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史》的世界(第三講)
王安憶
今天我們分析張承志的《心靈史》。我現(xiàn)在應該說明一下,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要分析幾部作品,我們只要分析幾部作品。在這些作品分析當中,我都是把它作為獨立的對象來分析的,我不研究作品和作家的關系,對于作家的背景材料,我不作任何介紹,這些對于我來說無所謂。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古是今,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我們怎么看他的作品。我就把他的作品作為一個獨立的東西來看。我還要解釋一下我為什么選擇張承志的《心靈史》作為我第一部要講的作品。我想那是因為《心靈史》是個非常非常極端的作品,拿它來作為我的理論的初步證明,非常合適。它幾乎是直接地描繪了一個心靈世界,它非常典型,用我們一般的話來說它極其典型。當我第一次要用一個比較完整的成熟的作品來敘述我的藝術觀點的時候,這個典型給了我較大的方便。我想它已經(jīng)非常鮮明地挑起了一個旗幟,就是它的題目:心靈史。它已經(jīng)告訴我們他的這部小說要寫什么,他就是要寫心靈??墒怯幸粋€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打開這本書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呢?你打開就看到一個伊斯蘭教的支教叫哲合忍耶的教史,張承志卻為這部書命名“心靈史”。這本書我不知道大家看過沒有,讀起來會感到很困難,因為它里面牽扯到非常多的歷史問題和宗教問題,而我覺得作為搞文學甚至一些搞人文的同學應該把這本書讀一下,我覺得它有非常大的價值。當這本書出來的時候,正是文學暗淡的時期,它帶來了光芒,大家可說是奔走相告。山東的作家叫張煒的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說文學搞到這個份上才有點意思。說明什么呢?說明這本書已經(jīng)觸及了一個文學的本質的問題。它非常徹底地而且是非常直接地去描述心靈世界的情景,它不是像將來我們會再分析的一連串的作品那樣,是用日常生活的材料重新建設起來的一個世界,它直接就是一個心靈世界。它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是一個可以使我們敘述和了解方便的東西。我為什么還是把它作為小說呢?拋開它的名字不說,它寫的是一部教史。有很多人否定它是一部小說,覺得怎么是小說呢,覺得很奇怪,根本無法把它作為小說的對象去研究。甚至于宗教局也出來反對,他們覺得它煽動了一種宗教的狂熱。就是說大家都不把它看作一本小說,可是我確實認為它是小說,后邊我會說明我的觀點的根據(jù),我說它為什么是小說。順便再說一句,這本《心靈史》并沒有在刊物上發(fā)表過,這也是比較少的情形。它是直接地出了一本書,就是說沒有找到一個愿意發(fā)表它的刊物。一般來說我們都是在刊物上先發(fā)表,然后再出書,但它沒有,這也看出它不被理解的遭遇。
《心靈史》有一個序言,題目叫《走進大西北之前》,這個序言很重要,可以幫助我們解讀這本書。一方面是解讀,一方面可以證明很多我們的猜測。它對于我站在這里向你們談這本書有兩點幫助,第一它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它就是在尋找一個心靈的載體,這使我更加有信心證明《心靈史》確實是個心靈的世界,它并不是一本教史。序言里面有一段話是這么寫的,非常激昂,它說:“我漸漸感到了一種奇特的感情,一種戰(zhàn)士或男子漢的渴望的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苯酉聛磉€有一句話,說:“我一直在徘徊,想尋找一個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終還是選中了西海固,給自己一個證實。”第二,序言還證實了我對作品的一個結論,就是關于《心靈史》這本書所構造的心靈世界的一個特征,這特征是怎么樣的呢?