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兒寶貝
有人說:酒人不食甘。意思是會喝酒的人不喜歡甘甜的食品。我不是“酒人”,自然是食甘的,而且食甘到極點。譬如“煉乳”,我喜歡直接飲用,“松糕”私人定制,添加紅糖要勾芡到完全飽和,“冰糖生仁”裹纏“糖霜”(甌語,白糖)須到極限。一句話,我是泡在“糖缸”里也不嫌甜的奇人。但在這么多形形色色的甜味佳品中,我最鐘愛的還是糖果,何也?睹物思人,見糖果而憶童年也。
糖果,溫州人俗稱“糖兒”,是我孩提時最愛的零食,其中的“奶糖”“香煙糖”“粽糖”則是愛中之愛。
“奶糖”,在我的眼中可謂全身是寶,其外包裝——糖紙可用來游戲,而其本身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則是“細細兒”(甌語,小孩子)們超級奢侈的零食,只有在過年或婚宴時才有機會享用。不過有一段時間,母親卻將其作為我啟蒙書法——“描紅”的獎品。母親要求,我每天“描紅”兩張(每張12個字),可得“奶糖”一粒,“描紅”四張可得“奶糖”一雙。我一聽就興奮地滿口答應(yīng)。我想所謂“描紅”不就是在已經(jīng)寫好的字上,用蘸著墨汁的毛筆“照樣畫葫蘆”地再涂一遍嘛,還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嗎?
我之所以有此“紅纓帽挈手里走”的想法,是因為我常常被酷愛書法的父親勒令站在桌旁看他“臨帖”,有時他一高興,還手把手地教我在“空心字”上“填空”。有了這耳濡目染的實戰(zhàn)本錢,我便想當(dāng)然地認為,一天“描紅”兩張四張,那不過是小菜一碟,即使把一本描紅簿都描完,也是“吃糕兒恁吃吃爻
”的事。
有一次,我還真這么干過,我為了增加奶糖的收入,“斫草割稻”(甌語,動作神速地完成某事)似的,將一本十八頁的描紅簿一口氣描完,企圖按圖索驥。母親看后生氣地說:“你這是在寫字?還是在還愿?‘該恁’(甌語,這樣)潦草,寫得再多,有什么用呢?”結(jié)果我一粒奶糖都沒撈到,還被母親嚴(yán)厲教訓(xùn)了一頓。從此,我便不再干這“畝產(chǎn)千斤”的勾當(dāng)了。
“后見煞”(甌語,后來),以“奶糖”為“描紅”獎品的事被父親得知,他“嚴(yán)正色”(甌語,嚴(yán)肅)地說:“寫字,怎么能跟物質(zhì)獎勵掛上鉤?練習(xí)書法目的是為了磨煉心性,陶冶情操,以奶糖當(dāng)引子怎么能心無旁騖地把字寫好?”于是福利被取消,描紅也被打入了冷宮。父親從家中的大書柜里挑了一本唐楷“柳公權(quán)”,又親自裝訂了一本十六開的宣紙習(xí)字簿一并交給我,要我每天照著字帖臨摹。
我超級不喜歡這本手工裝訂的“柳公權(quán)”,沒有封面,也沒有封底,“稀舊爛滴”(甌語,形容東西很破舊),“烏緇墨黑”(甌語,形容顏色非常黑)的。一般的字帖都是清清爽爽的白底黑字,可它倒好正相反——黑底白字,黑底就黑底吧,底色又很不純正,紙面上像不均勻地撒上白芝麻,“褙版”(甌語,把紙一層一層地粘貼在一起)似地粘貼在舊兮兮米色糙紙上,真是要多難看就多難看。父親卻很“寶貝”,說這是他朋友從什么碑上拓下的,遠比書店里賣的“雷鋒”或“王杰”類字帖要好,比描紅簿更是強了去了。
我哪里懂得這些,心中很不以為然,而且我早已習(xí)慣在光溜打滑的描紅紙上用筆,在宣紙上根本無法施展。同樣的毛筆,同樣的墨汁,蘸墨的飽和程度都一般無二,可是筆尖只那么輕輕地一觸,還未反應(yīng)過來,宣紙已滲透了一大片,這時我最“不由心”(甌語,心煩意亂)了。好幾次,我切齒地想把那可惡的宣紙給撕了,揉了,踩了,扔了,不寫了!又一想,這是父親吩咐的事,就算被折騰得再怎么“心頭燙起面火蓬起”,也不能就此撂攤啊,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所以每次意虐徹底了,便又硬著頭皮勉為其難地重新來過。
偶爾,也會有意外的驚喜,父親得空檢查我書法作業(yè)時,湊巧一頁中有那么一兩個字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他便會在贊許之余,一時高興忘了那奶糖的危害而賞我一二粒。這時的奶糖便更顯珍貴:一來它是平日不輕易表揚人的父親所賜;二來有讓我“久旱遇甘雨”樣的小激動。于是便拿在手里,一時舍不得享用,一邊把玩,一邊關(guān)注起糖紙的花色來。
