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國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有一個到外國去,尤其是到德國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里了。同朋友談話的時候也時時流露出來。在外表看來似乎是很具體、很堅決的,其實卻渺茫得很。我沒有偉大的動機,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沒有。但仔細追究起來,卻只有一個極單純的要求:我總覺得,在無量的—無論在空間上或時間上—宇宙進程中,我們有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電火還要快,一閃便會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們不要放過這短短的時間,我們要多看一些東西。就因了這點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國去。
但是,究竟怎樣去呢?似乎從來不大想到。自己學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認為無補于國計民生的落伍學科;想得到官費自然不可能。至于自費呢,家里雖然不能說是貧無立錐之地,但若把所有的財產(chǎn)減去欠別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只夠一趟的路費。想自己出錢到外國去自然又是一個過大的妄想了。這些都是實際上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從來沒有給我苦惱,因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執(zhí)地相信,我終會有到外國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麗的彩色的夢里。這夢有多么渺茫,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當我的大學學程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樣到外國去??峙聫奈疫@個不切實際的只會做夢的腦筋里再也不會想出切合實際的辦法:我想用自己的勞力去換得金錢,再把金錢儲存起來到外國去。我沒有詳細計算每月存錢若干,若干年后才能如愿,便貿(mào)貿(mào)然回到故鄉(xiāng)的一個城里去教書。第一個月過去了,錢沒能剩下一個。第二個月又過去了,除了剩下許多賬等第三個月來還之外,還剩下一顆疲勞的心。我立刻清醒了,頭上仿佛澆上了一瓢冷水:照這樣下去,等到頭發(fā)全白了的時候,豈不也還是不能在柏林市逍遙一下嗎?然而書卻終于繼續(xù)教下去,只有把疲勞的心更增加了疲勞。
就在這時候,卻有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落在我的頭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點錢就可以到德國去住上兩年。親眼看著自己用手去捉住一個夢,這種狂歡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描寫得出的。我匆匆地從家里來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從虛無縹緲的幻想里一步跨到事實里,使我有點糊涂。我有時就會問起自己來:我居然也能到德國去了嗎?然而,跟著來的卻是在精神上極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對事情,總有過多的顧慮,這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但這次卻不能不顧慮:我顧慮到到德國以后的生活,我顧慮到自己的家境。許多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糾纏著我,給我以大痛苦。隨處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與不滿足像淡煙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時還有許多實際問題要我解決:我還要籌錢。平常從自己手里水似的流去的錢,我現(xiàn)在才知道它的可貴。從這里面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態(tài)。經(jīng)了許多次的碰壁,終于還是大千和潔民替我解了這個圍。同時又接到故都里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張羅。在此期間,我有幾次都想放棄這個機會,因為這個機會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如帶給我的痛苦多,但長之卻從遼遠的故都寫信來勸我,帶給我勇氣和力量。我現(xiàn)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貴;沒有他們幾位,說不定我現(xiàn)在又帶了一顆疲勞的心開始吃粉筆末的生活了。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里開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來。
在生命之路上,我現(xiàn)在總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幾天來,從早晨到晚上,我時常一個人坐在一間低矮然而卻明朗的屋里,注視著支離的樹影在窗紗上慢慢地移動著,聽樹叢里曳長了的含有無量倦意的蟬聲。我心里有時澄澈沉靜得像古潭,有時卻又攪亂得像暴風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籌劃著應當做的事情。時時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動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偉古老的大教堂,圓圓的頂子在夕陽中閃著微光;寬廣的街道,有車馬在上面走著。我又仿佛看到大學堂的教室,頭發(fā)皤白的老教授顫聲講著書。我仿佛連他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他那從眼鏡邊上射出來的眼光正落在我的頭上。但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這一間低矮而明朗的屋子里的時候,我的心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雖然在過去走過許多路,但從降生一直到現(xiàn)在,自己足跡疊成的一條路,回望過去,是連綿不斷的一線,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里印上一個淺痕,知道又走過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畫過明顯的鴻溝,說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后是另一段的開端。然而現(xiàn)在,自己卻真的在心里畫了一個鴻溝,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鴻溝的那一岸;在這一岸又開始了一條新路,這條會把我?guī)У矫烀5奈磥砣?。這樣我便不能不回頭去看一看,正如當一個人走路走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往往回頭看一樣。于是我想到幾個月來不曾想到的幾個人。我先想到母親。母親死去到現(xiàn)在整兩年了。前年這時候,我回故鄉(xiāng)去埋葬母親?,F(xiàn)在恐怕墳頭秋草已萋萋了。我本來預備每年秋天,當樹叢乍顯出點微黃的時候,回到故鄉(xiāng)母親的墳上去看看。