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巨鯨歌唱

巨鯨歌唱 作者:周曉楓 著


巨鯨歌唱

Ⅰ 序曲

并攏手指,拱起手背,當我們用手模仿貝殼形狀捂住自己的耳朵時,很快就能聽到低沉而熟悉的沖刷聲。那是血液流過頭部微血管的聲音;那是潮汐,儲存在記憶里的聲音。血,有海水的咸度。

海。除了懸在鐘擺上的時間,也許海,是唯一在重復中永不讓人厭倦的事物。安徒生童話里說,啞言的小人魚,生活在無論多么長的錨鏈都無法觸及的深海之國。多年前,電視臺播放美國連續(xù)劇《大西洋底來的人》,我一直記得麥克·哈里斯那雙濕藍的眼睛,記得他與女科學家伊麗莎白之間難以言明的依戀──那是工業(yè)時代另一性別版本的人魚故事吧,只不過,麥克與伊麗莎白之間,互為拯救者。我喜歡人魚之類的角色,因為,他們懷有高度克制的深情和強烈的自我犧牲傾向。我想,只有大海,才能賦予他們那種愛的天分。

不過,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洋,我們的祖先也置身其中。因此能夠解釋,為什么酸甜苦辣咸,人生諸味中,我們的肌體唯一離不開的是鹽。味蕾上的咸,帶來大海之味,讓我們得以返回古老的家園。食鹽,已經(jīng)成為日?;瘍x式,它不僅決定人體的酸堿平衡,更用于不斷鞏固我們關(guān)于海洋的回憶……鮭魚一樣,溯流而上,我們憑借味道的指引游向故鄉(xiāng)。

Ⅱ 水母

我沿著潮汐變幻的曲線向前走,海水有些涼。這個新開發(fā)的旅游區(qū)域游客不多,何況時間還早,天剛放亮。船已載著漁獲歸來,抬走的編筐里是垂死的魚和它們銀幣般脫落的鱗。船頭前端的數(shù)米外,有一攤灰白色的東西。我湊過去看。原來,漁民先把網(wǎng)中捕撈到的收獲倒在沙灘上,揀走魚蝦,剩下這片毫無商業(yè)價值的水母。

它們大小整齊,差不多相當于一元硬幣的直徑?;叶该?,接近死人指甲蓋那種顏色,此種審美,一直受到亡靈的青睞。這些死去的水母滑膩膩的,我不知道泡沫般的尸體是在萎縮還是膨脹,赤腳走上去,半液態(tài)的凝膠狀物經(jīng)過擠壓就不分彼此地從我趾縫間流出來。離水之后,水母迅速變成了鼻涕樣的流狀物,不僅不美,還有點惡心。

作為刺胞動物的水母,出現(xiàn)時間比恐龍還早,可追溯到6.5億年前,雖然它們個體的平均壽命短暫到只有幾個月。水母沒有耳目,也沒有大腦和心臟,通體晶瑩,長得分外抽象;甚至沒有動物完整的體積感,仿佛是從某種動物體腔里掏出的內(nèi)臟,或者魚鰾、消化腸道之類的東西。但水母的運動方式,或如心跳;或者就安靜地漂游,像傳說中靈魂的樣子。

被漁網(wǎng)捕獲之前,水母看起來是最具詩意的精靈。像開放在水里的櫻花……輕盈,飄逸,有種幻覺之美。有的具有鐘狀的簡潔外觀,有的纏繞蕾絲,更夸張的造型讓人錯覺水母屬于外星生物。許多水母都會發(fā)光,它們提燈聚攏而來,讓大海有如一個充滿螢火蟲的童話之夜。

水母往往以不可計量的復數(shù)存在,雖帶來盛大花事,但那么短促洶涌的春天,需要不菲的供養(yǎng)。觸手里密布毒刺細胞,水母隨時尋找獵物,不放過渺小的浮游生物,甚至不惜同類相殘。有人被水母蜇中,不僅肉體備受折磨,還險些喪命,再見妖異之物,形同水皰,毫無美感可言,更別提僧帽水母招魂幡般垂長的觸絲——水母漂浮,本身就像死在水里的幽靈。我也曾遇襲,多虧及時上岸逃脫,但皮膚也是癢痛難忍。多年前,我有過食用蘑菇輕度中毒的經(jīng)歷,再加上這次水母之害,加深了我一種盲目而存有偏見的個人禁忌:對帶有菌蓋的東西要警惕。這種樣貌所象征的保護,無不針對它們自身;而針對自身過度的保護里,往往暗藏對他人的險毒。

盡管是雌雄異體,但集群而來的水母依然給人感覺是個龐大的女兒國。水母純潔無辜,手臂輕盈,然而對膽敢碰觸者,殺無赦,后者將死于它們復古的裙撐之下。它們貞烈到了殘酷的程度,柔軟肘臂成為冒犯者的絞索,然后水母把填入腔囊的犧牲品處理為液體——這不容玷污的女性,將獨飲這杯復仇的湯羹。

水母漾動,仿照著大海的律動,就像一片樹葉模仿整棵樹;海,亦如巨水母,伸出浪濤的觸手,俘獲獵物,填進它遼闊透明的腔囊。當溺亡者被沖上沙灘,月亮高懸,就像有著銹斑的斧刃……是否,噩運的步履輕盈,一如水母那有毒的安詳?

Ⅲ 潮汐

潮汐,使海擁有自己的心跳,于是海不再是簡單的地理概念,而是具有生物學特征的活體:藍皮膚的海巨人有著古老而飽滿的生命,我們能從潮汐里感受到原始情欲般不息的律動。

最初只是緩梯形的波浪,漸漸,海面現(xiàn)出猛虎的條紋……漲潮時的大海暗蓄風雷。近礁的遲釣者會因為一時貪心釀成大錯,僅僅是晚于收竿,潮位就已發(fā)生變化,海水迅速吞沒折返的路;他回不去了,拳擊般迎面而來的浪頭將把他帶到與歸途相反的方向。

