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事不能一筆勾銷
如果要找出一個我最不想回答的問題,那可能是這句話:如果沒有靈感,寫不出來,你會怎么辦?巧合的是,這也是我最常遇到的問題。曾經(jīng)我不太明白人們?yōu)槭裁磿枌懽髡哌@樣的問題。但后來漸漸明白,就像我遇到外科醫(yī)生會詢問傷口的縫合、手術(shù)的流程一樣,大家對他人的職業(yè)多少都會心存好奇。
遇到登山者,我想會問他喜馬拉雅的風雪刮過耳畔是什么樣的聲音。遇到歌唱家,我想會問他,在幕布升起前,面對隱沒在黑暗中的掌聲雷動的觀眾席,他會想些什么。遇到動物學家,我會想問他,獵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顏色,有什么樣的花紋,它們聞起來是什么味道。遇到開救護車的司機,我會問他,那么多淚水,那么多痛哭,那些紅燈,那些路口,他怎么才能做到專心致志不回頭。甚至是我翻譯過的那些作家們,即便我曾在他們的字句之間推敲回旋,也曾沿著他們的思緒走過長長的路,撫摸故事發(fā)展的骨架,厘清人物性格的形成脈絡(luò),我還是想問他們:這個故事從何而來,又為什么在這里結(jié)束,你愛過你筆下的人物嗎?
我想向世界上每一個孩子提問,第一口冰淇凌的味道是怎樣的。
至于那個關(guān)于靈感缺失的提問,我一再想要回避,是實在不想回味那種感覺。像小孩子長身體時會忽然發(fā)高燒一樣,寫作者在寫作生涯中時不時會遇到寫不出滿意的文字,甚至寫不出任何文字的時候。這是一個調(diào)整的階段,你清楚地知道它終將過去,但過程是那么難熬,也像一場高燒,會燒得人喪失信心。
因為這個問題被問了太多次,我只能準備一個非常得體的答案。我說,這就好像一棵樹開花,對路過的人來說,含苞、盛放、凋零,花期不過十幾天的事,但對于樹來說,這個過程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了。種子發(fā)芽,枝干成長,經(jīng)歷過許多日出日落和雨雪風霜之后,她才能長得枝繁葉茂,并于某個春天開花。寫作也是一樣,當你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其實這個故事早就開始了,要經(jīng)歷漫長的醞釀期,組織語言并不斷修改。寫不出來的日子,就像種子埋在土里的那些暗無天日的時光,這漫長的等待也是花開的一部分,寫不出也是寫作的一部分。
當然,真實的感受遠沒有我說的這么浪漫,那種感覺真的像種子埋在土里般,我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非常黑暗的房間。這房間除了張不舒適的舊沙發(fā)外,什么都沒有,沒有燈,沒有窗,沒有音樂,沒有風。在沒有光的房間里坐得久了,記憶力會受損,動作也遲滯起來。如果有人跟我說話,我會將他說的每個字在腦海重新排列組合,最后發(fā)現(xiàn)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時不時忘記手邊要做的事,不太記得與朋友們定下的約會。
我變成一個經(jīng)常遲到的人,這大概算是職業(yè)病吧。但我越來越差的記憶,依舊記得我那棵時不時忘記開花的樹是在什么時候發(fā)芽的。
無論曾多么親密,留學時結(jié)識的朋友許多在回國后都不再聯(lián)系,那是我們?nèi)松袩o數(shù)次離散的開始。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有個曾同在倫敦留學的朋友路過我在的城市,說要請我吃飯。等下班后一臉困頓的我趕到餐廳,已快要過晚飯的時間。朋友打趣說,以為寫碩士論文已經(jīng)很難,誰知道工作更難。我有些泄氣,說,人生大概是要一路難上加難。
朋友開車送我回住處的時候,在路口等一個紅燈,路邊正巧是家百貨公司。朋友看了看櫥窗,把車停在路邊的臨時停車帶。下車前只對我說:“你等我一下。”回來時他拿著一只長方形的紙盒:“給你的禮物,慶祝你找到工作,也希望你能實現(xiàn)寫作的夢想。”
到家打開盒子,是支鋼筆。試寫一下,十分順手,干脆坐下來,認認真真寫了一段。以前的寫作者是很好辨認的,他們右手中指有繭,有時還染著墨水或圓珠筆油的痕跡,不是忘了洗手,是實在很難洗掉。這點痕跡讓寫作者成為手藝人中的一員,享受用勞作換取成績的自足和驕傲。書付印之后,手稿終于可以整理存放起來。最后看一遍那些反復修改時留下的筆跡,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掌握的這份手藝允許修改,仿佛總有些進步的余地。就像詩人奧登說的那樣:不論好壞,人做的事情是不可以取消的;但他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卻總是可以修改甚至摧毀。
