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紀念三姊先明以及我們的童年
明姊終于在去年十月二十三日去世了,她患的是惡性肝炎,醫(yī)生說這種病例肝炎患者只占百分之二、三,極難救治。明姊在長庚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連她四十九歲的生日也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四十九歲在醫(yī)學昌明的今日不算高壽,然而明姊一生寂寞,有幾年還很痛苦,四十九歲,對她來說,恐怕已經(jīng)算是長的了。明姊逝世后,這幾個月,我常常想到她這一生的不幸,想到她也就連帶憶起我們在一起時短短的童年。
有人說童年的事難忘記,其實也不見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斗,病中歲月,并不值得懷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歲的時候,在家鄉(xiāng)桂林最后的那一年,有些瑣事,卻記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戰(zhàn)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廣西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吃緊,母親把兄姊們陸續(xù)送到了重慶,只留下明姊跟我,還有六弟、七弟。兩個弟弟年紀太小,明姊只比我大三歲,所以我們非常親近。雖然大人天天在預備逃難,我們不懂,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那時候我們住在風洞山的腳下,東鎮(zhèn)路底那棟房子里,那是新家,搬去沒有多久。我們老家在鐵佛寺,一棟陰森古舊的老屋,長滿了青苔的院子里,猛然會爬出半尺長的一條金邊蜈蚣來,墻上壁虎虎視眈眈,堂屋里蝙蝠亂飛。后來聽說那棟古屋還不很干凈,大伯媽搬進去住,晚上看到窗前赫然立著一個穿白色對襟褂子的男人。就在屋子對面池塘邊的一棵大樹下,日本人空襲,一枚炸彈,把個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條腿飛到了樹上去。我們住在那棟不太吉祥的古屋里,唯一的理由是為了躲警報,防空洞就在鄰近,日機經(jīng)常來襲,一夕數(shù)驚。后來搬到風洞山下,也是同一考慮,山腳有一個天然巖洞,警笛一鳴,全家人便倉皇入洞。我倒并不感到害怕,一看見黑洞山頂掛上兩個紅球——空襲訊號——就興奮起來:因為又不必上學了。
新家的花園就在山腳下,種滿了芍藥、牡丹、菊花,不知道為什么,還種了一大片十分笨拙的雞冠花。花園里養(yǎng)了雞,一聽到母雞唱蛋歌,明姊便拉著我飛奔到雞棚內,從雞窩里掏出一枚余溫猶存的雞蛋來,磕一個小孔,遞給我說道:“老五,快吃?!睅紫挛冶惆岩恢浑u蛋吮干凈了。現(xiàn)在想想,那樣的生雞蛋,蛋白蛋黃,又腥又滑,不知怎么咽下去的,但我卻吮得津津有味,明姊看見我吃得那么起勁,也很樂,臉上充滿了喜悅。幾十年后,在臺灣,有一天我深夜回家,看見明姊一個人孤獨的在廚房里摸索,煮東西吃,我過去一看,原來她在煮糖水雞蛋,她盛了兩只到碗里,卻遞給我道:“老五,這碗給你吃?!蔽也⒉火I,而且也不喜歡吃雞蛋了,可是我還是接過她的糖水蛋來,因為實在不忍違拂她的一片好意。明姊喜歡與人分享她的快樂,無論對什么人,終生如此,哪怕她的快樂并不多,只有微不足道的那么一點。
我們同上一間學校中山小學,離家相當遠,兩人坐人力車來回。有一次放學歸來,車子下坡,車夫腳下一滑,人力車翻了蓋,我跟明姊都飛了出去,滾得像兩只陀螺,等我們驚魂甫定,張目一看,周圍書冊簿子鉛筆墨硯老早灑滿一地,兩人對坐在街上,面面相覷,大概嚇傻了,一下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突然間,明姊卻咯咯的笑了起來,這一笑一發(fā)不可收拾,又拍掌又搓腿,我看明姊笑得那樣樂不可支,也禁不住跟著笑了,而且笑得還真開心,頭上磕起一個腫瘤也忘了痛。我永遠不會忘記明姊坐在地上,甩動著一頭短發(fā),笑呵呵的樣子。父親把明姊叫蘋果妹,因為她長得圓頭圓臉,一派天真。事實上明姊一直沒有長大過,也拒絕長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進去。她的一生,其實只是她童真的無限延長,她一直是坐在地上拍手笑的那個小女孩。
沒有多久,我們便逃難了。風洞山下我們那棟房子以及那片種滿了雞冠花的花園,轉瞬間變成了一堆劫灰,整座桂林城燒成焦土一片。離開桂林,到了那愁云慘霧的重慶,我便跟明姊他們隔離了,因為我患了可惡的肺病,家里人看見我,便嚇得躲得遠遠的。那個時候,沒有特效藥,肺病染不起。然而我跟明姊童年時建立起的那一段友誼卻一直保持著,雖然我們不在一起,她的消息,我卻很關心。那時明姊跟其他兄姊搬到重慶鄉(xiāng)下西溫泉去上學,也是為了躲空襲。有一次司機從西溫泉帶上來一只幾十斤重周圍合抱的大南瓜給父母親,家里的人都笑著說:是三姑娘種的!原來明姊在西溫泉鄉(xiāng)下種南瓜,她到馬棚里去拾新鮮馬糞,給她的南瓜澆肥,種出了一只黃澄澄的巨無霸。我也感到得意,覺得明姊很了不起,耍魔術似的變出那樣大的一只南瓜來。
