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瀟瀟,煉就一顆蓮花心
人間四月,姹紫嫣紅。
唯有她,清貴高潔,素淡如蓮。
讀林徽因,當(dāng)從《詩經(jīng)·大雅·思齊》起?!盎找颉倍郑咀鳌盎找簟?,取自當(dāng)中那句“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大姒”乃周文王賢德之妃,“徽”是美,“徽音”即是美譽之音。以“徽音”立名,意蘊清簡,慧心可待,定是人如其名。
之后,為避免與當(dāng)時一名寫詩的男性作家林微音混淆,遂改名“林徽因”。
她生于亂世,卻清醒自持;長于繁華,卻靈透沉靜。紛亂的情緣、顛沛的人生,仿佛只是一抹底色,永遠(yuǎn)無法妨礙她擁有一段絢爛的生命。就好像一杯香茗,被時光慢慢浸潤成清透的綠,清雅醇郁,讓人極愛無言。
這樣的女子,注定籠罩著一個神秘的光環(huán),讓人不敢輕觸。
讀林徽因的一生,實在是件美好的事。在那個香艷迷醉的民國,她就像一朵孤清的蓮花,開出了靜美,豐盈絕塵。
那被時光遺落的歡顏,已幻化成一團(tuán)柔情,從江南煙雨中裊裊升起。
早慧的心智
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則讓一座古韻天然的城,風(fēng)情萬種,靈動鮮活。仿佛一朵靜美的蓮花,耗盡生命里所有的深情,只為等待一個人,細(xì)細(xì)聆聽,她的心事。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后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nèi)心的秘奧。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zhuǎn)它飄隨命運的波涌
等候那陣陣風(fēng)向遠(yuǎn)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
認(rèn)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她就是林徽因。這首《蓮燈》是她對生命倔強的表達(dá)。
有人說她的美風(fēng)華絕代,有人贊她的氣質(zhì)清雅自持,她三歲時手扶藤椅的模樣讓人莫名地喜愛: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庭院中,背靠一張老式藤椅,清澈的眼睛注視著前方。那老宅已有百年歷史,那藤椅亦默默守候了很多人的歡笑和淚珠。唯有那個女孩尚不知人事,看不出性格,看不見未來,卻給人留下無限暢想,暢想那光陰,該如何惠贈那個女孩,亦不知那遙遠(yuǎn)處會有怎樣的期待和遭遇。
1904年6月10日,杭州。陸官巷古樸安詳,一如往日,空氣中飄散著梔子花的清淡香氣。林宅的主人——太守林孝恂的長子,二十八歲的林長民此時并不在家中。他正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奔忙著,和熱血沸騰的憲政名士來往,用筆桿子為他們的主張搖旗吶喊。他整日忙碌,極少過問家中事,甚至包括自己待產(chǎn)的太太。
忽然,一聲嬰兒清亮的啼哭打破了這座巍巍官宅燥熱的寧靜。這一聲啼哭在太守和妻子游氏聽來猶如天籟——林孝恂的長孫女,長民的長女出生了。
她是林家的第一個孩子,聰慧乖巧,被長輩視為掌上明珠。她也是妾室的女兒,與父親聚少離多,守著幽怨的母親。林徽因的母親何氏并不得寵,在父親娶了第三房太太程氏之后,母親與父親的關(guān)系更加疏離。
人生就是這樣,不能事事完滿。看似幸福寧靜的生活,也隱藏著苦澀的暗涌,就好像花容月貌,終將抵不過春恨秋悲的無人欣賞,必將獨自凋零。
人們都說,每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人都經(jīng)歷過一段能讓自己大徹大悟的感情。對林徽因而言,父母間沒有感情的婚姻,則開啟了她早慧的心智。面對家庭里層層疊疊的暗涌,她唯一的應(yīng)對方法就是閱讀,在那些清朗明媚的文字里,尋得自己的一方天地。
有人說,林徽因善良、聰慧,能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從不會嘲笑他人。也有人說,她理智得有些冰冷無情,從不會沉溺在某種情緒中。而我以為,這樣的性格,與她陰暗的童年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
她的心被秋月春風(fēng)的情懷滋養(yǎng),被詩酒年華的故事填滿。她的心事,柔情而婉轉(zhuǎn)。
天色漸沉,空氣里古舊的濕氣迎面襲來,青石板上苔痕依舊,烏篷船里燈火稀稀,搖櫓聲從遠(yuǎn)處傳來,讓人仿佛置身夢境。也許,在那煙雨瀟瀟的民國,也有一個女子,將內(nèi)心的愁怨凝結(jié)于此,不可碰之,不可憐之,只愿船槳劃開內(nèi)心的波紋,讓它沉入云水間,漸行漸遠(yuǎn)。
愛上了書香
人的性情多為天生,有些人骨子里即是安靜,有些人生來就易躁動不安。但后天之環(huán)境亦尤為重要,倘若一個沉靜之人被放逐于喧囂市井,難免不為浮華所動。而將一個浮躁之人擱置于廟宇山林,亦可稍許凈化。我們都在潛移默化的時光中改變著自己,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1909年,五歲的林徽因隨家人搬遷至蔡官巷的一處宅院,在這里住了三年。時光短暫,但卻給一代才女風(fēng)華絕代的人生奠定了不可動搖的根基?;找虻拇蠊霉昧譂擅癯蔀樗膯⒚衫蠋?。林澤民是清代末年的大家閨秀,打小接受私塾教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也不落人后。就是這位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的大姑姑教會了徽因讀書識字。
最重要的是,林徽因由于林澤民的啟蒙,愛上了書香。
撥開時光的霧靄,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幼小的徽因手捧一冊冊書本,在月上柳梢頭的夜晚,在暮色低垂的黃昏,在旭日噴薄的清晨安靜而沉醉地閱讀著,用小小的心體會著。也許那時她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美好的意象,也讀不懂詩意的情懷,讀不懂故事中的人情冷暖,但她從此愛上了讀書。那些早早就映入腦海的或瑰麗或清淡的文字,在她成年后,幻化成一樹一樹的花開,幻化成憂郁的秋天,幻化成少女的巧笑倩兮和不息的變幻,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星空中最特別的那一顆星子。
但林徽因的童年并非單純愉快,她的家庭注定了她不能用符合這個年紀(jì)的言行與大人們交流。母親何雪媛由于得不到丈夫的寵愛和家族的肯定,生出抱怨之心。那時候她跟母親住在后院,每次高高興興從前院回來,何雪媛就會無休止地數(shù)落女兒。從那時候起,徽因的內(nèi)心深處就交織著對父母又愛又怨的矛盾感情。她愛儒雅清俊、才華橫溢的父親,卻又怪他對母親冷淡無情;她也愛著給她溫暖和愛的母親,又不滿她總在怨懟中把父親推得更遠(yuǎn)。