我的故事,我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這支鋼筆開始的。無論是誰在什么時候給了我一支怎樣的筆,這都是我所有故事的開始。我用它簽了第一份出版合約,寫完了第一本小說,修改了第一部翻譯稿。接著是第一場簽售,和更多的出版合約。我與這位朋友后來沒有再見面,但他送的鋼筆一直在我書桌上,旅行時也會和沒有看完的書一同帶上。整理草稿時,各色酒店的便簽上用同樣的墨水寫下的只字片語零星串聯(lián)起很多個異國他鄉(xiāng)的夜晚,也連接起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好像有這支用著穩(wěn)妥的筆在,故事就總能開始,總能繼續(xù)。
當我開始遠行
夢想的實現(xiàn)似乎要比想象中容易一些。冰島航空FI454次航班自倫敦希思羅一號航站樓起飛,飛越夜色中的大西洋。
我清楚記得那年春天的某次晨會后,總裁助理特意偷偷跟我透露風聲:“部門合并后,我們會去總部辦公?!边@句話在公司有特別深遠的意義,意味著我們整個團隊的新上司人選終于確定,薪資也有望再上層樓。這本應(yīng)是與我休戚相關(guān)的事,但如今已經(jīng)跟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因為我在打印辭職信。
看清楚信件的抬頭,她有些困惑:“是因為職位不夠滿意?大企業(yè),人事構(gòu)架是死板一點,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還年輕,再熬一熬?!?/p>
我感激她的關(guān)心:“我的柴要燒光了,再不走,來不及了?!?/p>
她頓一頓說:“你真有勇氣?!?/p>
我把個人物品歸攏到一只紙箱里,搬上車,辦公大樓在后視鏡中越來越小,終于不見。有些答案并不在這幢灰色的高樓里,有些心也注定不在。既然可以遠行,為什么不去遠方?
談?wù)撌裁词钦嬲挠職馐羌茈y的事,因為勇氣無法像鉆石一樣按成色與大小來劃分等級。而恐懼卻是如此具體:對于一個幽閉恐懼癥患者來說,一扇門就是地獄。我怕深水。為克服這個恐懼,在大四暑假拿熬夜寫稿賺來的零用錢學習潛水。上過理論課,第一次下深水泳池訓練,教練說:“你膽子真大,這么平靜。”其實我是嚇傻了而已。胃里翻江倒海不停抽搐,來不及脫腳蹼就想沖去洗手間嘔吐,結(jié)果絆了一跤,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瓷磚地上?,F(xiàn)在想起來,都覺膝蓋疼。
深夜加班后回家的路上,廣播里傳來熟悉的旋律,總是讓我想起那晚安達曼海上的快船,呼嘯在深不見底的夜色里。那是我第一次夜?jié)?,第二年我因為中耳炎引發(fā)耳膜破裂,醫(yī)生建議我就算康復后也不要再輕易嘗試潛水。盡管覺得自己還處在什么都有可能的年紀,卻原來已有那么多事在我們生命里成迷。于是我嘗試攀巖,當深度成為不太可能的事,那么高度就是另一個選擇。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故意逃避慶祝生日的。我也怕老,但我真正害怕的是,當時間逝去,夢想尚未實現(xiàn)就已經(jīng)被遺忘。我的夢想就是荒野中那一座座沉默的高山,它們無言的存在就是無盡的話語,要我前往并用最謙卑的姿態(tài)傾聽。
我收拾行裝出發(fā),這幾年工作攢下的積蓄讓我可以選擇條件略好的酒店,以及最好的裝備。我的旅行從挪威峽灣開始,到倫敦中轉(zhuǎn)拜訪朋友,再往冰島。從夏到秋,從秋到冬,這路上我把外套與大衣從旅行箱里取出,一層層穿上。
當我自六百零四米高的布道臺下降,垂直巖壁下是藍灰色的指紋般細膩的水紋。當年奧斯卡·王爾德在倫敦藍灰色天空下苦澀地說:“對于我們,時間本身不是向前推移,而是回旋運轉(zhuǎn)。它似乎在繞著一個哀苦的圓心盤旋?!钡屛腋X哀痛的還是他那句:“我生命所處的,卻正是一切都在收成歸倉的季節(jié)。”
時間無法倒轉(zhuǎn),人生沒有回旋。所謂無法選擇,或許只是懦弱的借口。我們需要的是一點勇氣,走出那個輪回的圓圈,向新的軌跡出發(fā)。
我的夢想曾是要去看世界上最深最廣闊的海,如果不能夠,那就去看最高最險峻的山。于是就悄悄地,默默地,準備著,出發(fā)了。因為夢想的單純而得以保持孩童才有的深情與勇氣。
冰島的天氣無法預(yù)料,尤其是入冬之后。所以出發(fā)前我在雷克雅未克訂下一間小公寓,屋主麥克在郵件里說:隨時等你來。出乎意料的是,在凱夫拉維克機場等待我的卻是個美國口音的男生。他熟練地將我的裝備放到車上:“什么東西這么沉?”