無論是在白霧籠罩墓頭的清晨,還是歸鴉馱了暮色進入簌簌響著的白楊樹林的黃昏,我都到母親墓前繞兩周,低低地喚一聲:“母親!”來補償生前八年的長時間沒見面的遺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剛從大學走入了社會,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壓迫,更沒有余閑回到故鄉(xiāng)去。今年的秋天,又有這樣一個機會落到我的頭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鄉(xiāng)去,而且?guī)Я艘活w飽受壓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諒解,跑到幾萬里外的異邦去漂泊,一年,兩年,誰又知道幾年才能再回到這故國來呢?讓母親一個人凄清地躺在故鄉(xiāng)的地下,忍受著寂寞的襲擊,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楊簌簌中,淡月朦朧里,我知道母親會借星星的微光到各處去找她的兒子,借西風聽取她兒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與寂寞,西風也只帶給她迷離的夢。
我又想到母親生前最關心的外祖母。當我七八歲還沒有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整天住在她家里,她的慈祥的面貌永遠印在我的記憶里。今年夏天見她的時候,她已龍鐘得不像樣子了。她又正同別人鬧著田地的糾紛,現(xiàn)在背恐怕更駝了吧?臨分別的時候,她再三叮囑我要常寫信給她。然而現(xiàn)在當我要到那樣遠的地方去的時候,我卻不能寫信給她,我不忍使她流著老淚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離開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當我漂泊歸來的時候,跑到她懷里,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為她祝福。
我終于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里畫下的一條鴻溝的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會走到什么地方去;這條路真的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驚。以前我曾羨慕過漂泊的生活,也曾有過到外國去的渴望。然而當希望成為事實的現(xiàn)在,我又渴慕平靜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閑話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勞之余在門前悠然吸煙的農(nóng)人,都引起我極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離開這故國,這故國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給我溫熱的感覺。但我終究是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畫下的一條路走。我只希望,當我從異邦轉(zhuǎn)回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一個一切都不變的故國,一切都不變的故鄉(xiāng),使我感覺不到我曾這樣長的時間離開過它,正如從一個短短的午夢轉(zhuǎn)來一樣。
1935年8月13日
表的喜劇
自己是鄉(xiāng)下人,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鄉(xiāng)下人的固執(zhí)與畏怯還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時候,剛走出車站,頭里面便有點朦朧。腳下踏著的雖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卻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飛動著汽車、電車的影子,天空里交織著電線,大街小街錯綜交叉著:這一切織成了一張有魔力的網(wǎng),我便深深地陷在這網(wǎng)里。我惘然地跟著別人走,我簡直像在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里摸索。
在這樣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里,我第一次感覺到表的重要,因為它能告訴我,什么時候應當去吃飯,什么時候應當去訪人。說到表,我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在國內(nèi)的時候,朋友中最少也是第三塊表,或是第四塊表的主人。然而對我,表卻仍然是一個神秘的東西。雖然有時在等汽車的時候,因為等得不耐煩了,便沿著街向街旁的店鋪里張望,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只掛在墻上的鐘,看看時間究竟到了沒有。但張望的結(jié)果,卻往往是,走了極遠的路而碰不到一只鐘。即便僥幸能碰到幾只,然而每只所指的時間,最少也要相差半點鐘。而且因為張望的姿態(tài)有點近于滑稽,往往引起鋪子里伙計的注意,用懷疑的眼光看我?guī)籽?。當我從這懷疑的眼光的掃射下懷了一肚皮的疑慮逃回汽車站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開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鐘點掙面包的時候,才買了一塊表。然而只走了三天,它就停了。到表鋪一問,說是發(fā)條松了,修理好了后不久又停了。又去問,說是針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時候,計算起來,修理費已經(jīng)超過了原價,但它卻仍然僵臥在桌子上。我便下決心,花了相當大的一個數(shù)目另買了一塊。果然能使我滿意了。這表就每天隨著我,一直隨我坐上西伯利亞的火車。然而在斯托爾普塞換車的時候,因為急著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當時惶遽倉促的心情下,并不覺得是一個多大的損失,就把它放在一個茶葉瓶里,又坐了火車。當我到了這茫無涯際的海似的柏林的時候,我才又覺到它的重要了。
于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張充滿了魔力的網(wǎng)籠罩著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隨著他走,終于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鋪。說明了要換一個玻璃罩,表匠給了我一張紙條。我只看到上面有黑黑的幾行字的影子,并沒看清是什么字。因為我相信,上面最少也會有這表鋪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應我們第二天去拿。我們就跨出了鋪門。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愿意再讓別人陪我走無意義的路,便自己出發(fā)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團迷離錯雜的交織著電線的長長的街的影子浮動在我的眼前。我拿出那張紙條來看,才發(fā)現(xiàn),上面只印著收到一只修理的表,鋪子名字卻沒有,當然更沒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卻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著康德街的左面走去,因為我雖然忘記了地址,但我卻模模糊糊地記得是在街的左面。我走上去,把注意力集中到每個鋪子的招牌上,每個鋪子的窗子里。我看過各種各樣的招牌和窗子。