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早晨,克雷頓夫婦絲毫沒有恢復(fù)體力、振作精神,但是黎明的到來仍然給他們帶來了強烈的精神慰藉。
剛剛吃完簡單的早飯——咸豬肉、咖啡和餅干,克雷頓就開始著手建房子。因為他深深地意識到,只有筑起高大結(jié)實的圍墻,把他們和叢林中的生活完全隔絕開來,夜晚才有平安無事的希望,他們的心理上也才可能得到安寧。
這是一項艱苦卓絕的任務(wù),盡管他要修建的只是一間小房子,整個工期恐怕也要耗時大半個月。他選擇直徑六英寸的小圓木做修建房子的材料,又在地面幾英尺下挖了很多黏土,用這些黏土把圓木間的縫隙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他還用從海灘上撿來的石頭,在房子的一頭砌了一個壁爐,在壁爐的縫隙里也抹了很多黏土。房子建好之后,他又在墻壁外面抹了一層四英寸厚的黏土。
他在敞開的窗口上橫豎各放了一排直徑為一英寸的細(xì)樹枝,這些排列整齊的樹枝編成了一個結(jié)實的柵欄,足可以抵擋一頭強健有力的野獸。這樣一來,他們就有了良好的通風(fēng)條件,既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不必為小木屋的安全擔(dān)心。
他在A字形的屋頂上,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層小樹枝,樹枝上面又覆蓋了許多叢林里生長的茂盛的野草和寬大的棕櫚樹葉子,最后,他又在葉子上面抹了一層黏土。
小屋的門是用先前他們裝行李的箱子的木板做成的,他釘了一層又一層,而且每一層都和下面那層木板的方向相互交叉,直到最后,一塊三英寸厚的龐然大物終于誕生了。望著這個厚重結(jié)實的大家伙,夫妻兩個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時候,克雷頓遇到了一個最大的難題,他沒有辦法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這扇體積可觀的房門裝到屋子的墻上。不過,經(jīng)過兩天的辛苦勞作,他終于用堅硬的木材成功地制作了兩個結(jié)實的鉸鏈,然后把門安裝到鉸鏈上,這樣開門關(guān)門就方便多了。
屋頂剛一蓋好,他們就搬了進(jìn)去,然后粉刷墻壁,做些掃尾工作,夜里睡覺的時候,他們把箱子壘起來頂住屋門。這樣,一個相對安全,也比較舒適的家終于建成了。
相對修建房子而言,做床、椅子、桌子和書架這些東西,就容易多了,因此,到第二個月月底,他們就已經(jīng)安頓停當(dāng),除了縈繞在心頭的對野獸襲擊的恐懼和與日俱增的寂寞之外,似乎沒有什么不舒服或者不快樂的事情了。
入夜時分,體積碩大的野獸在他們的小木屋四周號叫著、咆哮著,但是,任何人對經(jīng)常重復(fù)的吵鬧聲都會漸漸適應(yīng)的,因此,他們很快就不在乎這些豺狼虎豹凄厲的吼聲了,每晚,他們都可以安然入睡。
有三次,他們看見了頭一天晚上見到的那個巨大的有點像人的身影,但是,那影子在遠(yuǎn)處忽隱忽現(xiàn),他們沒有辦法分辨出那到底是人還是野獸。
四周那些羽毛華麗的鳥兒和身手敏捷的小猴子與這兩位新結(jié)識的朋友漸漸地熟悉起來,顯然,以前它們從來沒有見過人,所以最初它們是懷著恐懼之心的,一旦這種擔(dān)心煙消云散,它們便在叢林和荒原野生動物那種好奇心的驅(qū)使之下,越來越接近它們的新鄰居。因此,不出一個月,有幾只大膽的小鳥就敢飛上克雷頓夫婦友好的手心,接受他們提供的食物。
克雷頓打算再建幾間房子。一天下午,他正在干活兒,看見一群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們尖叫著,穿過叢林,從對面山岡上跑了下來。它們一邊狂奔,一邊回頭惶恐地張望著,一直跑到克雷頓跟前才停下腳步,它們神情緊張、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在警告他危險即將降臨。
他終于看到了那個令小猴子們心驚膽戰(zhàn)的家伙——它正是偶然從克雷頓和妻子眼前疾馳而過的那個外形像人的野獸。
那家伙半直立著身子,穿過叢林向克雷頓走過來,它不時把握成拳頭的手背拄在地上,幫助自己行走,——這是一個體積龐大的類猿,它一邊朝前走,一邊發(fā)出低沉、刺耳的咆哮聲,有時候還像狗似的大叫幾聲。
克雷頓此時離小木屋還有一段距離。原來,為了修建新房子,他特意來到叢林深處打算物色一棵理想的大樹。連續(xù)幾個月風(fēng)平浪靜。白天,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什么危險致命的動物,于是便漸漸地放松了警惕,竟然把步槍和手槍都留在了小木屋里?,F(xiàn)在他看見這只巨猿踩倒灌木叢,徑直向他走來,而且巨猿來的方向正好切斷了他的逃路,克雷頓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只覺得一陣戰(zhàn)栗順著脊梁骨傳遍了全身。
他心里清楚,想要在這只兇猛殘暴的怪物面前死里逃生,單憑一支斧子是不大可能的——還有愛麗絲。哦,上帝!他想,愛麗絲該怎么辦呢?
