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樸生活
寫作本書,準確說是寫作本書大部分篇章的時候,我獨自住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的瓦爾登湖畔,住在我自己建造的林中小屋里,只靠自己的雙手維持生計,離最近的鄰居也有一里的路程。我在那里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如今,我已經(jīng)再次成為文明生活的匆匆過客
。
若不是本鎮(zhèn)居民追根究底,著意探問我的生活方式,我應(yīng)該不會如此鋪陳個人瑣事,攪擾讀者諸君的清聽。有人會把本鎮(zhèn)居民的探問斥為不近情理,我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考慮到當時的具體情形,他們的探問只能說是自然而然,入情入理。他們中的一些人問我拿什么填飽肚子,有沒有覺得孤單,會不會感到害怕,如此等等。另一些人則很想知道,我把多大比例的收入捐給了慈善事業(yè)。還有些人家口眾多,因此就希望了解,我供養(yǎng)了多少窮人家的孩子。對于那些無意了解我生活細節(jié)的讀者,容我先行告罪,因為我將通過本書回答前述的部分問題。大多數(shù)書籍都隱去了第一人稱的“我”,本書則予以保留,由此體現(xiàn)的自我意識正是本書的主要特質(zhì)。我們往往會忘記,歸根結(jié)底,書中所言無不出自第一人稱的立場。我若是對某個旁人像對自己一樣熟悉,便不會如此喋喋不休地談?wù)撟约?,只可惜我見聞有限,談不了別的話題。除此而外,我認為所有的作家都應(yīng)該騰出時間,為自己的生活留下一份平實真誠的記述,不能光顧著敘寫關(guān)于他人生活的傳聞。這樣的記述應(yīng)該類同于從遠方寫給親友的書信,因為作者過的如果是真誠的生活,他生活的處所于我而言必是遠方
。我這本書或許格外適合寒門學(xué)子,其他讀者則不妨各取所需。我相信誰也不會罔顧綻線之虞,硬要套上尺碼太小的衣服,因為衣服必須合體,穿起來才會舒適。
我無意談?wù)撝袊嘶蚴侨髦螎u民,倒愿意談?wù)勀銈?,也就是?jù)稱生活在新英格蘭
的本書讀者。我要談的是你們的生活狀況,尤其是你們呈現(xiàn)在當今世界此城此鎮(zhèn)的外在生活狀況,或者說生活條件,既要談現(xiàn)狀如何,也要談糟糕的現(xiàn)狀是否必然,是否無法改善。我曾在康科德四處周游,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走進的是店鋪、公所還是田疇,所見人等都像是正在苦行懺罪,苦行的方式則可謂千奇百怪、不同凡響。我聽說過婆羅門
的苦行方式,他們或是坐在四個火堆中央,身體遭受炙烤,眼睛直視太陽;或是把自己倒吊在火堆上方;或是長時間扭頭望天,“直到身體再不能恢復(fù)正常的姿勢,食物也無法經(jīng)由扭曲的頸項進入肚子,只有流質(zhì)除外”
;或是把自己拴在一棵樹下,就這樣度過一生;或是像毛蟲一般蠕蠕爬行,用身體丈量廣袤帝國的疆域;又或在柱子頂端單腿站立——然而,即便是這些刻意為之的苦行,仍然不比我日常所見更讓人難以置信,更讓人驚異莫名。相較于我那些鄰居承擔的苦役,赫剌克勒斯的十二苦役
可謂無足掛齒,因為他的苦役只有十二件,好歹有個盡頭,可我永遠不可能看見鄰居們殺死或逮住任何怪獸,不可能看見他們給任何苦役畫上休止符。他們可沒有伊俄拉俄斯那樣的朋友,沒有人用烙鐵幫他們封住許德拉頭顱的殘根,這樣一來,每當他們斬掉一個蛇頭,便會有兩個蛇頭冒出來
。
我看到本鎮(zhèn)的一些年輕人身遭不幸,不幸在于他們承繼了農(nóng)莊、房舍、谷倉、畜群和農(nóng)具,因為這些家什得來容易,擺脫卻迥非易事。他們倒不如生在荒原曠野,靠吃狼奶長大,這樣還可以看得更清,使命要求自己在哪一片土地奮力耕耘。是誰把他們變成了田土的奴隸?凡人注定吃下的塵土只是區(qū)區(qū)一堆,他們?yōu)楹我韵铝€的田土
?他們從初生之日便開始自掘墳?zāi)?,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們必須過人的生活,推著所有這些家什前行,盡量過得好一些。不朽的靈魂在生活的道路上匍匐行進,被生活的重擔壓得搖搖欲倒、行將窒息,因為它推著一座長七十五尺寬四十尺
的谷倉,一個永遠掃不干凈的奧吉厄斯牛棚
,外加整整一百畝的耕地、草場、牧場和林場。據(jù)我平生所見,這樣的可憐靈魂何其眾多!沒有祖產(chǎn)的人不需要竭力料理毫無必要的家傳累贅,只需要調(diào)養(yǎng)區(qū)區(qū)幾立方尺的血肉之軀,就這樣都覺得勞苦不堪哩。
然而,人們的勞苦用錯了地方,以至于人的精髓很快就被犁入田土,化為臭腐。他們把常言所稱的“必需”當成宿命,聽憑它的驅(qū)使,于是便像一部古書所說的那樣,努力積攢不免于蟲蛀銹蝕、盜掘賊偷的財寶