抗戰(zhàn)勝利后,我們回到上海,我還是一個人被充軍到上海郊外去養(yǎng)病,我的唯一玩伴是兩條小獅子狗,一白一黑,白獅子狗是我的醫(yī)生林有泉送給我的,他是臺灣人,家里有一棵三尺高的紅珊瑚樹,林醫(yī)生很照顧我,是我病中忘年之友。黑獅子狗是路上撿來的,初來時一身的虱子,毛發(fā)盡摧,像頭癩皮犬。我替它把虱子捉干凈,把它養(yǎng)得胖嘟嘟,長出一身黑亮的卷毛來。在上海郊外囚禁三年,我并未曾有過真正的訪客,只有明姊去探望過我兩次,大概還是偷偷去的。我喜出望外,便把那只黑獅子狗贈送了給她,明姊叫它米達,后來變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姊憐愛小動物,所有的小生命,她一視同仁。有一次在臺灣,我們還住在松江路的時候,房子里常有老鼠——那時松江路算是臺北市的邊陲地帶,一片稻田——我們用鐵籠捉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碩鼠頭尾算起來大概長達一尺,老得尾巴毛都掉光了,而且兇悍,齜牙咧齒,目露兇光,在籠子里來回奔竄,并且不時啃嚙籠子鐵線,冀圖逃命。這樣一個丑陋的家伙,困在籠中居然還如此頑強,我跟弟弟們登時起了殺機,我們跑到水龍頭那邊用鉛桶盛了一大桶水,預備把那只碩鼠活活溺死,等到我們抬水回來,卻發(fā)覺鐵籠籠門大開,那只碩鼠老早逃之夭夭了。明姊站在籠邊,滿臉不忍,向我們求情道:“不要弄死人家嘛?!泵麈⒄媸瞧兴_心腸,她是太過善良了,在這個殺機四伏的世界里,太容易受到傷害。
民國三十七年我們又開始逃難,從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時明姊已經(jīng)成長為十五六歲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歸了隊,而且就住在明姊隔壁房。可是我常常聽到明姊一個人鎖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緊張,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姊很寂寞。那時母親到臺灣去跟隨父親了,我的另外兩個姊姊老早到了美國,家中只有明姊一個女孩子,而且正臨最艱難的成長時期。明姊念的都是最好的學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瑪麗書院,功課要求嚴格出名,然而明姊并不是天資敏捷的學生,她很用功,但功課總趕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錯,發(fā)音尤其好聽,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藝術的才能,可是就是不會考試,在圣瑪麗留了一級。她本來生性就內向敏感,個子長得又高大,因為害羞,在學校里沒有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了級就更加尷尬了。我記得那天她拿到學校通知書,急得簌簌淚下,我便慫恿她去看電影,出去散散心。我們看的是一出古諾的歌劇《浮士德與魔鬼》拍成的電影?!澳Ч韥砹?!”明姊在電影院里低聲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級的事情忘掉了。
明姊是十七歲到美國去的,當時時局動亂,另外兩個姊姊已經(jīng)在美國,父母親大概認為把明姊送去,可以去跟隨她們。赴美前夕,哥哥們把明姊帶去參加朋友們開的臨別舞會。明姊穿了一襲粉紅長裙,腰間系著藍緞子飄帶,披了一件白色披肩,長身玉立,裙帶飄然,儼然麗人模樣。其實明姊長得很可愛,一雙鳳眼,小小的嘴,笑起來,非常稚氣??墒撬恢匾轮袆颖容^拘謹,所以看起來,總有點羞赧失措的樣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姊脫穎而出,竟變得十分瀟灑起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姊如此盛裝,如此明麗動人。
明姊在美國那三年多,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或者逐漸起了什么變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紐約見到明姊時,明姊曾經(jīng)跟她訴苦(她那時已進了波士頓大學),學校功課還是趕不上。她漸漸退縮,常常一個人躲避到電影院里,不肯出來,后來終于停了學。許多年后,我回臺灣,問起明姊還想不想到美國去玩玩。明姊搖頭,嘆了一口氣說道:“那個地方太冷嘍?!辈ㄊ款D的冬天大概把她嚇怕了。美國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陸廣漠的土地一般,也是無邊無垠的。在這里,失敗者無立錐之地。明姊在美國那幾年,很不快樂。