“我是為Herdubreid(海爾聚布雷茲山)而來?!?/p>
“啊,一個登山者?!?/p>
公寓在麥克開的咖啡館樓上,設(shè)施齊全,但浴室卻沒有熱水器。我只好去敲麥克的門:“怎么洗熱水澡?”他笑了:“在冰島,我們有些人選擇不用熱水器,熱水龍頭打開就是溫泉來的熱水。冷水龍頭打開就是直接喝的純凈水?!睖厝泄闪螯S的味道,但是滾燙,洗掉一路的勞累。
吹干頭發(fā)在客廳看電視,聽不懂的冰島語新聞,因為好奇,看得津津有味。“來來來,跟我走。”麥克舉著手機跑到客廳,不等我提問,已經(jīng)徑直往樓下奔去。我穿上外套下樓的時候,車已發(fā)動好引擎。麥克開車疾馳過街道,在市郊的碼頭停下,然后關(guān)了引擎和車燈。
“The northern light.(北極光。)”他輕輕說。跳躍的綠光,像暈開的煙花,但是那樣輕盈,又那樣安靜,不閃也不吵鬧,只是靜靜在星光下漫延。消散又聚攏,黯淡復又閃亮。是一場靜默但壯麗的奇跡。
“真沒想到一口氣走這么遠。”我突然有些感慨。
“其實并沒有遠方這回事?!丙溈苏f,“我們的心可以裝下整個宇宙。五年前,我一個人從紐約來到這里,并沒有想過就此留下。去年我申請了永居?!?/p>
“為什么留下?”
“我喜歡這里的靜,這里粗糙樸素的單純?!本蜑檫@一個原因,他跨越大西洋和格林蘭海,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住下,開一家咖啡館,只賣兩種咖啡:一種叫冰島,一種叫紐約。但是環(huán)境舒適,甜點精致,老主顧的口味他都用心記下,生意雖不至于火爆卻足以維持輕松的生活。與其說那是一家咖啡館,不如說是一間向朋友們敞開的客廳。
我們都在做選擇。人生到最后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交代,別人的眼光和意見仿佛落在身后的煙花,雖有一時照亮,但留不下痕跡。那一刻我很羨慕麥克,已經(jīng)走過那片五光十色,可以專心面對內(nèi)心的黑暗與光亮?;蛟S我們的幸福并不是來自各種關(guān)系的維持,甚至不是來自華服與美食,而是從內(nèi)心對自我的肯定。
現(xiàn)在,我終于站在自己向往的風景里。我的旅程,要開始了。
為了告別的聚會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so many things seem filled with the intent
to be lost that their loss is no disaster.
——Elizabeth Bishop
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看不清路燈的輪廓,只看見它們像蒲公英亮在潮濕的夜色里,一朵一朵毛茸茸的光芒,濕漉漉的。前幾天又下了雪,但現(xiàn)在雪的味道早已散去,夜色里只有凍雨刀鋒一樣割人的寒氣,此時此地我只想要一個熱水袋,別的什么都無所謂,我甚至不關(guān)心宇宙的將來。
總有人建議我多分享生活,我總是條件反射地想拒絕。我上輩子可能是個美國律師,庭審時因為無聊或者勞累睡著了,無論反方律師說了什么,醒來第一句話一定是:我反對!我連自己都很想反對。我從電腦上隔空投送圖片到筆記本電腦經(jīng)常失敗,因為面對筆記本的我會條件反射地選擇拒絕,然后在看向電腦屏幕時感受到無端被拒絕的難過。沒辦法,“Decline(謝絕)”這個詞太有誘惑力了。
生活也實在很無聊。因為所有的向往都能寫到書里,權(quán)當實現(xiàn)過,對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反而相當懈怠。寫作是一種避重就輕與投機取巧。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消遣,就是一個人在家看舊電影和偵探劇。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踏足電影院的。和很多陌生人一起在黑暗中坐兩個小時,這件事對我來說壓力太大。
今年的爆米花電影第一名是Skyfall—《007:大破天幕危機》。因為反復看過,情節(jié)爛熟于心,隨時暫停隨時續(xù)播,還不耽誤寫稿和看書。有時候看著看著不小心睡著了,醒來繼續(xù)看下去也無妨。Skyfall其實是蘇格蘭的一處老宅的名字,這部電影的主角是這座老宅和中年人特有的蕭索。蒼涼廣闊的蘇格蘭,很適合手持祖?zhèn)骼汐C槍的前特工。邦德雖然老了,但海邊小村莊醇酒美人的生活太無趣,只能借口救國回倫敦找刺激。高科技殺人制敵太容易了,那就退到指紋手槍和肉搏的老方式。邦德在高地曠野中遇到的那頭鹿,其實是他自己,他最想干掉的人是自己。一了百了。