糖紙,即包裹糖兒的包裝紙,溫州人稱之為“糖兒紙”,是那個年代孩子們用來游戲的“物事”(甌語,東西)。將剝下的“皺皮扭休”(甌語,皺褶)的“糖兒紙”夾在課本中,假以時日“糖兒紙”便像被熨斗熨過一般,“砥平砥平”(甌語,很平的樣子),非常柔軟漂亮。
“糖兒紙”因質(zhì)地的不同玩法也不相同。一種是透明的又稱玻璃紙的,以奢紅或間以柔黃圖案的最受小朋友們青睞。透明玻璃紙(糖兒紙)一般多用來做“猜掰”的游戲,游戲以八開的白紙為押,三張兩猜或兩張一猜不定,視“糖兒紙”的漂亮、平整及柔軟程度而定,猜中了“糖兒紙”(玻璃紙)歸猜著者所有。白紙呢,猜中猜不中均歸被猜著者所有。
另一種“糖兒紙”是紙質(zhì)的,有上蠟和不上蠟之別。上蠟的高檔些,如大白兔奶糖之類的便是,“糖兒紙”上印有“上海益民糖果廠”的字樣,不上蠟的多非上海所產(chǎn),這兩種“糖兒紙”均用來玩“摔糖兒紙”的游戲。玩法兩人以上,將“糖兒紙”折疊成一定的模樣,分陰陽(背里)兩面,背面疊成微弓模樣,里面疊成微陷狀,玩法每人出若干張,以出的張數(shù)多的先玩。
將折疊好的“糖兒紙”收在一起,背面朝下里面朝上,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收起背面朝上的,余下背面朝下用手拍地,或用手扇(次數(shù)不超過三次),借拍扇之風(fēng)力使那些背朝下的翻轉(zhuǎn)成朝上,亦收起,如超過三次未扭轉(zhuǎn)方向的,則由第二位開始游戲。以此類推,最終以得“糖兒紙”數(shù)量多少決定名次。
另外,“糖兒”中的“香煙糖”“粽糖”頗值一提,它們屬硬糖系列,無外包裝(糖紙),直接以“真身”示人,價格低廉,銷路超好。一般的國營糖果店,“香煙糖”和“粽糖”多用大開口的大玻璃瓶盛裝著,常年擺在店堂內(nèi)最顯眼的大玻璃柜上,大玻璃柜呈一字形臨街鋪開,顧客來店可直接看到柜內(nèi)的各類糕點及牌價。
“香煙糖”,顧名思義自然是與香煙扯上關(guān)系,但僅僅是外表上做成香煙的模樣。其實我以為,其外觀更像理發(fā)店門口滾動著的標(biāo)志燈,不過以白色為底,有的是紅黃兩色相間的條紋,有的是藍黃兩色相間的條紋。該糖松脆,其味香濃甜膩。
我喜歡“香煙糖”,是由于它不僅可以食用,更重要的可用來做“香煙秀”,模仿著大人們吸煙的樣子,將“香煙糖”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然后深深地吸上一口,閉上眼睛,張著鯧魚般的小嘴,慢慢地作噴煙吐霧狀。但常因模仿不得法,而將一口未來得及吞咽的糖汁給吐了出來,弄得嘴邊黏糊糊的,但并不在意,用濕毛巾一擦,繼續(xù)自得其樂。當(dāng)然,做這種事,是絕對不能讓家里人知道的,因為,這可是徹底違背“女孩子笑不露齒”的淑女教育宗旨呢。
至于“粽糖”,則做成“裸粽”的樣子,顏色以姜黃為主,西瓜紅次之,綠色最少,其味清涼幽香,甜而不膩。國營糖果店牌價一分錢兩粒,私人小攤有價格相同的,也有一分錢一粒,或二分錢三粒的。貨比三家,我更喜歡國營糖果店的“粽糖”,價廉物美,選擇余地也大。
我每次下單前,都會趴在糖果店的大玻璃柜上,隔著大開口的大玻璃瓶,認真仔細地勘查一番,發(fā)現(xiàn)姜黃色永遠是主導(dǎo),可我不太喜歡姜黃色,對西瓜紅或綠色卻情有獨鐘。所以,我都會看準(zhǔn)其位置所在,然后出手。好像西瓜紅和綠色的粽糖要比那姜黃色更香甜涼爽似的。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童年于我已是遙遠的夢,然而于夢中追尋那逝去的年華,才更加令人陶醉吧。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六日于溫州鹿城
- 紅纓帽挈手里走:甌語,原指衙門做老起,紅纓帽挈手里走。此比喻老三老四之意。
- 吃糕兒恁吃吃爻:甌語,意思是很容易,很便當(dāng)。
- 心頭燙起面火蓬起:甌語,句意本有三重境界,此指做某事做的極不順心,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