年紀(jì)小小的徽因背上了成年人強加的沉重包袱。她既要在祖父母、父親面前當(dāng)聰明伶俐的“天才少女”,又得在母親面前做個讓她滿意的乖順的女兒。多年以后,林徽因?qū)懥艘黄凶鳌独C繡》的小說,說的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繡繡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母親性格懦弱、心胸狹隘又無能,父親冷落妻子,又娶了二太太。繡繡整日夾在父母的爭執(zhí)中彷徨不安,最終因病死去了。繡繡還未成熟的心靈里深藏著對父母愛恨交織的情緒、愛莫能助的無奈。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林徽因童年生活的寫照呢。
徽因七歲時,祖母游氏去世。一直對婆婆懷有復(fù)雜感情的何雪媛在葬禮上失聲痛哭。這個女人是她的“敵人”,也是她的偶像。恨、忌妒、崇拜、感激(何雪媛結(jié)婚后多年未生育,游氏告誡兒子潔身自好不要急著再納妾)在她被抱怨占據(jù)的內(nèi)心交織?,F(xiàn)在,已成為林家女主人的何雪媛原諒了這個她又愛又恨的“仇敵”。她變得平靜很多,就算是抱怨也能做到心平氣和,不像以前那樣喜怒無常。
也許,徽因的父親并非薄情之人,只是,他與妻子并無任何愛的交集。就如同大多數(shù)封建時代的婚姻,枕邊人未必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一個,卻仍然要努力維持這段關(guān)系,將就著走下去。彼此厭倦并非罪不可赦,只可惜天意弄人,生生造出這么多癡男怨女,不盡如人意。
大半生與肺病做著抗?fàn)?,嘗盡人間冷暖的林徽因也清楚地了解這些吧。她生命中有據(jù)可查的感情,哪怕是和梁思成如神仙眷侶,哪一段是真正意義上的圓滿呢?哪能沒有絲毫遺憾呢?就算風(fēng)華絕代,也不過是個飲食人間煙火的平凡女人,也曾有過惆悵和踟躕,只不過她終究做到了收放自如,并懂得如何取舍罷了。
一輩子的心結(jié)
妾,又稱姨太、偏房,主要指一夫多妻制中,地位低于正妻的女性配偶。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一代才女林徽因便是妾的女兒。
她是林家的長女,得寵,但那寵,林家人吝于分給她的母親。
林徽因的生母,這個脾氣喜怒無常,常常傷害尚且年幼的女兒的怨妾,也許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是如何影響了女兒一生對愛情的抉擇。
好日子就像薄薄的第一場冬雪,還沒等人把美景看個究竟就消失得無蹤跡了?;找虬藲q時,林長民娶了二太太程桂林。作為實際上的大太太(注:林長民的原配葉氏已經(jīng)過世)的何雪媛,是最后一個知道老爺要納妾的。林長民向老太爺稟告后,得到了默許。林太守已是垂暮的夕陽,實在沒有心力再來操心三十六歲大兒子的第三樁婚事了。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舉家搬遷到上海。
何雪媛聽到這個消息后很平靜,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丈夫終究是熬不住了。那個時代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是,甚至有一些女人為了取悅丈夫,遇到納妾的事兒比丈夫本人還積極。但何雪媛做不到。她雖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千金,也是家中老小嬌寵愛護(hù)的對象。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對她來說,是沒辦法的事情。
何雪媛對于二太太很是好奇。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性呢?一定很美麗吧,是個清麗的女學(xué)生,還是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交際花?她也會像林家人一樣吟詩作對嗎?會說洋話,識洋文嗎?她會怎么看待這個大太太呢?
程桂林在何雪媛忐忑不安的期待中終于來了。何雪媛看她一眼就大失所望。她不年輕,不美麗,個頭兒不高,勉強稱得上嬌小玲瓏。而且聽八卦的老媽子說,二太太也是個目不識丁的俗氣女人。何雪媛終于松了一口氣,看來這不是個值得防備的競爭對手。況且,程桂林對她還算友善,她也挑不出什么理,遂同樣親熱相待。
但何雪媛很快就對二太太親熱不起來了。她原本以為依著林長民的性子,對程桂林八成也是不冷不熱,沒想到這個大字不識的女人把丈夫牢牢地綁走了。林長民每次歸來,就直奔程桂林的房間;離家的時候,最多冷淡地和大太太打個招呼。這簡直太不公平了!
其實,林長民寵愛程桂林也是有原因的。程桂林雖然沒有文化,但勝在識得眉眼高低,說話輕言細(xì)語,不像何雪媛那樣漂亮話一句沒有。她從來不會發(fā)脾氣,最多嗲著嗓子沖老爺叫:“宗孟——你到底要怎么樣嘛!”聽得何雪媛掉一地雞皮疙瘩。不過沒關(guān)系,宗孟可是受用得很。
林長民被嗲聲嗲氣的程桂林哄得高興,帶著她到處玩樂、出差、出席朋友的聚會,還給她新起了一個名號“桂林一枝室主”。
何雪媛被氣得頭昏腦漲,但是二太太對大太太的怒氣好像感覺不到一樣,照樣溫言軟語跟她搭訕。何雪媛沒辦法,只好另找途徑發(fā)泄。貓呀狗呀,連仆人們都遭了殃。林長民偶爾來一趟也不得幸免,最后干脆眼不見為凈了。
后來,程桂林像示威似的,接二連三地生下四兒一女。比起前院的其樂融融,何雪媛的后院徹底成了“冷宮”。何雪媛知道,自己一輩子只能是林長民的妾了。她永遠(yuǎn)不能堂堂正正地做她的林太太了。
以前,他不愿意,是她自己倔,不討人喜歡;現(xiàn)在,他更不會愿意了,她要是扶了正,程桂林往哪擺呢?他可不愿意這么做。
因為二太太的到來和得寵,何雪媛對“妻子”的名分徹底死心了。這個名分是何雪媛和女兒林徽因一輩子的心結(jié),一輩子的痛楚。多年后林徽因拒絕徐志摩的追求,有人說最大的原因就是徐志摩當(dāng)時已與張幼儀結(jié)婚,林徽因若是與他在一起,必定是“小”;甚至徐志摩最終頂著壓力離了婚,她也不肯回頭,而是選擇了梁啟超的大公子。
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是這么理解他的母親的:
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的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guān)系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她?!顿亢鋈碎g四月天》
多年后,林徽因又一次被推到一個旋渦的中心,始作俑者是三個愛她的男人。也正是這幾段感情讓她遭到非議。天意?人意?紅顏已逝,誰說得清楚呢!