。此種生活愚不可及,而他們即便不能更早意識到它的荒謬,大限來時也會幡然醒悟。據(jù)說,丟卡利翁和皮拉造人的方法是從頭頂往身后扔石頭
:
Inde genus durum sumus,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
以其慣用的華麗風格,羅利把這兩句詩譯為:
人類自此心腸剛硬,甘受憂苦,
足證我等軀體本為石鑄。
他倆盲從一條荒唐的神諭,只顧著從頭頂往身后扔石頭,壓根兒不去看石頭落在何處,此等愚行,不說也罷。
純粹是因為無知與謬見,大多數(shù)人——即便他們生活在這個相對自由的國度——只顧著應(yīng)付自尋的煩惱,應(yīng)付那些過甚粗鄙的人生勞作,以至于無法采擷更為美好的人生嘉果。過度的苦工使他們的手指笨拙顫抖,干不了采果的活計。實在說來,困于勞作的人無暇逐日培養(yǎng)真正的品格,無力維系至為高貴的人際交往,市場也會壓低他勞作的價值。他沒有時間追求別的,只能充當一部機器。人要想有所長進,那就得牢記自己的無知,可他如此頻繁地運用自己的知識,哪還能記得起來呢?有時候,我們真應(yīng)該送他一些免費的衣食,給他一些提神的飲品,然后再來評判他。人性中最美好的品質(zhì),一如新鮮水果表面的粉霜,只有借由最精心的呵護才能保全。只可惜,無論是對人對己,我們都沒有這么體貼。
大家都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很窮,日子過得辛苦,有時簡直是喘不過氣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本書的一些讀者無力還清賒欠的飯錢,或者無力為行將磨損或業(yè)已磨穿的衣服鞋子償付欠款,就連讀這本書的時間也不是自己的東西,而是從債主那里借來或偷來的個把時辰。閱歷磨礪了我的眼力,你們中的許多人過的是怎樣一種卑賤猥瑣的生活,在我看來可謂一目了然。你們總是披枷帶鎖,不得不竭力打通生意的門路,竭力逃出債務(wù)的泥潭。這樣的泥潭由來已久,拉丁人稱之為“aes alienum”,意思是“別人的銅板”,因為拉丁人用的一些硬幣是銅鑄的。時至今日,你們依然是因別人的銅板而活,因別人的銅板而死,葬也是葬在別人的銅板底下。你們總是答應(yīng)還錢,答應(yīng)還錢,明天就還,最終卻死在今天,欠賬依然。你們總是獻媚邀寵,招徠???,只要不至于惹來牢獄之災(zāi),什么方法都使得出來。你們謊話連篇,滿口奉承,投票示好,或是把自己壓縮成一粒禮數(shù)包裹的果仁,或是把自己稀釋成一團纖薄虛浮的和氣,以便說服你們的鄰居,讓他恩準你們?yōu)樗鲂泼保靡略燔?,或是為他采買日用雜貨。你們積勞成疾,為的卻是積蓄以備養(yǎng)疾之需,為的是把些許物事藏進古舊的箱子,藏進灰泥墻壁里面的長襪,或者安全起見,藏進磚砌石壘的銀行。藏到哪里都可以,多多少少也不拘,總之要有所積蓄。
有時我大惑不解,我們?yōu)楹螁螁侮P(guān)注那種名為“黑奴制”的奴役形式??鋸堻c兒說,這樣的關(guān)注實在是大驚小怪,因為黑奴制雖說天理不容,但卻與我們多少有點兒距離,與此同時,我國還有那么多精明狡詐的奴隸主,北方和南方都在受他們的奴役。南方的監(jiān)工酷虐難當,北方的監(jiān)工酷虐更甚,最糟糕的情形則是,你們自任監(jiān)工,自己奴役自己。談什么凡人的神性!瞧瞧大路上那個車把式吧,他沒日沒夜地趕往市場,他的內(nèi)心,可有神性激蕩?他的至高職責,不過是飲馬喂馬而已!在他的心目當中,相較于他運貨的收入,他自己的命運能有什么斤兩?他的志向,不就是成為“揚名立萬先生”嗎?他能有多少神性,能有多么不朽呢?瞧瞧吧,他畏畏縮縮,偷偷摸摸,整天都在莫名的恐懼當中過活,他既無神性也非不朽,不過是自我評價的奴隸與囚徒,受制于他干活掙來的名聲。跟我們私下里的自我評價相比,公眾的評價只能算是一個虛弱無力的暴君。自我評價才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準確說是指明一個人的命運。必須普遍實現(xiàn)夢想和想象的自我解放,哪怕是在西印度群島那樣的地方——這樣的解放,要靠什么樣的威爾伯福斯
來實現(xiàn)?再想想此邦此土的那些婦女吧,她們編織梳妝臺的墊子,直至瞑目之日,不會對自己的命運流露絲毫“過于幼稚的”興趣!就跟虛擲光陰不折損永生福祉似的。
大多數(shù)人生活在無聲的絕望之中。所謂的樂天安命,不過是徹底絕望而已。絕望遍布城市與鄉(xiāng)村,無處可逃的你們只能躲進貂皮和麝鼠皮制成的華貴衣裝,借此安慰自己。人類擁有所謂的游戲和娛樂,只可惜,就連這些東西也蘊含著一種千篇一律卻無人覺察的絕望。這些東西沒什么樂趣可言,因為它們都是排在工作之后的次要事物。話又說回來,做事情留有余地,也算是明智的一種體現(xiàn)。