不過,跑回那間小木屋還有一線希望。于是,他回轉(zhuǎn)身,一邊向小木屋拼命奔跑,一邊大聲叫喊,讓妻子趕快回屋關(guān)上那扇厚重的門,以防巨猿從那兒切斷他的退路。
格里斯多克夫人此時正在離小木屋不遠(yuǎn)的地方坐著,聽見丈夫的叫喊聲,她抬眼一望,正好看見那只巨猿,它雖然體積龐大,行動笨拙,但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撲了過來,想要阻斷克雷頓的逃路。
她壓低嗓門兒叫了一聲,一躍而起向小木屋沖去,進(jìn)屋的時候,她回頭瞥了一眼,這一瞥嚇得她靈魂出竅。她看見那個巨獸截住了自己的丈夫,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雙手握著那把斧頭,準(zhǔn)備在最后時刻,與那只狂怒的野獸做殊死的搏斗。
“快關(guān)上門,從里面把門閂住,愛麗絲!”克雷頓大聲喊道,“我能用斧子結(jié)果了這個家伙!”
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正面臨著一場慘死,她也明白這一點。
這是一只體形龐大的公猿,大概有三百多磅重。一雙靠得很近、令人作嘔的眼睛在又粗又硬的眉毛下閃著兇光,它在獵物面前稍停片刻,猙獰地咆哮了一聲,露出可怕的犬牙般交錯的巨齒。
從這頭巨獸的肩膀上面望過去,克雷頓看得見自己的小木屋,屋子離這兒不到二十步遠(yuǎn)。這時,一陣恐懼傳遍他的全身,他看見自己年輕的妻子走出了小木屋,手里端著一支步槍。
她一向害怕武器,從來碰都不敢碰一下槍,但是,現(xiàn)在她卻像一頭無所畏懼的母獅保護自己的兒女一樣,向那只巨猿勇敢地沖了過來。
“快回去,愛麗絲!”克雷頓大聲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回去!”
但是,她根本不聽丈夫的勸誡,就在這時候,巨猿撲了上來,克雷頓再也說不出什么了。
他舉起斧子,使出渾身的力氣向那頭猛獸砍去,然而那個力大無窮的畜生伸出一雙可怕的大手緊緊地抓住斧子,然后把它從克雷頓手里奪了過來,用力一扔,斧子落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伴著一陣可怕的咆哮聲,巨猿撲向這個手無寸鐵的犧牲品。但是,它的鋸齒獠牙還沒有咬到克雷頓那令它垂涎已久的脖頸,耳畔就響起了一聲刺耳的槍聲,一粒子彈從巨猿的兩只肩膀中間射進(jìn)了它的后背。
這頭畜生把克雷頓掀翻在地,轉(zhuǎn)身向新的敵人撲了過去。受到極度驚嚇的愛麗絲站在那里,徒勞地想要再朝那畜生開一槍,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擺弄這種武器裝置,子彈上不了膛,她只能毫無意義地空扣著扳機。
幾乎與此同時,克雷頓重新站了起來,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想把那只巨猿從癱軟在地的妻子身上拖走,他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努力其實全然無用。
然而,他沒使多少勁兒,或者說他不費吹灰之力,居然成功地把那只巨猿拽了下來,只見那個龐然大物搖搖擺擺、晃晃悠悠地倒在了眼前的草叢里——原來巨猿已經(jīng)死了。那顆子彈果然不辱使命。
克雷頓匆匆查看了一下妻子,發(fā)現(xiàn)她身上沒有什么明顯的傷痕,他斷定這個兇殘的巨獸在向愛麗絲撲過去的一剎就已經(jīng)斷氣身亡了。
他輕輕扶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把她抱進(jìn)小木屋,過了整整兩個小時,她才恢復(fù)了知覺。
愛麗絲一開始說的那幾句話讓克雷頓摸不著頭腦?;謴?fù)知覺一段時間之后,她疑惑地環(huán)視了一圈小木屋,端詳了一遍屋里面的陳設(shè),然后,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說:
“哦,約翰,我們真的回家了,這太好了!我一直在做噩夢,親愛的。我還以為我們不在倫敦,而是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那兒有許多野獸要襲擊我們?!?/p>
“好了,好了,愛麗絲,”他撫摸著她的額頭,安慰她說,“再睡一會兒吧,別為那些噩夢擔(dān)驚受怕了?!?/p>
就在那天夜里,在那片原始森林旁,在那間小木屋里,一個小男孩兒誕生了,而此時,在小木屋的門前,一只豹子在仰天長嘯,山岡的另一邊,一頭獅子在低聲長吟,聲音回蕩在夜空中。
格里斯多克夫人再也沒能從那只巨猿襲擊的驚恐中恢復(fù)過來,盡管在孩子出生后她又活了一年,但她再也沒有走出那間小木屋,也沒有完全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并非身在英國。