去年反復重播的電影是Tinker Tailor Solider Spy(《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看過不知道多少遍。過去與現(xiàn)在,時間軸的關(guān)鍵是George Smiley(喬治·史邁利)的眼鏡。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大英帝國早沒有了昔日的尊嚴與原則,片中人一邊認真搞間諜戰(zhàn),一邊懷疑自己這么投入是為了什么。黑澤明的黑白電影《用心棒》也不錯,浪者替人出頭不求回報,當然也不求理解,就想靠行俠仗義打發(fā)時間罷了。多年前,我最愛反復看的電影是《古墓麗影》。勞拉是個到處冒險的好女孩,衣食無憂,過多精力無處發(fā)泄,只能靠冒險戰(zhàn)勝無聊。
我覺得最好看的偵探劇是根據(jù)阿加莎小說改編的“馬普爾小姐系列”,馬普爾小姐是個除了織毛衣與旅行之外無事可做的老太太,只能破案?!赌λ固介L前傳》次之。如果英劇看完了,《相棒》有十七季,男主角杉下京右的破案風格和大偵探波羅有些微的相似,比如紳士的衣著,找到破案關(guān)鍵時恍然大悟的愉快表情,彬彬有禮地提問時假裝無意地拋出致命一擊。
除了都覺得人類生活無趣,我喜歡的偵探們還都是單身。
我不太看愛情電影,因為愛情是兩個人心甘情愿沉浸在無聊之中,沐浴著陳詞濫調(diào),根本不會努力想要擺脫無聊。沒有這種掙扎,我這個觀眾得不到觀影的快樂。
我的小貓咪是個一歲多的少女,它睡醒的時候會有一種中年男人的迷茫,那表情特別可愛??上н@個百無聊賴的表情稍縱即逝,無法分享。
既然無聊,就應(yīng)該找人玩。這看似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其實充滿風險:不投緣的人只會讓聚會成為更無聊的浪費時間。我之所以總一個人,首先是不想冒這么大的風險,其次是因為聊得來的朋友們都不在身邊。這場長久的離散開始前,也有過不少聚會。朋友又帶了朋友來,場面總是很熱鬧。一般大家都在倫敦藝術(shù)大學的各個分校讀過書,自然而然地聊起上學時候遇到的奇怪導師或者有怪癖的同學、那一家并不被很多人知道但味道非常棒的餐廳、有很多好書但價格公道的舊書店、超市里偶遇的設(shè)計大師和明星。
我發(fā)現(xiàn)做同一個行業(yè)的人聚在一起,并不會有人提這個行當?shù)氖虑椤5總€人身后都帶著一個沉默而相通的世界,讓氣氛非常融洽。一個性格分明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會生成包裹在他四周的氛圍,比他的穿著打扮更影響他人的觀感印象。我喜歡和從事設(shè)計或者繪畫工作的朋友們聚會,他們在場但并不提及的那個世界總是讓我放松。作家的聚會則沒有這么輕快,因為職業(yè)習慣,大家談的事情都太具體了,似乎所有像錄像機一樣印在記憶里的細節(jié)都帶著深層的含義。
有次聚會大家還打了麻將,是一副很小的黑色麻將牌,暗紅色花紋,所以要辨認起來十分困難。玩的是對我來說規(guī)則有點復雜的四川麻將,輸了好幾局后只能讓賢,到角落翻看畫冊和雜志,和旁邊的人一起嘲笑出現(xiàn)在畫冊里的奇怪插畫,或者在座某個朋友的采訪照片。
那陣子上海市中心所有的舊居民樓好像都在重新粉刷外墻,所以整個小區(qū)像迷宮一樣,密密麻麻搭建著腳手架。不知道為什么,我隨手在小區(qū)門口的水果攤上買了幾個柿子。還有人點了麻辣燙外賣,說是仰慕這家麻辣燙很久,這次終于吃上了。進屋后柿子就被忘記了,隨手放進環(huán)保袋再被扔在地上。半夜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柿子都已經(jīng)破了,因為太熟太軟,實在經(jīng)不起稍微用力的觸碰。我站在廚房水槽邊將就著全部吃完,一手濕滑的果肉,狼狽而滿足。那些柿子非常非常甜。
后來,這場聚會上遇到的朋友都離開了上海,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個城市。話音未落就去了別的城市和國家生活。這也是藝術(shù)工作者的好處,什么都可以裝在頭腦中,輕裝前行,四海為家。而我,好像在哪里生活都差不多,不過是一臺電腦、幾本書的生活而已,就干脆像植物一樣不再遷徙。