當波濤如戰(zhàn)鼓,當默默積聚的浪就像鯨魚涌起的背,大海以令人震撼的席卷之力傳達著它的憤怒。它似乎渴望著某種破壞和審判。巨浪澎湃,組成巴洛克式的白色塔尖——海洋,這座可以深到黑暗、深到絕望的深藍教堂里,我猜測其中存在著怎樣的宗教。既有云水襟懷,吐納,承受,創(chuàng)造,海洋養(yǎng)育眾生;同時,也根本不屑于為殘暴尋找任何借口,血淋淋的即時殺戮進行得如此干凈和純粹,大海坦然執(zhí)行它的法則——它的世界里,沒有形容詞的修飾,沒有定語的位置。海就像初嬰或者成熟到疲倦的神那樣,不必支配話語,它不必依靠交流來獲取能量和援助,海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坐標系的校正。這是一種任性的強大,或者強大至此,才能擁有任性所象征的自由。海之所以令人敬畏,還在于,它的暴力同樣可以漠然地作用于自身。風暴來臨之前饑餓的海面,天空翻滾末日般的烏云,海水呈現(xiàn)出墓碑般的巖灰色。暴風雨只有開始的幾分鐘像打擊樂,此后很快變成混濁的交響。為了鍛煉勇氣,我曾經(jīng)嘗試體驗風浪,但大海那自毀般的無畏令人落荒而逃。到處是破碎的被強力撕扯的波浪,那時,連大海本身都像是殘骸。我想起尤瑟納爾提到過一句話:“尊敬”這種純金,如果不摻雜一定的恐懼成分,可能會太軟。

幸好,海還有它的消沉、它的倦怠,還有它的無能為力,否則,海只是不受道德拘禁的獸王,讓人類這種陸地生命難以親近。正如醉酒的不斷翻騰的胃囊,海嘔吐著它尚未消化的東西:貝殼、死魚、沉船上的遺骸。有時,累極了的海幾乎無力掀動波浪,光線陰沉,我們看到的是水銀般的、波動得異常緩慢、晦暗而凝滯的大?!且螨嫶笞灾囟荒芘惨频木尬铮龁适膾暝?。尤其退潮時分,浪涌越來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者逐漸松開的拳頭……這是彌留之際的大海。

日復一日,海,重復這樣的節(jié)奏,從雷霆萬鈞到筋疲力盡,它一次次復活,再度浪涌,隆起蝶泳者那有弧度的背肌。海在潮汐中不斷復習,仿佛這是循環(huán)的歷法,仿佛是在重復中鞏固自制的律令。每當凝望大?!谴⒌男靥?,我總能感覺某種極端的激情:像追逐真理那樣因無望而無限的激情。這種激情,甚至能表現(xiàn)出至為節(jié)制的力量。有時候的海水萬般柔情,波浪就像動物被撫觸的皮毛那樣掠過一陣陣既迷醉又緊張的戰(zhàn)栗——什么樣的手,使大海這樣的巨獸也為之顫抖,并在永不止息的劇烈渴望中自我折磨?

謎樣的月亮,想象力之外的魔法。當首次得知潮汐主要來自月亮的牽引,我驚異不已,相當于聽說蝴蝶用翅膀吊起了桶里的井水。月亮如此皎潔、寧靜,它只是一小片虛幻的光。即使用調(diào)焦后的望遠鏡窺視,像把花瓣放在顯微鏡下的載玻片那樣,我們看到的,依然是它內(nèi)部的荒涼:堿性的月壤,注定只能種植一株落盡葉子的樹;樹下,旋轉(zhuǎn)著清涼寂寞的舞者。氣質(zhì)孤楚,月亮帶了一點病態(tài)的溫柔。縹緲、微涼、靜若處子,紙薄的月亮卻能攪動遙遠之外的海洋暴力。

這奇怪的對稱,也許反倒是通約的法則:唯輕盈之物才能制衡最大的重器。比如燈塔之光指引萬噸巨輪。比如理想,僅憑它動聽的發(fā)音,可以讓幾代人甘愿付出喉嚨里的血。比如死,為了抵償它的安靜,我們動用了一生的喧囂。在更大的意義上,對諸如輕重大小的理解似乎是與日常遠遠不同的。所以最后的伊甸園未必存在于浩茫天際,也許是藏在小孩子的瞳孔里。所以,當月亮里的占卜者起舞,能夠召喚史詩般洶涌的海水,召喚眼線狹長的信天翁展翼遷徙,召喚鯊魚露出齒鋒,召喚錨狀海星,漸漸變成寂靜的標本……

月亮月亮,無比安寧,這金黃斑駁的魚鱗是大海所敬拜的圖騰。一漲一落,巨大的藍心臟為它而跳動、激蕩。

Ⅳ 殼

退潮了。海浪攜卷著將被它離棄的孩子,涌上墓地般的沙岸;潮水一次比一次更低,又像送禮物的使者慢慢退出了房間。裸露出來的沙灘,面積越來越大。這是個看似空曠卻樂趣無限的樂園。攝影鏡頭為我們展示過另外的海灘,動物是那片領(lǐng)土的王。鷗鳥密集,到處是嘈雜的叫聲、翅膀、糞便和卵。還有海象的聚合地,它們臃腫地擁擠在一起,肉滾滾的沙丘綿延,嘗試移動位置是困難的,沉重龐大的身軀即使在運動中也像擱淺在沙灘。海象抬起它多褶的額頭,當它用短而有力的槳葉形腹肢支撐著肥重的上半身來瞭望,看起來有種隨時失衡的吃力感。對于人類而言,一個成為樂園的沙灘必須具有形式主義的空曠:沒有季節(jié)性繁殖的鳥獸帶來的視覺以及道德上的干擾;濤聲近在咫尺,卻傳遞著內(nèi)藏其中、只可意會的靜謐;孩子們既可以在此建筑工程浩大的沙堡,也可以就近找到豐富得近于無限的萬物。

礁巖間,殘留的水洼里保護著暫時滯留的魚苗,以及和它們一樣害羞的紫紅色或棕綠色的藻葵。蝦特別精巧,石英質(zhì)般剔透。小得像蜘蛛的螃蟹,虛張聲勢,隨時高舉透明的小螯示威示警,并趁機側(cè)身溜進氣孔只有一顆痣那么大的洞穴之中。退潮后留下來的海生物,多數(shù)是些微型體。這些缺乏經(jīng)驗的小生命,在世時間尚短,沒來得及充分掌握潮信的規(guī)律。

退潮時的大海,等于為食客提供了一張享樂的餐臺和鋪在上面的平整桌布:因為,貝類的美味。是的,貝類是如此迷人的食物,以至于它從邊緣漫溢出來的肉色在我們看來就像飄搖在酒肆外的幌子。即使以販賣為目的的采貝者,也難以抵抗即時的誘惑,雖然職業(yè)就是在礁石上敲敲打打撬走牡蠣,但在勞作過程中,他們也會獎勵自己,用小刀直接別開牡蠣的鎖扣,像吸啜湯羹一樣飲用它們流質(zhì)的肉體——如此新鮮,滑下喉嚨的時候能感覺到牡蠣美妙的漾動。

