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小說
現(xiàn)在,我要冒昧地談談一部好的小說應該具備哪些特點。
首先,其主題必須能夠引起讀者的廣泛興趣。我的意思是它不能僅僅讓某個小群體產(chǎn)生興趣,它的受眾不能僅僅是評論家、學者和知識分子,也不能僅僅是公共汽車售票員和酒保,它必須廣泛地被普通男女所接受。同時,其主題還應該使讀者保持持久的興趣。作為一名小說家,如果選擇只能引起一時興趣的題材來寫作,未免太過草率。因為這種題材一旦讓人失去了興趣,就會像過期的報紙一樣毫無價值。作者所描述的故事還應該條理清晰、有說服力。開端、發(fā)展、結(jié)尾都必不可少,結(jié)尾必須是由開端自然發(fā)展而導致的。
故事情節(jié)要合乎情理,不但要促進主題的展開,還應當在故事中形成。
小說中的人物要個性鮮明,他們的行為應該符合他們的性格,不能讓讀者做出這樣的評論:“某某人是絕不會這么做的。”相反,要讓讀者心悅誠服地說:“某某人這么做,完全合乎情理?!蔽艺J為,如果這些人物能夠再有趣一些,就更好了。福樓拜的小說《情感教育》雖然受到了眾多優(yōu)秀評論家的高度贊揚,但該書的主人公是一個毫無特點、死氣沉沉的人,他的所有行為以及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無法吸引讀者。因此,盡管這部作品還有很多亮點,但終究無法讓人暢讀下去。
我想有必要解釋一下,為什么我說小說中的人物要個性鮮明。因為小說家?guī)缀醪豢赡軇?chuàng)造出全新的人物,小說家所擁有的素材是人性,盡管人性形形色色,但并非無限的。而小說、故事、戲劇、史詩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因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人物的可能性非常渺茫??v觀整個小說史,唯一讓我覺得具備獨創(chuàng)性的人物是堂·吉訶德,然而,當我聽說某位學識淵博的評論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堂·吉訶德式的古老人物時,我并不感到驚訝。只要小說家能夠通過個性來觀察自己筆下的人物,并讓人物的個性鮮明到使讀者覺得這完全是一個獨創(chuàng)性人物,便已足夠了。
人物的行為需要符合其性格,人物的語言亦是如此。身份高貴的女人說話,就應該像身份高貴的女人;街邊的妓女說話,就應該像街邊的妓女;兜售馬場門票的小廝或是律師說話都應該符合其身份。(梅瑞狄斯和亨利·詹姆斯筆下的所有人物都在以作者本人的腔調(diào)說話,這無疑是一個弊病。)小說中的對話不能沒有條理,也不能被用來表達作者的觀點。它必須服務于人物的刻畫以及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敘述性的段落應當生動、直奔主題,要符合人物的動機以及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做到清晰而令人信服,切忌太過拖沓。文章的表達要簡潔,讓普通讀者也能夠輕松地閱讀,表達方式要與故事內(nèi)容相協(xié)調(diào),就像剪裁良好的鞋子正適合勻稱的腳。
最后我要說的是,小說還應當給人帶來娛樂。雖然我把這一點放在最后來說,但這是最基本的要素,少了該要素,其他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在帶來娛樂的同時,一部小說越能引人思考,就越有價值?!皧蕵贰边@個詞有很多層含義,其中之一就是供人消遣。人們通常會錯誤地認為,在娛樂的多層含義中,消遣是最為重要的。其實,相比《項狄傳》和《老實人》這樣的作品而言,《呼嘯山莊》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在娛樂性方面也毫不遜色。它們的感染力不同,卻同樣真實。當然,小說家有權(quán)利寫那些和人類緊密相關(guān)的偉大題材,比如說上帝的所在、靈魂的不朽、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不過,當他的作品涉及這些題材時,最好不要忘了約翰遜博士的一句名言:“關(guān)于上帝、靈魂以及生命的話題,沒有人能夠發(fā)表任何新穎而真實或是真實而新穎的見解?!笨v使這些題材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且對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塑造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甚至影響到人物的行為(換言之,如果沒有這些題材,人物的行為就會發(fā)生改變),小說家也只能寄希望于讀者對他所寫的題材感興趣。