用成人的眼光看世界
他是林徽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她是他血脈的延續(xù),期望的寄托。他對她的愛是那樣復(fù)雜,又那樣沉重。
她是那個畸形的家庭中唯一能與他交流的人,不經(jīng)意間,他把不應(yīng)該讓她背負(fù)的重?fù)?dān)交予了她。
她一生的繁華和努力隱藏的酸楚,都與這個男人息息相關(guān)。
雖然林長民在家的時間極少,但他仍不失為一個好父親。他心性開朗,特別喜歡跟孩子們在一塊兒。在他這里孩子們不分前院后院,前院后院的丫頭小子,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莫說是自家孩子,就是孩子姑姑家的表姐表弟們,也少不了這位舅舅的寵愛。大姑姑對待徽因兩姐妹,也同對待自己的孩子無異。
林徽因長到十歲時,祖父也去世了。父親常年在外,大太太什么都放手不管,二太太弱不禁風(fēng),和老爺書信往來,伺候兩位太太,照顧年紀(jì)尚幼的弟妹,甚至打點搬家的行裝,家中大事小事,竟然都是這個十歲出頭的大小姐一力承擔(dān)。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出身名門的徽因,也早早地當(dāng)起家來了。
林長民愛那一大群孩子,但最愛的還是長女林徽因。
她天資聰敏,早早就在父親和大姑姑的啟蒙下讀書、識字,并開始為祖父代筆給父親寫家書。七歲那年,林長民在給女兒的回信中,如此寫道:
徽兒:
知悉得汝兩信,我心甚喜。兒讀書進(jìn)益,又馴良,知道理,我尤愛汝。聞娘娘往嘉興,現(xiàn)已歸否?趾趾聞甚可愛,尚有鬧癖(脾)氣否?望告我。祖父日來安好否?汝要好好討老人歡喜。茲寄甜真酥糕一筒賞汝。我本期不及作長書,汝可稟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長民 三月廿日
在父親眼中,林徽因不僅聰慧,而且“馴良”“知道理”,早早領(lǐng)會大家庭的人情世故?;蛟S在成人看來,家里有這樣的孩子實在難得,可是,對于只有七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是否有些殘酷?原本應(yīng)該和玩伴們肆無忌憚爭搶糖果玩具的年紀(jì),卻因為長輩有意無意的施壓,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在大人們的紛爭之間做出權(quán)衡,努力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世界。
林徽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心無芥蒂地愛護(hù)著異母的弟妹,對二娘尊重有加,長輩眼中她是林家的長孫女,天資過人,溫良有禮。這一切,都讓林長民備感欣慰。而從另一方面理解這份父女之情,就可知林徽因的文化修養(yǎng)也占了重要的部分。在那個兩個太太都是文盲的家里,林長民滿腹的才情和濟(jì)世救國的抱負(fù),對她們來說猶如天書。唯有這個從小跟隨父親和姑姑學(xué)習(xí)詩書禮儀的女兒,能理解他、懂他,所以,林徽因成了父親在這個半舊半新的家庭中唯一的同類、知己。
不得不說,父親對林徽因的影響很大,他“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談吐”以及出眾的才學(xué),都在女兒身上傳承下來。而在林徽因心里,她對父親的情感交織著怨與愛。她怨他對自己的母親不予理睬,冷漠無情,卻又對他的超群才華欽佩不已。在這樣一個有點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林徽因的性格就像一株北方的植物,生怕錯過短暫奢侈的幸福,所以一個勁兒地生長,讓枝葉無限地靠近溫暖的陽光。
父親對長女殷切的寄托,不經(jīng)意間拿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她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童年時光,而是將澎湃的感情壓抑于理性之下,這直接影響了她后來的人生選擇。這是林徽因和同代女性的最大區(qū)別。
命運的遷徙
我們各自帶著使命降臨人間,無論多么平凡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總會有一處角落將他擱置,亦會有一個人需要他的存在。
心靜則國土靜,心動則萬象動,若能懂得隨遇而安,任何的遷徙都不會成為困擾,更不至于改變生活的初衷。每個人都于漫漫人生路努力找尋著適合自己的方向,不至于太過曲折,不至于在拐彎處過于彷徨。
林徽因是經(jīng)時光雕琢的女子,如一道濃郁的沉香,裊裊升騰,芬芳如醉。不管童年的天真遺失了多少,時間的沙漏仍然靜靜地滲著,蔡官巷和西湖漸行漸遠(yuǎn)。林徽因懵懵懂懂地撞進(jìn)了她的少女時代。
既是當(dāng)?shù)闷痫L(fēng)華絕代,那么林徽因定不會滿足于小情小夢,守著一世清凈了卻此生。許多年前她就與江南告別,從此接受了遷徙的命運。這種遷徙并非僅僅是顛沛流離,更是順應(yīng)時代,自我放逐。本是追夢年齡,又怎可過于安靜,枉自蹉跎時光?
八歲時,林徽因一家離開杭州來到上海。十歲時,舉家遷往北京。在一次次離別中,她帶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帶走了小巷里梔子花的清雅,還有西湖水面一縷迷蒙的薄煙。此時的她,還不懂相忘于江湖,不懂遷徙意味著時光的訣別,不能領(lǐng)會何為風(fēng)華絕代,卻在舉手投足之間將大家閨秀的風(fēng)采展露無遺。
在一張林徽因中學(xué)時在教會女子學(xué)校上學(xué)的照片上,一同入讀的姐妹四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氣質(zhì)不凡,徽因更甚。她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那個和姐妹們嬉笑打鬧的小女孩了,曾經(jīng)在姐姐膝下撒嬌的小妹妹已安睡在另一個世界。這幾年,無論世事還是家中,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于林徽因而言,她需要承擔(dān)起更多的責(zé)任?;蛟S正是因為這樣,那雙秀麗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憂郁。
從氤氳的江南水鄉(xiāng)來到這座尊貴的皇城,初曉人事的林徽因感到一種與歷史相連的滄桑和沉重。自己仿佛是一粒微小的塵埃,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雖然敏感多愁,但她也十分堅強,將自己和家都打理得干凈漂亮。其實,在林徽因心中,自從祖父離世后,家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往日安寧的歸宿,而是一個需要時時小心的戰(zhàn)場。在徽因十歲時去世的祖父,感受不到何雪媛和程桂林之間的波濤暗涌,但林徽因夾在中間卻體驗個明明白白。唯一能讓她得到放松休憩的就是讀書。這是屬于她的世外桃源,在這個世界里,她可以暫時忘記那些沒有硝煙的你爭我奪,放下林家長女的身份,只做單純的林徽因。
愛讀書,容貌美麗又有才華,林徽因自然博得了老師和同學(xué)的好感。并且他們對她的喜愛是單純的,僅僅因為她的優(yōu)秀和可人。如果當(dāng)年也有?;ㄒ徽f,林徽因當(dāng)之無愧。她在學(xué)校里如魚得水,與同學(xué)相處融洽,和表姐妹們嘰嘰喳喳地笑鬧著。成年之后林徽因在朋友圈里是個公認(rèn)愛說話喜辯論的人,好像她要把在“家”中壓抑的情感統(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一樣。
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讓林徽因敏感的心靈纏上了剪不斷理還亂的藤蔓,有時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幸好還有書,有陽光明媚的學(xué)校、知識淵博的老師和單純的同窗。這些夾縫中的陽光慢慢塑造了林徽因的性格,充實著她的認(rèn)知。
詩詞歌賦、歷史典故這些舊學(xué)在林徽因的教育啟蒙階段就已經(jīng)扎穩(wěn)了根基,也是她事業(yè)的基點之一。教會學(xué)校的教學(xué)是現(xiàn)在流行的雙語式,這給了林徽因一種全新的體驗。另一扇門向她敞開了:自然科學(xué)和歷史地理拓寬了她的知識面;音樂美術(shù)課程陶冶了她的藝術(shù)情操,對美的敏銳觸覺融入了日后她對建筑的獨到見解中;最重要的是英語的學(xué)習(xí),讓她進(jìn)入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文化世界,并不知疲倦地在其中徜徉了一生。