它說:“我聽著他們的故事,聽著一個中國人怎么為著一份心靈的純潔,居然敢在二百年的光陰里犧牲至少五十萬人的動人故事,在以茍存為本色的中國人中,我居然闖進了一個犧牲者的集團?!边@里面我們首先要有一個概念,這本書里充滿了對“中國人”的批判,它老是說“中國人”茍活,但是我們絕對不能這么狹隘地去看它,它絕對不是對某一個國家、某一個政體之中的人的反抗,它只是對一種普遍性的、在主流社會里的生存狀態(tài)的離異和自我放逐。所以我很怕對它的評價陷入一個非常政治化的、具體化的狹隘的批評中去,它的視野實在是非常廣闊的。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故事具有一種不真實性,這恰是心靈世界的一個重要特征。
從今天開始就來分析作品。我想我的分析方式是這樣的,首先我把這個故事以我的認識來敘述一遍,然后我要解釋一下,這個故事與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我不是強調它是一個心靈世界嗎?那我就要解釋一下這個心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而這個關系其實就是我們寫小說的畢生要努力解決的東西,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們畢生的努力方向就是要找到這種關系。
我想這個故事主要是寫哲合忍耶的歷史。我們現(xiàn)在完全撇開宗教,因為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不僅對伊斯蘭教,我對什么教都不了解,我只是從《心靈史》這本書里接受它所交給我的所有信息,我的所有分析都來源于這本書。我是絕對把它當作一本小說書來分析的。那么“哲合忍耶”是什么呢?從這本書中我知道的是什么呢?我知道它是伊斯蘭教的一個分支,這一個教派是神秘主義的,它在什么地方流傳呢?它的教民分布在什么地方呢?大西北,前面所說的西海固,非常非常貧困,貧困到什么程度呢?小說里有一句話描繪他們,就是“莊稼是無望的希望”。書里面寫到貧困的情景,一個小孩子到地里去挖苦子菜,一種野菜,他跑到地里,連挖開地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在苦子菜旁邊死了,當旁邊的人奔回來告訴他的母親,說你的兒子死了,餓死了,他母親怎么了?他母親正從左鄰右舍討來了一碗面糊糊,準備給她兒子吃的,一聽她兒子死在地里了,她接下來的動作是馬上把這碗面糊糊喝下去了。還有一個父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謀生打工,前途茫茫,全家都在送他,哭哭啼啼的,而這個孩子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心里一直在想他父親的包裹里面有一塊饅頭,一直在想這個饃,最后他到底是把這塊饅頭偷了。就這么一個貧苦的地方,寸草不長,非常貧瘠,這就是哲合忍耶的生存環(huán)境。在這種地方,人的欲望落在了最低點,是最適于信仰生長的地方。它有什么呢?只有信仰。人生的目的都是非常虛無的。那邊盛傳的一個故事就是千里背埋體(埋體就是尸體的意思),是說在一次教爭中,有兄弟兩個,弟弟關在監(jiān)獄里被打死了,然后這個哥哥花了十五年的時間,長途跋涉,歷盡艱辛,跑到監(jiān)獄里,把他弟弟的尸體偷出來,背著回家。白天背尸體的人不能走大路,只能藏在荒草叢中躲著,等到天黑以后上路,就這樣又走了十五年,把弟弟的尸體背回來,埋到拱北——哲合忍耶的圣德墓。為什么呢?為了把他弟弟送到真正的歸宿里去,這就是他們的信仰。哲合忍耶還充滿了神秘主義的精神。他們相信奇跡能夠發(fā)生的。小說里怎么描寫神秘主義這種所謂的蘇菲主義的產(chǎn)生原因呢?它說“這種肅殺的風景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殘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活不下去又走不出來的絕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滅了中國式的端莊理性思維”。于是,神秘主義來臨。他說的苦旱,是什么樣的呢?家里的富裕程度是以擁有幾窖水衡量的。他們挖地窖,把雪水鏟在里面,等雪水化了以后,全家一年的吃和用全都在這窖里了。