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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稗官、閭里小知與小說家

中國早期小說生成史論 作者:陳洪 著


二、稗官、閭里小知與小說家

班固小說家序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其實是兩個問題。前者是說小說家之來源,后者是講小說之作者。

先討論前一問題。班固論諸子,往往謂某某家出自司徒、史官、理官、禮官等等,后世學(xué)者認為這是“王官論”。十家中其他九家的出身官職都好理解,唯獨“稗官”在傳世文獻中沒有明確說明,遂成古今小說論者聚訟不已的話題。余嘉錫《小說家出于稗官說》一文遍考先秦典籍,認為稗官是“天子之士”,其職責(zé)如采詩,是采言、傳語者[1]。袁行霈、潘建國從秦漢詞語出發(fā),認為稗官是“散居鄉(xiāng)野的、沒有正式爵秩的官職”,如周代的土訓(xùn)、誦訓(xùn)、訓(xùn)方氏以及漢代的待詔、方士侍郎之類無實職的小官都可以稱作稗官[2]。而饒宗頤從秦漢出土文獻和語音學(xué)的角度,認為“《漢志》遠有所本,稗官,秦時已有之”,稗與俳優(yōu)之俳音義相通,職責(zé)相似[3]。其依據(jù)有二:(1)出土云夢秦簡中“令與其稗官分如其事”一語;(2)《漢志》三國如淳注:“稗音鍛家排?!毒耪隆贰毭诪榘蕖?。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今世亦謂偶語為稗?!苯谕觚R洲又在饒說基礎(chǔ)上有進一步討論[4]。

筆者認為:(1)稗官在先秦兩漢是縣、鄉(xiāng)以下各級屬官的泛稱。如淳、顏師古注說《漢志》中“稗官”是細吏、小官,大致不錯。有四條出土文獻可以證明:

官嗇夫免,效其官而有不備者,令與其稗官分,如其事。[5]縣、道官,其傳□……。取傳書鄉(xiāng)部稗官。其[田](?)及□[作]務(wù)□……[6]

吏□□□□告官及歸任行縣道官者,若稗官有印者,聽。[7]都官之稗官及馬苑有乘車者,秩各百六十石,有秩毋乘車者,各百廿石。[8]

(2)如淳所謂稗音排、偶語為稗的注釋,沒有秦漢以前的文獻支持,并不準確。此從略不論。(3)稗官的職責(zé)是廣泛的,并非專職稱說閭巷風(fēng)俗[9]。既然嗇夫、鄉(xiāng)部、縣、道和都官等都有稗官,而且有配官印的、有秩百六十石的,則其司職必然各不相同。如淳注所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可能是指稗官中某些人,并非是專指,更不能據(jù)此推導(dǎo)出稗官即俳官、俳優(yōu)的結(jié)論?!逗鬂h書·蔡邕列傳》說:

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埶之徒,并待制鴻都門下,憙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10]

這里為帝王陳說“方俗閭里小事”的鴻都門下待制者,似可理解為如淳所說的那種稗官。追溯上去,則漢武帝身邊的待詔東方朔、方士侍郎虞初,《左傳·襄公十四年》所謂“士傳言”者,《國語·周語》所謂“庶人傳語”者,也可以稱之為稗官。這與中國古老的天子聽政制度密切相關(guān)[11]。

次說后一問題。稗官既然是縣鄉(xiāng)以下細吏、屬官的泛稱,那么稗官也可以說是出自“閭里小知者”、“市賈小民”??h鄉(xiāng)是社會下層,閭里是民間,其社會空間一樣;稗官是小人,小知、小民也是小人,其社會群落也一樣。其中“小知”,蓋語出《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薄墩x》曰:“君子之道深遠,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故不可小了知也,使人饜飫而已,是可大受也。小人之道淺近,易為窮竭,故不可大受,而可小了知也。”[12]據(jù)此,則淺薄的小說只能出自“小知者”之手了。這正是班固所謂“閭里小知者”是“街談巷語”的綴合者,而“君子不為”此“小道”的真正意圖。據(jù)此,則《莊子·外物》所謂“飾小說以干縣令”,不妨理解為:飾小說以干稗官;桓譚所謂“小說家合叢殘小語”,可以置換為:閭里小知者合叢殘小語。

至此,我們可以把《漢志》“小說家序”的邏輯理解為這樣的三層關(guān)系:

“街談巷語”源自“道聽途說者”;

將“街談巷語”綴合成小說的是“閭里小知者”;

故“小說家”實源出“閭里小知者”、“稗官”。

按照這樣三層關(guān)系來看,古小說的生成經(jīng)過兩個階段,依賴于兩個群體:“街談巷語”只是小說的初始原料,是“道聽途說者”所造;飾合小語、巷語而成的“譬論”、“短書”才是小說,是“閭里小知者”或“稗官”所作。這樣理解的意義在于:對古小說的深入研究,應(yīng)當指向“街談巷語”的形成、類型及其發(fā)展,應(yīng)當指向“譬論”、“短書”的構(gòu)成與生成,應(yīng)當指向“道聽途說者”、“閭里小知者”或“稗官”的構(gòu)成和職能。

前兩層暫且不談,后一層稍可申說。小說家既源出于閭里小知者、小官,則其構(gòu)成必然十分混雜。閭里小知者,顯然多來自民間,其中不乏小說作者。《莊子·逍遙游》所謂志怪的“齊諧”,《孟子·萬章》所謂“非君子之言”的“齊東野人”,《列子·湯問》所謂聞奇事而志之的“夷堅”,都是見諸記載的好作志怪、記錄小語的閭里小知。稗官中小說家也比較復(fù)雜,但大多來自小官?!稘h志》所列十五家小說,就有“古史記事”、“方士侍郎”虞初、“待詔臣”安成、諸子宋钘等各色人物。所以,不必將小說家圈定在方士、史官等小官中。《漢志》講小說家源出于閭里小知者、稗官,其意圖不過是說他們來自社會下層、出自民間,達到貶低小說的目的。

[1] 余嘉錫:《余嘉錫文史論集》,岳麓書社,1997年,第245-258頁。

[2] 袁行霈:《〈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辨》,文載《文史》第七輯,中華書局,1979年;潘建國:《“稗官”說》,《文學(xué)評論》1999年第2期。

[3] 饒宗頤:《秦簡中“稗官”及如淳稱魏時謂“偶語為稗”說——論小說與稗官》,文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xué)術(shù)文集》,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2004年,第59-67頁。

[4] 王齊洲、伍光輝:《“稗官”新詮》,《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3期。

[5]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40頁。

[6] 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中華書局,2001年,第74頁。

[7]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90頁。該墓葬下葬年代約在呂后二年(前186)或稍后,屬西漢早期。

[8] 《張家山漢墓竹簡》,第202頁。

[9] 詳見陳洪:《稗官說考辨》,文載《中華文學(xué)史料(第二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7年,第79-94頁。

[10]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1992頁。

[11] 詳見余嘉錫《小說家出于稗官說》所論。

[12] 《論語注疏》,第25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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