明姊一九五五年終于回到臺灣的家中,是由我們一位堂嫂護送回國的?;丶抑?,在美國的智姊寫了一封長信給父母親,敘述明姊得病及治療的經(jīng)過情形,大概因為怕父母親著急,說得比較委婉。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寒風惻惻,我們全家都到了松山機場,焦慮的等待著。明姊從飛機走出來時,我們大吃一驚,她整個人都變了形,身體暴漲了一倍,本來她就高大,一發(fā)胖,就變得龐大臃腫起來,頭發(fā)剪得特別短,梳了一個娃娃頭。她的皮膚也變了,變得粗糙蠟黃,一雙眼睛目光呆滯,而且無緣無故發(fā)笑。明姊的病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她患了我們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懼畏、避諱提起的一個醫(yī)學名詞——精神分裂癥。她初回臺灣時已經(jīng)產生幻覺,聽到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堂嫂告訴我們,明姊在美國沒有節(jié)制的吃東西,體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頭發(fā)剪缺了,所以只好將長發(fā)修短。
明姊的病,是我們全家一個無可彌補的遺憾,一個共同的隱痛,一個集體的內疚。她的不幸,給父母親晚年帶來最沉重的打擊。父母親一生,于國于家,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驚濤駭浪,大風大險,他們臨危不亂,克服萬難的魄力與信心,有時到達驚人的地步,可是面臨親生女兒遭罹這種人力無可挽回的厄難時,二位強人,竟也束手無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們幼年時,父親馳騁疆場,在家日短,養(yǎng)育的責任全靠母親一手扛起。兒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標,在那動蕩震撼的年代里,我們在母親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長。有時母親不禁慶幸,嘆道:“終算把你們都帶大了。”感嘆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沒料到步入晚境,青天霹靂,明姊歸來,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機場,我看見母親面容驟然慘變,驚痛之情,恐怕已經(jīng)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生性豁達如母親,明姊的病痛,她至終未能釋懷。我記得明姊返國一年間,母親雙鬢陡然冒出星星白發(fā),憂傷中她深深自責,總認為明姊幼年時,沒有給足她應得的母愛。然而做我們十個人的母親,談何容易。在物質分配上,母親已經(jīng)盡量做到公平,但這已經(jīng)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只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愛的分配,更難稱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時對母愛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貪婪無饜,獨占排他。親子間的情感,有時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國文學家《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小時候,有一次他的母親臨睡前,忘了親吻他,普魯斯特哀痛欲絕,認為被他母親遺棄,竟至終身耿耿于懷,成年后還經(jīng)常提起他這個童年的“創(chuàng)傷”。明姊是我們十人中最能忍讓的一個,擠在我們中間,這場母愛爭奪戰(zhàn)中,她是注定要吃虧的了。明姊是最小的女兒,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親生到第五個孩子已經(jīng)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滿子”,最后一個。偏偏明姊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還帶來四個弟弟。母親的勞累,加倍又加倍,后來她晚年多病,也是因為生育太多所致。明姊的確不是母親最鐘愛的孩子,母親對女兒的疼愛遠在明姊未出世以前已經(jīng)給了兩個才貌出眾的姊姊了。明姊跟母親的個性了不相類,母親熱情豪爽,堅強自信,而明姊羞怯內向,不多言語,因此母女之間不易親近。可是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亦從未對明姊疾言厲色過,兩個姊姊也很愛護幼妹,然而明姊掩蓋在家中三個出類拔萃的女性陰影之下,她們的光芒,對于她必定是一種莫大的威脅,她悄然退隱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個與人無爭的乖孩子。