我時時刻刻預備著接受這樣一個奇跡,驀地會有一個表字或一只表呈現(xiàn)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卻是失望。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為什么竟這樣長呢?我一直走到街的盡端,只好折回來再看一遍。終于在一大堆招牌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表鋪的招牌,因為鋪面太小了,剛才竟漏了過去。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進去。但立刻覺得有點不對,昨天我們跨進那個表鋪的時候,那位修理表的老頭正伏在窗子前面工作。我們一進去,他仿佛吃驚似的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背后有一架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但今天那架櫥子移到哪兒去了呢?還沒等我把這疑慮擴散開來,主人出來了,也是一位老頭。我只好把紙條交給他,他立刻就去找表??戳怂纳駳?,想到剛才自己的懷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都沒找到。他用手搔著發(fā)亮的頭皮,顯出很焦急的樣子。他告訴我,他的太太或許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但她現(xiàn)在卻不在家,讓我第二天再去。他仿佛很抱歉的樣子,拿過一支鉛筆來,把他的地址寫在那張紙條的后面。我只好跨出來,心里充滿了疑惑和不安定,當我踏著暮色走回去的時候,對著這海似的柏林,我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個雜念繚繞的夜,我又在約定的時間走了去。因為昨天畢竟有過那樣的懷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仍然注意每一個鋪子的招牌和窗子里陳列的東西,希望能再發(fā)現(xiàn)一個表鋪。不久,我的希望就實現(xiàn)了,是一個更小的表鋪。主人有點駝背。我把紙條遞給他,問他,是不是他的。他說不是。我只好走出來,終于又走到昨天去過的那鋪子。這次老頭不在家,出來的是他的太太。我遞給她紙條。她看到上面的字是她丈夫?qū)懙模⒖叹腿フ冶?。她比老頭還要焦急。她拉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櫥子;她把每一個紙包全打開了;她又開亮了電燈,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終究沒找到。這時我的懷疑一點都沒有了,我的心有點跳,我仿佛覺得我的表的的確確是送到這兒來的。我注視著老太婆,然而不說話??戳宋业纳袂?,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發(fā)在電燈下閃著光,有點顫動。然而表就是找不到,她又有什么辦法呢?最后她只好對我說,她丈夫回來的時候問問看,讓我過午再去。我懷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來。
當天的過午,看看要近黃昏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走了去,一開門,里面黑沉沉的;我覺得四周立刻古廟似的靜了起來;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動的聲音。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兩個影子從里面移動出來。開了燈,看到是我,老頭顯得有點驚惶,老太婆也顯露出不安定的神色。兩個人又互相商議著找起來;把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全找遍了,但表卻終究沒找到。老頭更用力地用手搔著發(fā)亮的頭皮,老太婆的頭發(fā)在燈影里也顫動得更厲害。最后老頭終于忍不住問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來的。這問題真使我沒法回答。我的確是自己送來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這里。我昨天的懷疑立刻又活躍起來。我看不到那個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我總覺得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于是對他解釋說,我到柏林還不到四天,不熟悉街道。我問他,那紙條是不是他發(fā)給我的。他聽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很匆忙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紙條,同我給他的紙條比著給我看。兩者顯然有極大的區(qū)別:我給他的那張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沓卻是綠色的,而且還要大一倍。他說,這才是他的收條。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錯了鋪子。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竟讓這誠摯的老人陪我演了兩天的滑稽劇,我心里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腦筋里所有的在這情形下用得著的德文單字全搜尋出來,老人臉上浮起一片誠摯而會意的微笑,沒說什么。然而老太婆卻有點生氣了,嘴里嘀咕著,拿了一塊橡皮用力在我給她的那張紙條上擦,想把她丈夫?qū)懮系牡刂凡亮巳ァN覅s不敢怨她,她是對的,白白替我擔了兩天心,現(xiàn)在出出氣,也是極應當?shù)氖隆ER走的時候,老頭又向我說,要我到西面不遠的一家表鋪去問問,并且把門牌寫給我。按著號數(shù)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上午去過的主人有點駝背的那個鋪子。除了感激老頭的熱誠以外,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沿著康德街走上去,心里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天空里交織著電線,眼前是一條條錯綜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電燈都亮起來了,一盞盞沿著街引上去,極目處是半面讓電燈照得暈紅了起來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里漂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終于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家里去,把兩天來找表的經(jīng)過說給他聽;他顯出很懷疑的神情,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側(cè)的一個表鋪里去。離我剛才去過的那個鋪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條,立刻把表領出來。一拿到表,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我仿佛親手捉到一個奇跡。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當我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fā)亮的頭皮的神情的時候,對著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來了。
1935年12月2日于德國哥廷根
