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
時間是1925年,他到了通縣師范學校讀書。這一改變命運的選擇,在他日后的回憶里一直有非同尋常的分量。通縣在北京東郊,離北京只有幾十里之遙。新的教育之風也恰是在此時傳過去。《流年碎影》中詳細地介紹了那時他所學的課程和校內情況,史料的價值很大。對于北京現(xiàn)代教育的脈絡,我是從他的自傳里才知曉一二的。
據(jù)劉德水考據(jù),通縣師范是一所老學校?!?905年,清順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門以里,原敦化堂和法華庵兩個相鄰的廟宇的基礎上,創(chuàng)辦東路廳中學,培養(yǎng)師資人才,設有師范班,這是通縣師范的前身與搖籃。當時,校舍殘破,學生不多。1909年改為東路廳師范學堂,設初師班和后師班。后師即完全師范,也稱中師。1914年,改為京兆第三中學,名義為中學,實為師范編制。1920年,順天西路廳師范由盧溝橋遷通州,與京兆三中合并,仍名京兆師范學校?!币粋€從鄉(xiāng)下來的人,突然沐浴在新風之中,知道了歷史、科學、男女、都市等概念,張中行的思想變化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學習文、史、地、數(shù)、理、化、生物、教育、法律、醫(yī)學、圖畫、音樂、體育、英語外,他還第一次與魯迅、周作人、張資平、徐枕亞等人的文學作品相逢,而且也讀了一些外國人的小說,眼界是大開的。那時說不上什么專業(yè)意識,業(yè)余的生活就是雜覽,古典的,外國的,大凡好的都細細體味。人的最初的瀏覽的快樂,日后是常常思念的。他在幾篇文章里,多次提及了這些。
師范學校的一些老師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接觸了幾個有趣的老師,比如孫楷第、于賡虞,都是有學問的人。孫氏是搞史料的大家,于氏則有文學的天賦。他對孫氏的印象很好,后來成了忘年交。張中行回憶說:
記得是1929年或1930年,我在通縣師范,還差一兩年畢業(yè),學校請孫先生來教國文課。知道他是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畢業(yè),留校任助教;到通縣兼課,距離五十里,往返奔波,推想家道必不富裕的。人清瘦,總是像大病初愈的樣子??诓荒苷f有才,但講得細致確切,丁是丁,卯是卯,我個人的感覺,是有學問,像是也不想學問以外的事。我當時入世淺,理想多,無知而尊重知識,因而對孫先生,起初是懷有深的敬意,時間稍長就交往多起來。記得有事到北京還去看過他,至少是兩三次吧,那時他住在中南海居仁堂西四所的西房,環(huán)境清雅,屋里書已經(jīng)不少,我的印象,他更加往書里鉆,因而離世故更遠了。
孫先生對他的影響,一是純粹,沒有雜色;二是方法論的鮮活,有乾嘉學派的根基;三是深而精,在學理上一以貫之,幾十年如一日。這對涉世不深的張中行來說是個吸引。原來知識人是這樣生活的!他后來就沿著孫楷第的路走了許多年,雖然不是漢學的范圍,但在讀書得趣這方面,是相似的。而他晚年身上所體現(xiàn)的那些品格,就有前輩學人的遺緒。
另一個老師于賡虞,卻對他沒有產生什么大影響。于氏是個詩人氣質很濃的人,那些怪異的審美方式,對日后他的閱讀經(jīng)驗是有一點作用的,卻不及孫楷第影響那么大。老師有舊式的,也有新式的,我以為他是喜歡有趣的那一類。師范學校的教育有新也有舊,如果他一開始讀私塾,受舊式教育,情調是否也會有遺老氣也未可知。他是因為新的不好,才向舊的文學求美,這對他是特別的。像于賡虞那樣的新式人物,并未勾起他對新文學的神往,原因是過于枯澀,不好理解。他這樣回憶道:
他是文學革命后寫長條豆腐干狀的新詩的,詞語離不開地獄、荒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稱為魔鬼派(? )詩人。可是名聲不很小,連《中國新文學大系》也給他一席地,說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夢》等著作。他教課如何,已經(jīng)都不記得,只記得人偏于瘦,頭發(fā)很長,我當時想,詩人大概就是這樣,所謂披發(fā)長吟是也。而其所吟對我卻有反面影響,是新詩過于晦澀,或說古怪,情動于中,想讀,或進一步想表達,只好躲開它,去親近舊詩。
于氏是他接觸的第一個搞新文學的老師,卻沒有什么趣味留在心里,這對他也許是一個刺激。一般青年人不會先喜歡老先生的漢學本領,而是趨于新文學。他卻相反,新文學最初給他的是不可親的印象,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由此也理解了他到北大之后,沒有被新文學的熱潮所卷動的原因。在他思想深處,是有一種理性的力量的,喜歡的是常識和平靜的東西。不過那時侯他對文學和學術還談不上什么高的見地,不過朦朧的感受罷了。令他難忘的感受卻是男女之情。
張中行在十七歲時由家里做主,和一位姓沈的女孩子結婚。彼此是談不上什么感情的。因為是舊式婚姻,加之自己還小,也談不上什么滿意不滿意。但到了師范學校,知識漸多,接觸的事物由舊變新,思想不能不起變化。對異性的看法,就從鄉(xiāng)村式變?yōu)槌抢锸降?。新女性的出現(xiàn)對他是個大的誘惑,才知道過去的婚姻方式是有問題的。女性漸多了,漸漸生出愛慕之情。他曾這樣描述了當時的情況:
因為其時是風氣半開,女性可以上學,男女卻不能合校。我們學校是男師范,當然沒有女生;奇怪的是還延伸到教師和員工,也是清一色的男性。這樣,我們這個校門之內,就成為標準的太平天國式的“男館”。……通縣還有女師范,校址在鼓樓以北往東,我們間或走過門前,向里望望,想到閨房和粉黛,總感到有不少神秘。星期日,女師范同學三三五五,也到街頭轉轉,于是我們就有了狹路相逢的機會。映入眼簾,怎么辦?據(jù)我的觀察,我們是裝做非故意看,她們是裝做并未看。印象呢,她們的,不知道;我們的,覺得柔婉,美,尤其冬日,肩上披著紅色大毛圍巾,更好看。但我們有自知之明,其時上學的女性稀如星風,我們生遐想,可以,存奢望是萬萬不敢的。想不到政局的變化也帶來這方面的變化,新出現(xiàn)所謂(國民)黨員和黨部,有些人,性別不同,可是同名為黨員,同出入黨部,就有了接近的機會。得此機會的自然是少數(shù);有機會,男本位,看準目標進攻,攻而取的更是少數(shù)。但少不等于零,到我畢業(yè)時候,只計已經(jīng)明朗化的,我們男師范有兩個。如果同學在這方面也可以攀比,這二位是離開通縣,有文君載后車,我們絕大多數(shù)則是肩扛被卷,對影成二人,其凄慘不下于名落孫山了。
從早期記憶的這種痕跡,能如此真切地看出他可愛的一面。如果說幾年師范的生活遇到了新的內容的話,詩文之美和異性之美是最主要的吧。在詩文方面,讀了古典和周氏兄弟的作品,養(yǎng)成了一種自娛自樂的習慣。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知道了自己的那種婚姻生活,是有大問題的,沒有愛和美的存在。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有了向新生活挺進的渴望。知識的意義,在他那里怎么估量也不算大。求知和怡情,從此成了他一生離不開的話題。
六年的師范生活,可說的很多。其中北伐的勝利,對他也是個大的影響。革命勝利,群情激昂,大家都卷入精神的狂歡。在環(huán)境的熱度里,他的思想也一度是熱的,相信了三民主義,并和同學一起,集體加入了國民黨。不過,他只是盲從,跟著別人走。待到意識到黨派的東西與自己心性甚遠時,就自動地退將出來。對那一次的精神的熱,在他后來的描述里,是有悔意的。他甚至自嘲那是一種無知,他同代的人中,是很少有過類似的反省的。
“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痹S多年后憶及此事,他這樣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