內(nèi)里柔弱,但雙殼綱的閉殼肌之力,勝過胡桃夾子的咬合。它生活在嚴謹?shù)膶ΨQ之中,閉合著自己那修士般莊重的靈魂。因為軟體動物沒有四肢來進行反抗,外力強制給它的任何東西,它都只能作為自身的部分來接納,無論過程中有多么艱難和疼痛。由于這種內(nèi)在其實也是被迫性的宗教情懷,軟體動物不得不發(fā)育硬殼來保護自己,以防受到頻繁、輕易或過度的侵犯。我有一枚童年獲贈的寶螺,潤澤的瓷釉上,它的斑點邊界不清晰,有暈染效果,一如透過淚光看到的星空。寶螺的唇齒很厚,但其間裂隙很小,鋪張開來的肉身能通過區(qū)區(qū)幾毫米的窄門收納回來,就像魔術(shù)師把手絹塞進攥緊的拳頭……美妙的縮骨術(shù),軟體動物把骨頭本身都縮減為零??偠灾?,貝殼是相當羞怯的動物,性情上喜歡隱蔽自己。也許它是小小的僧侶,終生背負袖珍的教堂。

位于遼東半島的蛤蜊島曾給我不同的體驗。當潮水涌來,我不能像在其他海灘那樣高高躍起或者逐浪奔跑,因為腳下,在浪與沙的銜接地帶,厚厚堆積著寬達數(shù)米的貝殼帶。我隨手捧起一把,有淺碟形的鳥蛤,剃刀狀的蟶子殘片,竟然還幸運地得到一枚女巫骨螺——獰厲的美,魚刺狀的棘,美人魚用它梳理自己藻草般的長發(fā)。從繼續(xù)涌來的海浪里,我聽到貝殼相互之間摩擦的聲音,千百萬破損的貝片依然閃耀著殼上精湛的設(shè)計工藝以及內(nèi)部的珠母光澤。有些收藏者畢生未見過活體貝類在海中的樣貌:軟體部分鮮艷奪目,甚至使殼體黯然失色。不過即便如此又如何?還不是買櫝還珠的另一出戲?就像蝴蝶再蹁躚舞動,人們要的,只是它死去的鱗彩。因為貝殼之美,命運已是既定,對狂熱的收藏愛好者來說,貝類只是住在精雕細鏤的棺木里,如果需要,應該以生命為代價殉葬自己的美。有意思的是,無論貝殼怎樣妙麗如歌劇里的花腔,它們的口蓋都大同小異,樣式非常簡易,棕色,薄薄的,有指紋樣的渦線——當貝類從殼子里探出腳來,就像講究的人穿著旅館里提供的簡易拖鞋。

我把一只錐螺對準太陽的方向,隱約看到它內(nèi)部通透的光暈和完美的螺軸。螺線具有不可思議的數(shù)學之美,我知道,這種融合極具感性與理性的螺線設(shè)計,體現(xiàn)在宇宙的每個角落:從獵犬座的渦旋星云到漏斗形的颶風,從盤羊堅硬而對稱的巨角到植物向上攀援的觸絲,乃至巴特農(nóng)神殿的陶立克柱,以及,人類聽骨之后隱秘的耳蝸。這只錐螺的軸線,其實,藏了神創(chuàng)世時的一個元音。于是住在蛤蜊島的當晚我夢見,死去的螺在海底敲鐘,以自己的肉撞擊自己的殼,完成最后的晚禱。

貝類身上體現(xiàn)了奇異而極端的矛盾,它把最柔軟和最堅硬的、把肉的蛋白質(zhì)和殼的碳酸鈣結(jié)合起來,可謂剛?cè)岵Q言之,伴隨成長,貝類始終平均分配這兩種對立的化學物質(zhì)。然而不幸,對人類而言,貝殼不過是在完美地同時增長自己的食用價值與觀賞價值。

我的女鄰居熱衷海鮮,我記得她邊吃扇貝邊發(fā)表的言論:“長著那么硬的殼,有什么用呢?貝類又沒有一顆蘊藏的心。在我看來,沒有心臟的肉體根本是不需要護佑的?!彼付送兄蓉悾前肫瑲は裰粶\口碟,上面凸起的放射肋組成精巧的條紋,“沒有心臟就沒有頭臉,所以貝啊螺啊,天然就像加工好的食物,吃它們不會產(chǎn)生吃別的肉那種面對它們眼睛的歉意和壓力。”

我把一只錐螺對準太陽的方向,隱約看到它內(nèi)部通透的光暈和完美的螺軸。螺線具有不可思議的數(shù)學之美,我知道,這種融合極具感性與理性的螺線設(shè)計,體現(xiàn)在宇宙的每個角落:從獵犬座的渦旋星云到漏斗形的颶風,從盤羊堅硬而對稱的巨角到植物向上攀援的觸絲,乃至巴特農(nóng)神殿的陶立克柱,以及,人類聽骨之后隱秘的耳蝸。

可是既有殼又有頭臉和心臟呢?也沒逃過我們的嘴。比如蟹,鎧甲覆身,長得就像中世紀的武士,甚至冷兵器時代的武器本身。體型大的蟹,有著微型坦克般莊嚴的震懾力,它狀如鐵錘的螯足令人生畏。不過像拳擊蟹這種聽起來嚇人的武者,身量不過硬幣大小,但它好勇斗狠,無論對手是怎樣兇悍的獵食者,它都揮舞前螯無畏應戰(zhàn),有著從不屑于衡量輸贏的一腔悍勇。我曾在紀錄片中看到過一只拳擊蟹搏斗,它的螯足有些團絮,開始我還以為是它的拳擊手套有些破舊,被撕成了襤褸布條似的,定睛觀察,才發(fā)現(xiàn),是它抓著有蜇刺的海葵準備扔向敵人。因為它孩子氣的勇敢,我不禁莞爾??上Вπ愤@樣裝備齊全的孔武者,硬甲還是被剪鉗拆卸,脂膏成為人類唇齒間融化的美味。

越是硬質(zhì)的保護,越有軟質(zhì)的心腸。也許這有助于鼓勵我們穿越生活中無情的甲胄,去觸及隱藏在背后那暖意的體溫。就像冰冷的鐘被撞擊,傳來的卻是清越之音;就像通過霹靂金剛手段,體會菩薩慈悲心腸。不過,一切也互為因果:由于悅耳,響器才遭受頻繁的擊打;正因為那無能為力的至深的柔情,許多人才敢把瀆神當作日常的娛樂。

……越過杯盤狼藉的餐桌,女鄰居正在曬太陽的寵物龜一動不動,它有雕塑般的尊嚴感。我想起它那些漫游在大海里的同類,想起海龜用馬賽克鑲嵌的臉和身體,想起照進海水的光線如何在它們圖案復雜的背甲上制造神秘而轉(zhuǎn)瞬即逝的波光。烏龜,這一動物家庭如此獨特,它們不但具有完整的內(nèi)骨骼,同時還有拱形背甲和平坦的腹甲。有些品種的海龜所覆蓋的并非骨板,而是革質(zhì)的硬皮。生物學家說,烏龜?shù)谋臣字皇抢吖枪羌艿难由?;我們只能把這種令人迷惑又迷醉的科學解釋,恍惚地,復制到神話繪畫中——天使只是把肩胛骨延伸成翅膀。爬行動物通常沒有表情,奇怪,龜卻終身帶著苦役者的神情。即使剛剛孵化的小海龜,一爬出沙坑,就帶著父輩那種奴隸表情。海龜遵循家族的傳統(tǒng),行動節(jié)奏也分外緩慢——帶著那種悲哀者特有的緩慢,它們下潛到無邊的咸味里。