1917年,林長民卸任段祺瑞內(nèi)閣司法總長,不久之后就與湯化龍、藍(lán)公武去日本游歷。林徽因在家感到寂寞無趣,還想著給父親一個驚喜,便翻出家中收藏的諸多字畫,一件一件地整理分類,編成收藏目錄。待到林長民歸來,徽因興致勃勃地將目錄拿給他看,滿懷期望能得到嘉許。但林長民仔細(xì)閱讀后指出了很多紕漏,讓徽因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她在父親寫給自己的家書上批注道:“徽自信能擔(dān)任編字畫目錄,及爹爹歸取閱,以為不適用,頗暗慚?!?/p>
林徽因就像一株新鮮的梔子花,給這座滄桑大氣的北方城市增添了詩意與柔情。梔子花清雅的香氣徐徐飄散,美麗卻不自知。很快,這株充滿生機(jī)的植物,將帶著滿腹的才情與夢想,去往另一番天地,并在那里完成又一次人生洗禮。
1920年,林長民將赴歐洲考察西方憲制,并在英國講學(xué)。此行,他決定攜徽因同往。這次遠(yuǎn)行主要的目的是增長見識,接受更先進(jìn)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其次是避開讓人身心俱疲的瑣碎家庭紛爭。林徽因跟著父親旅居國外一年多,這正是中國最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之一——游學(xué)。
我此次遠(yuǎn)游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察諸國事務(wù)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lǐng)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kuò)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這是林長民在致林徽因的家書里所寫,他對這個乖巧聰穎的女孩寄予了厚望。
在那個誕生了無數(shù)傳奇的年代,漂洋過海是一種時尚。十六歲的青春,將在倫敦的輕霧中綻放。當(dāng)乘上遠(yuǎn)航的船,面對煙波浩渺的蒼茫大海,林徽因頭一次深刻地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朵微弱的浪花。這次遠(yuǎn)行讓林徽因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也意味著告別青澀的少女時代。她將看到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事物、新景致、新思想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對一個行將成長成熟的女孩子來說這新奇將帶給她鮮活、神奇的美麗。
雖然生于江南水鄉(xiāng),但海天一色、碧波萬頃的風(fēng)光仍然帶給林徽因雀躍的欣喜。海鷗舒展雙翼在船頭盤旋著鳴叫,帶著海水腥味的風(fēng)吹起少女的長發(fā)和紗巾,朝陽落日把碧空燒出血來,又潑灑在海面上,那是大自然鋪展開的最壯美的油畫。眼前的一切讓這個從東方來的女孩沉醉了,一時間,她仿佛身處小時候才能見到的仙境里,喜悅卻又惶恐。
所謂詩酒趁年華,青春不揮霍也會過去,何必將自己長久地困于籠中?世間百態(tài)必要親自品嘗,世間美景也必要親身置于其中,方能領(lǐng)略生命之珍貴。而漫漫長路,唯有親自丈量,才能知曉它的距離。每個人從擁有這份生命開始,若可揚帆天涯,萬萬不要回避。一旦融入茫茫滄海,亦無須渴求回頭。
這興許就是人生的機(jī)遇吧,有些人喜歡在屬于自己的狹小世界里守著簡單的安穩(wěn),不驚不擾;有些人則情愿一生奔忙,努力尋找著適合自己的方向。林徽因正是后一種人,自告別江南的那天起,她就接受了命運的遷徙。
雖然林徽因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接受了英文教育,但一下子置身于全英文的陌生環(huán)境,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尤其是父親去歐洲大陸開會的日子,十六歲的少女不得不獨自挨過,想法子打發(fā)從早到晚的孤單。也就是在這段日子,林徽因閱讀了大量書籍,名家的小說、詩歌、戲劇她都一一涉獵。在倫敦時,林徽因也經(jīng)常以女主人的身份加入父親的各種應(yīng)酬,由此與眾多文化名流有過接觸。這給她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她有過游學(xué)經(jīng)歷,又得著名學(xué)者點撥,因此她在文壇上的起點高于同時代許多女作家。
倘若沒有那次漂洋過海的經(jīng)歷,林徽因的生命軌跡大約會走入另一個方向。但無論怎樣,以她的聰慧都能把握得很好。那時的她雖然還未想過風(fēng)云不盡,卻已經(jīng)開始在自己的腦海中筑就夢想。
倫敦永恒的輕霧
有人說,愛一座城市,愛的其實是這座城市里的某一個人。所以,在傾心一座城市之前,請先在這里談一場戀愛,如此,便可把心安然無悔地留在這里。愛的人不走,你的心,就永遠(yuǎn)不會離開。
徐志摩說,康橋是他的愛。這里讓他覺得幸福,幸福得從未忘懷。多年后,當(dāng)他故地重游時,仍然向這座如夢似幻的城,傾彈了深情的夜曲。這樣濃厚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他曾在這里愛過一個年華正好的美麗女子。
感情的事總是很玄妙,有的人日日在你眼前,你卻對其視而不見;可有的人,只一眼,便是一世的牽掛。徐志摩何曾想過,他為了追尋羅素,從美國輾轉(zhuǎn)來到英國,羅素沒有見到,卻認(rèn)識了讓他只看一眼,便記掛了一生的林徽因。
那天,徐志摩聽說國際聯(lián)盟同志會理事林長民先生將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上發(fā)表演說。對于仰慕已久的前輩,他早就想一睹風(fēng)采,聽說林長民這次來倫敦演講,便拉了同在倫敦的陳西瀅與章士釗一同前往。從此,林長民與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便成了忘年交。
林長民很喜歡這位年輕的朋友,一見面便引為知己。此后,徐志摩便常到林長民的家里喝茶,聊天,說點政治,談點詩藝。也正是在這時,徐志摩認(rèn)識了林長民的女兒——林徽因。
依著父親的意思,她到這兒來,為的是增長見識;同時領(lǐng)悟父親林長民的胸懷與抱負(fù),擴(kuò)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這樣的抱負(fù),徐志摩在初見林徽因時,定是無法覺察出來的。
這時的林徽因,只是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仿佛剛從煙雨蒙蒙的南國小巷里走出,帶著一身水漾的詩意與清麗,優(yōu)雅而靈動。她的美猶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讓徐志摩一眼,便是一世。
在那個關(guān)乎理想的時代,愛情似乎也沾染上理想的色彩。偏偏,徐志摩是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難怪很多人說,徐志摩對林徽因熱烈的愛,只是一種理想。在他眼中,林徽因是新女性,自小便受過新式教育,十六歲便跟著父親游歷歐洲,眼界開闊,會流利的英文,結(jié)交了眾多外國名士……這樣的女人,與徐志摩的發(fā)妻張幼儀相比,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這樣,徐志摩戀愛了,第一次,以自由的名義,從他的靈魂深處愛上了這個從自己的理想中走出來的女子??v使他愛的只是那個被自己理想化了的形象,又如何?他生來就是為了理想而前行的。
在這個靈氣逼人的女孩面前,他叫她“徽徽”。有了徽徽的生活一下變得豐富起來。他所有的情感都能向她傾訴,他所有的理想與追求都可以被她理解,他每一次的詩意的激情都能得到她熱情的回應(yīng)。
于是,徐志摩開始了對林徽因的熱烈追求。他想用自己的熱烈換她的一個未來。只是,緣分就是這般捉弄人,那時的徐志摩已為人夫、為人父,驕傲如林徽因,是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己不是感情里的那個“唯一”。另外,初識徐志摩,林徽因終歸是個十六歲的女中學(xué)生,對他更多的是一種尊敬與仰慕。
此時的林徽因,面對徐志摩的追求有惶恐,也有羞澀,就像每一個初識愛情的少女,內(nèi)心的歡喜撒滿一地,卻不知該如何拾起。在倫敦,林徽因由于父親到瑞士開國聯(lián)大會,過著“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話說,當(dāng)時總希望生活中能發(fā)生點浪漫,而所有浪漫之中,最要緊的是,要有個人來愛她。
徐志摩的出現(xiàn),仿佛是一陣奇異的風(fēng)吹過林徽因的心頭,她詩意的靈性也仿佛一下子從懵懂與彷徨中看到了光亮。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lán)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dāng)年的邊境!