她內心的創(chuàng)痛、懼畏、寂寞與彷徨,母親是不會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姊掩藏得很好,其實在她羞怯的表面中,卻是一顆受了傷然而卻凜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時深夜隱隱聽得到她獨自飲泣。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母親整日要籌劃白、馬兩家?guī)资诘陌踩嫞畠旱难蹨I與哭泣,她已無力顧及了。等到若干年后,母親發(fā)覺她無心鑄成的大錯,再想彌補已經(jīng)太遲。明姊得病回家后,母親千方百計想去疼憐她,加倍的補償她那遲來十幾二十年的母性的溫暖。可是幼年時心靈所受的創(chuàng)傷,有時是無法治愈的。明姊小時候感到的威脅與懼畏仍然存在,母親愈急于向她示愛,她愈慌張,愈設法躲避,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接納她曾渴求而未獲得的這份感情。她們兩人如同站在一道鴻溝的兩岸,母親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達不到彼岸的女兒。母親的憂傷與悔恨,是與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親在房中,我聽見父親百般勸慰,母親沉痛的嘆道:“小時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個女孩子,都記在心里了呢?!苯又煅势饋恚骸耙院笪业臇|西,統(tǒng)統(tǒng)留給她?!?/p>
因為明姊的病,后來我曾大量閱讀有關精神病及心理治療的書籍。如果當年我沒有選擇文學,也許我會去研究人類的心理,在那幽森的地帶,不知會不會探究出一點人的秘密來??墒悄切┬睦韺W家及醫(yī)學個案的書,愈讀卻愈糊涂,他們各執(zhí)一詞,真不知該信誰才好。人心唯危,千變萬化,人類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塊方寸之地卻仍舊不得其門而入。我們全家曾經(jīng)討論過明姊的病因:小時候沒有受到重視,在美國未能適應環(huán)境,生理上起了變化——她一直患有內分泌不平衡的毛病。先天、后天、遺傳、環(huán)境,我們也曾請教過醫(yī)學專家,這些因素也許都有關系,也許都沒有關系。也許明姊不喜歡這個充滿了虛偽、邪惡、激烈競爭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個童真世界里去了。明姊得病后,完全恢復了她孩提時的天真面目。她要笑的時候就笑了,也不管場合對不對。天氣熱時,她把裙子一撈便坐到天井的石階上去乘涼去,急得我們的老管家羅婆婆——羅婆婆在我們家到現(xiàn)在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追在明姊身后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出來了!”明姊變得性格起來,世俗的許多瑣瑣碎碎,她都不在乎了,干脆豁了出去,開懷大吃起來。明姊變成了美食家,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戲院后面那一家。開始我們擔心她變得太胖,不讓她多吃,后來看到她吃東西那樣起勁,實在不忍剝奪她那點小小的滿足,胖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回到臺灣明姊也變成了一個標準影迷,她專看武俠片及恐怖片,文藝片她拒絕看,那些哭哭啼啼的東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戲院里大聲喝起彩來,左右鄰座為之側目,她全不理會。她看武俠片看得真的很樂,無論什么片子,她回到家中一定稱贊:“好看!好看!”
明姊剛回臺灣,病情并不樂觀,曾經(jīng)在臺大醫(yī)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療,注射因素林,以及電療,受了不少罪。臺大的精神病院是個很不愉快的杜鵑窩,里面的病人,許多比明姊嚴重多了。有一個女人一直急切的扭動著身子不停在跳舞,跳得很痛苦的模樣。他們都穿了綠色的袍子,漫無目的蕩來蕩去,或者坐在一角發(fā)呆,好像失掉了魂一般。護士替明姊也換上了一襲粗糙黯淡的綠布袍,把明姊關到了鐵閘門的里面去,跟那一群被世界遺忘了的不幸的人鎖在一起。那天走出臺大醫(yī)院,我難過得直想哭,我覺得明姊并不屬于那個悲慘世界,她好像一個無辜的小女孩,走迷了路,一下子被一群怪異的外星人捉走了一般。我看過一出美國電影叫《蛇穴》,是奧麗薇·哈佛蘭主演的,她還因此片得到金像獎。她演一個患了精神分裂的人,被關進瘋人院里,瘋人院種種恐怖悲慘的場面都上了鏡頭,片子拍得逼真,有幾場真是驚心動魄而又令人感動。最后一幕是一個遠鏡頭,居高臨下鳥瞰瘋人病室全景,成百上千的精神病患者一起往上伸出了他們那些求告無援的手肢,千千百百條擺動的手臂像一窩蛇一般。我看見奧麗薇·哈佛蘭關進“蛇穴”里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不禁想起明姊那天入院時,心里一定也是異常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