在分別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有過很好的朋友,也曾經(jīng)是一個合群的人。我并不是生來對人群漠然。有時候我們無法付出,正是因為我們擁有太多,再無法體會他人的缺乏。物質(zhì)有麻醉作用,掩蓋生活中各種壓力與不快的同時,麻醉了感官本身。當我們開始失去,器官再次失血疼痛,恢復知覺,人心才能覺察到付出的必要。想要感謝他們曾經(jīng)的陪伴,給過的溫暖,所以寫下了這段回憶。
現(xiàn)在我又是一個人了,在這個城市里。我希望自己能活得像個理想的寫作者那樣,專注而安靜,執(zhí)著而精確,不斷思考,永遠抗爭。注重儀表,整理房間,盡量多做對的決定,就像在電腦上寫下斟酌過的好句子,努力避免錯別字與語法錯誤。這樣就能短暫地屏蔽無聊,投靠在“意義”的懷抱。
煙花熄滅的時候
那年夏天在布里斯托寫畢業(yè)論文,仲夏節(jié)和同宿舍樓的朋友們?nèi)ソ纪獾纳缴蠀⒓右魳饭?jié)。都是很紅的流行歌手,眾人在臺下應(yīng)和著,隨節(jié)奏搖擺。
那還是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流行發(fā)短信。手機編輯信息發(fā)到音樂節(jié)的專用號碼,能在舞臺上方的環(huán)形電子屏上看見這些文字。無數(shù)表白在屏幕上滾動播出,引爆連連尖叫。一同去的人中有個女孩喜歡另一個男孩,發(fā)送信息說會很想念這個夏天,會很想念大家。因為害羞,她把同行所有人的名字都寫了。大家知道她心事,看見男孩的名字出現(xiàn),齊聲大叫: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夏天!男生也跟著喊,神色如常,好像只有他自己毫不知情。
入夜有煙花表演,光影閃爍,映著一張張青春的面孔。腳下的草地因為下雨有些泥濘,有人摔倒帶來一陣嬉笑。摔倒的人爬起來給笑他的人一個熊抱,大家干脆在泥里打滾。
煙花秀最后的高潮是從四面八方呼嘯著涌來的金色光輝,綿延不絕,它們在高空化成彩色星塵般的碎光緩緩散落。人們歡呼著、跳躍著,想要抓住星塵,用尖銳的口哨、此起彼伏的掌聲慶祝夏天的到來??諝饫飶浡鹚幒颓嗖莸臍馕叮股?,大家三五成群,在煙花熄滅后的黑暗中向停車場走去。
我和朋友走散了,停在原地等候。就在這時,一個沒有人等待的煙花突然升空,在我頭頂?shù)陌肟罩姓ㄩ_,形成一個完美的光暈,這光暈不斷擴大,仿佛要遮蔽整個夜空。我站在光暈銀白色的光芒下,看著這銀色光芒漸漸變成藍紫色,然后慢慢淡去。籠罩在我四周的光暈帶來失重般的懸浮感,我失去方向,只覺得如夢似幻,如置身宇宙深處。
光亮熄滅前的一瞬,我轉(zhuǎn)身看見了朋友們,女生站在她喜歡的男生身邊,朝我大力揮手,笑容亮晶晶的。他們后來并沒有在一起,夏天結(jié)束后大家畢業(yè),各奔東西。但時隔多年我確實依舊記得那個夏天,那個夏天的歡喜和悵然。
幾年后,我在上海見過男孩一面,他要去美國讀博士。他說:“我知道的。”一個人喜歡你,你怎么會不知道?他眼睛里閃爍的是煙花一樣的上海深夜的霓虹。
因為那個夏天,又或許是因為他這句話,我喜歡上煙花,喜歡站在煙花的中心抬頭望,如同行走于燦爛星空。連著煙花的轉(zhuǎn)瞬即逝,都喜歡。因為它美,所有煩惱都能剎那遺忘。又因為它短暫,所以總是全心全力歡呼。
就算小孩總會長大,明白原來那樣璀璨的光華中心其實一無所有,就算光亮最后還是會熄滅,但也曾有過全力以赴的燃燒。
有一天,這一切努力,那個你愛的人,用盡全力去尋找的那個人,都會知道。
苦的糖
貴腐酒總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后來恍然大悟,貴腐酒的味道很像小時候吃過的酒心巧克力:綿軟的巧克力表層下是脆硬的白糖隔層,隔層里注滿甜酒?,F(xiàn)在的糖果店已經(jīng)沒有這種散裝的酒心巧克力賣了,未成年人的糖果里灌著成年人的酒精飲料,現(xiàn)在想來,實在是很奇特的組合。
三歲那年,我嘗到人生中第一塊巧克力。記得是個春天,不常往來的親戚過來走動,他女兒把一小塊金色錫紙包著的糖果塞到我手里,告訴我很好吃。等客人離開后,我才打開錫紙,失望地發(fā)現(xiàn)里面不是我最喜歡的透明水果糖,是一塊深褐色物體,因為握在手里太久,黏膩得像淤泥,而且嘗起來是苦的。因為深深失望,記憶至今都是清晰的。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無緣無故明白過來,那塊苦的糖其實是塊巧克力。向家中長輩詢問這個姐姐的消息,得知她不久前去世了,盛年急癥。長輩帶著憐惜的口吻說,這么好一個人,人生中大部分時間卻過得很辛苦。
“小時候你們沒見過幾次,怎么會想起她來?”