聽詩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從很早的時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動:我仿佛看到一個垂老的詩人,在暗黃的燈影里,用顫動幽抑的聲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詩篇。這顫聲流到每個聽者的耳朵里、心里,一直到靈魂的深處,使他們著了魔似的靜默著。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國內(nèi),我卻始終沒有能把這幅影像真真地帶到眼前來,轉(zhuǎn)變成一幅更具體的情景。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過西伯利亞,來到哥廷根。誰又料到在這沙漠似的哥廷根,這影像竟連著兩次轉(zhuǎn)成具體的情景,我連著兩次用自己的耳朵聽到老詩人念詩。連我自己現(xiàn)在想起來,也像回憶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
當我最初看到有詩人來這里念詩的廣告貼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喜歡得直跳。念詩的是老詩人賓丁(Rudolf G.Binding),又是一個能引起人們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買了票。我真想不到這古老的小城還會有這樣的奇跡。離念詩還有十來天,我每天計算著日子的逝去。在這十來天中,一向平靜又寂寞的生活竟也仿佛有了點活氣,竟也渲染上了點色彩。雖然照舊每天一個人拖了一條影子,走過一段兩旁有粗得驚人的老樹的古城墻,到大學去;再拖了影子,經(jīng)過這段城墻走回家來,然而心情卻意外地覺得多了點什么。
終于盼到念詩的日子,從早晨就下起雨來。在哥廷根,下雨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且這里的雨還特別膩人,有時會連著下七八天,仿佛有誰把天鉆了無數(shù)的小孔似的,就這樣不急不慢永遠是一股勁向下滴。抬頭看灰暗的天空,心里便仿佛塞滿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樣,然而我的心情卻似乎有點不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喜悅,仿佛正有一個幸福就在不遠的前面等我親手去捉,在灰暗的不斷漏著雨絲的天空里也仿佛亮著幸福的星。
念詩的時間是在晚上。黃昏的時候,就有一位在這里已經(jīng)住過七年以上的朋友來邀我。我們一同走出去。雨點滴在臉上,透心地涼,使我有深秋的感覺。在昏暗的燈光中,我們摸進女子中學的大禮堂,里面已經(jīng)擠了上千的人,電燈照得明耀如白晝。這使我多少有點驚奇,又有點失望。我總以為念詩應該在一間小屋中,暗黃的燈影里,只有幾個素心人散落地圍坐著,應該是夢似的情景。然而眼前的情景卻竟是這樣子。但這并不能使我灰心,不久我就又恢復了以前的興頭,在散亂嘈雜的聲影里期待著。
聲音驀地靜下去,詩人已經(jīng)走了進來。他似乎已經(jīng)很老了,走路都有點搖晃。人們把他扶上講臺去,慢慢地坐在預備好的椅子上,他兩手交叉起來,然而不說話。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靜中,我的心有點顫抖。接著他說了幾句引言,論到自由,論到創(chuàng)作,于是就開始念詩。最初的聲音很低,微微有點顫動,然而卻柔婉得像秋空的流云,像春水的細波,像一切說都說不出的東西,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以后,漸漸地高起來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詩句里都仿佛加入了許多新東西,加入了無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仿佛有一顆充滿了生命力的靈魂跳動在里面,連我自己的渺小的靈魂也仿佛隨了那大靈魂的節(jié)律在跳動著。我眼前詩人的影子漸漸地大起來,大起來,一直大到任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只剩詩人的微顫又高亢的聲音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了來,宛如從天上飛下來的一道電光,從萬丈懸崖上注下來的一線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動。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蒙,我什么東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連自己也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隨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多久以后,我的四周驀地一靜。我的心一動,才仿佛從一陣失神里轉(zhuǎn)來一樣,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坐在這里聽詩。定了定神,我向臺上看了看,燈光照了詩人臉的一半,黑大的影投在后面的墻上。他的詩已經(jīng)念完,正預備念小說?,F(xiàn)在我眼前的幻影一點也不剩了。我抬頭看了看全堂的聽者,人人都瞪大了眼睛靜默著。又看了看詩人,滿臉的皺紋在一伸一縮地跳動著:我們很容易看出這位老人是怎樣吃力地讀著自己的作品。
小說終于讀完了。人們又把這位老詩人扶下講臺。熱烈的掌聲把他送出去,但仍然不停,又把他拖回來,走到講臺的前面,向人們慢慢地鞠了一個躬,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禮堂里立刻起了一陣騷動:人們都想跟著詩人去請他在書上簽字。我同朋友也擠了出去,擠到樓下來。屋里已經(jīng)填滿了人。我們于是就等,用最大的耐心等。終于輪到了自己。他簽字很費力,手有點顫抖,簽完了,抬眼看了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異常地大,而且充滿了光輝。也許因為看到我是個外國人的緣故,嘴里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但沒等我說話,后面的人就擠上來把我擠出屋去,又一直把我擠出了大門。
外面雨還沒停。一條條的雨絲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光。地上的積水也凌亂地閃著淡光。那一雙大的充滿了光輝的眼睛只是隨著我的眼光轉(zhuǎn),無論我的眼光投到哪里去,那雙眼睛便冉冉地浮現(xiàn)出來。在寂靜的緊閉的窗子上,我會看到那一雙眼睛;在遠處的暗黑的天空里,我也會看到那雙眼睛。就這樣陪著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夢里去。
這以后不久,又有了第二次聽詩的機會。這次念詩的是卜龍克(Hans Friedrich Blunck)。他是學士院的主席,相當于英國的桂冠詩人。論理應當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實卻不然。上次自己可以制造種種影像,再用幻想涂上顏色,因而給自己一點期望的快樂。但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又哪能再憑空去制造影像呢?但也就因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知道了詩人的詩篇從詩人自己嘴里流出來的時候是有著怎樣大的魔力,所以對日子的來臨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厲害了多少倍。
在渴望中,終于到了念詩的那天。又是陰沉的天色,隨時都有落下雨來的可能。黃昏的時候,我去找那位朋友,走過那一段古老的城墻,一同到大學的大講堂去。
