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卑俗性

富岳百景 作者:(日)太宰治


卑俗性

一、幻燈

當(dāng)時,每一天在我都是晚年。

我戀愛了。那種事,完全是頭一遭。相較之下,更早以前的我,是要展露左半邊臉,急欲彰顯男子氣概,對方若猶豫一分鐘之久,我就慌了,疾風(fēng)一般逃之夭夭。然而,彼時的我,卻陷入了一場可謂毫無顧忌、缺乏節(jié)制的戀愛,對待一切都變得懶散,就連本以為幾乎已在我身上扎根的明哲保身的姿態(tài),也維系不住。“因為喜歡所以沒辦法?!薄@一句沙啞的低語,便是我思維的全部。二十五歲。我現(xiàn)在出生了?;钪?,活到死去。我是真實的。因為喜歡所以沒辦法。但我,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受歡迎。正當(dāng)我漸漸開始親身了解“強迫殉情”這一陳舊的概念時,我遭到了無情的拒絕,然后便止步于此。對方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朋友們稱呼我,都用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或佐野次郎這個古人的名字。

“佐野次郎……不過,幸好。多虧了那種名字,你總算像點樣子了不是嗎?被甩了還能保持形象得體,似乎是從來就會向人撒嬌的證據(jù)……哎,冷靜點?!?/p>

我忘不了馬場曾那樣說。盡管如此,第一個喊我佐野次郎的人,的確正是馬場。我和馬場是在上野公園里的甜酒館認識的。就是那家緊鄰清水寺的小酒館,店里并排放著兩張鋪有紅毛氈的長板凳。

我趁課間閑時從大學(xué)后門漫步走去公園,經(jīng)常順路到那家酒館,因為店里有個十七歲的名叫菊的女孩,身材嬌小,模樣伶俐,目光清澈,像極了我的戀愛對象。我的戀愛對象是個一見面就得花點錢的女人,所以我沒錢時,就在那家酒館的長板凳上坐下,點一杯甜酒徐徐啜飲,強自忍耐地望著菊,當(dāng)她是我的戀愛對象的替代。

今年早春,我在這家酒館里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男人。那天是禮拜六,一早就是個大晴天。我聽完法國抒情詩的課,將“梅花已開了,櫻花還沒開嗎”這一與適才課上所學(xué)之詩判若云泥的不學(xué)無術(shù)之句隨便譜上曲調(diào),翻來覆去地哼唱著,于正午時分來到那家酒館。當(dāng)時,店里已有一位先來的客人。我吃了一驚,因為那人的模樣怎么看都不大正常。盡管看起來相當(dāng)消瘦,身高卻如常人,身上的黑西服也是普通的嗶嘰料子,可是披在外面的外套首先就很古怪。叫什么樣式我不清楚,但就第一眼的印象而言,是席勒的外套——天鵝絨和紐扣多得離譜,顏色是漂亮的銀灰色,肥大得簡直不像話。其次是臉。倘若也用第一眼的印象來形容,就是化身舒伯特失敗的狐貍——明顯得不可思議的額頭,鐵框小眼鏡和夸張的鬈發(fā),尖下頦,邋遢胡子。至于皮膚,夸張點講,是鶯羽般的臟兮兮的青色,全無光澤。那男人盤腿坐在鋪著紅毛氈的長板凳的正當(dāng)中,一邊用喝碾茶的大茶碗悒悒地啜著甜酒,一邊舉起單臂“啊啊”地叫著,豈不是在喊我過去?我感覺到,躊躇得越久,這事似乎就越令人瘆得慌,于是我一面擠出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微笑,一面在那男人所在的長板凳的邊緣坐了下來。

“今早,吃了很硬的魷魚干,”是故意壓得極低沉的沙啞的聲音,“所以右邊大牙疼得不行。最讓人受不了的莫過于牙疼啊。雖說吃一大把阿司匹林,就能霍然而愈。哎呀,喊你的是我嗎?失禮。我呢,”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含著少許笑意,“不會識人,眼盲?!皇抢?。我很平凡,只是偽裝而已。是我的壞習(xí)慣。對于初次見面的人,我忍不住想要如此展現(xiàn)一點自己的獨具一格。有句話叫作繭自縛。陳腐透頂。不行。是病。你,是文科嗎?今年畢業(yè)吧?”