如果說,海龜曾經(jīng)敏捷和驚慌,唯有在它們的初生時刻。小海龜需要離開孵化地,穿越沙地,抵達海岸線。被密集的、趕赴饗宴的海鳥阻擊著,只有少數(shù)幸運者能通過這個獵食者從天而降的危險地帶。

Ⅴ 海鳥

海鳥翱翔,它們是最自由的精靈。天空、陸地和海洋,沒有什么能夠限制,沒有哪里能夠阻礙,翅膀把它們帶到任意的地方。它們穿過挾帶閃電的翻滾云層,在荒涼的島嶼上熱烈逐愛,或者,下潛到大海的深藍之中。陸地般沉實的海床上,承載著海水;動蕩起伏的海面上,承載著無盡的風……而這一切,都在海鳥的腹羽與弓弩形的翼骨之下。許多海鳥的巢建在懸崖峭壁上,因為習慣于一出生就面臨險境,它們把令人眩暈的高度和危險都視為常態(tài)。

鳥類據(jù)說由恐龍進化而來,這是多么非凡的進化:由龐大笨拙,變得自由敏捷。它們選擇輕盈,因此無往不至,鳥類懂得一種形而上的詩意的哲學。無論初次嘗試的雛鳥,還是遷徙中的鳥群——它們飛起來的時候,就像歌聲一樣。

我通常會想起的海鳥,有斂起翅膀炮彈般墜入、潛海捕魚的鏗鳥,還有海鸚,那日本藝伎般涂粉勾畫、戲劇感充分的臉,但浮現(xiàn)在腦海里最具代表性的形象,無疑,是海鷗。

我曾站在船艦的甲板上,觀察追逐尾浪的海鷗。天色陰沉,大?;募牛谝黄煦绲陌祷疑小zt,海妖般的魅影一直追隨。閃光的翅膀,修拔的飛翔身姿,叫聲卻仿若瀕死者求救,急促凄涼。它們動作迅捷,幾乎像在游戲或施展巫術(shù)。當小魚神經(jīng)質(zhì)般擺動尾鰭想要閃避臨近水面的陰影,它已經(jīng)變成顫動在鳥喙之間一縷最后的銀光。海鷗狹長的黑眼線里,偶爾流露捕食者怡然的殘忍。

昆明的翠湖和滇池,以擁有海鷗著稱。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度過春夏之后,海鷗深入內(nèi)陸腹地越冬。它們從孩子的手掌間翻飛取食,洋溢著熱情浪漫的樂觀主義氣質(zhì)。作為夢境到來的海鷗,某天會突然消失,也像夢境中的許諾一樣。它們將回到仿佛虛構(gòu)中的遠方。白衣勝雪,它們跡近理想。

Ⅵ 鯊

海洋館的虎鯨表演總是受到歡迎。那種充氣玩具式的體積感和光澤,使虎鯨顯得格外頑皮。兩塊著名的橢圓形白斑易于被誤認作眼睛,白斑的視覺欺騙下,虎鯨隱藏在黑暗色塊中真正的眼睛位置很難被發(fā)覺。虎鯨的這兩塊白色吊斑,加之下頜部大面積的白,讓人奇怪地聯(lián)想起京劇里的曹操臉譜,圓頭圓腦的虎鯨就這樣隱隱流露奸邪之氣。此種黑白相間、體型大而敦厚的形象,在陸地上能夠找到類似的設(shè)計,比如熊貓和奶牛:笨笨的樣子,溫馴憨良。可在大海中,扮演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角色。黑白相間的虎鯨可以成為陰陽兩界的劃分者,它是至高的法官宣判生死?;ⅥL能輕易撲殺海豹等大型動物,又被稱作殺人鯨。

不過,若提起令人膽寒的海洋殺手,虎鯨并不具有普遍的公眾認知度,代表形象非鯊魚莫屬。鯊魚,線條光滑,身著殺手經(jīng)典的緊身皮革裝束。從速度、力量到身體的感應系統(tǒng),它是配備全套設(shè)備的殺戮之神。

鯊魚游動起來,儀態(tài)優(yōu)雅,甚至有種內(nèi)在而緩慢的抒情感;這和陸地上的豹子做派相似,當豹子以極速奔跑,依然給人一種錯覺:它好像在某個瞬間失去重力地在空中飄浮。對殺伐游刃有余而顯現(xiàn)出來的專業(yè)之美,這是一種讓人既難以承認,又難以否定的絕對的天賦。

鯊魚就像植物人一樣木無表情,它就那么麻木地巡游,掠過齒鋒附近可能的獵物——鯊魚的影子制造出海洋生物一片如影隨形的驚慌。鯊魚在電影中充當恐怖片的主角,但它自己,不屑于恐嚇;鯊魚是直接的行動派,它懶得預警,覺得事先渲染效果的唬人手法太滑稽。它似乎認為,殺,屬于干凈利落的技巧,相關(guān)的鋪墊和后敘都應歸入失敗的部分。它甚至沒有興趣旁觀獵物的驚懼,鯊魚的速度,快到獵物根本來不及反應和接受自己的死亡。這點鯊魚也和豹子一樣,快到令人窒息;兩者還有相似之處,如果非要從鯊魚和豹子那里看出一點點面部情感,那么,奇怪的是它們好像都略帶悲傷。

盡管鯊魚有張化裝面具般幽靈的臉,但它并不比他者過分,為什么鯊魚會成為殘忍的代言形象?我們對沒有四肢的殺手格外恐懼,地上的蛇,海里的鯊,它們不能變化任何豐富的肢體動作,它們終生不懂得擁抱,不懂得一點點由此象征的親密或和解。它們永不結(jié)盟。所以作為與我們迥然相異的類別,它們,帶著邪惡而凜然的寒氣。魚類本身就缺乏表情,鯊魚更是單調(diào)僵化,我們感覺鯊魚就像已經(jīng)死去那樣活著,除了在殺戮中短暫的肌肉興奮,它無喜無憂無懼——也就是說,它保持著除殺戮之外對一切的冷漠。這種坦蕩的愛好令人生畏。