如果我們借用教義問答當中的問題,思考什么才是人生的首要目的,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必需、真正的謀生之計,那我們當可發(fā)現(xiàn),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人們刻意選擇的結(jié)果,根由是他們覺得,這種方式比其他任何方式都要好。盡管如此,他們卻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并沒有別的選擇。然而,聰敏理性的人都會記得,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捐棄偏見永不為遲。隨便哪種思維方式或行為方式,不管它多么古老,都不能未經(jīng)驗證便信之不疑。今天得到所有人附和或默認的真理,明天就可能現(xiàn)出謬誤的本相,變成與煙霧無異的空談,哪怕有些人一度把它當成雨云,以為它可以為自家的田地灑下甘霖。前人斷定你們辦不到的事情,你們盡管努力嘗試,最終會發(fā)現(xiàn)自己辦得到。前人有前人的成就,今人有今人的事功。前人沒準兒有過知識貧乏的階段,以至于不懂得通過添加燃料來延續(xù)火種,今人卻懂得往鍋子底下添點兒干柴
,以飛鳥一般的速度環(huán)游世界,照俗話說真可以“氣煞前人”。要論充任導(dǎo)師的資質(zhì),老成之年并不比青春之年優(yōu)越,甚至還有所不如,因為歲月使它得不償失??鋸堻c兒說,最穎悟的人也不曾從生活當中學(xué)到什么千金難買的道理。從實用的角度來看,老年人并不能為年輕人提供什么了不得的忠告,因為他們自身的經(jīng)驗十分偏頗,何況他們自個兒也心知肚明,他們的生活早已被這樣那樣的個人原因變成了一場悲慘的失敗。也沒準兒,他們還保留著一些對立于自身經(jīng)驗的信仰,僅僅是青春不再而已。我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了三十來年
,至今不曾從長者那里聽到一個字的可取忠告,連誠懇的忠告都沒有。他們沒給過我任何中肯的意見,多半也沒有什么中肯的意見可以給我。生活就在眼前,好比一場我涉足尚淺的實驗,然而,他們的實驗心得并不能給我?guī)椭<偃缥业玫搅耸裁幢种阕哉涞慕?jīng)驗,那我定可斷言,這是我那些“導(dǎo)師”從未提及的東西。
一個農(nóng)夫?qū)ξ艺f,“光吃素食沒法活,因為它提供不了骨骼需要的養(yǎng)分?!庇谑呛?,他拿出宗教般的虔誠,每天都要騰出一點時間,為自個兒的身體補充骨骼需要的養(yǎng)料。他一邊走一邊說,跟在他的耕牛后面,而他的耕牛拖著他和他的笨重犁鏵,無懼障礙一路前行,靠的正是吃素長成的骨骼。有些東西對某些人來說確屬生活必需,比如那些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對有些人來說卻只是可有可無的奢侈品,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更是聞所未聞的稀罕事物。
有些人覺得,前人已經(jīng)探明了人類生活的全部領(lǐng)域,踏遍了人生的高山低谷,理清了人生的萬事萬物。據(jù)伊夫林所說,“賢明的所羅門
為樹木的間距訂立了規(guī)條,古羅馬官員則規(guī)定了去鄰人土地撿拾橡子的合法頻率,以及鄰人從撿拾所得中抽取的份額?!毕2死?sup>
甚至為剪指甲這樣的瑣事做出了指示,也就是說,指甲應(yīng)該剪得與指尖平齊,長了短了都不行。毫無疑問,自以為窮盡世間百態(tài)和人生歡悅的煩厭之感古已有之,可以追溯到人類肇始的亞當時代。然而,人類的能力從未得到準確的估量,我們也不能依據(jù)任何先例來判斷人類的本領(lǐng),因為前人的嘗試實在是極其有限。無論你經(jīng)歷過怎樣的失敗,“孩子啊,不要苦惱,你自己不去踐行的道路,誰又能替你安排?”
我們可以通過千萬種簡單的試驗來測度我們的生活。舉例來說,太陽不光催熟我種下的豆子,同時也照耀著許多與地球相類的星球。要是能早點兒想到這個道理,我應(yīng)該會少犯一些錯誤,只可惜,我種豆之時尚未見到此刻的光明。天上那些以星星為頂點的三角形,何其瑰幻神奇!宇宙各處的堂皇殿宇中,與我們同時凝望同一顆星星的生靈,離我們何其遙遠,與我們何其相異!自然與人生,就像各人的體格一樣千差萬別。誰能說得清,生活為別人備下了怎樣的前程?透過彼此的眼睛看一眼世界,豈不是至大至偉的奇跡?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體驗這個世界的所有時代,甚至是所有世界的所有時代。說什么歷史,詩歌和神話!——據(jù)我所知,透過他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才是了解他人體驗的最好方法,別的方法都不會這么令人驚異,都不會這么富于教益。