“不,還有一年,因為留過一次級。”我答道。

“嘿,真是個藝術(shù)家??!”他笑也不笑一下,平靜地喝了口甜酒,“我在那里的音樂學(xué)校大約待了八年,怎么也畢不了業(yè)。畢竟我還一次都沒參加過考試那玩意兒呢。因為,由人來測試人的能力,我告訴你,是很不簡單的無禮?!?/p>

“沒錯?!?/p>

“只是說說罷了??傊悄X筋不好嘍。我時常這般在此凝坐,望著眼前絡(luò)繹走過的人流。初時卻不能忍受,分明有這么多人,卻沒誰認識我,留意我。這么一想……不,你大可不必如此起勁附和,從一開始就是依你的心情在說。不過現(xiàn)在的我,對那種事已不在乎,反而很有快感,猶如清水從枕下潺潺流淌。不是斷念,是王侯的歡喜?!彼豢趯⑻鹁坪雀?,然后突然把碾茶碗向我遞來,“這茶碗上寫著的文字——‘白馬驕不行’,明明可以不寫。太矯情了,受不了。讓給你吧。是我從淺草的古董店花高價買來的,寄放在這家店里,作為我專用的茶碗。我喜歡你的臉,瞳色很深,是我憧憬的眼睛。我若死了,你就用這個茶碗。我也許明天就死?!?/p>

從那以后,我們在那家酒館屢屢碰頭。馬場一直沒死。非但沒死,還胖了些,蒼黑的兩頰像桃子一樣脹鼓鼓地緊繃著。他稱那是喝酒喝的,還小聲補充說,身體照這么胖下去,就越發(fā)危險了。我跟他的關(guān)系日益要好。為何我不逃離這樣的男人,反而變得親密了呢?大概是因為相信了馬場的天才?去年晚秋,一個名叫約瑟夫·西格提的生于布達佩斯的小提琴名家來到日本,在日比谷公會堂舉行了三場演奏會,但每一場都很冷清。這位孤高狷介的四十歲天才終于憤怒了,給東京朝日報投寄去一篇文章,痛斥日本人長了驢耳朵,但那般罵過日本聽眾之后,又加上一句“但要除開一名青年”,并像寫詩的疊句一樣,用括號括了起來。據(jù)說,當(dāng)時樂壇都在悄悄議論“一名青年”究竟是誰,其實,那人就是馬場。馬場曾遇見約瑟夫·西格提,兩人有過交談。在日比谷公會堂的第三場蒙羞受辱的演奏會結(jié)束的當(dāng)夜,馬場在銀座某著名啤酒館深處角落里的盆栽后面,發(fā)現(xiàn)了西格提的紅色大禿頭。馬場毫不猶豫,徑直走到那位未得回報卻故作滿不在乎,一邊淺笑一邊舔啤酒的世界級名家的鄰桌前,坐了下來。那晚,馬場和西格提開始產(chǎn)生共鳴,兩人將銀座一丁目到八丁目的高級咖啡館,一家接一家,仔仔細細地喝了個遍。賬都是約瑟夫·西格提付的。西格提即便喝了酒仍彬彬有禮,黑色的蝴蝶結(jié)領(lǐng)帶系得牢固端正,對女招待們始終連一個指頭也沒碰過。