我答只是突然想起而已,搪塞過去。
給我人生中第一塊巧克力的人,原來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記得,在她最快樂的那幾年,曾經(jīng)慷慨地和別人分享過她的甜蜜。
我又嘗到三歲那年的巧克力和失望留在我舌尖的苦味。關(guān)于生活的諸多疑惑,莫名的失落,這些年其實也依然沒有得到過解答。
再沒有一顆糖果讓我記掛這么深,這么久。因為我漸漸懂得,失望太讓人疲憊,熱切的盼望也一樣,都是很耗費精力的事,學著面色平靜地接受一切,會省去很多麻煩。只是,很多火焰,灼燒的明亮也隨之永遠熄滅了。
深夜在廚房做蘑菇湯的時候,想到一年又快過去,我已經(jīng)是個很標準的大人,到了當年吃酒心巧克力的自己無法理解的年紀,并得了那時候的自己無法想象的酒精過敏。小時候覺得很多問題長大就都沒事了,現(xiàn)在懂得大人也有層出不窮的不想面對的困境。失敗也好,恐懼也罷。時間的流逝是一定的,但年齡從不保證什么。酒的年份或許保證了價值,但人的年紀只是數(shù)字,不是智慧,不與資質(zhì)掛鉤。經(jīng)歷也只是無力改變的過往,當不了抵御此時困難的避彈衣。
生活是不會變的,但你我可以,如果努力,可以變得更勇敢一點,也更從容一些。我們總說“事在人為”,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生活還有一點點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生活就是這樣一顆,帶苦味的糖。
娜塔麗
娜塔麗,自我們那一年在倫敦告別,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時至今日,每一次聽杜普蕾演奏艾爾加的曲子,我依然會想起你來。你濃密而蜷曲的棕發(fā),你緊抿的嘴唇,你和我曾遇見過的其他香檳氣泡一樣輕巧的法國女孩不太一樣,你堅毅沉靜,深色的眼眸閃爍著星一般的光芒。
那年冬天,我的碩士課程到最后半年,每日推敲論文的論據(jù)、論點,以及文法語調(diào),沒有更多時間去打工,經(jīng)濟已見拮據(jù)。不得已退了泰晤士北岸與人合租的私人公寓,搬進南岸的學生公寓樓。這里條件差一點,交通也不夠便利,但是房租低廉許多。搬家的那天下著雨,我吃力地提著一只旅行箱子,里面大部分是資料書籍,騰不出手來撐傘,于是落了一肩的凍雨。你背著個大提琴盒子在樓下大廳等電梯,一直低著頭,只看見你被雨淋濕的長發(fā),烏亮得仿佛有自己的生命。電梯來了,你先把大提琴放到角落,然后利落地把腳擱在電梯門上,又傾身過來幫我抬箱子。此時我才看清楚你的臉,以為自己看見了波提切利油畫中的人。
“你好,我叫娜塔麗,到幾樓?”