這首《那一晚》,寫下了康河柔柔蕩漾的水波旁,一個少女內(nèi)心的悸動。如果說,徐志摩的愛像不斷跳蕩的歡樂音符,歡快熱烈,無遮無擋,那么,林徽因的感情就像倫敦永恒的輕霧,輕輕暈出迷蒙的曖昧,不愿說破,亦不可說破。
康橋煙雨——從未貪戀
許多年后,當(dāng)“康橋”二字再次在她腦海里閃過時,那一抹淡色的甜蜜已不在,只剩一些支離破碎的斑駁掠影,等待一切塵埃落盡。仿佛,那康橋煙雨中的匆匆一瞥,只是一場縹緲虛幻的夢。在夢里,她愛過、怨過、念過、欣喜過、盼望過,卻從未貪戀過。
那是一段清淺的時光,它的名字,喚作“康橋”??禈颍ㄓ羞@樣唯美而詩意的字眼,才配得上那場傾城之戀。
康橋的雨霧,從來無須約定,常常不期而至。誰也不曾想到,一場異國的偶遇,竟讓兩個年輕人在這里找到了相似的自己。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這首《雪花的快樂》是徐志摩寫給心中的一位少女的詩,她,就是林徽因。
他遇見她,愛上她,好似如夢初醒一般,原來,她才是那個與自己靈魂相惜的伴侶。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語言,而不是像徐志摩與張幼儀那樣,相對無言。
他談自己的求學(xué)經(jīng)歷、政治理想;他們討論著濟(jì)慈、雪萊、拜倫和狄更斯,絲毫不覺時間飛逝,光陰流轉(zhuǎn)。此刻,時間之于他們是靜止的,那一刻,他們在各自的靈魂里看到了壯美的天地。
倫敦?zé)熡昝擅?,籠罩著少女濕潤的眼睛,看不真切卻無限動人。這對年輕人漫步在康河畔,聽著教堂里飄出晚禱的鐘聲,悠遠(yuǎn)而蒼涼。金發(fā)白裙的少女坐著小船從橋下穿過,青春的笑聲撞開了霧和月光的帷幕。像所有墜入愛河的年輕人一樣,她是他心里一道溫暖的溪水,淺淺流淌,驅(qū)走了所有的陰冷灰暗。
只是,天不遂人愿。就在一切看似花好月圓時,林徽因卻不辭而別,選擇跟隨父親回國。就這樣,徐志摩與林徽因走向了命運的分岔口,那些曾經(jīng)繾綣婉轉(zhuǎn)的黑白剪影,被遺失在過往的歲月里,漸漸模糊。
古歐洲的貴族之間曾流行一種圓舞,每個人都要繞過好大一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過許多人,經(jīng)歷許多時間,才能走到自己的舞伴面前。它就像生命的隱喻,旅途中有人走近,有人離開,我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人來人往,接受命運的派遣。
人間情愛大抵如此。當(dāng)年的落花流水,情意綿綿,到底誰有意,到底誰無情。又或許,本就沒有過情意之說,不過是時間虛惘的角落里,滴落的時光。是殘骸,是碎片,拼不成一段完整的情。
“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xiàn)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绷只找蛘f這番話時,康橋之戀已經(jīng)過去十一年,她的生活已然平靜安穩(wěn)。也許,她的骨子里還存有少女般的浪漫,夢里,她可以比誰都詩意,一旦天明,又比誰都清醒。
我們傾其所有,總希望能在愛情里修得滿分。然而,世間圓滿不易尋,缺憾倒俯拾即是。
總有塵埃落定的一刻,你有你棲息的心田,我有我停靠的港灣,愛情原本就是這樣清潔,互不相欠。轉(zhuǎn)身天涯,各自安好,世間就算煙火彌漫,也不會再有傷害。
離開是一個人的決定
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林徽因的突然回國讓徐志摩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此時的他就像一只落單的候鳥,焦急地拍動著疲憊的雙翼,卻終究得不到任何回音。
認(rèn)識林徽因時,徐志摩已是有婦之夫,他早在十九歲那年便與張幼儀結(jié)為夫妻,并育有一子。只是,他對妻子并無感情可言,甚至認(rèn)為張幼儀是自己這次理想愛戀的最大阻礙。于是,為了挽回那段單純而美好的康橋之戀,徐志摩毅然地成了“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
1922年9月,徐志摩乘坐日本商船返回上海。六個月前,他寫信給妻子張幼儀,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對婚姻和愛情的理解:
真生命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不久,徐志摩就同張幼儀協(xié)議離婚。
此時,這個男人已經(jīng)為他的所愛拋下了一切,即使頂著拋妻棄子的罪名,也在所不惜。這或許就是愛情盲目的一面,在它炫目的光芒下,人們失去了理智,迷失了方向。
為何戀愛中的人總是陷入不可救藥的無理性狀態(tài)之中?因為當(dāng)下,他們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徐志摩也是這樣。當(dāng)他中了名為“林徽因”的毒時,便只看得見她對自己的傾慕,卻看不到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在第一次面對男性追求時的懵懂與迷惑。所以,他的愛因她的傾慕而更加熱烈。
只是,該去的都去了,該來的能如期而來嗎?
不久,恢復(fù)單身的徐志摩抵達(dá)上海。剛剛下船,他就接到了一個宛如晴天霹靂的消息:林徽因和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將締結(jié)婚約。頓時,徐志摩呆若木雞。耐不住這份煎熬,一個月后,徐志摩坐上了北上的火車,他一定要親口向林徽因求證??墒?,他并未在林家見到她,而是看到梁思成與林徽因獨處時,一張貼在門上的便條,明言勿擾。一時間,徐志摩心里的哀傷在眉宇間蔓延開來。
不久,徐志摩的恩師梁啟超從上海寄來一封長信。梁啟超一直以為徐志摩和張幼儀彼此再不能相處,所以也沒有反對他們離婚。但他聽張君勱(幼儀哥哥)說,徐志摩回國后和張幼儀“通信不絕”,“常常稱道她”,覺得很奇怪。梁啟超給了學(xué)生兩條忠告:萬萬不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弱妻幼子之上;真愛固然神圣,但可遇不可求,不可勉強。信寫得情真意切,語重心長。當(dāng)即,徐志摩給梁啟超回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其中一句便是:“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p>
但凡愛情,都有保質(zhì)期,如同鮮花,該謝的時候就會謝。有時候,緣分無法捉摸,也許你還愛著,對方卻已轉(zhuǎn)身,珍惜曾經(jīng)擁有的緣分,緣分盡了就放手,哪怕是流著淚,哪怕還需要更久的時間去療傷,也不要將曾經(jīng)美好的回憶都化作虛無。若分開,便是緣分還不夠,那就選擇隨緣吧,將那些悠然的往事留在記憶的彼岸,等待時光將它遺忘。
這一段感情,于林徽因而言,是少女溫柔的愛情之夢,之于徐志摩,則是詩人浪漫自由的理想之愛。然而,對于張幼儀來說,卻是人生里最痛苦無助且無法磨滅的煎熬。
對于已經(jīng)不再愛的那個人,有人選擇繼續(xù)做朋友,有人老死不相往來。這兩種態(tài)度不能說誰對誰錯,因為性格決定人生選擇,而無論以何種關(guān)系繼續(xù)以后的生活,都要保證自己不被那種關(guān)系所困擾。林徽因和徐志摩此后一直是好朋友,因為林徽因夠理智夠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給了梁思成,再無可能與他分開,所以才能坦然地與徐志摩相處。
人的一生終究是一個人的一生。不是說要孤獨終老,而是大家各自有所追求,有緣分就相遇,有緣無分,情深緣淺是常事,分開也未必就會痛苦得無法自持。人生如戲,一場落幕下一場又要開始,自然也不必過分耽于昨天。你記得也好,你忘記也罷,生命本就如輪回一般,來來去去,何曾為誰有過絲毫停歇。
剎那驚鴻,一切只是剛剛好
感情之事,向來亦無道理可言。有些人注定沒有感情的交集,縱使才情翩翩的富家公子與端莊善良的大家閨秀結(jié)為連理,也絲毫泛不起半點情之微瀾。徐志摩與張幼儀便是如此,因為無法在彼此的生命里種下愛情與愜意,所以,一路顛沛,終于失意。而有的人,則是無涯的時間荒野里,緣分注定的相遇,如同林徽因與梁思成,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一切,只是剛剛好。
