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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奠定詩名的《鳳翔八觀》|

也無風雨也無晴:蘇東坡的詩詞與人生 作者:史良昭 著


| 奠定詩名的《鳳翔八觀》|

提起田居詩會想到陶淵明,提起相思言情的七律則會想到李商隱,詩人在某一題材或體裁上取得杰出的成就,便會被尊為這一門類的不祧之祖。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將這種情形形象地稱為“獨家專利”,并認為韓愈、蘇軾的賦詠古物的七古都算得開了一門。蘇軾晚出,而能在這一門上變“獨家專利”為兩家專利,實質上更不容易。奠基的作品,便是嘉祐六年(1061年)在鳳翔簽判任上作的《鳳翔八觀》。這是由八首七古和五古合成的組詩,分詠石鼓、王維吳道子畫、真興寺閣等八處當?shù)氐奈奈锕袍E?!鞍擞^”到南宋末已經七零八落,虧得蘇詩為它們保留了永久的風采。

讀這組詩,有兩點是首先值得注意的。

詩人作詩千姿萬態(tài),其實卻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寫給自己看的,另一類是給別人讀的。前一類也可說是不折不扣的自娛詩,因為滿足創(chuàng)作欲便是詩人一快,因而我們能夠讀到《八月九日晨興如廁有鴉啄蛆》(梅堯臣)《余病痢醫(yī)者誤投參芪遂至大劇》(袁枚)的這一類題目。后一類則負有使命,小至指定的對象(如酬贈),大至風動天下,甚而在空間外還希望突破時間,要對千秋后人負責,所以這兩者之間,便有如日記與著述般的區(qū)別,前者一般較平易、自然,后者則常刻意為之。相形之下,讀者對后者的移情作用要求也更高些,好比聽到人家屋里的歌聲容易陶醉,而對歌星登臺演唱卻容易苛求一般。《鳳翔八觀》的寫作意圖在小序里說得明白無誤:“作詩以告欲觀而不知者”,屬于后一類,這是值得注意的第一點。

大詩人多杰作,常常是接二連三,有時真使人相信天下才共一石讓他們獨占了八斗。這固然因為才情不同尋常,但也有“地勢使之然”的關系。人們在生活中總是努力扮演與地位相符的角色,成名的詩人便容易有構造力作的使命感與居高臨下的習慣。蘇軾當時僅二十六歲,在此以前雖與父兄作有《南行集》,但才名彰而詩名未著。然而在《八觀》詩中,毫無懼色,儼然以第一流詩人自命,借用組詩中的一句,“筆所未到氣已吞”。這是值得注意的第二點。

注意了以上兩點,我們便能明白詩人在《鳳翔八觀》中的刻意創(chuàng)新,也便能懂得這組詩精彩和成功的原因。

首先,詩人在詠物摹形的同時,極注意傳神,讓讀者于視覺形象外獲得心領神會。《鳳翔八觀》中有一首記維摩詰的塑像,是唐代雕塑家楊惠之的作品。維摩示疾,文殊問病,是著名的佛經傳說,這座維摩像的古塑,便有“病骨磊嵬如枯龜”的外形。詩人卻先從《莊子·大宗師》的一則寓言故事談起:“昔者子輿病且死,其友子祀往問之?!弊虞洸〉貌惠p,雞胸駝背,全身佝僂,面頰直縮到肚臍的部位,卻還是跌跌撞撞地跑到井邊照鏡子,感嘆造物偉大,給了自己這副尊容。由病子輿過渡到病維摩,便見到“至人外生死”的本質。隨后用了一組對比:“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弊蠲畹氖桥R尾的一句“時有野鼠銜其髭”,則不僅“病”,而且“殘”了,維摩在病容下的神氣卻栩栩如生地現(xiàn)了出來。

其次,詩人有意講求章法上的開闔變化。《真興寺閣》:“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边@是極寫樓閣之高,以致縱目所見,迷茫一氣,側耳而聽,音響難辨。這幾句在氣象上雖不及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雄大,但視覺結合著聽覺,“漠漠”“浩浩”四字中還可體現(xiàn)出心蕩神搖的恍惚狀態(tài)。接下去故意設問:“此閣幾何高?何人之所營?”復從寺中懸掛的畫像引申了寺閣的營建者宋初中書令兼鳳翔節(jié)度使王彥超。詩筆轉而描繪他的威武魁偉,“鐵面眼有棱”“身強八九尺”,從而得出了“與閣兩崢嶸”的結論。由閣而人,由人而閣,互相映襯,相得益彰,這種在章法上的回旋起伏,造成了“以健勝”(陳衍《宋詩精華錄》本詩評語)的強烈效果。

第三,詩人還有意識地在組詩中從意境上推陳出新,例如《秦穆公墓》使用了翻案的手法。秦穆公是春秋時期秦國的一位有為的國君,但他臨終時竟用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包括子車氏的三個很有才干的兒子,當時人稱為三良。《詩經·秦風》的《黃鳥》詩,便反映了這次殉葬事件,所謂“臨其穴,惴惴其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蘇軾在詩中卻認為,秦穆公能不殺秦晉殽之戰(zhàn)中的敗將,“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今人不存殺身感報知己的古風,可見“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把古人題目翻了個身來為今用,在立意上是新穎的,不過結論總有點驚世駭俗。弟弟蘇轍的和詩便表示異議:“詩人尚記臨穴惴,豈如田橫海中客?……三良殉秦穆,要自不得已?!弊佑赏绺绯凑{,這是僅見的一回。

認真追究起來,詩人這里的翻案也并非毫無根據(jù)?!饵S鳥》詩鄭玄的箋,就有“自殺以從死”“亦得其所”的說法?!稘h書·匡衡傳》注,說是秦穆公與三良飲酒,約定“生共此樂,死共此哀”,三良許諾,“公薨,皆從死”。潘岳《寡婦賦》,也說“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損生而自引”。不過這只能作為談助,詩人標新立異之時,原不曾想到去考訂歷史的。三十年后東坡作《和陶詠三良》詩,開宗明義便說“此生太山重,忽作鴻毛遺,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又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折,不消說也是為了詩作創(chuàng)新的需要。胡仔以為是“晚年所見益高”(《苕溪漁隱叢話》),王應麟以為說明“前輩學識日新日進”(《困學紀聞》),這樣的理解就未免流于偏執(zh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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