] 大煙:即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