除了因為配偶或后代,自然界里很少有殺戮行為是為別人進行的。生殺予奪,只是自然的生理需要,因而反倒干凈;不像人類社會,能把殺死他者進化到心理需求,能從別人的災難與死亡里,獲取巨大的快感。職業(yè)劊子手所展示的嫻熟技藝帶有表演性質(zhì)和夸耀成分,能使觀眾擺脫不道德的壓力去體驗純粹的享樂。當每種動物都只為自己的存活而殺戮,這就在所謂的殘忍中依然有了底線和公正,又因其公正而變成一種坦然的法則……如同死一樣,祛除了善惡。不能簡單判斷死的性質(zhì)到底是好是壞,它只是普天下最大的公正。

鯊魚游弋,匯聚著近于優(yōu)雅的暴力和擺脫束縛的從容。其實,善旁邊匹配適量的惡,從更大意義來講,是一種善行,如同狼對于羊群的有效管理。狼使病弱的羊只失去交配可能,從而維護整個種群的強悍;并且控制羊的數(shù)量,使草原能夠提供源源不斷的供給——是狼,維護著獵物與它的食物之間的完美平衡。善里有看不見的惡,惡里,也有不被承認的善。盡管如此,沒有人會歌頌鯊魚,除非,那歌頌出于和鯊魚一樣的強悍者,或出于弱者徹底的折服與諂媚。

我詫異,魚翅的味道乏善可陳,這種毫無美味誘惑可言的東西何以昂貴并受到追捧?或許它就像鯊魚的戰(zhàn)旗,怯懦者需要盜取其中所象征的榮譽。因為我們不是鯊魚的對手,也沒有它在殺戮中的磊落,所以我們用花錢的辦法省略對攻的過程而直接買定勝局。我們這群作弊的家伙,這群樂于以卑下手段來滿足虛榮心的膽小鬼,只差涂上雞血來偽裝與鯊魚搏斗的傷口了。當割去鰭翅的鯊魚一邊流血,一邊像燃燒的炮彈般垂直地沉向海底的深淵,我們正淪為餐桌旁最粗魯?shù)母接癸L雅者。殺戮行為本身都是有尊嚴的,在這點上,我們甚至不如鯊魚這樣不動手腳的動物。

Ⅶ 烏賊

從著裝到行為,烏賊,這個海上魔法師,神秘詭異,幾近幻覺。運用斑點、條紋和色調(diào),它千變?nèi)f化,瞬間斑斕。許多地方把烏賊稱為花枝,的確,它是一種會開花、花期卻不會凋謝的動物。它能把自己變成節(jié)日。它艷異,像帶電的新娘那樣蕩漾波光,不斷輻射微妙的電壓;有時它又沉靜,背部看起來就像大理石斑紋,或者名貴的法國松露般的肌理。烏賊所制造的戲劇效果,強烈夸張,舞臺上的燈光隨時調(diào)亮調(diào)暗,布景更是匪夷所思。在這奇跡般的身體絢麗之中,烏賊有雙分外迷人的、弦月般弧度下垂的、害羞的眼睛。

當烏賊飛碟般在水中懸停不動,狀若外星生物,邊緣隨著水流小幅擺動,而觸手縮在一起,它就像裹緊披風的僧侶。游動起來,烏賊又是另番模樣,肉質(zhì)鰭就像弗拉明戈樂曲中自由翻轉(zhuǎn)的舞裙。

烏賊體內(nèi)隱藏千百萬個色素細胞,能像閃光電路板那樣隨時做出精密的反應。它可以立即隨物賦形地融入所處的環(huán)境,速度比變色龍還快。我有時覺得擬態(tài)這種天賦,或多或少必須包含著無私的因素——擬態(tài),需要極度關(guān)注他者和完全無視自己。因此它才使擁有這種天賦者變得豐富、寬廣,變得多于和大于自己。但提起烏賊,讓人態(tài)度模糊起來,它擅長運用欺詐和陰謀,不僅是利用擬態(tài)來隱身的絕妙高手,它甚至能偽裝自己的性別。個頭小的雄烏賊懂得偽裝成雌烏賊,以妾的身份混入新婚夫婦之中,然后在雄烏賊的眼皮底下,完成公然的通奸。烏賊太聰明,樣子像會活動的智囊——筒囊里插著如簽的觸手,用以占卜自己的命運。體表顏料不停變化著色澤和圖案。突然,繪畫者失去耐心一樣暴躁地潑翻了自帶的墨盒……烏賊,更以噴墨之技著稱。它是魔術(shù)師,同時自己就充當那塊點綴金箔銀箔的道具幔布。施放煙幕,遮住他人視線,短暫的黑暗過后,魔術(shù)師消失了蹤影。

許多海洋動物身懷絕技。比如射水魚,有如弓弩手,依靠口腔里射出的冷箭擊落樹葉上的昆蟲——以體力博弈的競爭者不在少數(shù)。烏賊,勝在智慧。有頭腦才有靈魂,所謂狡詐,像種被烏賊的墨汁所浸染的智慧。不過烏賊雖詭計多端,所要做的,不過是自我保護,它要把自己變成獵食者不感興趣的內(nèi)容。也許正因為烏賊既無蝦蟹的甲胄,又無硬骨魚的鱗盾和埋藏在體內(nèi)的復仇劍,它是絕對的軟體,才發(fā)育出絕對的計謀。

我懷疑烏賊像蝙蝠一樣存在身份的歸屬問題。烏賊的樣貌令人猶豫,你可以說它既像魚又像獸,也可以說它既不像魚也不像獸。一個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的家伙,當然不好歸類。甚至在自己的近親之間,烏賊的選擇都是模糊的,它像魷魚和章魚之間的某種混合物。對于我來說,只有一次錯覺:當夜晚來臨,活體的鸚鵡螺從海底向上漂浮,從殼里露出半張臉……很像一只幽靈烏賊找到了古老的寄宿殼。

除了幾近傳說的大王賊有著科幻片里描述過的巨大體量,普通的烏賊,誰都不會怕。尤其它變成餐館中的美味更受歡迎。

它具有菠蘿形的輪廓,躺在案板上,烏賊最后一次保持完整——半個小時后,它將成為自己的碎片??雌饋硐癖氐南鹌ご?,其實卻是涼的,細滑無比。我的手從它的觸手之間探進去,指端摸到了藏在后面的齒。墨魚崽的齒喙,有著賽璐珞或電影膠片的質(zhì)地。這個曾經(jīng)的華麗魔法師,早已失去全部自衛(wèi)本領(lǐng),它邋遢地攤在那里,任人擺布。作為食材的烏賊,反差最大的,是體色顯出失血后的蒼白,那種礦物質(zhì)般毫無生命感的空曠的白,所有色彩消失無痕。烏賊在食客的腸胃里熄滅自己的小彩燈,進入停電之后的末日黑暗。

