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識綺羅香
許冬林
依稀是16歲,騎著父親的前面橫有大杠的自行車,去江邊的長街,只為了看一件白色的裙子。一路上,柳枝拂拂,蟬鳴如沸,也顧不得停下來歇息。到得長街,尋一處無人的街角,將一臉的汗水擦掉,理理衣衫,按一按砰砰的心跳。然后,故作平靜而悠閑地逛街,裝作不期而遇了那件白裙子。
那是一件白色半身裙,若上身,應該長及腳踝。我是一次和堂姐上街買學習用品,偶然看見,它掛在一家服裝店的正面墻上,位置已經(jīng)顯示了它的不同尋常。白裙子像是用上等白絲紗做的,裙擺鑲有一圈蕾絲,若能穿上,我想我頃刻間會變成一個幸福甜美的公主。我眼熱心熱,也不敢向賣衣服的人提出要拿下來試試,只怯怯問她多少錢。25塊,最低也要22塊,低于這價就不要問了!賣衣服的女人瞟了我一眼,看我是個孩子,想也是口袋空空,愛理不理地簡單應付,大約與我還價的心都沒有。我彼時只有十二三塊,還差了一大截,不敢再問,目光被粘在裙子上,遲遲不舍得走。
心里想著回家好好攢錢,也許到下個星期,那裙子的價格會再跌下一截來。攢了六七天,私房錢沒漲,再去看裙子,裙子也沒跌價。日暮時分,一個人在人影稀稀的長街上,滿懷悵惘地推車回家。我心里知道,那個夏天,我是買不起它了。她是為有錢人家的女兒而準備的。那就看看吧,只要那件裙子還沒被賣掉,我就可以來看她。跑過了好幾趟,怕店家認出自己來,再去,我便推著高大笨重的老式自行車,從店前緩緩走過,轉過頭,看它高掛在店堂上方。來一趟,去一趟,我至少可以看兩次?;丶曳谧雷由峡磿?,只覺得有一件白白的裙子在遠方飄拂……一個夏天,就那么因為一件裙子而寂然薄涼起來。
有一次,聽蔡琴的歌《未識綺羅香》,那種淡淡的憂傷、淺淺的委屈以及一種隱約的漂泊感,綿綿渺渺覆蓋了我一個午后的光陰。歌聲里,不覺想起這樁少年時候的事。這首歌曲出自唐詩《貧女》,作者是秦韜玉。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聽著蔡琴的歌,讀著古詩里貧女的幽怨心聲,想著自己的少年時光,素淡單薄的未識綺羅香的時光。一時間,感慨萬端。其實,何止綺羅香未識,還有鋼琴未碰過,芭蕾舞未跳過,大劇院里的歌劇未現(xiàn)場欣賞過……人在時光的低處,在世界的低處。想起來,舌尖依然有微微的苦澀泛起。
有一次出門旅游,坐在身邊的女友是城里長大的孩子,我們說起彼此的童年,說完,我忽然心底無限歡悅感動。我忽然慶幸自己有一個鄉(xiāng)村長大的童年,感謝上蒼安排一件在我少年時候出現(xiàn)的卻沒有買起的白裙子,感謝那些曾經(jīng)的失落、苦澀、悵然……她在城里的少時歲月,有幼兒園,有大工廠,有《唐詩三百首》……我呢,未識綺羅香,卻識得了草木香,識得花香泥也香。夏日里爬到桑樹上摘桑葚吃,雨后在門前撒鳳仙花的種子,花開時揉取花汁染指甲。踏著露水珠子在田埂上放鵝,鵝長得好快,心里沉沉揣滿歡喜,因為賣掉鵝,開學的學費以及平時的零花都有了保障。清晨田野上的大喇叭上在播放黃梅戲,自己跟著哼唱,《誰料皇榜中狀元》《到底人間歡樂多》……許多黃梅戲唱段都是那時學會。
如今,我一個月的收入夠買好幾件綺羅的衣裳,家中衣櫥里也掛滿長長短短的白色裙子,回憶往事,苦澀之中,再咀嚼一番,竟有深深淺淺的芬芳和甜蜜。是啊,那時未識綺羅香,如今卻從中體悟到了歲月長歲月香。
我想,人生的開場大抵有兩種。一種是晴空麗日里開始就站在高處,端的是看盡風光,后面卻是漫長的下山的路,越走越暗,越走越低。我們當然欣賞另一種,人生之初是山谷濃蔭里一條涓涓清瘦的細流,道路蜿蜒險窄,但只要篤定地走,就能走出深林,走向平原與大河。人生越走越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