十四歲那年,林徽因在教會女校上中學(xué),一天,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到林家拜訪。他戴著眼鏡,卻眼神堅毅,只是神態(tài)有些局促不安,這讓林家大小姐覺得十分有趣。林長民曾告訴過她,這個少年是他的好朋友,鼎鼎大名的維新派領(lǐng)軍人物梁啟超的長子——梁思成。
梁思成走后,林徽因的二娘程桂林打趣地說:“寶寶,這個梁公子怎么樣?你爹爹打算招他當(dāng)女婿呢?!甭犕赀@話,徽因立刻羞紅了臉,低頭跑開了。二娘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的,林長民跟她走得近,必然跟她提起過什么。
對于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景,梁思成的女兒梁再冰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寫道:
門開了,年僅十四歲的林徽因走進(jìn)房來。父親看到的是一個亭亭玉立卻仍帶稚氣的小姑娘,梳兩條小辮。她的雙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頰有笑靨;淺色半袖短衫罩在長僅及膝下的黑色綢裙上;她翩然轉(zhuǎn)身告辭時,飄逸如一個小仙子,給父親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梁思成對林徽因可能并非絕對的一見鐘情,但定然是有好感的。從梁再冰的記述可以看出,林徽因和梁思成身邊的女孩都不一樣,或許,正是這股特別的清新氣質(zhì),使他對這個女孩有了格外的好感。
只是在那天后,林徽因的父親再也沒在女兒跟前提過梁思成。她與那個少年的再次相遇,是在三年之后。
1921年10月14日,結(jié)束了一年多的歐洲游學(xué),林徽因和父親乘坐“波羅加”號郵輪從倫敦轉(zhuǎn)道法國,踏上歸國的旅程?;貒?,父親留在上海,她回到北京的教會女中繼續(xù)上學(xué)。
之后,她與梁家的來往越來越頻繁,在談到各自的理想時,梁思成說,他將來或許會跟他的父親梁啟超一樣,從事政治。對此,林徽因不以為然,她說:“從政需要磨煉,也需要天賦。古往今來,把政治之路走得順風(fēng)順?biāo)娜瞬欢?,即使我的父親,也許還有尊駕——不好意思,唐突了,不過這不是我操心的,我感興趣的是建筑?!?/p>
這話讓當(dāng)時二十歲的梁思成感到驚訝:“建筑?你是說,蓋房子,女孩子家怎么做這個呢?”“不僅僅是蓋房子,準(zhǔn)確地說,是architecture,叫建筑學(xué)或者建筑藝術(shù)吧,那是集藝術(shù)和工程于一體的學(xué)科?!绷只找?qū)Υ私忉尩馈?/p>
她異于同齡女孩的開闊眼界、敏捷思維以及優(yōu)雅的談吐和出落得越發(fā)美麗的容貌,打動了梁思成?;氐郊液?,他跟父親確定了兩件事:第一,他要把建筑作為終生的事業(yè)和追求;第二,他想要約會林家大小姐。
對此,梁啟超十分贊同:“徽因這孩子不錯,爸爸早就支持你們交往,其他的,就要隨緣分了?!边@是當(dāng)時梁啟超希望看到的情況:父母留意,確定人選,然后創(chuàng)造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讓兩人接觸,兩人經(jīng)過充分的了解,自由戀愛后結(jié)合。這是這位維新派大人物心目中“理想的婚姻制度”。
梁家的大小姐梁思順就是父親“理想的婚姻制度”的實踐者。梁啟超選定的得意女婿周希哲,原本出身寒微,但后來成為駐菲律賓和加拿大使館總領(lǐng)事,對梁思順和梁家都很好,這是梁啟超一直引以為傲的。1923年11月5日他給女兒寫信說:
……徽因我也很愛她,我常和你媽媽說,又得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對于你們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后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錯罷?;找蛴质俏业诙氐某晒?。
對于梁思成的追求,林徽因并未拒絕。日后,他們時常在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北海公園游玩,一起逛太廟,偶爾也會去清華學(xué)??戳核汲蓞⒓拥囊魳费莩??;蛟S,與詩人徐志摩相比,梁思成少了些浪漫溫柔,卻多了一份踏實穩(wěn)重。更重要的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年齡相仿,他們之間的交流很輕松愉悅,而不是那種混合著憂愁與負(fù)罪感的沉重。
事情進(jìn)展頗順,這對金童玉女相處愉快,彼此好感與日俱增。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一方面看好梁思成,一方面也希望女兒早日斷了對徐志摩的念想。
不久,林徽因同梁思成一起赴美國留學(xué)。
病榻相守,不離不棄
愛情,是一段漫長的旅途。相識、相知、相戀、相愛,不到最后,誰也無法參透故事的結(jié)局。而這沿途的風(fēng)景,無論美麗與厚重,已是旅途的意義。
內(nèi)心溫良的女子,只想在天地里尋得一處,與相愛的人,攜手一生,安穩(wěn)度日。這平常女人的美好希冀,林徽因都得到了。這終是她想要的,擁有浮世里最安靜的煙火,感悟生命里最難言的幸福。她,正朝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緩步而去。
和徐志摩分開后,林徽因回到國內(nèi)潛心讀書。在那段清凈的時間里,她好好地審視了自己的感情和未來的婚姻。論才華詩情,她更傾向于徐志摩,這一點,她的父親林長民也同意。但兩個姑姑堅決不同意。
但是,這個女子自尊心強也驕傲,彼時的徐志摩剛離婚,嫁給他就意味著自己是“小”。這不但會辱了林家的名聲,也會使她遭到閑言碎語。她是那么看重自尊,那么驕傲,做“小”這樣的事怎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梁思成又待她如此,她也欣賞他的才華。雖然這么做,對不起一往情深的徐志摩,看到他傷心的模樣她也一樣痛苦。但是她必須做出一個盡量讓大家都滿意、顧全大局、損失最小的選擇。
這就是林徽因。當(dāng)年她只有十八歲,卻能如此冷靜地抉擇自己的人生。
一切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梁思成遭遇的一次車禍之后。其間,林徽因特意從學(xué)校請假來醫(yī)院照顧梁思成。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梁思成的病床前,悉心照料。梁思成因為剛動過手術(shù),身子不能動彈,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怕梁思成無聊,林徽因經(jīng)常拿報紙來給他讀新聞。有一回,她給梁思成看《晨報》,開玩笑地說:“你看,你成明星啦?!痹瓉恚鲕嚨湹南⑸狭祟^條。梁思成看了一眼,苦笑著說:“這我倒不感興趣,你在這兒陪我,就是我三生有福了。”
梁思成出院時,林徽因帶著一束花來接他。這時,她已經(jīng)從女中畢業(yè),考取了半官費留學(xué)。
大概就是這場車禍堅定了林徽因和梁思成一道走下去的信念吧。這段時間,兩個年輕人的頻繁接觸,讓林徽因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和梁思成再也不能輕易地離別了。
這便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兩個人能相逢已是難得的緣分,若能相戀,更是絕妙的命數(shù)安排。有人說,兩個人的相遇、相知、相守,是老天爺?shù)亩髻n,是上蒼的安排。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卻偏偏對你情有獨鐘?又怎會在大千世界收獲你那份忠貞炙熱的情感?