除了肉質(zhì)鮮嫩,烏賊還能給美餐的孩子們帶來一件奇特的禮物。芒果核般扁長的骨板是烏賊的鞘骨,摸起來表面有些澀,但要比粗糙的木纖維手感更光滑。烏賊曾經(jīng)攜帶這個隱藏體內(nèi)的小型沖浪板享受海水的樂趣,現(xiàn)在,它裸露出來,變成卸掉船板的底艙。據(jù)說鞘骨的藥用功效強大,磨成骨粉,可以止血。

Ⅷ 魚群

歌手周云蓬曾在《世界的氣息》里這樣寫道:“海的腥氣來自海溝深處的大魚?!?/p>

魚,閃動鱗彩,被馬賽克精密鑲嵌的身體……怎么能形容那種美呢?這些海里的彩寶石。海魚奇形怪狀:鰩魚展開黑絲絨的翼展,就像海里的大風箏;比目魚,撲克牌般擁有身體兩面完全不同的花色;還有蓑鲉,有著非洲酋長那招搖夸張的羽飾。生活在這里的魚對海懷有無與倫比的忠誠,那是一種關(guān)于鹽的宗教……齒梳般的骨刺,仿若一條魚從頭到尾、貫徹終身的信仰。


魚,水里結(jié)出的果實。它們是天然的食物??罩杏泻魢[而至的翅膀,水里有豁然張開的口腔,連陸地上看似笨拙的熊和看似優(yōu)雅的人類,都磨刀霍霍,覬覦它們的美味。

其實,每條得以活到成年的魚都是歷盡劫波后的幸存者。從微小的卵粒,到草籽般的幼體,再到分幣般慢慢積累一個個鱗片……魚的一生隨時可能在下個瞬間滑入不知什么動物的腸道。無論是在私密之所,還是盛大的集體婚禮中,交配的魚釋放大量的精卵,其中只有比例極低的受精卵能夠長成父母的樣貌,并且成功繁殖后代——而絕大多數(shù),夭折途中。死亡并非意外,從來,都是家常的現(xiàn)實。不只魚類,海洋生物甚至普遍具有這樣的特點:它們的孩子,主要用途是奉獻給這個世界作為食物。我驚訝,誕生如此巨額的數(shù)量,最后只為被吞噬;我更驚訝于,生存的成本加大到令人膽寒的程度,它們依然無往不至。是啊,世世代代,讓孩子成為持續(xù)的犧牲品,海洋生物似乎并不著意于設(shè)計和改進保護措施,而是保持和激發(fā)自己洶涌的生殖力,繼續(xù)進入兇多吉少的生死程序……為什么?我猜想,或許它們擁有不可思議的慷慨,或許,它們對生死有著超乎人類理解之外的從容。

什么是經(jīng)典的海洋景象?魚群。聚集的魚群。

沒有指揮,但數(shù)量驚人的魚好像共享頭腦,它們行動整齊,無論前行還是下潛,始終維護著內(nèi)在秩序,不會彼此沖撞。它們沉默而一致地,在大海的咸澀里漫游,無聲,卻是宏偉壯闊的合唱。受到襲擾,魚群會像禮花一樣炸開……仿佛預感危機來臨,它們要最后展現(xiàn)謝幕的輝煌。

細想,讓人感慨。魚,缺乏表情的魚,這種活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像標本,冷冰冰、沒有獨立手腳的動物,如何被召喚成內(nèi)聚力驚人的群體?真聰明,它們不需要照鏡子就知道誰是同類。游動在魚群里,隨時有兄弟姐妹替它們抵抗死亡;正如某天,它們自己也將替代兄弟姐妹去死一樣。啞言的不會講述的魚,或許天然就懂得斑駁的真理——事實上,我常常覺得真理就像魚鱗:閃耀,零碎,易于剝落,彌散腥氣又難以食用。

漁民拉動網(wǎng)繩的場面,曾帶給我聯(lián)想:“漁網(wǎng),這種用缺陷捕撈生活的方式,如同古老的詩歌之技?!北M管我在寫作中完成輕巧的比喻,但真正看到網(wǎng)捕:看到魚群怎樣相互密集地擠壓著,像沉重的金屬團塊垂墜在底部;看到它們被傾倒在甲板上,身體通電般痙攣,看到那么多的嘴此開彼合,那么多的鰓、充血的扇狀褶皺,看到那么多濕亮的不會閉合的黑眼珠,有的已充血破裂……目睹集體之死,目睹它們沒有方向,沒有間距,我才明白,魚群之所以焰火般瑰麗,秘密在于它們從不彼此碰觸。深淵般的大海里,這些遠離父母、天性體溫冰涼的孩子是多么需要那完美的孤兒般的距離。

……如同夜空,星星密集而遠離。


有時月色豐盈,大海像撒開一面有著金色繩結(jié)的網(wǎng)。有時星星密布,如魚群。

站在礁巖上,聽夜晚的波浪。向上是細密的星空,向下是磷光的大海,我就像站在魔鏡的邊緣。輻射對稱性在許多海洋動物身上均有表現(xiàn),比如海星、??退?。而更偉大的對稱,存留天地。我們不會覺得明亮光線下的大海和星空有什么相似之處,但夜晚,你會認出那種孿生的關(guān)系。沙床上,海星沉睡,組成與夜空對稱的史詩般的星座;星星呢?真美啊,一顆顆發(fā)光的海膽。

仰面躺在海灘,讓細小粗糙的沙粒摩擦耳郭??葱强諢o垠,斑點迷亂,有如被催眠大師施以魔法??疵髟赂邞?,想著誰是天際提燈的漫游者??戳餍怯?,就像鯨魚一條條沖向赴死的沙灘。斗轉(zhuǎn)星移,看地老天荒。

有一年冬天,我去看海。氣溫很低,喧嘩的游客早已不見蹤影,我走在空曠如荒漠的海岸,盡管裹緊毛茸茸的厚圍巾,還是覺得冷。這里的夏天曾熱鬧非凡。曬太陽的,游泳的,吃燒烤的,撿貝殼的……短暫棲居的候鳥游客,盡情揮霍著假期??焱У脑肼暿冀K環(huán)繞,導游員熱情介紹著島上象形的礁石:像馬,像龜,像情侶,像貝多芬。人類盡可以在這些巨石前輕慢地描述他們的想象,而它們,聽任歲月的風蝕雨剝——如同此時的冬日之海,它們擁有屬于自己的沉靜。我望著海面,幾乎可以看到波浪凝固的瞬間——海通過放慢自己的節(jié)奏,來放慢整個世界的運行。我一點也不寂寞,因為很快,不期而至的美,從天而降。