所以誰家富裕,他家的窖水就多。哲合忍耶就是存在于這么一個生存絕境,遠離物質主義的俗世,精神崇拜便不可止擋地誕生和發(fā)展壯大?,F(xiàn)在我們大約可以看出哲合忍耶是怎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我們是否可以下這么一個斷言,就是絕對的沒有物質,絕對的沒有功利,絕對的沒有肉體欲望,絕對的反自然規(guī)律(因為一切自然規(guī)律都是推動著人們生產(chǎn),而在此地人們無能為力),因此是絕對地虛無,而且絕對地痛苦受罪,它和人的本性、本能都是背道而馳的,人的本性、本能總是趨樂避苦,總是趨向快樂,而避免苦難的,可是這里面苦難撲面而來,你躲都躲不開,你必須違反你的人性,要創(chuàng)造另一種人性的方式和內容,那就是受苦,受煎熬,流放,犧牲。
張承志怎么描寫這個世界呢?他給它兩句話:“他們熱愛的家鄉(xiāng)永遠是他們的流放地,他們的流血像家鄉(xiāng)的草木一樣一枯一榮。”這就是張承志給哲合忍耶家園的一個定義。這本書讀起來的時候,會感到困難,我勸你們不要太去追求里面的情節(jié)、人物,你們要注意它的文字。它的文字非常激昂,它是很好的詩歌,很華美,張承志一直追求美的文字,但這種美決不是空虛的,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所以當你一旦進入文字,便也進入了內容。
那么哲合忍耶的哲學內容是什么呢?就是有兩句話,一句話就是“伊斯蘭的終點,那是無計無力”。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這是一個非常茫然的終點。它第二句話叫“川流不息的天命”,好像接近循環(huán)論的意思,但是我不敢斷言,因為我對宗教確實沒什么研究,我現(xiàn)在所具備的所有認識都是從這本書來的,而我們今天只談這本書。另外就是這個哲合忍耶宗教有著非常非常嚴格的儀式,它的儀式非常簡單,但是它非常非常地嚴格,這個儀式叫打依爾。這個打依爾就是大家圍坐成一個圈子,中間是一張矮桌,一個專門的單子蒙著,上面燒著香,然后大家攤開了《穆罕麥斯》(《穆罕麥斯》是他們的經(jīng)書),然后開始念,必須經(jīng)過洗澡才能來念。只要說一個例子就能證明它的嚴格性,就是它永遠不中斷,如果哲合忍耶碰到了巨大的災難——滅教,譬如說同治十年,同治十年的滅教對哲合忍耶來說是非常非常慘痛的,大家全都潛入地下,無論是中斷多少年以后再坐到這里,就一代人一代人地回想,回想當時我們最后一次打依爾說到哪一頁上,再順著它往下念。所以它永遠不會中斷,它總是連著的,因為這個緣故,全國各地的哲合忍耶都是在同一天里讀著同一頁,因為每天規(guī)定是讀五頁。它永遠不會錯的,不是說今天你讀到這他讀到那兒。巨大的凝聚力,就是以打依爾這種形式造就的。
這本書的結構很奇怪,它不像我們通常所說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也不是第一卷、第二卷,它是用“門”。哲合忍耶的內部的秘密抄本的格式,一共是七門,就是人們通常小說里的七章,或者七卷,它是七門,每一門敘述了一代圣徒。它一共敘述了七代圣徒,從它的創(chuàng)造者到第七代,從無教到復興,幾起幾落,它一共是七代。我們簡單地把這七代圣徒敘述一下,基本上可以了解哲合忍耶的歷史,也就是這本書的我們所說的故事的情節(jié)是怎么樣的。
我想他們的第一代也就是創(chuàng)教人,他的名字叫馬明心。他不是如我們所了解的佛教的釋迦牟尼,是一個王族的家庭背景,他則是一個出身非常模糊的孩子,一個孤兒,沒父沒母的,童年非???。他九歲那年跟著叔父去尋找圣地,去到阿拉伯的世界,也就是伊斯蘭的真理家鄉(xiāng)。穿過大沙漠,涉過九條河流,到最后同去的別的親戚都失散了,只剩下他和叔父,一老一少就這樣跋涉在沙漠里,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也不識字,完全是憑著本能,后來的圣徒們所說的一種前定,他們喜歡用“前定”這個詞,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命運這樣的意思。就這樣茫茫然地尋找,最后他和他叔父也失散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好幾次昏過去又醒過來,但突然之間奇跡出現(xiàn)了,沙漠里有個老人過來送了他一串葡萄,然后就給他指點了一個方向,一個什么方向呢?