能相愛,必定有牽手的理由。真愛也必是這樣,隨心而走,不問歸期,不問歸程,只有兩顆心的相依相伴。能在人海之中遇見所愛之人,這是怎樣的一種幸運和幸福。
年輕時,我們都有做夢的資格。只是,錯過了做夢的年紀(jì),想要肆無忌憚就得付出代價。林徽因選擇了清醒,便毅然與夢作別。同時代許多女性為了愛情換得一身致命傷,唯獨她沒有那些悲絕的回憶。
林徽因的每一步選擇,也許并非完美無缺,但總歸是向著安然的方向行駛。具有同樣的才情與美貌,她卻不是那清高遺世、癡情至死的林黛玉,而是努力讓自己俯落紅塵,與眾生一起飲食人間煙火,且靈魂潔凈。
蒼松竹梅三友圖
滾滾紅塵,滄海桑田。執(zhí)著的心,究竟要承載多少思念,才能歷盡千帆,抵達(dá)歲月的彼岸。那把酒言歡的且斟且飲,那癡情曼妙的自我陶醉,都已化作萬丈紅塵里,凄絕的思思念念。
1924年4月23日,墨綠色的車廂如同從遠(yuǎn)海歸航的古船停泊在了北京前門火車站的月臺上。一群文化名人打扮一新,嚴(yán)肅的神情中透出期待和焦急。梁啟超、蔡元培、胡適、梁漱溟、辜鴻銘、林長民等人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飄逸,個個氣度不凡。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林徽因,身著咖啡色連衣裙搭配米黃色外套,素凈淡雅。她手捧一束紅色郁金香,年輕嬌美的面容被襯托得更加動人。
此次訪華的,是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詩人——泰戈爾。來到這個心向往之的東方國度,這位印度詩人被每一處踏訪的遺跡深深吸引。泰戈爾訪華的演講稿是徐志摩事先翻譯好的,詩哲的行程也是他精心安排的。其間,徐志摩作為泰戈爾的好友和翻譯,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林徽因的情感也許沒有詩人那么外露和激蕩,但是她的內(nèi)心也無法平靜。對于泰戈爾那些膾炙人口的名作,愛詩的林徽因早已爛熟于心,她時刻都在盼望著能夠早一點兒見到這位睿智的偶像。
鴿哨清亮悠揚地劃過如洗碧空。日壇公園的草坪修剪一新,陽光鋪展其上,每一片草葉都閃耀著淡淡的金色光澤,散發(fā)出令人心情舒暢的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種令人想起夢境中的故園的清香,遙遠(yuǎn)、古老而又安寧。
歡迎泰戈爾的集會就在這片草坪上進(jìn)行。在林徽因的攙扶下,泰戈爾登上演講臺,擔(dān)任同聲翻譯的則是徐志摩。當(dāng)天,北京城的各大報紙都在頭條報道了這次集會的盛況。說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郊寒島瘦的徐志摩,猶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林徽因的青春美麗、徐志摩的風(fēng)度翩翩和詩哲的仙風(fēng)道骨相映成趣,一時成為城內(nèi)美談。
5月8日,四百位京城最著名的文化界名人出席了泰戈爾六十四歲的生日宴會。為給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詩哲祝壽,新月社排演了取材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齊德拉》。
這是一個與愛情有關(guān)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觀眾最關(guān)注的不是王子公主,而是扮演公主和愛神的林徽因與徐志摩。在表演中,他們很快進(jìn)入情境,贏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
盡管演出大獲成功,此時的梁家卻高興不起來。當(dāng)時,周圍的朋友都知道徐、林二人余情未了,特別是徐志摩,一直沒有完全放棄追求林徽因,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他回國后一直殷切地待她,如初見一般溫柔熱切。或許,林徽因曾有過短暫的掙扎,但她最終選擇遠(yuǎn)離感情的是非,同梁思成一起遠(yuǎn)赴美國讀書。
林徽因與徐志摩之間的愛情蘇醒宛如一次生命的回光返照,他們終究會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彼此的世界。原來,愛情也是這般脆弱。
大抵,世間的愛情只有兩條路:愛或不愛。大多數(shù)時候,愛情不會順著各自的意愿前行,某些時刻,它就如同初生的牛犢,人們 越想抓住,它就越想走開。愛不是來得太快,就是來得太遲,美麗的錯誤往往最讓人難以抉擇。
在一段孤寂清冷的日子里,我們能夠給予對方渴望得到的溫暖,安撫對方那顆跳動不安的心,靜靜聆聽對方如癡如醉的呢喃,默默注視對方如夢如花的表情,悉數(shù)著生活中所發(fā)生的點滴。記住那些讓人微笑又溫暖的細(xì)節(jié),這已是人間佳話。
傷心康大
很多人在談婚論嫁時會說: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適的,只有最合適的才是最好的。就像安妮寶貝說的,愛一個人,是一件簡單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裝滿一杯水,清清涼涼地喝下去,你的身體需要它,你感覺自己健康和愉悅,以此認(rèn)定它是一個好習(xí)慣,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復(fù)。
對于林徽因而言,梁思成就是自己那杯讓人愉悅、舒心的“水”。
與梁思成的相處讓林徽因感覺到,原來愛情也可以如此簡單、輕柔,被一個人真心地愛著,并毫無顧忌地去愛對方,竟是這樣的幸福與豐盈。這是她小時候在父母的感情里所不曾見到過的,也是在與徐志摩的相處中不曾體會到的。而梁思成,則讓她美夢成真。
1924年6月,林徽因與梁思成雙雙來到美國,前往康奈爾大學(xué)讀預(yù)科班,為正式讀大學(xué)做準(zhǔn)備。一同來美國就讀的,還有梁思成在清華的好友兼室友陳植。
康奈爾大學(xué)位于兩道峽谷之間,三面環(huán)山,另一面,是水光瀲滟的卡尤佳湖。林徽因喜歡這里的山光水色,那種大自然的美有一種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引發(fā)了她淡淡的鄉(xiāng)戀。
這里的美景讓這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學(xué)子陶醉其中,西方式教學(xué)的開放創(chuàng)新也使他們在這里如魚得水。每天清早,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會攜著畫具,伴著鳥鳴去野外感受大自然生動的色彩,讓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釋放。
最吸引他們的,還是康大的校友會。校友會在一棟淡黃色的雅致建筑里舉辦,大廳里陳列了康大自成立以來歷任校長的肖像油畫。栗色的長桌上,陳列著每一屆畢業(yè)生的花名冊,記錄了他們在學(xué)術(shù)上和社會上的貢獻(xiàn)與成就,以及他們對母校的慷慨回饋。
在校友會上,兩位遠(yuǎn)道而來的中國學(xué)生結(jié)識了許多新朋友,大家經(jīng)常聚在一起暢談理想,討論人生,有時也會舉辦舞會,生活比在國內(nèi)快樂許多。只是,新鮮的異國生活,并不能搬走壓在他們心里的那塊石頭。
因泰戈爾訪華嶄露頭角的林徽因,非但沒有改變梁思成的母親李夫人對她的偏見,反而因為與徐志摩的“藕斷絲連”令李夫人更加不滿。梁思成常常收到大姐梁思順的信,信中對林徽因責(zé)難有加。特別是最近的一封,說母親重病,也許至死都不會接受徽因做梁家的兒媳婦。
聽到這個消息,林徽因非常傷心,梁思成也很焦急,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林徽因本就是個驕傲的女孩,她無法忍受李夫人和大姐的種種非難,更不能接受他人對自己的品行有任何的質(zhì)疑。于是,她與梁思成商量,等康大的課程結(jié)束后,她不準(zhǔn)備和他一起去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了,她要一個人留在康奈爾,在這恬靜的景致下為自己療傷。
此時此刻,遠(yuǎn)在北京獨自傷心的徐志摩接到林徽因的一封來信。信的內(nèi)容很短,只說希望能收到他的回信。不用寫什么,報個平安也好。
一時間,徐志摩已經(jīng)冷卻的希望仿佛被重新點燃。他生怕寫信太慢,連忙跑到郵局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給林徽因?;氐皆⑺?,抑制不住激動心情的徐志摩準(zhǔn)備好紙筆,想要立刻給林徽因去一封信。然而,信沒寫成,一首詩卻如云霞般落在紙上:
阿,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這“我求你”也就夠可憐!