沒有過渡,帷幕直接拉開:下雪了,不像鹽晶那樣小粒,一開始就是盛大的。天地和海,青蒼一色,我站在這個以最簡潔元素構(gòu)成的世界里,看魚鱗般晶瑩閃亮的雪,降臨。它們沿著同樣的傾斜方向,以同樣的下降速度,每片都有著同樣精湛的六角形圖案;它們密集,又隔著均勻的等距。在與海水相似的低溫里,我有瞬間的幻覺,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魚群。天地之間的界線不再分明,我的臉頰水濕一片,空氣中的大海已將我包圍。放任想象,跟著銀魚群落漫游,很快,我體會到其中秘密而安詳?shù)呐?。越下越大,最后是天使羽毛般的雪,引領(lǐng)我,飛升到玄想的國度。

天,地,海。神,人,獸。更大的自由沒有界限。夜晚時分,人類只是沉睡在更深的海溝,他們頭頂之上是稠藍的洋流。而星空,一如閃耀光斑的夜海。也許神的形體未必輕盈,只因為那里的海水咸度很高,他們才得以漂浮……對人類而言,那是唯有死海里才能體會的那種自由。

Ⅸ 深黑

我們說:大海是藍色的,但那種藍,可以說是景泰藍的藍:一種藍里,蘊含斑斕豐富的艷色。

如果下潛,繼續(xù)下潛,當光線難以到達,你就會目睹大海的黑暗。海蜇幽靈般漂移。平展或褶皺的沙床上,鰻在漆黑中發(fā)出閃爍的電量和微光。只??昭劭舻拿~,等待著可能需要經(jīng)過幾個星期才能從海面緩慢下降到這里的碎屑。海洋的平均深度為400米,而最深處的馬里亞納海溝,可達至11,521米。海底給人的直接想象是冷峭、荒暗和空寂,曼德爾施塔姆寫過這樣的詩句:“沉睡在比陵墓更黑暗的海底……”

事實上,看似與世隔絕的海底,卻在無比艷麗的寂靜之中。90%的深海動物都有制造光線的能力。管水母無數(shù)條有毒的發(fā)光的觸手舒展,仿佛在施放巨大的煙火;又像圣誕樹掛滿閃閃發(fā)光的禮物,盡管這是格外危險的禮物,碰觸它的好奇者可能像拉動炸藥的捻線那樣送掉自己的性命。發(fā)光的魚,點綴這里的霓虹燈之夜……流動的斑斕與妖嬈,沒有哪個角落不曾被照耀。

生物體在水深4000米的地方所承受的壓力無比巨大,相當于牛的重量壓在跳蚤身上。但在如此重壓下,萬物優(yōu)雅,并散出迷人光源。黑暗海底燃放的焰火……讓我們明白,深淵里,也有節(jié)日。


海底也是水手的公共墓地。年輕的臂膀和肌肉,勇敢的心,桅桿一樣堅硬的骨骼……沉船般擱淺,很快枯骨全無。沒有比海洋更有力的喧囂,也沒有比海洋更有力的沉默。

遠航并非文學描述中那么詩意,它有時枯燥到難耐的程度。海面上沒有島嶼、燈塔或其他參照物,水手從任意角度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景象:海,海,像亡靈眼眶盛著的灰燼那樣空無一物的海。其實從陸地出發(fā)的那一刻起,遠航者已成為被放出的風箏,飄搖,命懸一線。風暴或者暗礁,可以摧毀船只,把顫抖的水手傾倒在汪洋之中。我曾在一部關(guān)于海難的電影中,逼真地看到瀕死者的絕望。海水冰冷刺骨,黑暗越來越令人窒息——與溺水者同時下沉的,是瓷器、綢緞、黃金、香料、籠子里的鳥、被拆散的家具和同伴驚恐變形的臉。死神轉(zhuǎn)動海水的魔方,讓它呈現(xiàn)出詭異的組合。

每當看到幽靈般體形巨大的蝠鲼,我總覺得那是轉(zhuǎn)世的水手,夢游般,游蕩在大海的空腔。他們并未像《圣經(jīng)》中進入鯨腹的約拿那樣幸運地享有復活機會。但正是這些航海者,這些雄心壯志、熱衷探險的靈魂,引領(lǐng)我們?nèi)フJ識新的版圖,鞏固我們關(guān)于彼岸的信仰。早期航海設(shè)備簡陋,他們運用的不僅是六分儀、霧鐘和霍爾錨,給他們以勇氣的,更是夜空上有如神諭的輝煌星座。假如墓碑立在遠方的彼岸上,那已是嘉獎;更多的兄弟沉睡海底,動脈里的血流有如最小的支系匯入海洋。中國神話有精衛(wèi)填海之說,這些葬身黑暗的勇士同樣具有悲劇之美,他們精衛(wèi)填海一樣,填入自己顆粒一樣微小而結(jié)實的生命……一個又一個,一代又一代,人類的自由才得以擴充出更大的疆界。

保爾·瓦萊里在《精神的危機》中做過如下分析:“我們聽說過一些世界整個地消失,一些王國連同其人、其器械直沉海底;它們跌進深不可測的世紀之底,帶著它們的神和法,它們的科學院和純粹應用科學,它們的語法,它們的詞典,它們的古典派、浪漫派和象征派,它們的批評和批評之批評。我們深知整個地表幅度由灰燼構(gòu)成,而這灰燼是意味著某種東西的。我們透過歷史的厚度瞥見一些幽靈般的古船,上面載滿了財富和精神。我們不能盡數(shù)?!?/p>

Ⅹ 逝國

優(yōu)美的海,沉靜的海,狂寂的?!兓f千,我看到它永不馴服的野力。光線入水后都會改變方向發(fā)生折射,這就是大海的力量,甚至能使來自太陽的神諭,屈服。

假如銀河系中有雙俯望的眼睛,它會發(fā)現(xiàn),彼岸的地球因為有了海洋,就像一顆溢出漿汁的藍莓;從再近一些的太空繼續(xù)觀察,陸地只是地球生痂的表面。即使是地理知識并不豐富的孩童,也能從旋轉(zhuǎn)的地球儀上輕易發(fā)現(xiàn)秘密:大部分面積被蔚藍色所覆蓋,五大洲仿佛漂浮其上略帶破損的幾條船……我們是不是始終就沒有離開諾亞方舟?