一個也門道場,這是一個伊斯蘭教的蘇菲派的傳道所。他就順著老人的指點去了那個傳道所,在這個傳道所里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學習,非常用功,苦修了十五年。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了,他在路上花掉一年的時間。二十五歲的那一年,他們的導師就指點他要回到中國的甘肅,給他指定了一個方向,去傳道。然后他就回到了甘肅,就是那個我先前所描繪的極其窮苦的地方。馬明心他行的是一種苦修。他有一個教徒,窮得簡直沒法再窮了,有一天這個人的親戚遇到他,實在是看不過去,說我已經(jīng)夠窮了,你比我還窮,我們就帶你去化緣吧。這個親戚也是一個神職人員,是個阿訇,帶他募捐到很多衣服和吃的回來。馬明心知道后就非常憤怒,他說你要入我的教,你就不能這樣,最后他只能把東西全都退回去,送給窮人。所以這個教派和別的教派有一點不一樣,他不求施舍的,基督教講奉獻,和尚講化緣,而他們不,他們就窮到底算數(shù)。在此之前并沒有哲合忍耶,哲合忍耶是在馬明心手里逐漸形成的,他給予它的第一個,最基本的要義就是受苦受窮,他把人的肉體上的欲望約束到最低點。馬明心終生只穿一件藍色的長袍,羊毛長袍(因為“羊毛”這個詞在阿拉伯語里正好是“蘇菲”的意思)。他這個教義顯然是太適合生存在絕望的貧瘠之中的人們了,真是落到他們心坎上去了,他們用一句話來給它命名:這是我們窮人的教。在很短的時間里馬明心爭取到很多教徒,甚至于引起了教爭,這也是為他們此后的滅頂之災埋下了禍根。和他引起教爭的是花寺教派,花寺教派的圣徒也是和馬明心一起在也門教場里受洗禮,一起修行,但是這一個教派比較物質主義,它搜集財物,求布施,募捐,所以它積累起一定的財富,而且有文化積累,比如彩畫的創(chuàng)作,所以說比較貴族氣,慢慢它就脫離了受苦受窮的民眾。它的很多教徒都跟隨馬明心。逐漸馬明心就形成了自己的教派,自己的教徒,他的勢力就大了起來。他使窮人的心里有了一種安慰,饑餓的窮人得以在精神上富有起來,有了一點生存的勇氣。然而花寺教派畢竟是個比較大的教派,這個教派和清朝政府有一定的關系,所以說最后的結果是官府介入了他們的教爭。官府一旦介入后,就開始對馬明心教派進行彈壓。在乾隆四十六年一次大規(guī)模的血戰(zhàn)中,馬明心被捕了。馬明心被捕的時候,教眾簡直是瘋狂了,舉行了無數(shù)次起義,要求把馬明心放出來。最后,官府把馬明心押到蘭州的城門上面去,要斬首了。他的身影一出現(xiàn),下面滿滿的群眾全都瘋了,齊聲歡呼,叫喊,他包頭的白頭巾扔下去了,一下子就被下面的人分搶成絲絲縷縷。最后馬明心在城樓上被殺了。這就是哲合忍耶的第一代教主。
接下來是第二代教主,名叫平?jīng)鎏珷?,這是個尊稱,他們稱他為平?jīng)鎏珷?。他繼承馬明心的衣缽也是很神秘的事情,馬明心曾經(jīng)很微妙地對他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我的有些門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卻拿不起,僅僅只有這個人,他能夠拿得起,也能夠放得下,這個人現(xiàn)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兩三年后他也會知道他,人也將知道他。”這個宗教是非常神秘的,話都不直接說的,是用一種非常隱晦的語言來說的,而且非常符合他們那種前定的觀念。其時,平?jīng)鎏珷斪约翰⒉恢雷约涸诮邮軅魑?,但他心中有一種宗教的激情,所以說當有人向他傳教,要帶他走的時候,他不顧母親、妻子的阻攔,去一個官傳道堂,離他家鄉(xiāng)非常遠的一個道堂里做一個普通的教職人員,就是灑灑水,掃掃地,同時潛心于修煉。所有的宗教的任務都是怎么去和主接近,那么他這個平?jīng)鎏珷斣趺慈ズ椭鹘咏兀吭诘缊龊筮?,有一口井,他老在井邊坐著,坐著坐著他就能看見井里邊浮現(xiàn)起一個形象,他認為這就是主的形象。在哲合忍耶可歌可泣的歷史上,這名教主所經(jīng)歷的和他所擔任的任務以及他的結局就是一個隱藏。