“你好,我叫文森特,剛搬過來。到七樓,謝謝。”
“很高興認識你?!蹦闵斐鍪謥?,我上前輕輕握住,我們的手一樣蒼白而冰冷。
“可怕的倫敦天氣。”我說。兩人同時微笑起來。
到房間,放好行李,剛要沏茶,就聽見窗外有悠揚低回的大提琴聲,開了窗細聽,琴聲就在樓上不遠處,心想,那一定是你。我看書到深夜,你也一直演奏到很晚,感覺到你的友善和勤奮,突然覺得和你很親近。
后來與你熟識,常常到各自房間喝茶、聽音樂,或者閑聊。我解釋我的專業(yè)給你聽,你告訴我你自三歲開始學鋼琴,五歲接觸大提琴,并決心將其作為終生的事業(yè),如今在皇家音樂學院學習。沒有什么意外的,你欣賞英國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的演奏風格。“她熱情、專注,用腦和心演奏?!蹦阌檬种械那俟粋€低回的滑音,眼中有仰慕之意。
杰奎琳·杜普蕾,這個1945年出生于英國牛津的女子,去世的時候才四十二歲,但人生只要好,并無謂久。她的一生,都與大提琴相連。杰奎琳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覺,使用更自由的節(jié)奏。有時,我也會懷疑,是否是她的直接樸素,或者說,干脆是無知,才將艾爾加的協(xié)奏曲演繹得那么好。
杰奎琳演奏的《埃爾加e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大約有五個版本,三個為現(xiàn)場錄音,其中最被推崇的版本,也是她唯一的錄音室版本,由EMI公司于1965年錄制,John Barbirolli(約翰·巴比羅利)爵士指揮倫敦交響樂團。正是這個版本陪我們度過了在倫敦的最后一段時光。
夏天快要來了,白日漸長,陽光耀眼,但是心底一片茫然,常常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在聽完第一段慢板到中板的協(xié)奏后,兩個人去宿舍后面的公園散步,沿著泰晤士河低頭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覺得緊縮的心慢慢舒展開。
倘若是一個陰天,青灰色的天空下,海鷗會一再逆著風飛到我們身側(cè)來尋找面包。我們互相作掩護,從樓下餐廳夾帶了面包出來,并且很以此為樂。因為餐廳的服務(wù)員很愛欺負我們這些窮學生,吃不完的食物也是不準帶出餐廳的。你將面包撕成小塊,拋到空中,海鷗便飛過來靈巧地接住。那半空中時聚時散的一片灰色云朵,仿佛是我們豢養(yǎng)的寵物?!霸贈]有比這一段八分多鐘的演奏更打動我的音樂?!蹦人愓f完,拍一拍手心的面包屑,仿佛要哭起來,“我總希望這就是杰奎琳一生的樣子。她看起來如此專注,并且很快樂,非??鞓贰!?/p>
人生里,有諸多惘然的事。是選擇命運,還是遵從命運,這其間確有商榷的余地。但當主旨既定的時候,不同結(jié)局間的差別,也只是些微。有沒有誰去告訴再也拿不起琴弓的杰奎琳這么一句話:“他被擊敗了,但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命運……”
娜塔麗,這些年我輾轉(zhuǎn)過數(shù)個城市,如今終于得到暫時的安定,不知你實現(xiàn)了你的夢想沒有?或許有一天,我會聽見熟悉的大提琴聲,從它的堅定和熱誠中,認出你來。
和Dominic去旅行
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旅行,但偶爾也有別人同行。
幾個人,在車廂內(nèi);一段仿佛漫無止境的旅程,在車窗外。僅有的幾張CD都聽遍了,沒有書報可以看,廣播只剩下雜音。于是大家開始講各自的故事,直到前塵往事把車廂都塞滿。
品牌傳播碩士課程的第二個學期,我在百無聊賴之下選修了“零售空間設(shè)置”,教授這門課的老師Dominic Stone(多米尼克·斯通)畢業(yè)于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院,應(yīng)該只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有了一頭凌亂的灰白色頭發(fā)。選修這門課的學生,連我在內(nèi)只有三個而已,另兩個女生分別來自中國臺灣和意大利西西里。
為了讓我們這三個“珍貴的學生”領(lǐng)略英國大型購物中心Bullring(英國伯明翰斗牛場購物中心)的風采,多米尼克先生特意選一個周末,開著他的紅色寶馬MINI帶著我們從倫敦前往伯明翰。兩個多小時的旅程,我們從電影談起,說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后大家都同意美國電影《當哈里遇到莎莉》是男女關(guān)系的典型寫照,后來再沒有哪一部作品能有同樣的睿智和幽默來超越它。
“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有純粹的友誼的吧?!倍嗝啄峥讼壬f。
“你真的這樣認為?”西西里女孩奧爾嘉挑高一邊精心修剪過的眉毛。
“你看哈里和莎莉,他們相識多年,是很好的朋友吧?!倍嗝啄峥讼壬鷵?jù)理力爭。
“但他們最后還是上床了啊。”奧爾嘉聳聳肩膀。
“好吧……”多米尼克先生側(cè)一側(cè)頭,不說話了。
這個多米尼克先生其實是個有趣的人。后來有節(jié)課只有我一個人出席,于是他決定不上課,和我閑聊。問的無外乎是“在哪里學的英語”“衣食住行還習慣嗎”之類的問題。我一一認真回答他。
問到最后他笑了,說:“請原諒,這些一定都是無聊的問題。”
“但想必很重要。”我說,“否則為什么很多人都喜歡問我這樣的問題呢?”
