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曖昧的川端康成

反正都能飛 作者:李長聲 著


曖昧的川端康成

誰說話都有自己的腔調(diào),別人一聽就知道是你,這腔調(diào)若寫成文章,那就是你的文體。不過,援筆作文,往往都裝腔作勢,可能就弄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日本人愛讀村上春樹,他的文體有特色。他不愛拋頭露面,結(jié)果一露面就成為新聞,以致像作秀,搞什么戰(zhàn)略。前些日子電視上看見他走了幾步路,六十多歲的人了,把帽遮扣在腦后,便仿佛感受到他的文體。

有一個詩人,叫禰寢正一,也寫小說,《高圓寺純情商店街》獲得直木獎,他說:“讓我說,《聽聽風(fēng)的歌》真是‘咖啡館老板文體’。當(dāng)然不是說結(jié)構(gòu),而是說村上春樹的世界觀是咖啡館老板式的,文體也那個樣子了。不用說,文體的手夠得著的長度和那文體所能表現(xiàn)的世界相對應(yīng)?!睂τ谶@類說怪話似的批評,村上向來不以為然,早說過:“我的作品無論什么樣都具有一貫受文壇主流攻擊的體質(zhì)”,“這種體質(zhì)才是我作品的重要生命線”。雖然同屬于高度大眾社會的通俗文學(xué),可村上不欣賞川端,他說這也與他討厭諾貝爾獎意識有關(guān)。川端康成領(lǐng)風(fēng)騷,常登臺亮相,卻不愛談自己的作品。村上總躲在家里,躲到國外,但他像搞當(dāng)代美術(shù)的畫家一樣,一有機會就自我解說,或許他壓根兒不認(rèn)為粉絲們真能讀得懂他那些貌似平白的作品所寓含的深意罷。

小說家都擁有自己的文體。三島由紀(jì)夫華麗,谷崎潤一郎筆下多修飾語,但意思明晰,而川端康成的文體是朦朧的,更像是繼承了平安朝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很有日本味兒。讀川端小說一不留神就找不到主語了,例如《伊豆舞女》,中譯本有這樣一句:“我抓住繩梯回過頭來,想說一聲再見,可是也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頭”,其實川端寫的是:“我伸手抓繩梯回頭時,舞女要說再見,但還是作罷,再次只點點頭”。之所以“再次”,是承接上文:“舞女低頭注視著壕溝入海的地方,一言不發(fā)。只是我的話每次沒說完,就連連哈腰點頭?!?/p>

本來可以寫得更明白些,但川端康成偏要玩曖昧。翻譯他的作品比較難,或許這個難也正是川端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谷崎潤一郎在《文章讀本》中比較《源氏物語》的日語原文與英語譯文,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英文比原文精密,沒有意思不鮮明之處。不說也明白的事,原文就盡量不說了之,而英文即使是明擺著的事也要讓它更明白。”又說:日本文學(xué)家用片言只語暗示,促動讀者想象力,讓讀者自己來補充不足的地方,而西方的寫法是盡量把意思限制得狹小細(xì)致,一點都不許隱晦,不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所以,用日語作文,鐵則是“不要拘泥于語法”?!安淮罂紤]語法,努力省略為語法而添置的煩瑣語言,用心恢復(fù)為日語所具有的簡素形式,這是寫出好文章的秘訣之一?!保ㄟ@里說“恢復(fù)”,是因為上文說到初學(xué)者不妨?xí)呵野次鞣秸Z法作文)。中國人寫日語文章,常被日本人夸獎日語很標(biāo)準(zhǔn),其實從文學(xué)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這不算好話。

譯者應(yīng)該最了然原作的文體,但文體不是說譯就譯得出來的,起碼需要有模仿的才能。翻譯小說最好找與本人文體或文風(fēng)相近的,庶幾能得心應(yīng)手。什么樣小說都翻譯的譯者可能有七十二變的本事,也怕是最不可信。我這里說的是翻譯具有文學(xué)性的作品,至于一般的小說,特別是推理,“超譯”也無妨,或許那更適于推理也說不定。美國人賽登施蒂克從1954年開始翻譯日本文學(xué),第一個把川端康成的作品翻譯到歐美,為他日后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立下了頭功。這位賽兄把《山音》譯成英語時很有點為難,因為川端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使用一個詞,例如《蟬翼》篇當(dāng)中一連串七個“やさしい”。他搜索枯腸,把“やさしい”們變換成不同詞語,好似千手觀音的一些手里各有所持。大概中文跟英文一樣,一個詞翻來覆去不是好文筆,所以中譯本譯作“和藹”、“不錯”、“慈祥”,變化多姿。日本人對這樣的修辭卻看法不一。小說家大岡升平說:不怕重復(fù);同樣是小說家的五味康祐嘲諷川端康成在《雪國》里竟用了十九個“何か”,詞匯貧乏,缺乏漢文素養(yǎng),靠假名打馬虎眼。

可是我覺得,起碼像這個“やさしい”,川端康成是有意為之,因為這家人就是在說道老人信吾對兒媳婦菊子“やさしい”這事兒,乃至不由地懷疑,西方人對東方的修辭及文體到底能領(lǐng)悟到什么程度。又如《睡美人》:“六十七年的生涯里,江口老人當(dāng)然也有過和女人的丑陋之夜。而且,那樣的丑陋反而是忘不掉的。那不是姿容丑陋,而是來自女人的生的不幸扭曲。江口已到了這把年紀(jì),不想又增加一次和女人的丑陋相遇。來這家萬一有事,他就這么想。可一個老人要在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孩子旁邊躺一夜,有這么丑陋的嗎?江口不就是來這家尋求那衰老的丑陋之極嗎?”連用了六個“丑陋”,似乎也不必幫諾貝爾獎得主豐富詞匯,增添文采,就讓那江口老人“丑陋”到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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