我從心底里相信,我鄰居口中的“善”大部分都是“惡”。要是我后悔什么的話,多半是后悔我那些良善的舉止。我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非要表現(xiàn)得如此良善?老先生,你盡管把你那些最明智的道理講出來——你已經(jīng)活了七十年,好歹算是有點兒名望——可我聽見的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聲音,它叫我遠離你那些道理。新世代應(yīng)該離棄舊世代的追求,如同離棄擱淺的船只。
以我之見,我們可以安然信賴的事物比我們目前信賴的多得多。我們盡可放下關(guān)于自己的些許煩憂,把省下來的真切關(guān)注投向別處。大自然善于順應(yīng)我們的長處,同樣善于順應(yīng)我們的弱點。有的人時時刻刻憂心忡忡,可說是一種幾近無可救藥的病癥。我們被迫夸大手頭工作的價值,然而,無關(guān)于我等努力的工作何其眾多!就算是疾病擊倒了我們,那又如何?我們可真是高度警惕!我們決計不靠信仰過活,對信仰能躲就躲,終日草木皆兵,夜里則不情不愿地禱告幾句,把自己托付給無常的時運。我們被動地活著,活得一絲不茍,活得全力以赴,對現(xiàn)有的生活敬畏有加,拒絕承認改變的可能性。我們總是說,生活的道路只此一條,其實呢,從一個圓心可以畫出多少條半徑,生活的道路就有多少條。所有的改變想來都是奇跡,但這樣的奇跡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孔子有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sup>一旦有人把某個想象的事實簡化成了觀念的事實,那我可以預(yù)見,假以時日,所有人都會踐行此法,以之為構(gòu)筑生活的基石
。
我們不妨略作思考,上文提及的大部分煩憂所為何事,而我們?yōu)橹畱n心忡忡,至少也是耿耿于懷,究竟有多大的必要。即便身遭物質(zhì)文明的圍困,邊陲之地的蠻荒生活依然不無裨益,好歹可以讓我們看清,什么才是生活的基本必需,滿足必需的方法又是如何。退一步說,翻翻往昔的商賈賬本也會對我們有所幫助,可以讓我們知道,人們在商店里買得最多的是什么,貯藏的又是什么,換言之,什么才是最基本的日用品。原因在于,時代的進步對人類生存的基本法則無甚影響,舉例來說,我們的骸骨,多半與先人的骸骨無甚差別。
我所說的“生活必需”,指的是人依靠自身努力獲取的一類事物,這類事物或者是因為使用最早,或者是因為長期使用,總之已經(jīng)變成了對人類生活無比重要的東西,以至于很少甚或沒有人會去嘗試沒有它們的日子,蠻族、窮人和哲人也不例外。對許多生靈來說,這個意義上的生活必需只有一樣,那就是食物。草原野牛的生活必需不過是幾寸厚的可口青草和一點點適于飲用的水,外加林蔭山影的掩蔽。隨便哪種野生動物,都不會有食物和居所之外的需索。就本地的氣候而言,人類的生活必需可以大致精確地歸納為食物、居所、衣物和燃料這幾類,只有在這些東西有了保障之后,我們才會有探究人生真義的自由和勝算。人類不但創(chuàng)制了房屋,而且創(chuàng)制了衣服和熟食,如今還把烤火取暖當成了生活的必需,后者起初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源頭可能是人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火能致暖,進而加以利用。我們都看得見,貓狗也會逐漸養(yǎng)成烤火的后天習性。借助適當?shù)木铀鸵挛飦肀3煮w內(nèi)的熱量,誠可謂合情合理,但若是過分地使用這些東西,或者是過分地使用燃料,以致體外的熱度高于體內(nèi)的熱度,豈不與焙烤自己毫無二致?談及火地群島土著的時候,博物學(xué)家達爾文寫道,他們一行人穿戴整齊地坐在火堆近旁,一點兒也不覺得熱,與此同時,他驚訝萬分地發(fā)現(xiàn),那些野蠻人光著身子待在離火堆較遠的地方,“已經(jīng)被烤得汗流浹背”。我們還聽說,新荷蘭
的土著沒穿衣服也不會凍著,外來的歐洲人穿了衣服都冷得發(fā)抖。兼有此輩蠻族的堅強體格和文明人的智識水平,難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據(jù)李比希
所說,人體好比火爐,食物則好比維持肺部內(nèi)燃的燃料。冷天我們吃得多,熱天就吃得少。動物體內(nèi)的熱量來自緩慢的內(nèi)燃,生病死亡的原因則是燃燒過快,以及因燃料不足或通風不良造成的熄火。生命的熱量當然不能跟火混為一談,但這已經(jīng)是最恰切的類比。因此,從上文列出的四類生活必需來看,“動物生命”這個說法似乎與“動物熱量”大致同義,因為食物可以算作維持我們體內(nèi)火種的燃料,燃料的用途則僅僅是烹制食物,或是從外部增加身體的熱量,至于居所和衣物,用途也不過是留住身體借由食物和燃料產(chǎn)生和吸收的熱量而已。