因為在馬明心被殺死的時候,哲合忍耶的力量已經(jīng)非常薄弱了,不可能像馬明心開創(chuàng)時候那樣四處都有他們的念經(jīng)僧,布道傳教?,F(xiàn)在不能了,平?jīng)鎏珷斔龅氖虑榫褪请[藏,他把自己隱藏起來,維持這一脈生息,把這一脈生息傳遞給下一個圣徒。他是一個傳遞火種的人。馬明心死后的數(shù)年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時期,一方面官府對哲合忍耶開始注意,視其為異端;另一方面,因為馬明心的死,激起教眾的反抗,不斷造反和起義,結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彈壓、血洗,整個形勢是非常惡劣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平?jīng)鎏珷數(shù)闹饕蝿站褪请[藏自己,而且他把自己隱藏得非常好。他曾經(jīng)有過一次入獄,在一次著名的底店慘案中。就在乾隆四十九年,清政府在底店實行了一次大屠殺,1268名十五歲以上男丁全部殺掉,剩下2500名兒童、婦女全給清官兵為奴,其中近半數(shù)流放到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到南方沿海這一帶。在這個背景下,平?jīng)鎏珷斎氇z了,但他也是悄悄的,沒有暴露哲合忍耶的身份,所以他又生還了。他在監(jiān)獄里除了忍受嚴刑拷打,還忍受著另一種更為殘酷的刑罰,這是種什么刑罰呢?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壯烈犧牲而自己茍活。哲合忍耶的最大理想就是犧牲,如果不能夠去犧牲,他就沒有價值,他存在沒有意義。所以平?jīng)鎏珷斒欠浅M纯嗟?,他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赴湯蹈火去犧牲,而他卻不能犧牲,為什么呢?因為馬明心把教傳給他了,他有責任,他必須把哲合忍耶的火種傳下去,這是他的任務,他不能忘記,他必須隱藏下來。他最終是病死的,就死在修行的井旁邊,幾十天的不睡覺。張承志對他的評價中有一句話是說得很悲壯的,他說:“由于命定的悲劇,圣戰(zhàn)和教爭都以殉死為結局,留下來的事業(yè)永遠選擇了心靈痛苦的生者來完成。”他把死者說成是幸福,而生者是心靈痛苦,就此我們可稍稍窺見這個《心靈史》的心靈世界的面貌。
然后就是第三代圣徒出世,第三代圣徒叫馬達天。這位圣徒維持大業(yè)的時間非常非常短,一共才六年,但是在哲合忍耶歷史上是很重要的,它是一個承前啟后的時期。這時候的哲合忍耶沒有公開的寺,沒有廟,沒有一個他們可以做禮拜聚集的地方,看起來哲合忍耶已經(jīng)完了,已經(jīng)被斬草除根了,但是有兩件事情表明哲合忍耶沒有死,還活著。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就是當平?jīng)鎏珷敳≈貢r,他們開始實行了一種新的規(guī)定,原來教徒們都是要留須的,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圣徒給予他們的圣形,很神圣的一種形象,而這一次大慘案,則正是被誣告為“耳毛為號”而以其標志捕殺鎮(zhèn)壓他們的。所以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另一方面是要把這種仇恨銘刻下來,他們從平?jīng)鎏珷攲⑺罆r,開始把須全部剃掉,光臉。在他們來講是很痛心的,因為把圣須剃掉了,所以他們稱作“剃須毀容”,他們覺得人的容貌就毀掉了,可他們必須這樣。這個“剃須毀容”是在馬達天的時代正式流行、保留了下來。第二件事情則是他們還在悄悄地做著打依爾,沒有地方,也不能公開號召大家,他們就立出一個暗號打梆子。在那些偏僻貧困的村莊里,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了梆子的聲音,千萬不要以為是在敲更,那是在召集教徒們去做打依爾。不能大聲地誦念,就默默地坐著。在馬達天的時期,這兩件事情證明著哲合忍耶沒有死。這一個教主是很謹慎、很忍讓的,他能委曲求全,看起來他比較軟弱。這時候比較平靜了,最殘酷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大家有點樂而忘憂,說咱們應該蓋房子,應該蓋寺廟了,沒有一個寺廟集合嘛。