“未經(jīng)理智解剖過的演奏是無趣的。文學(xué)方面喜歡安德烈·紀德和托馬斯·曼?!闭f完,他落寞似的咬著右手拇指的指甲。他將“紀德”發(fā)成“齊特”的音。天色大亮?xí)r分,兩人在帝國酒店前庭的蓮花池畔無力地握了握手,各自轉(zhuǎn)過臉去匆匆作別,當(dāng)天西格提從橫濱搭乘加拿大女王號游輪前往美國,翌日,東京朝日報便刊登了那篇帶有疊句的文章。然而,對于馬場邊講邊難為情似的頻頻眨眼,最后幾乎變得不高興了的這種光輝事跡,我是不敢信的。單說他是否具備能和異國人徹夜長談的外語能力,我就很是懷疑。一旦懷疑起來就沒個盡頭,但他,究竟有怎樣的音樂理論,作為小提琴手有多大本領(lǐng),作為作曲家又是如何?連這些事,我都一無所知。馬場偶爾會用左臂抱著漆黑發(fā)亮的小提琴盒走來走去,但盒中永遠是空的。按他的話說,他的琴盒本身就是現(xiàn)代的象征,即便當(dāng)中空虛得透著寒意。每當(dāng)那時,我便甚至懷有古怪的懷疑,懷疑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一次曾拿起過小提琴。有鑒于此,我甚至沒辦法估量他的能耐,確定其天才是否可信,因此我被他吸引,一定還有別的原因。我也是那種比起小提琴更在意琴盒的類型,因此也覺得,比起馬場的精神和本領(lǐng),其風(fēng)姿和玩笑更加迷人。他當(dāng)真是屢屢換裝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除開各式各樣的西服,他時而穿學(xué)生裝,時而穿藍領(lǐng)裝,有時還以系角帶穿白襪的打扮,害得我狼狽不堪,面紅耳赤。據(jù)他渾若無事的小聲自語,他之所以如此頻繁換裝,是因為不想給別人留下任何印象。忘記說了,馬場的老家是東京市外的三鷹村下連雀,他每天都從那里來市內(nèi)玩,一天不落,他老爹好像是地主還是什么,相當(dāng)有錢,正因為那么有錢,才能換穿各種各樣的衣服,或是嘗試別的什么,這也不過是所謂地主家的兒子的奢侈其一罷了。這樣想來,我似乎并非特別為其風(fēng)采所吸引。是金錢的緣故嗎?此話頗難啟齒,但我倆出去游玩,賬全是由他付的。他甚至不惜推開我也要自己付賬。在友情和金錢之間,似乎有無比微妙的相互作用在不停地活動,而他的富裕狀態(tài)在我多少添了幾分魅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我也仿佛感到,馬場同我的交往,也許從一開始就只不過是主人與家臣的關(guān)系,從頭到尾,我都畢恭畢敬地被他牽著鼻子走。

啊,這似乎是不打自招了??傊菚r的我,就如方才所說,過著金魚糞一般的無意志的生活,仿佛金魚一游動,我便也搖搖晃晃地跟著,肯定是在那種虛幻的狀態(tài)下仍繼續(xù)著同馬場的交往,直到八十八夜。奇怪的是,馬場似乎對歷法很敏感,時常喃喃自語一些在我聽來不知所云的話,譬如剛剛還垂頭喪氣地說,今天是庚申,佛滅日,馬上卻又說今天是端午,國府祭。那天也是,我在上野公園的那家甜酒館里,一邊用全身感受著孕貓、嫩櫻、飛雪似的落花、毛蟲等風(fēng)物醞釀出的晚春那溫暖舒適的極盛氛圍,一邊獨自喝著啤酒,卻突然發(fā)覺,馬場身穿華麗的綠西服,不知何時坐在了我身后。他仍是用他那低沉的聲音,嘟囔了一句“今天是八十八夜”,馬上又像難堪得受不了似的,霍然起身,兩肩大大地晃了一晃。我倆笑著堅定了“為紀念八十八夜”這一無謂的決心,同去淺草喝酒,那晚,我一下子便對馬場生出了難舍難分的親昵感。淺草的酒館喝了五六家。馬場滔滔不絕地講述普拉格博士與日本樂壇的紛爭,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直欲一吐為快,又自言自語般地嘟囔說普拉格是個偉大的人及其所以偉大的理由。其間,我想見我的女人了,為此坐立不安,便引誘馬場同行。我低聲說去看幻燈吧,馬場不知道幻燈,答應(yīng):“好,好。”

