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癥

1988年，我還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教書。

在校圖書館隔壁的舊書倉庫里，我發(fā)現(xiàn)一本

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王央樂譯）。

第一次讀到這位大師的文字，我滿腦子的困惑。

那時候，我還難以相信時間是循環(huán)的，

空間就像鏡子一樣是反復的，而鏡子像人類可以無限繁殖的。

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來說，

生活的激情令我感到這個世界是不可復加的。

隨后幾年，它一直躺在我書堆的最后一層。

那個年代，我也讀過不少書，比如莊子，比如尼采。

比如納粹的龐德，和自我娛樂的愛因斯坦與霍金。

但從未有哪一本書、哪一個人，讓我如此困惑。

直至有一天，與一幫故友相聚，我多喝了幾杯，

東倒西歪地往回趕路。突然看見，眼前的時間在彎曲；

而宇宙猶如扁平的容器，把我熟悉的

街道、人群、樹林、河流、公園一一吞噬。

那時候，我已在這個小鎮(zhèn)生活了多年。

有一份不錯的文職工作（我不知道用“不錯”這個詞是否妥帖），人至中年，女兒剛考入大學。

仿佛這是我應(yīng)該心安理得的一個角色。

但我仍時時感到這安逸里的困惑。

確切地說是一種煩惱，一種不合時宜的孤獨。

我曾嘗試通過讀書來尋找到它的源頭，

然而，這些，不是味同嚼蠟，就是令我越加失望。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

一棵無花果樹下做夢。夢中一位老者交給我一枚金幣，

讓我去另一座城市，告訴我，我的財富就埋在

這座城市的一棵無花果樹下。

我星夜奔程，找到了這座城市、這棵無花果樹。

我開始挖我的財富。我的舉動很快便引來了無數(shù)圍觀者。

他們以為我不是傻子，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其中一位中年人問：兄弟，你挖什么呢？

我把緣由告訴了他。他哈哈大笑，說：

我與你一樣做過同一個夢，夢見在你出發(fā)的

那棵無花果樹下，埋著寶藏。但我從未相信過這件事。

所以兄弟，回去吧，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了。

我回到了我出發(fā)的那棵無花果樹下。我夢見我從

樹下挖到了一袋的金幣。夢醒后，我突然想起

類似的經(jīng)歷我曾在博爾赫斯的那本短篇小說集中讀到過。

是的，就是那篇《兩個人做夢的故事》。

所以，當我那天突然看見眼前的時間在彎曲，

宇宙猶如扁平的容器把我所熟悉的一切——吞噬，

我明白，很多年前博爾赫斯已經(jīng)寫到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

只是不知是他夢到的，還是從一面鏡子中反復觀察到的？

他寫到我現(xiàn)在所有的困惑、煩惱、不合時宜的孤獨，

是無法減輕的。它們循環(huán)反復，無限繁殖著。

唯有比之更困惑、更煩惱、更不合時宜的孤獨，

我才能獲得眷顧，看見世界在虛空中找到落地的重心。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