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與命子
——陶淵明的仕隱之謎
范子燁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一聲“歸去來”,華夏詩史的長空千古傳響。但如果要真正理解這深情的呼喚,就必須充分了解陶淵明與晉宋政局的關系?!端螘肪砭攀短諠搨鳌罚?/p>
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復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zhí)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郡遣督郵至,縣吏曰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奔慈战庥【R去職,賦《歸去來》。
無論何時何地,辭官歸隱對每個知識分子來說都屬于重大的人生選擇。束帶面見上級長官,在晉宋時代是通例,陶淵明為何感到如此難堪?這能構成他辭官歸隱的理由嗎?我們再讀《陶淵明集》卷五《歸去來兮辭序》的相關自述: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一,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為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媿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這段序文意在表明:(一)做官是為了解決生活的困難,掙點錢花,因為他實在是太窮了。紀伯倫說:“最高超的心靈,也逃不出物質的需要?!?sup>我們姑且這樣理解陶淵明。(二)出任彭澤令是自己主動求官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他托了族叔陶夔的關系向“諸侯”求情。按照現(xiàn)在的干部選拔制度,這種“走后門”的行為屬于違法亂紀。所以從表面看,陶淵明此舉實在未免俗氣,與其不愿束帶面見督郵并因而辭官的血性之舉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但令人詫異的是,詩人居然坦誠地公開了自己謀官謀位的行為,所以其中必然另有隱情。(三)之所以請求做彭澤縣令,是因為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剛剛停止,天下還不太平,自己不愿遠離故土,而彭澤縣離家鄉(xiāng)潯陽比較近。(四)做縣令的好處是可以利用公田種糧食釀點酒喝。(五)當官畢竟是違背自己本性的,所以感到不舒服。(六)正好趕上妹妹(嫁給武昌程氏,所以稱為“程氏妹”)的喪事,所以就“自免去職”了。(七)“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表明在他擔任彭澤令期間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至于督郵下來巡視的事他根本就沒提。我們仔細審視詩人交代的這些情況,可以肯定其所述辭官歸隱的種種理由都很難成立。試想:如果上級領導下來檢查工作就辭官,如果自己感到行動不自由就辭官,如果有親人去世需要奔喪就辭官,天下還有官嗎?事實上,我們看陶淵明在擔任彭澤縣令期間的表現(xiàn),可以發(fā)現(xiàn)與其說他是在做官,不如說是在表演,尤其是和太太商量種地的事,沒有他本人的廣泛宣傳,他人如何得知?如何能夠進入歷史學家的筆下?我們不妨對比一下《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
及文帝輔政,籍嘗從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钡鄞髳?,即拜東平相。籍乘驢到郡,壞府舍屏鄣,使內外相望,法令清簡,旬日而還?!劜奖鴱N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
顯而易見,陶淵明之求為彭澤令與阮籍之求為東平相非常相似,可能都有政治上的寓意。陶淵明的《命子》詩對我們認識這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研究中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古直(1885~1959)的過程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日本著名漢學家斯波六郎(1894~1959)撰寫的《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補正》一文。斯波氏素以《文選索引》一書馳譽學林,對他的這篇文章我自然也不敢小覷。尤其是該文所揭示的陶淵明《命子》詩的部分用典情況,對我們了解和理解陶淵明的生平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最近,我兩次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建所60周年·日本大東文化大學創(chuàng)立90周年共同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2013年6月4日;東京,2013年11月5~9日),在會上都談到了這個話題,而這也構成了我們解開陶淵明仕隱之謎的一把鑰匙。
陶淵明愛子情深,《命子》詩是他在身體衰微之際寫給長子陶儼的,與其《誡子文》出于同一背景和心態(tài),故此一文一詩實可比觀并讀。《宋書·陶潛傳》稱“與子書以言其志,并為訓戒曰”:
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賢圣,誰能獨免?!m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弟兄之義。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共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濟北泛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对姟吩疲骸案呱窖鲋?,景行行止。”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又稱“又為《命子詩》以貽之曰”: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為虞賓,歷世垂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紜戰(zhàn)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逸虬撓云,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愍侯。/于赫愍侯,運當攀龍。撫劍夙邁,顯茲武功。參誓山河,啟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默語,運因隆污。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惑。孰謂斯心,而可近得。/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里。于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夙運,冥茲慍喜。/嗟余寡陋,瞻望靡及。顧慚華鬢,負景只立。三千之罪,無后其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云嘉日,占爾良時。名爾曰儼,字爾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于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誡子文》以凄涼、沉重的話語追溯自己的生平,重點傳達詩人的人生感悟,對孩子們加以勸勉,特別告誡他們要團結、和睦,共同克服生活的困難。所謂“共父之人”,就是陶淵明的五子,其名見《陶淵明集》卷三《責子》詩自序:“舒儼、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通,皆小名。”這句話意味著此五子不是一母所生。東晉大將軍陶侃(259~334)是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的后裔多有兇暴之徒。據(jù)《晉書·陶侃傳》,陶侃三子陶夏、陶斌和陶稱“各擁兵數(shù)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陶夏將其殺死。陶淵明晚年,其五子之間的關系可能也相當緊張,而這可能是陶淵明辭世前困擾其生活和心境的主要因素,所以才有“雖不同生”那樣一番勸誡之言。而《命子》詩則是詩人自述家世與族史的作品,通過對自己祖先光輝歷史的緬懷,鼓勵孩子們上進。因此,這一文一詩在內容上具有互補性,而教育孩子則是共同的目的。修史者將它們作為信史文獻來使用,足見其對研究陶淵明本人的重要性?!睹印吩姺?0節(jié),在第一節(jié)中,淵明先稱潯陽陶氏來自陶唐氏(即堯帝),第三節(jié)和第五節(jié)又分別提到了三位陶氏人物:漢愍侯陶舍(公元前202年前后在世),漢丞相陶青(公元前195年前后在世)和長沙郡公陶侃。在“啟土”一句下,斯波氏引《尚書·武成》:“惟先王,建國啟土?!痹凇皝悂悺币痪湎?,斯波氏引《毛詩·大雅·文王》:“亹亹文王?!痹凇盎富浮币痪湎拢共ㄊ弦睹姟ぶ茼灐せ浮罚骸盎富肝渫?。”在“天子”一句下,斯波氏轉引鈴木虎雄《陶淵明詩解》所引《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痹凇芭R寵”一句下,斯波氏引《毛詩·曹風·鸤鳩》:“其儀不忒?!庇忠睹姟旐灐らs宮》:“享祀不忒?!睙o論周武王、周文王,還是堯帝,在后世均有圣王之目,陶淵明用這些歷史巨人來比擬其先人,其心志之高傲實在令人震撼,比較而言,平生頗為狂傲不遜的謝靈運(385~433)的“述祖心態(tài)”則低調許多?!端螘肪砹摺吨x靈運傳》載謝氏《山居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