馬達天覺得這樣做太興師動眾了,會招來大禍,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因為呼聲非常高只能同意。大興土木造房子,果然驚動了官府,結果把馬達天抓進去了。馬達天的入獄,卻有一個美妙的民間傳說。是說在新疆那兒有一個人,他挑了兩個非常非常大的哈密瓜,從很遠的新疆就往甘肅過來了,一路上過了很多關卡,其中一個關卡的兩個清兵說,你這瓜那么好,能不能給我,他說不行,我有用,清兵說你這瓜要干什么,他說我的瓜要敬上,清兵說你的上是誰,他說我的上是教主,一下子就暴露了馬達天。這是個民間傳說,但哲合忍耶到今天為止好像更認可這個民間傳說。我覺得這個傳說反映了一種安定和平甚至興旺的背景,走那么遠的路,一個教徒,扛著兩只瓜送給馬達天。但是他給馬達天帶來的是厄運,馬達天被捕了。對馬達天的判決是流放,將他流放到黑龍江。他的十二個門徒,自愿地陪著他上路,帶著他們的家屬。于是壯烈的一幕誕生了。馬達天乘著木籠囚車,他的十二個門徒以及他們的家小步行尾隨著他走向了黑龍江。
第四代圣徒名為馬以德,因其歸真于四月初八故稱為四月八太爺。他是馬達天的長子,他在父親的流放途中,接受傳位。這一輩的光陰是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歷史上的第一個大發(fā)展時期,稱為“第一次教門的復興”。
馬以德是一個積極于行動的人,他四處奔走傳教,將失散的民眾再集合起來。由于前兩輩圣徒的隱忍,哲合忍耶保存了一定的人數(shù),這是他所以能集合起教徒的基礎。并且,因為血統(tǒng)的關系,他也具有先天的號召力。同時,為要使民眾更信任他是“真的”,他極其重視自身修養(yǎng),施行嚴格的苦刑。他強化了許多宗教細節(jié),比如說嚴格宰牲規(guī)定,哲合忍耶用于祭祀的雞羊牲畜,宰前必須拴養(yǎng)喂食保證潔凈與肅穆。他就這樣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進行復教,漸漸恢復了信仰,并且重新建立了完整的哲合忍耶體系,比如導師“穆勒什德”,地區(qū)掌教者“熱依斯”,村坊中的清真寺開學“阿訇”,教眾“多斯達尼”,這樣一級級的組織。他有所創(chuàng)見地把“打依爾”的形式化進日常的勞動,使真主與人們無時不在一起,無處不在一起。例如打麥的勞動,書中摘錄了一段史傳的原文:“在打麥場上,他們排成兩行,面對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齊齊地,把連枷打在地上,同時就高聲念‘倆依倆罕’。腳也隨著移動。另一行人又整整齊齊地打一天,同時念‘印安拉乎’。腳又動一動。”
馬以德為哲合忍耶做了許多富有建樹的工作,但同前三輩導師相比,他沒有得到那種完美的犧牲的結局。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壽寢善終的導師。如書中所說:“他沒有獲得殉教者的名義和光榮,而哲合忍耶獲得了全面的復興?!币源朔N觀念來看,馬以德則是以另一種方式作出了犧牲。
第五代尊師馬化龍,即十三太爺,可說是生而逢時,他經(jīng)歷了一個壯烈的時期。在這一個時期里,哲合忍耶的奮斗與犧牲是在前所未有的寬闊的背景之下,照張承志的話說,便是:“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痹谔教靽母锩校楷F(xiàn)了三位回族之子,這三人是云南的杜文秀,陜西的白彥虎,還有哲合忍耶的十三太爺。起義的烽火遍地燃起,回民如同潮水一般涌來涌去,潮起潮落,最終總是以犧牲為結局。同治年間金積堡的戰(zhàn)斗是一場殘酷的決戰(zhàn),據(jù)稱,清軍使用了“機關炮彈”,作者猜測大約是左宗棠用四百萬外債采買的歐洲新式軍火。這一場戰(zhàn)斗持續(xù)數(shù)年,城被圍困,饑餓中已經(jīng)有人相食者,并且時刻面臨著血洗的屠城之災。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三太爺自縛走出金積堡東門,請以一家八門三百余口性命,贖金積堡一帶回民死罪。在這株連殉身的三百余族人之中,卻奇跡般地保留了一條性命,那就是他的妻子,人稱西府太太。似乎也是一個神秘的前定,要為哲合忍耶留一線命脈。