由此可見,我們身體的第一需要便是保暖,保住體內(nèi)的生命熱量。為了保暖,我們不光得費神料理食物、衣物和居所,還得費神料理相當于夜間衣物的床鋪,得從鳥兒的窩巢里和胸脯上奪來羽毛,營建這個居所之中的居所,如同在地洞盡頭鋪設(shè)草葉睡床的鼴鼠,真可謂千辛萬苦!窮人總愛抱怨,說自己生活在一個寒冷的世界;我們還把大部分的苦痛直接歸咎于寒冷,不管是身體的寒冷還是社會的寒冷。有些地方氣候相宜,夏季里的生活跟伊利耶一樣愜意。在那些地方,燃料不再是必需品,用途只限于烹制食物。太陽就是人們的火,眾多果實都會在陽光的烘焙之下自然熟透。除此而外,那些地方的食物通常更為多樣,而且更易獲取,衣物和居所則屬全無必要,或者是可有可無。就今日的美國而言,根據(jù)我個人的體會,必需品之外的準必需品不過是寥寥幾樣工具,一把刀、一柄斧頭、一把鏟子、一架手推車,如此等等。對于好學(xué)之人來說,準必需品還包括燈火、文具和幾冊書。前述的所有物品,價錢都可謂微不足道。然而,有些頭腦不靈光的人非得跑到地球的另一邊,跑進蠻荒瘴癘的地界,耗費十幾二十年的生命來做生意,就為了最后能在新英格蘭生活,也就是在新英格蘭保持愜意的溫暖,然后再死在新英格蘭。豪奢富人的生活可不僅僅意味著愜意的溫暖,與之相伴的是反常的炙熱,而我在前文中已有暗示,他們必定身遭焙烤。當然,這樣的焙烤正是時髦
。
絕大多數(shù)的奢侈品,以及為數(shù)眾多的所謂生活享受,不但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東西,更會實實在在地阻礙人類的進步。要論奢侈與享受,至圣大賢的生活總是比窮人還要簡樸,還要清苦。無論出身于中國、印度、波斯還是希臘,古昔的哲人全都如出一轍,身外之財寡于眾人,內(nèi)心之富甲于天下。我們對他們了解有限,就連這點有限的了解都算是一個奇跡。說到那些時代較近的革新家和人類恩人,情形亦復(fù)如此。除非躋身于我們名之為“自愿受窮”的超然境界,誰也不能明智公允地觀察人生。無論是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還是習藝從文,奢侈的生活都只能結(jié)出奢侈的果實。今時今世有的是哲學(xué)教授,哲人卻蹤影難覓。話又說回來,哲學(xué)教授倒依然是一個令人艷羨的職業(yè),就因為哲人的生活曾經(jīng)令人艷羨。擁有淵深高妙的思想,甚至是鑄就開宗立派的偉業(yè),都不足以贏得哲人的美譽,哲人必須摯愛智慧,遵照智慧的誡命去踐行簡樸獨立、寬宏誠篤的生活。哲人的使命是解決人生的一些問題,不光要提出理論,還需要付諸實踐。大學(xué)者和思想家們?nèi)〉玫某晒ν皇浅计鸵涣鞯某晒Γ劜簧贤跽邭舛?,也沒有高貴可言。他們一味隨俗,依阿取容,所作所為與父輩毫無二致,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引領(lǐng)人類超升的先驅(qū)。然而,人們?yōu)槭裁慈諠u墮落?家族敗落的根由又是如何?導(dǎo)致國運衰微以至亡國滅種的奢侈,究竟是什么性質(zhì)?我們能否斷定,自己的生活沒有半點奢侈?即便是拿外在的生活方式來衡量,哲人也領(lǐng)先于自己的時代。他的衣食居所,還有他取暖的方法,必定與時人相異。要是不懂得用勝人一籌的方法來維持生命的熱量,那還算什么哲人?
人若是借由前述方法滿足了保暖需要,接下來的需要又是什么呢?肯定不會是同一類型的更多溫暖,不會是更豐盛更美味的食物,不會是更寬敞更堂皇的房屋,不會是更考究更富余的衣服,不會是為數(shù)更多、持續(xù)更久、熱度更高的火源,也不會是與此相類的其他物事。獲得必不可少的生活資料之后,人的選擇不只是獲得過剩的物品,還可以另有嘗試。換句話說,較比卑微的苦役已經(jīng)完成,假日已經(jīng)到來,他可以從此踏上人生的冒險旅程。種子已將胚根扎進下方的土壤,足見土壤適合種子的生長。既是如此,種子亦可信心百倍地破土而出,將嫩芽伸向上方。若不是為了向頭頂?shù)纳n穹攀升,取得同樣長足的進步,人們又何必如此堅定地扎根土地?——要知道,珍貴植物的價值在于它們最終結(jié)出的果實,這些果實遠離地面,高懸在空氣和陽光之中。它們受人眷顧,不同于那些較比低賤的食用植物,后者的生命周期雖可長達兩年,人們卻只肯把它們培育到地下根莖長成之時,為此還經(jīng)常使用打頂?shù)氖侄?,以至于大多?shù)人都無法認出它們,哪怕是在它們的開花時節(jié)。
有的人性情剛毅,在天堂地獄都要自行其是,蓋房興許比最富有的人還要鋪張,花錢興許比最富有的人還要揮霍,但卻從來不會淪于貧困。我開具的生活處方并不針對這類出于假想的人物,原因在于,就算世上真的存在這類人物,我也不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針對那些完完全全安于現(xiàn)狀,從現(xiàn)狀當中覓得激勵與啟迪,并以戀人般的摯愛與熱情呵護現(xiàn)狀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認為自己也屬于這一類。我這些言論針對的不是那些從不虛度光陰的人,因為他們自己知道,自己的光陰是否虛度;主要是針對那些心有不甘的人,他們只知道空口抱怨時乖運蹇,卻不懂得著手改善時運。有的人抱怨起來最是起勁,最難安撫,只因為據(jù)他們自己所說,他們僅僅是在“盡責任”。除此而外,我心目中的聽眾還包括那個看似身家富厚、實則貧乏至極的階層,他們囤積贅余之物,卻不知如何開銷打發(fā),由此便戴上了自己打制的金銀鐐銬。