人不像上次多。講臺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樣。上次只是極單純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次桌子前卻掛了國社黨的紅底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還擺了兩瓶亂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失望的悲哀。我早沒有了那在一間小屋中暗黃的燈影里只有幾個人聽詩的幻影。連上次那樣單純樸質(zhì)的意味也尋不到蹤影了。
最先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年輕小伙子飛步上臺,把右手一揚,開口便說話,嘴鼻子亂動,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轉(zhuǎn)??礃幼邮窍氚蜒酃庹乙粋€地方放下,但看到臺下有這樣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于是嘴鼻子眼也動得更厲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聲來。但沒等我笑出來,這小伙子,說過幾句介紹詞之后,早又毛手毛腳地跳下臺了。
接著上去的是卜龍克。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這屋里,只從前排的一個位子上站起來就走上臺去。他的貌相頗有點滑稽,頭頂全禿光了,在燈下直閃光;嘴向右邊歪,左嘴角上有一個大疤。說話的時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顫動,襯了因說話而引起的皺紋,形成一個奇異的景象。同賓丁一樣,說了幾句話之后,他就開始念自己的詩。但立刻就給了我一個不好的印象。音調(diào)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澀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誰勉強他來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頓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賓丁,在那老人的顫聲里是有著多大的魔力呢?但我終于忍耐著。念過幾首之后,又念到他采了民間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為什么詩人忽然興奮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了。在單純質(zhì)樸的歌調(diào)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貫注著。我的心又不知不覺飛了出去,我又到了一個忘我的境界。當他念完了詩再念小說的時候,他似乎異常地高興,微笑從不曾離開過他的臉。聽眾不時發(fā)出哄堂的笑聲,表示他們也都很興奮。這笑聲延長下去,一直到詩人念完了小說帶著一臉的微笑走下講臺。
我們又隨著人們擠出了大講堂。外面是陰暗的夜。我們?nèi)匀蛔哌^那段古城墻,抬頭看到那座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頂,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個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樣,詩人的面影又追著我來,就在我眼前不遠的地方浮動。同時那位老詩人的有著那一雙大而有光輝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來。無論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樹,還是樹后面一團模糊的山林,這兩個面影都會浮在前面。就這樣,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夢里去。
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每在不經(jīng)心的時候,一轉(zhuǎn)眼,便有這樣兩個面影,一前一后地飄過來;這兩位詩人的聲音也便隨著繚繞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陣輕微的顫動。有人會以為這些糾纏不清的影子對我是一個大的累贅。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里暗暗地慶幸著: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眼前晃動的那幅影像終于在眼前證實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個聽者,詩人的顫聲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里、靈魂的深深處,而且還永遠永遠地埋起來。倘若真是一個夢的話,又有誰否認這不是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呢!
1936年2月26日于德國哥廷根
憶日內(nèi)瓦
(羨林按:偶檢舊稿,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篇散文。我的眼立刻亮了起來,簡直像是在陳年古舊的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片幾十年前夾進去的紅葉。時光的流逝好像在上面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依然鮮艷照人。我既驚且喜,立即讀了一遍。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但文中所寫的印象至今依然鮮明、生動。文中提到了美國大兵,跡近不敬。但是,當時他們確是如此。我留下的這一幅寫照,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難道一點意義也沒有嗎?質(zhì)之黃偉經(jīng)同志,不知以為然否?)
擴大的日內(nèi)瓦會議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這一座世界名城上來。十幾年前,我曾在那里住過?,F(xiàn)在我的回憶的絲縷又不禁同這一座美妙絕倫的城市聯(lián)系起來了。
我首先回憶到的就是日內(nèi)瓦美麗的風光。大家都知道,瑞士全國就是一個花團錦簇的大花園,到處都可以看到明媚秀麗的山光水色,美不勝收,令人目不暇接。到過那里的人,自然會親眼觀察,親身經(jīng)歷。連沒有到過那里的人也會從畫片上領略一二,聊當臥游。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瑞士之美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看來用不著我在這里浪費筆墨加以描繪了。
我只想談一點我的觀察,我的體會。在我們國家里,一提到山水之美,肯定說是“青山”“綠水”。這對不對呢?當然是對的。因為這是我們從實際觀察中得出來的結(jié)果。如果有人懷疑的話,有詩為證。用不著到處翻閱,僅就我記憶所及,就可以舉出不少的例證來。唐代詩人韋應物的《東郊》里有這樣兩句話:“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崩畎椎摹端陀讶恕罚骸扒嗌綑M北郭,白水繞東城。”杜甫的《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弊钊娴漠斎皇峭鯙车摹洞伪惫躺较隆罚骸翱吐非嗌酵猓兄劬G水前?!蹦憧?,“青山”“綠水”這里全有了。如果還需要現(xiàn)在的例證的話,那就是毛主席的《送瘟神》。青和綠這兩樣顏色,確實能夠概括中國山水之美。不管是陽朔,還是富春;不管是峨嵋,還是雁蕩,莫不皆然。