“我求你,”她信上說,“我的朋友,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寬?!苯兴膶?!
扯來她忘不了的還是我——我,
雖則她的傲氣從不肯認(rèn)服;
害得我多苦,這幾年叫痛苦
帶住了我,像磨面似的盡磨!
還不快發(fā)電去,傻子,說太顯——
或許不便,但也不妨占一點
顏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變,
咳何止,這爐火更旺似從前!
我已經(jīng)靠在發(fā)電處的窗前;
震震的手寫來震震的情電,
遞給收電的那位先生,問這
該多少錢?但他看了看電文,
又看我一眼,遲疑的說:“先生,
您沒重打吧?方才半點鐘前,
有一位年輕先生也來發(fā)電,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這一樣,
還有那電文,我記得對,我想,
也是這……先生,您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這簽名不一樣!”
“嘸!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發(fā)了又重發(fā);拿回吧,勞駕,先生?!?/p>
當(dāng)這封信寄到林徽因手中時,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好幾天。她發(fā)著高燒,分不清是在夢里還是醒著,是幻覺還是真實。當(dāng)她終于張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淡金色的陽光灑在窗簾上,溫暖卻不刺眼。她艱難地動了一下,稍稍轉(zhuǎn)過頭,床頭有一束新鮮的花,剛剛從山野采來的花,露水還未來得及蒸發(fā)掉,在花瓣上晶瑩閃爍。
在林徽因住院這段時間,梁思成每天早晨采一束帶露的鮮花,騎上摩托車,準(zhǔn)時趕到醫(yī)院。每天一束鮮花,讓林徽因看到了生命不斷變化的色彩,也讓她漸漸讀懂了他的心。一連許多天,她的心都腌漬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顏色里,沉醉不已。
這或許,才是林徽因心中一直向往的愛情吧,兩個人能傾心交談,靜靜相守,無須血肉糾纏,不依不饒。只是這樣,淡淡的,在一起,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暖意。
最美時光
世間甘苦,唯有嘗盡,才解其中味。篤定的感情,唯有磨合,方能香溢永恒。
1924年9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結(jié)束了兩人在康奈爾大學(xué)的暑期課程,一同前往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讀書。成立于18世紀(jì)的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屬于常春藤大學(xué)聯(lián)盟,它為全美最好高校之一。
很快,梁思成便入讀了建筑系,林徽因卻無法順利進(jìn)入建筑系。原因是,建筑系學(xué)生經(jīng)常需要熬夜畫圖,女生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會比較危險。與從少女時期就心向往之的建筑藝術(shù)無緣,林徽因只好選擇了同建筑系相關(guān)的美術(shù)系,并且選修了建筑系的主要課程。
這樣,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成了同窗,一同上課,一同完成設(shè)計作業(yè)。沒課的時候,林徽因、梁思成就會約上早一年到賓大的陳植,去校外郊游散步。興致好的時候,他們便坐上車子到蒙哥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堡等郊縣去,觀看那里的名勝古跡。
林徽因和梁思成對那里的蓋頂橋梁十分感興趣,常常流連忘返。有時,三個人也會去逛逛集貿(mào)市場。在農(nóng)家的小攤上,他們總能買到各種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歡吃油炸燕麥包,梁思成卻喜歡黎巴嫩香腸和瑞士干奶酪。在這樣簡單、愜意的環(huán)境下,他們度過了人生從未有過的美好時光。
1926年1月17日,一個美國同學(xué)比林斯給她的家鄉(xiāng)的《蒙大拿報》寫了一篇訪問記,記錄了林徽因在賓大的學(xué)習(xí)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身體俯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習(xí)題上,當(dāng)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張習(xí)題一起掛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墻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分?jǐn)?shù)。這樣說并非捕風(fēng)捉影,因為她的作業(yè)總是得到最高的分?jǐn)?shù)或是偶爾得第二。她不茍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掛在嘴邊。
或許是因為,林徽因那太過早熟、壓抑的童年,讓她能在這個自由的環(huán)境里感受到更大的快樂和放松。這一株青春的樹,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碰觸陽光了。這里的氛圍是明朗的,同窗好友充滿朝氣的笑聲讓人越發(fā)感到年輕的活力。她可以大聲地講笑話,開心地笑鬧,沒有人會干涉她。嚴(yán)格的父親,憤憤不平的母親,畸形的家庭關(guān)系……這些糾纏她多年的束縛終于解開了。在這個新世界,每個人都心無芥蒂地喜歡著她。雖然功課繁重,但她仍然可以和同學(xué)看戲、跳舞、聚會。她加入了“中華戲劇改進(jìn)社”,生活看起來真是好極了。
對于林徽因來說,她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是為了追逐自己的建筑夢,卻因為性別就被輕飄飄地拒之門外,要強的她并不就此甘心。雖然只是建筑系的旁聽生,但她和其他正式的學(xué)生一樣認(rèn)真上課,完成作業(yè),交報告,因此,成績總是數(shù)一數(shù)二。
天道酬勤,很快,林徽因的努力便得到了回報。從1926年春季開始,她就成為建筑設(shè)計教授的業(yè)余助教,并在1926—1927學(xué)年升為該專業(yè)的業(yè)余教師。林徽因外表美麗,能講很棒的英文,而且活潑健談,走到哪里都是焦點,所以,很受大家的歡迎。
與之相反,梁思成更加沉著理性。林徽因的思維活躍,富于創(chuàng)造性,常常是先畫一張草圖,隨后又多次修改,不滿意的便丟棄,當(dāng)交圖期限臨近時,梁思成便會幫助她,以自己那準(zhǔn)確、漂亮的繪圖功夫,把林徽因繪制得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而整齊的作品。
林徽因脾氣急,梁思成性格好,兩個人在一起,既志趣相投又性格互補,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盡管偶爾也少不了三言兩語的齟齬,但他們之間的感情終歸是越來越篤定、深厚。這也是后來,他們的婚姻能穩(wěn)固幾十年的一個重要原因。有了充分的了解與磨合,兩人在相戀、爭吵和懷疑的過程中找到了平衡,所以,便可牢牢系住對方,相互偎依,靜靜走完這一世。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兩人有過歡笑,也共同承擔(dān)了失去親人的痛楚。入校不到一個月,梁思成就接到了母親病逝的電報。考慮到孩子們剛剛安頓下來,梁啟超幾次三番致電叮囑梁思成不必回國奔喪,只梁思永一人回去便可。梁思成是家中長子,母親重病期間別說床前盡孝,就連去世也沒法回去見最后一面,這如何不讓他悔恨交加?看著梁思成傷心欲絕的樣子,林徽因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用,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邊,安慰他,表達(dá)自己的關(guān)切。
后來,兩人在校園后面的山坡上做了簡單的祭奠,梁思成流著淚燒了寫給母親的祭文。林徽因采來鮮花和草葉,編織了一個精巧的花環(huán),掛在松枝上,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
喪母的悲痛還未完全平復(fù),又一個晴天霹靂炸響了。這次痛失至親的變成了林徽因。十五個月后,梁啟超從國內(nèi)來信,告知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在“反奉”戰(zhàn)爭中身亡。
這是二人面臨的第二次喪失親人的痛楚,林徽因又病倒了。她執(zhí)意要回國,卻被梁啟超頻頻發(fā)來的電函阻止。梁啟超曾在寫給梁思成的信里說:
我和林叔叔的關(guān)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guān)系。我從今以后,把她和思莊(注:梁啟超二女兒)一樣地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領(lǐng)受我這種十二分的同情,渡過她目前的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