假如我斗膽講出我過往歲月的人生理想,讀者若是對我的實際經(jīng)歷有所了解,多半會稍感訝異,若是對它一無所知,則必定大為震驚。有鑒于此,我只打算把我格外看重的那些事業(yè)略述一二。
無論天氣如何,不分晝?nèi)找雇恚铱偸强释盐漳莻€關(guān)鍵時刻,渴望把它刻上我的手杖,渴望立足于那個時刻,響應(yīng)它的號令。那個時刻是永恒過去與永恒未來的交會點,它不是別的,正是此時此刻。諸君當可原諒我言辭晦澀,因為我這個行當?shù)拿孛?,本來就比大多?shù)人的行當要多,何況這是行當特性導(dǎo)致的必有情形,不是我故弄玄虛的結(jié)果。我十分樂意把所知一切和盤托出,絕不會給自家大門刷上 “不得入內(nèi)”的告示。
我很久以前丟了一條獵犬、一匹栗色馬和一只斑鳩,到現(xiàn)在還在尋找它們。我曾向許多旅人打聽它們,告訴旅人它們是怎么走丟的,喚它們的時候該怎么喚。我遇見的人當中,有那么一兩個聽見過獵犬的吠叫和馬兒的蹄聲,甚至看見過斑鳩沒入云層的情景。看樣子,他們也急于找回這些動物,就跟他們才是失主似的。
須當起身迎候,卻不只是迎候日出與黎明,可能的話,還要迎候大自然本身!多少個寒冬炎夏的清晨,所有的鄰人都還沒有起身干活,我的工作就已經(jīng)開始!不用說,許多鄉(xiāng)人都曾經(jīng)路遇收工返程的我,比如拂曉動身去波士頓的農(nóng)夫,或者是開工路上的伐木工人。千真萬確,我從未為太陽的升起貢獻過什么實際的力氣,同樣不容置疑的是,僅僅是到場觀瞻太陽的升起,便已經(jīng)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
多少個秋日,豈止秋日,還有冬天的日子,我流連在鎮(zhèn)子外面,竭力傾聽風里的消息,聽來就趕緊發(fā)布!為了探聽消息,我?guī)缀鹾娜チ巳康馁Y本,成日迎風奔跑,上氣不接下氣。要是這消息涉及兩黨之中的任何一黨,那我敢打包票,它一定會即刻上報。還有些時候,我守在高崖大樹權(quán)充的瞭望臺,隨時用旗語通報新來者的消息,或是在傍晚的山頂?shù)却炷唤德洌霌禳c兒掉下來的東西。可惜我撿到的東西向來不多,而且跟嗎哪一樣,太陽一曬便會融化
。
我長期為一家發(fā)行量不大的刊物充當記者,該刊主編迄今不肯發(fā)表我的大多數(shù)稿件,所以我攤上了作家們常有的厄運,勞苦換來的只是艱辛。只不過,就這件事情而言,勞苦本身便是我的回報。
多年之中,我擔任著自封的暴雨暴雪觀測員,并且恪盡職守。我還是自任的勘測員,雖說不勘測公路,卻勘測林間小道和各種穿越私家土地的近路,負責保證道路暢通,路上溝壑渡橋完好,四季皆可通行無阻。公眾的腳板,已經(jīng)證實了這些道路的用處。
我照看鎮(zhèn)上的野生畜類,它們老是要躥過籬笆,給敬業(yè)的牧人造成不小的麻煩。我還留意觀察農(nóng)場里那些人跡罕至的犄角旮旯,卻不一定了解約拿或所羅門當天在哪塊田里勞作,那不是我操心的事情。我辛勤澆灌紅越橘、沙櫻桃和樸樹,赤松和黑梣,白葡萄和黃花堇
,若非如此,它們可能會在旱季里枯萎。
簡言之,不是我夸口,我這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了很長時間,直至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我的鄉(xiāng)人終歸不會把我列入本鎮(zhèn)官員的名錄,也不會為我的工作設(shè)一個薄有薪酬的閑職。我敢發(fā)誓,我的賬目記得一清二楚,只可惜它從不曾得到審計,更不曾得到認可,要想得到償付,則無異于白日做夢。不過,我的心思并不在這個方面。
不久以前,有個流浪的印第安人到我一個街坊的家門口推銷籃子,這個街坊是一位著名的律師。印第安人問,“要買籃子嗎?”律師回答,“不買,我們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一邊走出大門,一邊高喊,“你是想餓死我們嗎?”看到各位辛勤工作的白人鄰居過得如此富裕,看到這位律師只需要動動嘴皮,財富和地位便魔術(shù)般地從天而降,印第安人心中暗想:我也得做點兒生意,就編些籃子來賣好了,籃子我還是會編的。他以為編好籃子就算是盡了自己的本分,購買籃子則是白人的本分,用不著他費心??伤麤]弄明白,他不光得編籃子,還得讓籃子值得別人買,至少也得讓別人認為值得買,要不就得做點兒別的什么值得買的東西。我也編成了一種材質(zhì)精細的籃子,只可惜編得不好,不值得任何人買
。盡管如此,就我這個例子而言,我確實認為這些籃子值得我編,而我費心研究的也不是如何讓我的籃子值得買,反倒是如何避免不得不賣掉籃子的處境。眾人稱頌的所謂成功生活,也不過是生活之一種。生活多種多樣,我們有什么理由獨尊其一、貶斥其余呢?