“你知道我有個德國朋友,在英國學習的時候幾乎每個遇到的英國人都問他這些問題,后來他終于無法忍受,從此裝作聽不懂英文。”他撓撓他的亂發(fā),很無奈的樣子。
“斯通先生,你去過亞洲嗎?”我?guī)退鈬?/p>
“去過漢城,但是沒有去過中國。那是個夏天,漢城的賓館開著空調(diào),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中央空調(diào)這種東西。房間里太冷了,我只好整夜開著窗戶睡覺。哦,你不用稱呼我斯通先生,只有稅務(wù)辦公室的人才這么稱呼我,叫我多米尼克吧?!?/p>
主修工業(yè)設(shè)計的他也曾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去過德國,那時候柏林墻還沒有倒,西德的設(shè)計依舊是國際的潮流先導。作為論文研究的一部分,他在西德做了訪問以后又去往東德,一卡車過哨所的人中間只有他一個外國人??粗殖譀_鋒槍的哨兵,那時只有二十多歲的多米尼克先生心里害怕得不行,唯恐某個荷槍實彈的士兵看了護照以后,將他當作資本主義社會派來的間諜給槍斃了。很多年后,我想他一定看過不少勒卡雷。
這次旅行給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回英國后他在自己的論文中寫:由于巨大的文化和經(jīng)濟差異,柏林墻是不會倒的。然而就在論文發(fā)表后沒過幾個月,柏林墻倒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輝煌也最尷尬的時刻呀。”他笑,又伸手去撓他那一頭亂發(fā)。
“或許我們都應(yīng)該多做些設(shè)計,少談些政治?!毕抡n的時候他對我說。
那次我們只在伯明翰逗留了半個小時,然后我搭火車去蘇格蘭,臺灣女孩克莉絲汀和奧爾嘉回倫敦趕飛機,一個去巴黎,一個去西班牙。奧爾嘉的新男友在西班牙有幢別墅,剛買了艘游艇,邀請我們?nèi)ツ抢镞^暑假。
但我們再沒有一同旅行過,我們的生活與所處的世界也可謂“風云變幻”。德國“包豪斯風格”早已成經(jīng)典,漢城也已更名為“首爾”很多年。有一次,我甚至因為工作出差羅馬,碰巧路過奧爾嘉姐姐在羅馬火車站前開的小旅店,猶豫良久,還是沒有進去打招呼。
旋轉(zhuǎn)木馬沒有盡頭
“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既被送走,又能保留的?!?/p>
——《尋找鄧巴》愛德華·圣奧賓
周末是聚會時間,朋友一家來我家玩。她從包里偷偷拿出來一盒泡面,趁孩子們在客廳檢查我每一顆水晶、每一個貝殼的時候,問我要熱水。有廚房的時候還用熱水泡面,對我來說是對方便面極大的不尊重,所以我開了煤氣灶幫她煮面。在等水開的時間磨好咖啡豆,順手給大家做了手沖咖啡,沏了熱紅茶。
“覺得在你這里是可以吃泡面的,在家里吃會有罪惡感?!彼驹趶N房飛速把方便面吃完,“好像在你這里做什么都可以?!?/p>
我有一個欄目叫“單身漢料理”,斷續(xù)和大家分享過幾個做法最簡單的菜。其實要說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獨居的自由和好處。說簡陋也行,說任性也好,就是我不想放棄的隨心所欲沒有負擔的生活。
吃過午飯,男孩睡了,女孩去小區(qū)的游樂場玩,我送糖果和飲料去的時候,她與新認識的朋友們不辭辛勞地從花園的各個角落搜集了好看的落葉、樹枝、果子和石塊,在塑膠跑道邊給小鳥搭了個秋意滿滿的窩。
“鳥不來怎么辦?”我問。
“窩搭好了,鳥就會來。它們什么時候來都可以。”她抬頭告訴我。
我發(fā)現(xiàn)四歲的智慧已經(jīng)完全懂得那句“對你從不奢求,所以我從來都自由”。
朋友們走后,手機跳出提醒,新一期&Premium雜志更新了。十二月刊的主題是To be Elegent(成為優(yōu)雅的人),有我喜歡的向田邦子。
偷偷躲在廚房吃泡面,細心搭一個好看的鳥窩,翻看一本新雜志。比起無法抵達的燈影繁華,我更喜歡這些具體的快樂,就像暗地里拒絕給花起太抽象的名字,所以我總是喜歡稱“伯利恒之星”為“傘花虎眼萬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