這位太太是一個漢人,在一次回民進攻武城時,十三太爺在逃亡的人群中,與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后來便娶了這女人,喚她作西府太太。當哲合忍耶退守金積堡時,十三太爺對她說:“你把所有傳教的憑證都帶上,金積破了,你就說,當年是我依仗勢力霸占了你?!弊詈?,西府太太果然被釋放,她帶走了八個箱子,其中有四個傳教的“衣扎孜”——衣缽。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左宗棠下令,將十三太爺提出官營,凌遲殺害?!笆珷敗边@個尊稱,便是由正月十三日殉教的日子而來。至此,十三太爺在獄中整整受酷刑折磨五十六日。從此,當教徒念詞到“萬物非主,只有真主”這一句時,要連誦五十六遍。同時,“同治十年”也成了一個教內的代詞,專指災難的極限。而你們要注意,這恐怖血腥的一門,卻被張承志命名為“犧牲之美”,他極其激昂熱烈地書寫這一篇章,使人感覺,一個被壓抑幾輩的理想,終于到了實現(xiàn)的時候。我們從中可以了解《心靈史》的心靈世界的內容。
第六代圣徒馬進城,尊稱汴梁太爺,是在死后被追認教主的。他是馬化龍第四子的兒子。同治十年,他只七歲,跟隨受株連的族人走上流放的道路。他們是走向北京內務府,在那里將接受閹割的酷刑,再發(fā)往邊地為奴。當流放的隊伍走到平?jīng)鰰r,有官吏有心想開脫他,問他究竟是不是馬化龍的孫子,他一連三遍回答:“我就是馬化龍的孫子!”此時此刻,他便不可脫卸地承擔了他的命運。有一位在北京做官的教友,多方設法,到底無法使他免受閹割。后來,只能設法使他來到汴梁,在一個姓溫的滿人小官吏家做仆人,免于流放邊地。溫家待他很仁厚,甚至讓他與自家孩子一起讀書,在他死后,還為他縫了一件袍子送終。這是一個沉默而短命的少年,據(jù)溫家的子侄說,他夜間不睡覺,不知在做什么。他的經(jīng)名為西拉倫丁,阿拉伯文中意即弦月,是轉瞬即逝的新月。他身體衰弱,且心事重重,但卻不肯從他的命運中脫逃。
哲合忍耶稍事養(yǎng)息之后,曾由西府夫人策劃并實施過一項營救的行動。西府夫人乘一輛騾車進城,讓一名教徒去溫家?guī)?墒钱旕R進城走到騾車前,一見是她,轉身就走,營救就此落空。為了在暗中保護照顧他,哲合忍耶在溫家附近開了一個小店鋪,每見馬進城進店,便把一疊錢放在案子上,他有時全部拿走,有時只取幾枚。過了幾年,他不再來了,人們便知道他死了。這是光緒十五年,馬進城二十五歲,是一代受辱受難的教主,張承志寫道:“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僅有了血而且有了淚?!彼€寫道:“由于他的悲劇故事,哲合忍耶終于完成了犧牲和受難兩大功課?!边@就是在他死后追認的教主馬進城對哲合忍耶的貢獻與作為。人們至今沒有忘記他默默承受苦難的日月。如今,每年都有從各處山溝走出來的哲合忍耶回民,走進開封,當年的汴梁城,在人聲鼎沸的公園里,找一個地方,跪下,脫了鞋,點香,致禮,誦經(jīng)悼念,然后,摘掉頭上的六角白帽走進人群。哲合忍耶是在第七代教主馬元章,即沙溝太爺?shù)墓怅幚锊饺肓私贰T谕文觊g的起義中,云南東溝出了一個叛徒,名叫馬現(xiàn),率領清軍滅了大東溝。東溝寨子里有一條七里長的地道,一位回民將領便由此實施了出國逃離的計劃。馬元章就是在此逃離的行動中,換了漢族裝束,率領親從們成功地逃出的一例。從此教內便有了著名的故事:“十八鳥兒出云南。”十八是指當時馬元章正是十八歲。出了云南,再出四川,最后進入張家川谷地,開始了復教的大業(yè)。在汴梁開店保護馬進城的,也是他,他一共守了十三年。同時,他還主持營救馬化龍家族的另一名男孩馬進西,在流放途中,打死解差,背著孩子穿過青紗帳,渡過黃河,最終在杭州藏身。就這樣,馬元章以張家川一隅為根據(jù)地,悄無聲息地在一切哲合忍耶舊地展開了秘密的復教活動。他壯大了勢力,以他的權威,將這個見慣鮮血的被迫害教派勸導上和平的宗教道路,使之發(fā)展到了它的全盛。它謹慎地對待外界,虔誠于蘇菲功課,嚴格教派組織,與官府達成默契禮讓,雙方放棄暴力。此時馬元章在張家川道堂,可說廣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來客。而在這盛世的頂點,便是震驚西北的“沙溝太爺進蘭州”。在一篇教文《進蘭州》里,描繪了這個壯麗場面:“官員百姓上萬人,眾人踏起的塵土遮蓋了太陽的光輝。”