然而,談到瑞士的山水,我覺得,青和綠似乎就不夠了。我小的時候,很喜歡看瑞士風景畫片。幾乎在每一張畫片上,除了青和綠之外,都還可以看到一種介乎淡紫淡紅淡黃之間的似濃又似淡的顏色。我當時頗不以為然,以為這是印畫片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際上是不會存在的。但是,當我到了瑞士以后,我親眼看到了這一種顏色,我的疑團頓消,只好承認它的存在了。在白皚皚的雪峰下面,在蒼翠蓊郁的樹林旁邊,特別是在小湖的倒影中,有那么一層青中透紫的輕靄若隱若現(xiàn)地浮動在那里,比起純粹的青和綠來,更是別有逸趣。如果有人想把這種顏色抓住,仔細加以分析研究,親身走到山下林中去觀察,那么他看到的只是樹木山峰,“青靄入看無”,他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不懂光學,我不知道這種顏色是怎樣形成的。我只是覺得它很美。對我來說,我看這也就夠了。中國古代詩文描繪山水,除了上面說到的青和綠外,也有用紫色的。王勃的《滕王閣序》里就有“煙光凝而暮山紫”這樣的句子。住在北京的人黃昏時分看西山,也會發(fā)現(xiàn)紫的顏色。但是,這只限于黃昏時分。而在瑞士卻不是這樣。一日之內(nèi),只要有太陽,就能看到這一團紫氣,人們幾乎一整天都能夠欣賞這種神奇的景色。
我雖然談的是整個瑞士,實際上也就是談日內(nèi)瓦。不過有一條:在日內(nèi)瓦城內(nèi),這景色是看不到的。一旦走進附近的山林中,卻可以充分地盡情地享受這種奇麗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別喜歡日內(nèi)瓦,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萊芒湖。我住在那里的時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來。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萊芒湖邊去散步。湖這樣大,水這樣深,而且又清澈見底,在世界上其他國家確實是極罕見的。湖的對岸是高聳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積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皚皚的雪光壓在這一座美麗的小城的上面,使人隨時都想到“積雪浮云端”這樣的詩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對立面還更動人,比真實的東西還更真實—白色顯得更白,紅色顯得更紅,綠色顯得更綠—這些顏色混合起來,在波平如鏡的湖面上,繪上了一幅絢爛多彩的圖畫。
在湖邊漫步的時候,幾乎每次都能夠看到一兩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鵝,像純白的軍艦一樣,傲然在湖里游來游去。據(jù)老日內(nèi)瓦人說,這些鵝都是野鵝,它們并不住在日內(nèi)瓦,它們的家離日內(nèi)瓦還有上百里的路程。每天它們都以驚人的速度從那里游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對我來說,這也是非常新鮮的事。我立即想到歐洲的許多童話,白鵝在里面是主人公,它們變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許多神奇的事情。我面對著這樣如畫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進一個童話的王國里去了。
日內(nèi)瓦的好地方多得很。這里有列寧讀過書的地方,有盧梭的紀念碑,有整齊寬敞的街道,有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樓房別墅,還有好客的瑞士人。這一切都是回憶的最好的資料??上译x開日內(nèi)瓦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到現(xiàn)在有點朦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記憶里去挖掘,有時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斷片,連不成一個整體的東西了。
無論如何,日內(nèi)瓦留給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我自己也常常高興回憶它。就算是只能回憶到一些斷片吧,它們?nèi)匀荒軒Ыo我一些快樂。這一次又回憶到這一座中歐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綠水,再加上那么一團紫氣,確實是美麗動人的;萊芒湖的白鵝也確實能引人遐想??墒窃谶@些美麗的東西之間,總還似乎有那么一點不十分如意的東西,很不調(diào)和地夾雜在里面,使我有骨鯁在喉之感。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我有點困惑了。我左思右想,費了很大的力量,終于恍然大悟:這是美國大兵。
美國大兵同美麗的日內(nèi)瓦有什么關系呢?原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美國統(tǒng)治者趁火打劫,又發(fā)了一筆橫財,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建立了軍事基地。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國外。美國人民并不甘心給華爾街的老板們到外國去賣命。老板們于是就想盡了辦法,威脅利誘,金錢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們異想天開,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他們規(guī)定:誰要是在國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權(quán)利到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里來逛上一兩周。
這辦法大概發(fā)生了作用,當我到了瑞士的時候,到處都可以看到身著美國軍服,嘴里嚼著口香糖,邁著美國人特有的步子大聲喧嚷的美國士兵。誰也不知道,他們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們徜徉于山上、林中、湖邊、街頭,看來也自得其樂。但是,事情是不能盡如人意的。瑞士這個地方是有錢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國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錢這玩意兒。有些人意志堅強一些,能夠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陳列著的金光閃閃的各種名牌手表的誘惑,能夠抗拒大旅館中肉山酒海的誘惑。但是,據(jù)說也有少數(shù)人,少數(shù)美國大少爺?shù)挚共蛔∵@種誘惑。那么怎么辦呢?美國頗為流行的誨盜誨淫的小說中是有錦囊妙計的。到了此時,只好乞靈于這些妙計了。我曾幾次聽瑞士朋友說,在夜里,有時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幾塊手表,就飛奔逃走。據(jù)說,還有更厲害的。有的美國大兵,也是由于抵擋不住美妙絕倫的瑞士名表的誘惑,又沒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氣。天無絕人之路,他們賣掉自己的鋼筆以及身上所有能夠賣掉的東西,用來換一塊手表。據(jù)說有人連軍裝都脫下來賣掉。難道這就是他們吹噓的所謂民主自由嗎?這些事情聽起來頗為離奇。但是,告訴我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說謊者,他們是真誠的。事情究竟怎樣,那只有天知道了。
就這樣,美國某一些士兵帶到瑞士去的這樣的“美國生活方式”,頗引起一些人的嘁嘁喳喳。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同這世界花園的神奇的青色、綠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調(diào)和,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有些煞風景。難道不是這樣嗎?