我只能自力更生,因為我的鄉(xiāng)人不太可能給我任何公職,也不會給我任何神職,或者是其他的生計來源。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便比以往更加專注于叢林,因為叢林知我更深。我決意立刻開張營業(yè),就靠我現(xiàn)有的微薄積蓄,不等湊齊通常所需的資本。我去瓦爾登湖不是圖生活便宜,也不圖生活奢侈,圖的是那里障礙最少,適合我做點兒私家生意。雖說我欠缺一點點常識,還欠缺一點點經(jīng)營才干,可要是因此放棄這樁生意,與其說是可悲,倒不如說是愚蠢。
我一直在努力培養(yǎng)嚴謹?shù)纳饬晳T,任何人都不能缺少這樣的素質(zhì)。如果你是在跟天朝做生意,少不得要在薩勒姆
的港區(qū)弄一間小小的海濱賬房。你須當出口本國的貨品,所謂道地土產(chǎn),大量出口冰塊和松木,外加少量花崗石,運輸則只用本國船舶。這些都是上好的生意。你須當親身監(jiān)督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又當領(lǐng)港員又當船長,又當貨主又當保險商;須當高賣低買,隨時記賬;收到的信函都要過目,發(fā)出的信函也要過目,或者是自己寫;須當?shù)綀鲋笓]工人卸載進口的貨物,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須當做到分身有術(shù),以便同時奔赴沿岸的多個地方——最有價值的貨物往往是在澤西海岸卸載的
;須當把自己變成活生生的旗語信號機,不知疲倦地掃視地平線,招呼所有的過往船舶靠到岸邊;須當持續(xù)穩(wěn)定地發(fā)運貨品,以便滿足那個胃口奇大的遙遠市場;須當隨時了解各個市場的行情,以及世界各地的和戰(zhàn)前景,以便預(yù)知貿(mào)易和文明進程的動向,還要利用所有探險活動取得的成果,讓新的航道和航海技術(shù)派上用場;須當悉心研究各種海圖,確定礁石、新燈塔和新航標的位置,還要持之以恒、不厭其煩地修正對數(shù)表
,因為計算錯誤往往造成惡果,使得本可抵達友好港埠的船只意外觸礁——拉佩魯茲
便是因此下落不明;須當同步掌握各門科學(xué)的最新知識,還要師法從漢諾和腓尼基人
時代迄于當代的各位大探索者、大航海家、大探險家和貿(mào)易巨子,研讀其生平事跡;最后,你還得時不時地盤點存貨,弄清自己的經(jīng)營狀況。利潤與虧損、利率的高低、皮重與添頭,還有五花八門的估算,需要權(quán)衡的種種問題把這門生意變成了一件苦役,不光令你智窮力竭,還要求你具備無所不知的學(xué)識
。
我認定瓦爾登湖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不僅是因為它擁有鐵路和冰塊貿(mào)易的便利,更因為它提供了一些或當秘而不宣的有利條件。它是個優(yōu)良的港灣,也是個不錯的立腳根基
。雖說你蓋房子的時候還是得到處打樁,但卻用不著填平沼地,像在涅瓦河口蓋房那樣
。聽人說,漲泛的潮水如果得到了強勁西風和涅瓦河流冰的助力,便足以將圣彼得堡夷為平地。
我打算即刻開張,不等湊齊通常所需的資本,然而,所有的此類事業(yè)終歸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條件。有鑒于此,人們或許很難設(shè)想,我該如何滿足這些條件。說到衣物,我們不妨拋開其余,徑直從實用層面探討這個問題。說不定,我們買衣服常常是出于愛新奇好面子的心理,著眼于實際用途的時候倒不多見。手頭有工作可做的人,不妨反思一下穿衣的目的:首先是維持生命的熱量,其次則是遵照當前的社會風俗,把赤裸的身體遮蓋起來。反思之后便可判斷,隨便哪件必要乃至重要的工作,其中有多大部分不添新衣也可完成。那些衣服只穿一次的男君女主,雖然穿的是御用裁縫量身制作的衣服,卻無法體會穿用合體衣服的舒適,不過是一個個晾曬干凈衣服的木頭架子而已。我們的衣服倒是一天比一天熨帖稱身,逐日烙上我們個性的印記,以至于我們把它們視為身體的一部分,總是要經(jīng)過再三的躊躇,反復(fù)的縫補,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扔掉它們。從來沒有人因為衣服上的補丁被我看輕,可我確信無疑,一般人注重的是穿得時髦,至少也要穿沒打補丁的干凈衣服,倒不怎么注重良心的干凈。然而,就算是衣服上的裂口沒有補,由此暴露的最嚴重惡習,想來也只是粗心大意而已。有時候,我會拿這樣的問題來試探我那些熟人:褲子要是膝蓋上打了補丁,或者是多了區(qū)區(qū)兩條線縫,你們誰敢穿?從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yīng)來看,他們都覺得,穿這樣的褲子不啻于自毀前程。在他們看來,拖著斷腿進城還好說,穿著破褲進城卻萬萬不行。一位紳士的雙腿出了意外,往往還可以醫(yī)治,但要是他的褲腿出了類似的意外,便可謂無藥可醫(yī),因為他并不考慮什么東西真正值得尊敬,只考慮什么東西眼下受人尊敬。我們認得的人沒幾個,認得的衣服褲子倒有一大堆。如果你把最后一件袍子套到稻草人身上,自己則光著膀子杵在旁邊,誰不會忙不迭地向稻草人致意呢?某天我路過一片玉米田,看見近旁有一根穿衣戴帽的木樁,于是就把它認成了那個農(nóng)場的主人,只是覺得他飽經(jīng)風吹日曬,比我上次見他的時候蒼老了一點兒。我聽說過這么一條狗,但凡有穿了衣服的生人靠近它主人的產(chǎn)業(yè),它就要狂吠不止,與此相反,光著身子的竊賊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哄得它一聲不吭。假設(shè)大家都脫光衣服,相互間的等級關(guān)系還能維持到什么程度,著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面對這種情況,你還能篤定無疑地判斷任何一群文明人內(nèi)部的等級尊卑,還能分辨哪些人屬于最顯赫的那個階層嗎?據(jù)法伊弗夫人所說,在自東而西的環(huán)球探險旅程中,踏上離家鄉(xiāng)不遠的俄羅斯亞洲領(lǐng)土之時,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換掉旅行裝扮,這樣才好去見當?shù)氐墓賳T,因為她“業(yè)已置身于衣帽取人的文明國度”