海洋,十億年前,這是地球上唯一存在生命的地方。至今,那里住著神秘的居民,有的海洋生物古怪得讓人分不出頭臉和組織,它們長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樣貌;除此,海的豐富還在于,那里棲居著無限的想象之物。海,養(yǎng)育整個世界——這地球上偉大的墨滴,寫盡宇宙洪荒,而它自身亙古不變,聽任被礁石撞擊的船頭掛上鹽霜,漁民把三叉戟狠狠插入魚脊上結(jié)實的脂肪……千百萬年,人類就像掏取魚卵一樣,從海洋的子宮里掏取它為數(shù)眾多的孩子。

大海是地球的聚寶盆,但今天的人類太貪心了,常常等不及積儲的過程,就想徹底砸碎它,取出全部的儲藏。大海正日益失去它的富有,像老母親被掏空的乳房。大規(guī)模毀滅性的網(wǎng)捕,不放過未成年的幼體,我們不惜把兜翻到底去搜刮很小很小一枚分幣。多少躍動海豚身影的水灣,變成鐵銹色的船塢,只有偶爾的死魚,泛著冷鋼色的肚皮,浮在漾動油污的海面。我們難以從魚類濕亮的眼睛里,再找尋到那座倒映著的海底教堂。盡管呼吁聲來得越來越迫切,保護措施越來越提上日程,但總體而說,杯水車薪。以至激進的環(huán)保人士被迫采取在小海豹身上噴漆、使其皮毛失去商業(yè)價值的方式,來保全它們?yōu)l危中的性命。我們已經(jīng)淪落到惡性的循環(huán)程序里——唯有去毀滅美的一部分,才能艱難維護美所剩下的那另一部分。

只需把手指沾濕,我們就可以嘗到大海之味。水滴落,指端很快就剩殘余的最后一滴。如此微型而又畸形的大海,它甚至沒有一顆飽滿水滴的完整形狀,卻有洶涌的咸,仿佛里面藏著太多淚水。

……海,那喘息的受傷的胸膛。


事實上,海,除了提供度假勝地和為我們所熱愛的海鮮,它的神話力量日益瓦解。它變成了公共的魚塘和原油產(chǎn)地。只有海洋館,作為海洋的小型標本,進入到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之中,力圖維護海浪之下那幻覺般的美。

建造海洋館相當于搬運部分的海洋,這個過程會制造無數(shù)犧牲品,即使是幸存者也永遠無法抹除悲劇的表情——然而它們的形象,在海洋館附屬的旅游紀念用品商店里會得到徹底的改寫。在貝殼鑰匙鏈和珊瑚盆景旁邊,陳列著小丑魚或海豹造型的毛絨玩具,它們色澤鮮艷,喜氣洋洋,神情堪比馬戲團的滑稽演員。有種受到歡迎的玩物其實是角箱鲀的標本。死去的角箱鲀即使被風干透了,身體還是會維持膨脹起來的樣子,它們飽滿、栩栩如生的原貌讓人傷感,因為這些死后的小家伙面對威脅也不忘努力做出奓著膽子去勇猛應對的樣子。這不過是死,在譏誚中表現(xiàn)它的幽默感,殘忍的幽默感。

掏空肉質(zhì),留下貝殼。掏空大海,留下盛水的場館。掏空感情的肉,留下華麗、脆質(zhì)的回憶的殼。人類忙于建筑越來越多的海洋館,這是緬懷式的展覽,抑或,展覽式的緬懷?

Ⅺ 巨獸

這種龐然大物很少有機會被我們親眼目睹,所以,它更像神話。難以想象的體量,僅藍鯨的舌頭就達至4噸。鯨,以及神,都是使萬物渺小的極致存在。

根據(jù)生物學家的考古研究,認為約5300萬至6500萬年前的古新世,鯨從有蹄類動物的種群中分化出來,并在約5000萬年前左右進入水生環(huán)境。鯨魚真是奇異的存在,它的起源和所有的動物一樣來自大海,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陸地生活之后才重返大海。鯨魚不是魚。鯨是哺乳動物,以肺呼吸空氣,迥異于用鰓從水中過濾氧氣的魚。在汪洋中沉潛,這是有著鱗甲的脊椎動物和有著介殼的節(jié)肢動物的世界——鯨,世間最大的孤獨者,沒有生活在其他哺乳動物之中。也許這是真理,人間亦如此,那些偉大的靈魂,從來,遠離同類。有時它們甚至彼此之間都是遠離的,仿佛是在捍衛(wèi)凜然的孤獨。除了短暫的交配期,許多剩下的時光,雄鯨獨自地游弋在冰冷的海域,沒有同伴,沒有配偶和子嗣,只有無盡浪涌。

奇怪,陸地和海洋里最大的動物都是哺乳動物,動物界為什么以哺乳動物為王?當然它們思維發(fā)達,智力超群,但更重要的制勝原因,也許并不在于更具優(yōu)勢的智商,而是因為,它們懷有更為內(nèi)在的豐富情感。哺乳動物有明顯的喜怒,懂得享樂、孤獨、尊嚴和恐懼,它們擁有一部分肉體之外的生命。

鯨,王中之王。習性神秘的動物,它遷徙,它歌唱,可以長時間禁食——還有,它們竟然能夠選擇自殺。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些具有靈魂屬性的行為,出自世界上最為寬廣的胸膛,所以格外令人迷惑和尊重。巨人何以畏懼?沒有什么能讓它死,除非,它把自己視作敵人。盡管鯨魚的集體自殺尚屬科學上的未解之謎,但無論怎樣,其中都包含著令我們震撼的元素——它們理解,什么是“彼岸”;它們的精神,強大到可以決定肉體的生死。由于沒有骨盆結(jié)構(gòu),胎兒發(fā)育時不會受到局限,母鯨懷孕時并沒有明顯的身體凸起——鯨以最謙遜的方式誕生;但是當它離世,即使最寧靜的死也無比沉重。擱淺沙灘、決意赴死的鯨魚,巨大的身體就像一座倒塌的教堂,給我們帶來神圣的靜穆和難以應對的悲愴。

我偏見地認定,鯨是深具宗教感的形象。比如,抹香鯨,樣子奇異,仿佛遭受外力擠壓的矩形頭顱使它顯得比例失調(diào)。之所以名稱動聽,因為它能夠制造龍涎香。腸胃里惡臭的病態(tài)分泌物,竟然成為香料的重要來源,這種悖論如同在揭示著:哲學家如何把自身難以消化的黑暗,轉(zhuǎn)化為供給世界的營養(yǎng)。

傳說,與鯨對視過的人甚至會改變信仰。


與龐大體積不配套,鯨有雙小到不可思議的眼睛。鯨目只比牛眼大一點。是不是其眼睛的功能不必像在陸地上那么強大,所以無須過分發(fā)育?因為即使最清澈的海底,能見度也很少超過30米??呻y道不應因此而努力擴張眼睛的占有比例嗎?海里的魚、烏賊、龜,哪個不是眼球暴露、二目圓睜?況且陸地上的大象,眼睛也小得不像話,如巨大的車輛卻配備兩盞小小的車燈。也許并非巧合,而是共性。相對來說,大動物不需要對這個世界時時刻刻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警覺,不需要提防四周的變化來全面防護自己,就像足夠強大的人可以強大到無懼暗算一樣,它們保持著相對松弛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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