“只今天我是前輩。既然是八十八夜,就帶上你去吧?!蔽乙幻骈_著遮羞的玩笑,一面把仍在低聲嘀咕著普拉格、普拉格的馬場強行塞進了計程車??禳c!啊,越過這條大河的瞬間,那一如既往的心動?;脽糁?。那條街上,相似的小巷如蛛網(wǎng)般四通八達,小巷兩側(cè)房屋的約一尺長兩尺寬的一扇扇小窗前,有年輕女子笑靨如花,一踏足這條街,肩上的沉重就會立時脫去,人會忘卻自己的一切姿態(tài),如同逃出生天的罪犯,美美地、安詳?shù)囟冗^一夜。馬場似是第一次來這條街,卻表現(xiàn)得毫不驚訝,他一邊步履悠閑地走在同我有點距離的地方,一邊將兩側(cè)一扇扇小窗里的女子挨個端詳。走進小巷穿出小巷拐過小巷抵達小巷后,我駐足輕戳了戳馬場的腰窩低聲告訴他,我喜歡這個女人。是的,從很早以前就喜歡。我的戀愛對象連眼也不眨一下,只把小巧的下唇用力往左撇了撇。馬場也停了下來,雙臂依舊無力地垂著,頭向前伸,仔細凝視著我的女人。不久,他回過頭來,大聲嚷道:

“哎呀,真像!太像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

“不,比不過小菊?!蔽覝喩斫┯?,做出了奇怪的回應(yīng)。用力過猛。

馬場是一副略顯狼狽的樣子,說:“沒必要比較?!闭f完笑了,但馬上又緊蹙眉頭,“不,不能什么事物都拿來比較。比較根性是愚劣的?!彼袷窃谡f給自己聽似的,慢慢地嘟囔著,晃晃蕩蕩地邁步前行。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返程的計程車里,默然無語。是仿佛開口說一句話就會大打出手般的尷尬。當(dāng)計程車混入淺草的人山人海,我們才終于感到了普通人的輕松,這時馬場認真地輕聲開口了。

“昨晚,女人是這么告訴我的。她說,我們這些人,并不像旁人看來那么輕松。”

我努力夸張地沖他大笑。馬場一反常態(tài)地微笑,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那是日本最棒的一條街。大家都昂首挺胸地活著,并不以為是可恥的。真叫人吃驚。她們每天都活得很充實。”

從那以后,我跟馬場熟稔起來,拿他當(dāng)親人一樣撒嬌,甚至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交到了朋友。正當(dāng)此時,我失去了戀愛對象。因為是以難以啟齒的、連自己都覺得不像話的形式,被女人離我而去的,所以我也有了點名氣,最后甚至被冠以“佐野次郎”這個無聊的名字。因為是現(xiàn)在,才能以這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講述,而當(dāng)時,豈止是笑料,我都想去死了。幻燈街的病也沒好,隨時可能變成殘廢。人為何非得活著?我不得其解。不久進入暑假,我回到離東京約八百千米遠的本州北端山中的老家,整日躺在院中栗子樹下的藤椅上,每天抽七十支煙,過得稀里糊涂。馬場寄來了信。

致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閣下:

唯死一事,可否少待?為了我。你若自殺,我會暗自陶醉,以為:“啊,是故意跟我慪氣?!碧热暨@也無妨,那你就去死吧。我也曾——不,是現(xiàn)在仍然——對生活不抱熱情,但我不會自殺。我討厭被別人白撿便宜自我陶醉。我在等待疾病和災(zāi)難,可現(xiàn)下,我的疾病僅是牙痛和痔瘡,不會致死,災(zāi)難也遲遲不來。我將房間的窗戶徹夜敞開,等待盜賊來襲,想著就讓他殺個人好了,可是從窗戶偷偷溜進來的,是飛蛾、帶翅的螞蟻和獨角仙,還有百萬蚊軍。(君曰:啊,和我一模一樣!)