即便一部小說具備了以上我提到的所有優(yōu)點(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其在形式上也會或多或少地存在缺陷,就像玉石上總有瑕疵,很難盡善盡美。所以說,真正完美的小說是不存在的。通常情況下,一部短篇小說可以讓讀者在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nèi)讀完(具體時間根據(jù)其篇幅而定),由于它具有單一而明確的主題,可以完整地敘述一個事件,或是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系列事件。它的內(nèi)容基本上沒有任何增加或減少的余地。
所以我認為,短篇小說是可以做到完美的。而且,我相信要找出一些這樣的短篇小說也不是什么難事??墒切≌f的敘事篇幅終究是很難被限定的:它可以是《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的鴻篇巨制,也可以如《卡門》一般短小精悍。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作者需要描述一系列與之相關(guān)的事件進行鋪墊,然而這些事件并不是都那么有趣。各個事件之間通常存在時間間隔,作者為了作品的平衡性,不得不插入一些內(nèi)容來填補這些時間上的空白。這些段落被我們稱為“橋”。大多數(shù)作家在過這些橋時都只能聽天由命,因為盡管他們或多或少地使用了一些寫作技巧來處理這部分內(nèi)容,但是讀者還是會感到乏味。
小說家也是人,他們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的影響,何況他們的感知力超過常人,所以常常會寫出那些由于時代變遷而黯然失色的作品。舉例而言,19世紀之前,小說家們不太注重景物描寫,這部分內(nèi)容基本都是一語帶過。不過,當浪漫主義流派受到了公眾的青睞,純粹的描寫就成了一種潮流。當作家描寫一個人去雜貨店買牙刷時,一定會告訴讀者,他經(jīng)過了什么樣的房子,店里還有哪些商品。黎明和日落、星辰密布的夜晚、萬里無云的天空、白雪皚皚的山脈、陰暗神秘的森林——這一切都可以成為大篇幅的乏味描寫。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少優(yōu)美的段落,卻和主題無關(guān)。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期作家們才發(fā)現(xiàn),無論他們的景物描寫多么富有詩意和表現(xiàn)力,除非是必要的,否則就毫無價值。也就是說,這些描寫必須能夠推動情節(jié),或者能夠?qū)⑾嚓P(guān)的人物信息傳達給讀者。當然,這樣的缺陷在小說中只是偶爾會出現(xiàn),另一種缺陷卻似乎是必然存在的。要完成一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至少需要幾個星期,有時甚至會耗費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作者的創(chuàng)作力很有可能會隨時間的推移而衰退,于是他只能憑借頑強的毅力和寫作素養(yǎng)堅持下去。如果這種情況下寫出的作品還能吸引讀者,那可真是讓人驚嘆。
過去的讀者往往更重視小說的“量”而不是“質(zhì)”,他們花了錢,就希望小說的篇幅盡可能地長。于是,作家們?yōu)榱藨冻霭嫔?,就絞盡腦汁往小說里添加各種與故事發(fā)展并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的內(nèi)容。他們還找到了一條捷徑,就是在一篇小說中插入另一篇小說。有時候,被插入的內(nèi)容足有一個中篇那么長,而這些內(nèi)容與主題無關(guān),即便有點關(guān)聯(lián),也是十分勉強的。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簡直將這種生拼硬湊的行為發(fā)揮到了極致。那些插入的內(nèi)容一直被視為這部不朽作品中的污點,如今再沒有人能耐著性子去讀它們了。塞萬提斯也因此飽受評論家的詬病。不過我們都知道,在這部作品的后半段,塞萬提斯摒棄了這種劣行,他寫出了令人嘆為觀止的篇章,遠勝于該書的前半部分。不過,此后仍有許多作家(他們必然沒有讀過塞萬提斯受到的那些批評)采用這種手段充實作品,從而向書商提供可以出版成書的手稿。
到了19世紀,有別于以往的出版方式為小說家們帶來了新的誘惑。大篇幅地刊載通俗文學的月刊受到追捧,這對作家而言是很好的機會,他們可以通過連載的方式將自己的作品展示在公眾面前,并借此獲得豐厚的報酬。同時,出版商也發(fā)現(xiàn)按月出版流行作家的小說很容易獲利。作家按照合約,定期為出版商提供一定數(shù)量的書稿,這種模式可以讓他們從容不迫地將漫長的故事娓娓道來。我們知道,這些連載小說的作者都曾坦言,按照限定的日期交稿每每給他們帶來沉重的負擔,就連薩克雷、狄更斯、特羅洛普這樣優(yōu)秀的作家也不例外。這也怪不得他們的小說總是拖泥帶水,有那么多與故事不相干的情節(jié)。因此,當我想到這些小說家要面對那么多阻礙、躲避那么多陷阱時,便坦然地接受了他們偉大作品中存在的缺陷。事實上,在如此條件下創(chuàng)作的作品,僅有這么一點缺陷,反倒令人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