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一門中的微妙的矛盾。張承志在以極大的熱情寫下馬元章的業(yè)績和哲合忍耶的盛況時,他并沒有忘記對馬元章向官府的妥協(xié)作一點辯解,他寫道:“哲合忍耶可以放棄暴力但決不放棄自己對于官府的異端感?!彼矝]有忘記在這民國初年的政府,也許是將哲合忍耶作為排滿反清的盟友而接納了他們。但他還是強調:“這里確實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庇谑?,不管怎么著,張承志是不能放棄進蘭州這個宏大的場面,它使張承志的心靈世界有了最高揚,用他的語言說,就是“上限”的景觀和完成。一句話:“人道,就這樣頑強地活下來了?!爆F(xiàn)在,我想我可以回答先前的那個問題,就是這一部徹頭徹尾敘述教史的書為什么不是歷史,而是小說。我的理由有這樣幾條。
第一,是因為作者處理歷史這一堆材料的偏狹的方法論。如張承志自己坦言的:“正確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彼裕纸又f:“我首先用五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nóng)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彼J為這是歷史學的前提,并且強調這在學院里是不被認可的,從而,確立了他反學院的立場。他提出,真正的歷史學,“它與感情相近,與理性相遠”。他強調對待歷史應以感性的、個人的、心靈的方式,他甚而更進一步地否認“歷史”這門學科,說:“回民們在打依爾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著我,使我不至于在為他們書寫時,把宗教降低成史學?!蹦敲此麑ψ诮痰亩x是什么呢?“宗教是世界觀,更是人,人性和人的感情的產(chǎn)物?!蓖瑫r,我們也已經(jīng)看到,張承志在《心靈史》中正是這樣言行一致地,將他情感的方式貫徹到底。
第二,是他極其個人化的價值觀。講述完這七門教主的歷史,我們大約可以基本了解張承志的這個心靈世界的內容,那就是對犧牲的崇尚,對孤獨的崇尚,對放逐世俗人群之外的自豪,以異端為自豪,以與主流世界疏遠甚至對立為光榮……這使他選擇了被稱為“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為他小說的故事。并且,使他醉心的場面都是犧牲。他將哲合忍耶的魂定為“悲觀主義”,他還將哲合忍耶的信仰的真理定為“束海達依”,就是“殉教之路”。哲合忍耶的被彈壓,被排斥,所占弱勢位置都是被賦予強烈的精神價值?!笆痔嵫氯鍪诌M天堂”——是為其最肯定、擴張、發(fā)揚的情狀。他在哲合忍耶的歷史上寄托了他純精神化的價值觀,完全無視無論歷史也好,宗教也好,其存在的現(xiàn)實內容,他說:“幾十萬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從未懷疑自己的魅力,他們對一個自稱是進步了的世界說:你有一種就像對自己血統(tǒng)一樣的感情嗎?”
《心靈史》所以是小說的最后一條理由是由敘事者——“我”的存在而決定的,我寧可將“我”看作是一個虛構的人物。這個“我”,不僅講述了哲合忍耶的故事,還講述了他講故事的情景。他雖然筆墨不多,但卻沒有間斷刻畫描繪“我”。他描繪“我”是“久居信仰的邊疆——北京城里的我”;“我偏僻地遠在北京”,等等,都是將“我”描寫成一個邊緣人,然后如何走入信仰的中心——哲合忍耶。這就是在關于哲合忍耶的全部敘述之后的敘述,也就是“心靈史”命名的由來。
現(xiàn)在,我想我已經(jīng)說明了我的理由。那么,大約我們也可以了解,《心靈史》的心靈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是怎么的一種關系,我以為是一個較為單純的關系。哲合忍耶幾乎原封不動地成為創(chuàng)作者的建筑材料,而終因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性而遠離現(xiàn)實,成為一個不真實的存在。我的“不真實”里絕對沒有貶義,如同以前說過的,它是心靈世界的特質。
原載《小說界》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