你,不一起出書嗎?我想出本書,把債務(wù)全還清,然后連續(xù)睡上三天三夜。所謂債務(wù),就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我的肉體。我的胸口開著個黑黢黢的債務(wù)空洞,出了書也許會令這個無底洞越來越深,但那樣也好??傊?,我想讓自己下得了臺。書名曰:“海賊?!庇嘘P(guān)具體事宜,我打算和你商量后再決定,但我的計劃,是想辦成出口型的雜志。對象就找法國好了。既然你看樣子確實具備出類拔萃的外語能力,那就把我們寫的原稿譯成法語吧。給安德烈·紀德送去一本,由他點評。啊,可以和瓦雷里直接爭論。讓那個像是睡著了的普魯斯特狼狽一下吧。(君曰:很遺憾,普魯斯特已經(jīng)死了。)谷克多還活著呢。我告訴你,要是拉迪蓋還活著就好了。要不要給德科布拉老師也送上一本讓他高興一下,怪可憐的。

這樣的空想不快樂嗎?而且實現(xiàn)起來并不如何困難。(一寫,文字就干巴巴的。書信體這種特異的文體,既非敘述,亦非對話,也不是描寫,盡管實在不可思議,卻是完全獨立的詭異文體。不,我說了蠢話。)根據(jù)昨晚通宵計算的結(jié)果,花三百元,就能出一本極好的書。如此,則即便僅我一人,似乎也能設(shè)法辦成。你寫詩讓保爾·福爾讀就行。我現(xiàn)下正在構(gòu)思由四個樂章組成的名為“海賊之歌”的交響曲。倘若完成,就在這本雜志上發(fā)表,無論如何也要讓拉威爾狼狽不堪。再說一遍,實現(xiàn)起來并不困難。只要有錢,就能做到。不能實現(xiàn)的理由,有什么呢?你也最好用華麗的空想盡量鼓起胸膛,如何?(書信這東西,為何最后必須要祝人健康呢?這世上有一種靈異故事,說一個男人腦筋不好,文筆粗劣,說話笨拙,唯獨寫信相當(dāng)高明。)話說回來,我的信寫得好嗎?還是不好?再見。

下面是題外話,剛才稍微浮上心頭,所以就寫下來。古老的問題——“‘知道’是幸福嗎?”

馬場數(shù)馬

二 海賊

看過拿波里再去死!

“Pirate”一詞,似乎也被用來指代著作的剽竊者,那樣也沒關(guān)系嗎?我剛說完,馬場當(dāng)即回答:“這樣更有意思?!?span >Le Pirate——雜志名姑且定下了。同馬拉美和魏爾倫有關(guān)的La Basoche,維爾哈倫一派的La Jeune Belgique,此外La Semaine、Le Type,皆是異國藝苑里盛開的鮮紅玫瑰,是昔日的青年藝術(shù)家們向世界呼吁的機關(guān)雜志。啊,我們也是。暑假結(jié)束后倉皇來到東京,馬場的海賊熱越發(fā)高漲,不久我也感染了,我倆只要一靠近、接觸,就會談?wù)撽P(guān)于Le Pirate的華麗空想……不不,是具體計劃。春、夏、秋、冬,一年要發(fā)行四次。八開本六十頁,全部用銅版紙。俱樂部成員一律穿海賊制服,胸前必飾以季節(jié)之花。俱樂部成員之間的暗號,有很多:

“一切皆勿發(fā)誓?!?/p>

“何謂幸福?”

“勿行審判。”

“看過拿波里再去死!”

…………

同伴必須是二十多歲的美青年,要有卓越的一技之長。效仿The Yellow Book的故智,發(fā)現(xiàn)能匹敵比亞茲萊的天才畫家,讓其不斷為我們的雜志畫插畫。不靠什么國際文化振興會,就用我們的雙手向異國宣告我們的藝術(shù)吧。至于資金,預(yù)定由馬場出二百元,我出一百元,再讓其他同伴出大約二百元。至于同伴,馬場的安排,是先把一個算是他親戚的叫佐竹六郎的東京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生介紹給我。