過了沒多久,我就離開了瑞士,到現(xiàn)在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五年了。我頭腦里煞風景的感覺,一直沒能清除。到了今天,擴大的日內(nèi)瓦會議又在這一座美麗的城市里開幕了。以國務卿臘斯克為首的美國代表團,千方百計在會內(nèi)、會外搗亂,企圖阻撓會議的進行。他們?nèi)鲋e、吹牛、裝瘋、賣傻,極盡出丑之能事,集丟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這一批家伙干壞事,既不擇時,也不擇地。原來我對美國兵所作所為的那些想法,簡直是太幼稚了。我現(xiàn)在仿佛是如來佛在菩提樹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通通丟掉,什么矛盾,什么不調(diào)和,什么不協(xié)調(diào),什么煞風景,都見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國兵,今天在日內(nèi)瓦開會的美國官,他們是一脈相承,衣缽不訛。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國老百姓,但又確確實實都是美國產(chǎn)品。道理是明擺著的。我們應該把二者區(qū)分開來,才是全面而又準確的。想到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團消逝了。今后我再回憶日內(nèi)瓦的時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萊芒湖中漫游的白鵝,又青又綠又紫的那一團靈氣,還有好客的居民。這些美好的回憶將永遠伴隨著我,永遠,永遠。
1964年6月15日寫完
重返哥廷根
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經(jīng)過了三十五年的漫長歲月,我又回到這個離祖國幾萬里的小城里來了。
我坐在從漢堡到哥廷根的火車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難道是一個夢嗎?我頻頻問著自己。這當然是非常可笑的,這畢竟就是事實。我腦海里印象歷亂,面影紛呈。過去三十多年來沒有想到的人,想到了;過去三十多年來沒有想到的事,想到了。我那些尊敬的老師,他們的笑容又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那像母親一般的女房東,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現(xiàn)在我眼前。那個宛宛嬰嬰的女孩子伊爾穆嘉德,也在我眼前活動起來。那窄窄的街道、街道兩旁的鋪子、城東小山的密林、密林深處的小咖啡館、黃葉叢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時分從白雪中鉆出來的白色小花雪鐘,還有很多別的東西,都一齊爭先恐后地呈現(xiàn)到我眼前來。一霎時,影像紛亂,我心里也像開了鍋似的激烈地動蕩起來了。
火車一停,我飛也似的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忽然有一首詩涌現(xiàn)出來: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怎么會涌現(xiàn)這樣一首詩呢?我一時有點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識到,這一座只有十來萬人的異域小城,在我的心靈深處,早已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了。我曾在這里度過整整十年,是風華正茂的十年。我的足跡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我曾在這里快樂過,苦惱過,追求過,幻滅過,動搖過,堅持過。這一座小城實際上決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靈上打上永不磨滅的烙印。我在下意識中把它看作第二故鄉(xiāng),不是非常自然的嗎?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鄉(xiāng),心里面思緒萬端,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感情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似欣慰,似惆悵,似追悔,似向往。小城幾乎沒有變。市政廳前廣場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鵝女郎的銅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樣。一群鴿子仍然像從前一樣在銅像周圍徘徊,悠然自得。說不定什么時候一聲呼哨,飛上了后面大禮拜堂的尖頂。我仿佛昨天才離開這里,今天又回來了。我們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廳去吃飯。里面陳設如舊,座位如舊,燈光如舊,氣氛如舊。連那年輕的服務員也仿佛是當年的那一位,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這里吃過飯。廣場周圍的大小鋪子都沒有變。那幾家著名的餐館,什么“黑熊”“少爺餐廳”等,都還在原地。那兩家書店也都還在原地。總之,我看到的一切都同原來一模一樣,我真的離開這座小城已經(jīng)三十五年了嗎?
但是,正如中國古人所說的,江山如舊,人物全非。環(huán)境沒有改變,然而人物卻已經(jīng)大大地改變了。我在火車上回憶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還活著的話年齡已經(jīng)過了一百歲,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著去問了。那些計算起來還沒有這樣老的人,我也不敢貿(mào)然去問,怕從被問者的嘴里聽到我不愿意聽的消息。我只繞著彎子問上那么一兩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領,模糊得很。這不能怪別人,因為我的問題就模糊不清。我現(xiàn)在非常欣賞這種模糊,模糊中包含著希望??上Ь瓦B這種模糊也不能完全遮蓋住事實。結(jié)果是: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我只能在內(nèi)心里用無聲的聲音來驚呼了。
在驚呼之余,我仍然堅持懷著沉重的心情去訪舊。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過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親般的女房東歐樸爾太太早已離開了人世,但是房子卻還存在。那一條整潔的街道依舊整潔如新。從前我經(jīng)??吹揭恍├咸梅试韥硐此⑷诵械?,現(xiàn)在這人行道仍然像是剛才洗刷過似的,躺下去打一個滾,絕不會沾上一點塵土。街拐角處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開著,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面陳列著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卻不知道已經(jīng)換了幾代了。我走到我住過的房子外面,抬頭向上看,看到三樓我那一間房子的窗戶,仍然同以前一樣擺滿了紅紅綠綠的花草,當然不是出自歐樸爾太太之手。我驀地一陣恍惚,仿佛我昨晚離開,今天又回家來了。我推開大門,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樓。我沒有用鑰匙去開門,因為我意識到,現(xiàn)在里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從前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滿了玫瑰花吧。我經(jīng)常夢見這所房子,夢見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卻是人去樓空了。我在這里度過的十年中,有愉快,有痛苦,經(jīng)歷過轟炸,忍受過饑餓。男房東逝世后,我多次陪著女房東去掃墓。我這個異邦的青年成了她身邊唯一的親人。無怪我離開時她號啕痛哭。我回國以后,最初若干年,還經(jīng)常通信。后來時移事變,就斷了聯(lián)系。我曾癡心妄想,還想再見她一面。而今我確實又來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卻再也見不到,永遠永遠地見不到了。