有時候,她會盤問克雷頓,夜里那些奇怪陌生的噪音是怎么回事兒,還會問他,仆人為什么老不在家,朋友們都上哪兒去了,為什么她屋里的家具這么陌生、這么粗糙。盡管克雷頓不想向她隱瞞真情,但是她也還是無法理解丈夫的那些解釋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其他方面,她的神志卻是非常清楚的:擁有小兒子的快樂與幸福,丈夫?qū)λ冀K如一的關(guān)愛和呵護,使得這一年成了她無比幸福的一年,這是她短暫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克雷頓心里明白,如果妻子的神志完全清楚,她一定會被擔(dān)心和憂慮所困擾,因此,看見她這副樣子,他雖然內(nèi)心極度痛苦,但有時候他卻寧愿妻子這樣,因為她弄不明白眼前的可怕境況,也就免去了許多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
對于得救,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除非完全出于偶然。于是,他把不懈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想方設(shè)法美化那間小木屋。
他在地板上鋪了獅子皮和豹子皮。墻壁四周擺放了一排櫥柜和書架。他又在附近挖來黏土,自己制作了幾個奇形怪狀的花瓶,里面插上美麗的熱帶鮮花,又用竹子和茅草編成簾子遮擋窗戶。他還用自己極其簡陋的工具,完成了一項最艱苦的任務(wù):把木頭精心加工成木條,將墻壁和天花板鑲嵌一新,還給小木屋里鋪上了光滑的地板。
看到自己的雙手居然可以應(yīng)付如此陌生而又繁重的勞動,克雷頓常常驚詫不已。不過,他熱愛這種勞動,愿意為妻子和那個給他們帶來無限鼓舞的小生命而辛苦勞作,盡管兒子的誕生給他增加了百倍的責(zé)任,他們的處境也愈發(fā)顯得險惡了。
第二年,克雷頓又被那些巨猿襲擊了幾次?,F(xiàn)在,它們似乎經(jīng)常在這間小木屋的四周出沒,不過,由于克雷頓出門總是不忘隨身攜帶步槍和手槍,所以并不懼怕這些龐然大物。
為了加強防護,他又加固了木屋的窗戶,還在門上安裝了一個特制的木鎖。這樣,在他外出尋找野味、采摘野果的時候——為了保證家人的一日三餐,他必須經(jīng)常出去尋覓食物——就用不著擔(dān)心有野獸闖進(jìn)那個小小的家了。
起初,他站在小木屋的窗口就可以打到不少野味,但是后來,動物們漸漸地聰明起來,它們開始害怕,不敢靠近這間奇怪的小木屋了,因為這里會經(jīng)常發(fā)出可怕的、隆隆的槍聲。
閑暇時,克雷頓喜歡閱讀,他常常大聲讀書給妻子聽——這些藏書都是當(dāng)初準(zhǔn)備帶到他遠(yuǎn)在非洲、從未謀面的新家去的,其中包括許多幼兒讀物,如畫片書、識字課本、簡易讀本。因為他們先前就知道,他們的子女在回到英國之前,也該長到讀書識字的年齡了,所以這些都用得上。
其他空閑時間,克雷頓都用來記日記。他一直習(xí)慣用法語寫日記,在日記里,他把他們奇特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記了下來。他還把這個本子鎖在一個小金屬盒子里。
在小兒子出生一年之后的一天夜里,愛麗絲夫人平靜地去世了。她死得那么安靜,克雷頓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意識到妻子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
對于眼前處境的恐懼之感非常緩慢地襲上克雷頓的心頭,其實很難說清他當(dāng)時的情緒,他也許并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面臨的痛苦有多嚴(yán)重,也沒有意識到落到自己肩頭的責(zé)任有多可怕,他得照顧那個襁褓中的小東西——他的兒子。而那個小東西還只是一個吃奶的嬰兒!
他的最后一篇日記是在妻子死后的第二天早晨寫的,在日記里,他詳細(xì)地描述了那些悲慘的細(xì)節(jié),語調(diào)極其平淡,卻越發(fā)增添了故事的悲劇情節(jié),這語調(diào)散發(fā)著一股早已倦怠了的冷漠,這種漠然源自長期的痛苦與絕望,在這種漠然情緒的籠罩下,如此殘酷的打擊也不能喚起任何新的痛苦。日記是這樣寫的:
我的小兒子正在哭著向我要奶喝——哦,愛麗絲,愛麗絲,我該怎么辦?
約翰·克雷頓寫下最后這幾個字的時候,那只手便注定要永遠(yuǎn)握著筆了,他疲倦地垂下腦袋,兩只胳膊趴在桌子上,頭枕著胳膊睡著了,這張桌子是他特意為妻子做的,而妻子此時正一動不動地、渾身冰涼地躺在他身旁的那張床上。
很長一段時間里,除了那個小男孩令人憐憫的哀號聲,沒有別的聲音打破正午叢林中死一樣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