當(dāng)日,我按照和馬場的約定,于午后四時許,來到上野公園的小菊的甜酒館,見馬場著一身藏青地碎白花紋的單衣配小倉裙褲,以這種維新風(fēng)格的打扮,坐在鋪著紅毛氈的長板凳上等我。在馬場腳邊,團身蹲著腰系鮮紅的麻葉花紋束帶、頭戴白花簪子的小菊,手里端著侍者的漆盆,就那么定定地仰望著馬場的臉。馬場那蒼黑的臉被微弱的夕照映得發(fā)亮,暮靄朦朧,籠罩在兩人身周,形成有點古怪的、散發(fā)出狐貍氣味的風(fēng)景。

我走近,朝馬場打了聲招呼,小菊“啊”地輕聲驚呼,跳了起來,回頭露出皓齒向我問好,豐潤的臉頰卻眼瞅著變紅了。我也有點慌張,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是不是來得不湊巧?”小菊瞬間神情一變,用莫名認真的眼神盯著我,又立刻背轉(zhuǎn)過身,以盆遮面跑進店后頭去了。感覺像是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木偶的動作,我一面暗自詫異,一面若無其事地目送她的背影,剛在長板凳上坐下,馬場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深信不疑。果然不錯啊,她那種樣子?!?/p>

“白馬驕不行”的碾茶碗或許終歸是因矯情之故,早已被他棄用,眼下和普通客人一樣用的是店里的青瓷茶碗。他呷了一口粗茶,“她見我這邋遢胡子,就問過多少天才會長到這么長?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兩天左右就會變成這樣。你看,請凝神觀察。胡須的緩慢生長,甚至用肉眼就看得出來?!刹痪湍囟紫聛碛帽P子般的大眼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下巴嘍。嚇了我一跳。你說,她是因無知而相信,還是因聰明才相信?就以‘相信’為題寫一篇小說好了。A相信B,繼而C、D、E、F、G、H及其他眾多人物陸續(xù)登場,想盡各種辦法要中傷B……然后……A依然相信B。深信不疑,十分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真是無聊的小說啊。哈哈!”他異常興奮。

我想,必須馬上讓他明白,現(xiàn)在只是他說什么我就聽什么,對他的心思我可未加任何忖度,于是——

“那小說好像很有趣。不如寫寫看?”

我盡量用心無旁騖似的語氣說著,心不在焉地望著前方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馬場仿佛松了口氣,順利地恢復(fù)成平時怏怏不樂的神情。

“可是……我不會寫小說。你是喜歡靈異故事的性子吧?”

“是的,我喜歡。靈異故事似乎是最能刺激我的空想力的。”

“這種靈異故事怎么樣?”馬場舔了舔下唇,“所謂知性至極,確實存在。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無間地獄,一個人只要稍稍瞥上一眼,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是想訴諸筆端,也只能在稿紙的角落里涂畫些諸如自己的肖像畫,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盡管如此,那人卻暗中計劃寫一篇驚世駭俗的小說。一旦有了計劃,全世界的小說突然變得無聊掃興起來。那真的是一篇可怕的小說。譬如,有的人把帽子靠后戴也心煩,靠前戴也意亂,索性脫下來一看,卻更覺怪異,對于此類人在何處獲得自己的定位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統(tǒng)一問題,這篇小說也給出了落子無悔般的清爽的解決。清爽的解決?并非如此。無風(fēng)。雕花玻璃。白骨。是那種分外清澈的解決。不,并非如此。沒有任何形容詞,只是‘解決’。那樣的小說確實存在。然而,人一旦計劃寫這篇小說,從當(dāng)天就會眼看著消瘦衰弱下去,最終不是發(fā)狂就是自殺,或者變成啞巴。你想,聽說拉迪蓋就是自殺的,據(jù)說谷克多也快瘋了,整天凈吸鴉片,瓦雷里在十年間成了啞巴。圍繞這區(qū)區(qū)一篇小說,一時間連日本也出現(xiàn)了相當(dāng)悲慘的犧牲者。我告訴你,現(xiàn)在……”

“喂,喂?!彼粏〉慕新暣驍嗔笋R場的故事。我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馬場的右手邊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鈷藍色學(xué)生服、個頭極矮的小伙子。