我徘徊在當年天天走過的街頭。這里什么地方都有過我的足跡。家家門前的小草坪上依然綠草如茵。今年冬雪來得早了一點,10月中,就下了一場雪。白雪、碧草、紅花,相映成趣。鮮艷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還要鮮艷。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里描繪的海棠花依然威嚴地站在那里。我忽然回憶起當年的冬天,日暮天陰,雪光照眼,我扶著我的吐火羅文和吠陀語老師西克教授,慢慢地走過十里長街。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溫暖。回到祖國以后,每當下雪的時候,我便想到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厥浊皦m,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沒有忘記當年幾乎每一個禮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進山必由之路。當年我常同中國學生或者德國學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著彎曲的山徑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斯麥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館里流連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時分驚走覓食的小鹿,聽它們腳踏落葉一路窸窸窣窣地逃走。甜蜜的回憶是寫也寫不完的。今天我又來到這里,碧草如舊,亭榭猶新。但是當年年輕的我已頹然一翁,而舊日游侶早已蕩若云煙,有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有的遠走高飛,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萬端嗎?
我在上面講到江山如舊,人物全非。幸而還沒有真正地全非。幾十年來我晝思夜想最希望還能見到的人,最希望他們還能活著的人,我的“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還都健在。教授已經(jīng)是八十三歲高齡,夫人比他壽更高,是八十六歲。一別三十五年,今天重會面,真有相見翻疑夢之感。老教授夫婦顯然非常激動,我心里也如波濤翻滾,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們圍坐在不太亮的電燈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涌上我的心頭: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們初次見面,以及以后長達十年相處的情景,歷歷展現(xiàn)在眼前。那十年是劇烈動蕩的十年,中間插上了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我們沒有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最初幾年,我每次到他們家去吃晚飯時,他那個十幾歲的獨生兒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兒子開玩笑:“家里有一個中國客人,你明天到學校去又可以張揚吹噓一番了?!蹦睦镏溃髴?zhàn)一爆發(fā),教授的兒子就被征從軍,一年冬天,戰(zhàn)死在北歐戰(zhàn)場上。這對他們夫婦倆的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征從軍。他心里怎樣想,我不好問,他也不好說。看來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他預訂了劇院的票,到了冬天,劇院開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戲的任務,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結(jié)束后,我要走很長的道路,把師母送到他們山下林邊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處。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他們那一座漂亮的三層樓房里,只住著師母一個人。
他們的處境如此,我的處境更糟糕。烽火連年,家書億金。我的祖國在受難,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難,我自己也在受難。中夜枕上,思緒翻騰,往往徹夜不眠。而且頭上有飛機轟炸,肚子里沒有食品充饑,做夢就夢到祖國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鄉(xiāng)去幫助農(nóng)民摘蘋果,報酬是幾個蘋果和五斤土豆?;丶液笠活D就把五斤土豆吃了個精光,還并無飽意。
有六七年的時間,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學習、寫論文、參加口試、獲得學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聽我的匯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飽含著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懷著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的青年加以誘掖教導的話,我能夠有什么成就呢?所有這一切我能夠忘記得了嗎?
現(xiàn)在我們又會面了。會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yǎng)老院里。別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房子贈給哥廷根大學印度學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車賣掉,搬到一所養(yǎng)老院里了。院里富麗堂皇,應有盡有,健身房、游泳池,無不齊備。據(jù)說,飯食也很好。但是,說句不好聽的話,到這里來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動不便。對他們來說,健身房和游泳池實際上等于聾子的耳朵。他們不是來健身,而是來等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早晨說不定就有人見了上帝。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見。話又說了回來,教授夫婦孤苦伶仃,不到這里來,又能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授又見到了自己幾十年沒有見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動,又是多么高興,我無法加以描繪。我一下汽車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門里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經(jīng)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著慈祥昏花的雙目瞧著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tài)龍鐘,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師母還專為我烹制了當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兩位老人齊聲說:“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們現(xiàn)在大概只能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我問老教授還要不要中國關于佛教的書,他反問我:“那些東西對我還有什么用呢?”我又問他正在寫什么東西。他說:“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從一些細小的事情上來看,老兩口的意見還是有一些矛盾的??磥磉@相依為命的一雙老人的生活是陰沉的、郁悶的。在他們前面,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面?前面,是墳?!?/p>
我心里陡然凄涼起來。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里,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一旦我離開這里,他們又將怎樣呢?可是,我能永遠在這里待下去嗎?我真有點依依難舍,盡量想多待些時候。但是,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著乞求的目光說:“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嘛!”我只好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舍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后一面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里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我噙著眼淚,鉆進了汽車。汽車開走時,我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面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的眼前來,只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面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愿這一座塑像永遠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
1980年11月在西德開始
1987年10月在北京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