“你太慢了?!瘪R場的語氣顯得怒沖沖的,“喂,這個帝大生就是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這家伙是佐竹六郎,就是那個畫畫兒的?!?/p>

佐竹和我一面苦笑一面輕輕地以目致意。佐竹的臉猶如全無肌理和毛孔的、被打磨得亮光光的乳白色能樂面具,瞳孔焦點不定,眼珠好似玻璃制成的,鼻子如象牙雕刻般冷峻,鼻梁像利劍一樣鋒銳,眉毛似柳葉般細長,薄薄的嘴唇紅若草莓。比起那樣絢爛的面貌,其四肢的貧弱又是驚人之至。身高不足五尺,瘦小的雙掌讓我想到蜥蜴的爪子。佐竹站在原地,用老人般缺乏生氣的低弱聲音和我說話。

“你的事我聽馬場說過。真倒霉啊!我倒是覺得你挺能干的?!?/p>

我勃然大怒,重新看了看佐竹那張白得刺眼的臉。像面具一樣死板。

馬場大聲咂嘴:“喂,佐竹,別嘲弄人。滿不在乎地嘲弄別人,是卑劣心境的證據(jù)。要罵的話,就好好罵。”

“我才沒嘲弄他呢?!弊糁耢o靜地回應(yīng),從胸前口袋里取出紫色手帕,緩緩地擦拭脖子周圍的汗。

“唉。”馬場嘆了口氣,躺倒在長板凳上,“你不在對話的句尾加上啊、啦、呢就不會說話嗎?這些句尾的感嘆詞之類的東西,千萬給我打住。好像粘在皮膚上一樣,受不了?!?/p>

我也有同感。

佐竹一面仔細地疊好手帕塞回胸前口袋,一面與己無關(guān)似的嘟囔道:“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我長著牽?;ㄒ粯拥哪樀澳??”

馬場悄然起身,略微抬高聲音,道:“我不想和你在這里拌嘴,因為我們的對話都是將某個第三者計算在內(nèi)的。對吧?”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細情。

佐竹露出青白似陶器的牙齒,冷笑道:“看來你找我的事已經(jīng)辦完了?”

“沒錯。”馬場故意一面看向一旁,一面實實在在地打了個哈欠。

“那么,我要告辭了喲?!弊糁裥÷暤剜洁熘?,久久地凝視金殼手表,若有所思,“去日比谷聽新響。近衛(wèi)最近也擅長做生意了呢。我的鄰座總是坐著外國的大小姐呢。最近那就是我的樂子呀!”說完,他以老鼠般的輕盈一溜小跑而去。

“嘖!小菊,拿啤酒來。你的美男子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嗎?我真是找來個無聊的家伙入了伙。那小子呀,就是個???。和那種人吵架,再怎么拼盡全力,也是我輸。他不做絲毫抵抗,只會緊緊地黏附在我打過去的手上跟過來?!彼蝗缓苷J真似的壓低聲音,“那家伙,曾毫不在乎地握緊小菊的手喲!那樣脾性的男人,連別人的老婆也能輕易弄到手。我想他會不會是陽痿呢?得了吧,只是名義上的親戚,和我絕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我不想在小菊面前與他爭辯。較勁斗氣,頂討厭了……我告訴你,一想到佐竹的自尊心之強,我總是毛骨悚然?!彼罩【票?,深深地嘆了口氣,“不過,唯獨那家伙的畫是不得不認可的?!?/p>

我一直心不在焉,俯視著漸漸變暗而被各色燈火點綴的上野大道的熙攘景象。于是,馬場的自言自語在我聽來便是陷入了相隔千里萬里之遠的無聊的感傷中——只是“東京啊”這區(qū)區(qū)一句話的感傷里。

然而,又過了五六天,我在報上讀到上野動物園新購入一對貘夫婦的消息,突然想看看貘,就在學(xué)校的授課結(jié)束后,去了動物園,卻見到了正坐在水禽的傘狀大鐵籠旁的長椅上往素描簿上畫著什么的佐竹。我無奈只好走到近前,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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