。即便是在我們這些崇尚民主的新英格蘭城鎮(zhèn),倘來的財富,甚至僅僅是彰顯財富的衣裝器用,仍然可以為主人贏來幾近普遍的尊敬。然而,尊敬此類事物的人雖然為數(shù)眾多,但卻都是些尚未懂得基督真義的異教徒,需要接受傳教士的開示。除此而外,衣服離不開縫紉,而縫紉可說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工作。至少,女人的衣服是永遠做不完的。
終于找到點兒事情做的人,并不需要穿一身新行頭去做,舊衣服已經(jīng)足敷使用,雖說它沾滿灰塵,不知道在閣樓里擱了多久。英雄豪杰長年穿用舊鞋,不像他們的家仆那樣頻繁更換——如果英雄豪杰真有家仆的話。赤腳是比任何鞋子都要古舊的東西,英雄豪杰卻并不介意打赤腳。只有那些趕赴社交晚會或立法會議的人才離不開新衣服,衣服常換常新,衣服里面的人也變來變?nèi)?。但對我來說,身上的衣褲鞋帽如果適合禮拜上帝的需要,那也就行了。有什么不行的呢?有誰曾經(jīng)把自個兒的舊衣服——比如說舊外套——穿成實實在在的破爛,以至于分解成了線頭和布片,拿去送給窮孩子都不算行善呢?——哪怕窮孩子還可以把它送給某個更窮的孩子,應(yīng)該說是更富的孩子,因為他能在更貧乏的條件下維持生活。要我說,所有那些只要求衣新不要求人新的事業(yè),我們都需要多加警惕。沒有新人,新衣又能合誰的身?如果你即將投入某項事業(yè),盡可以穿著舊衣去嘗試。無論是誰,需要的都不是用來做事的東西,而是值得去做的東西,確切說是值得追求的東西。無論舊衣有多么污糟破爛,我們興許都不該另買新衣,除非我們在作為、事業(yè)或航程方面的積累已經(jīng)足夠豐厚,以至于我們自感衣舊人新,不換衣服將有舊囊裝新酒之虞
。我們?nèi)ヅf迎新的時節(jié),一如禽鳥換羽毛的時期,必定會成為生命中的一個緊要階段。換羽毛的時候,潛鳥
總是會躲進僻靜的池塘。蛇要蛻皮,蟲要蛻殼,根由同樣是內(nèi)部的生長與擴張,因為衣服不過是我們最外面的一層繭殼,不過是一層塵世的綁縛。如果沒有及時地去舊迎新,我們便好比張掛虛假船旗的奸商海盜,必將遭到自己乃至全人類的唾棄。
我們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仿佛變成了外生植物,必須通過外層的累加來生長。穿在外面的往往是纖薄花哨的衣服,它好比我們的外表皮或說假皮
,無關(guān)于我們的生命,隨時都可以脫掉,不會造成什么致命的傷害。經(jīng)常穿用的厚實衣服則好比我們的細胞層,或者說皮層。另一方面,里衣卻好比我們的韌皮部或說真皮,脫掉它難免身遭荼毒,好比樹木遭受環(huán)剝
。據(jù)我看,不管是哪個種族,到某些季節(jié)都得穿用相當于里衣的東西。衣著以簡單為宜,最好是簡單到黑暗中也能行動自如的程度,各方面的生活也應(yīng)當簡約樸實、好整以暇,即便是所在城鎮(zhèn)被敵人攻占,也可以像那位老哲學(xué)家那樣,泰然自若地空手走出家門
。就大多數(shù)功用而言,厚衣一件可抵薄衣三件,何況有些衣物價格低廉,十分合算。五塊錢就能買一件能穿五年的厚大衣,兩塊錢就能買一條厚褲子,牛皮靴子一塊五一雙,夏天戴的帽子二角五一頂,冬天戴的帽子也只要六角二分半
,你還可以自己做一頂更好的,成本微不足道。穿這樣一身自己掙來的行頭,哪里會可憐得得不到智者的敬意呢?
有一次,我請那位女裁縫做一件某種款式的衣服,而她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大家現(xiàn)在都不做這種款式了。”她一點兒也沒有強調(diào)“大家”二字,仿佛她引述的意見出自某個如命運女神一般客觀超然的權(quán)威,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想要的款式難以做成,就因為她無法相信我不是在開玩笑,無法相信我會有這么不識好歹。聽了她這句神諭般的話語,我一時間陷入了沉思,加重語氣把她用的詞匯挨個兒默念了一遍,想要參透這句話的含意,弄清大家和我算是哪門子的親戚,大家在這件如此貼近我個人生活的事情上又會有什么權(quán)威。到最后,我很想給她一個同樣玄奧的回答,同樣不強調(diào)“大家”二字——“沒錯,大家近來都不做這種款式,不過呢,大家現(xiàn)在又做了?!彼涣课业男愿?,只量我的肩寬,仿佛我的肩膀僅僅是一個掛衣服的鉤子,既然如此,給我量身又有什么用呢?我們不崇拜美惠三女神,也不崇拜命運三女神,只崇拜時尚女神,紡織和剪裁都由她全權(quán)主宰
。巴黎的猴王
戴上一款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便群起仿效。有時我覺得,在現(xiàn)今的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靠大家的幫助做成什么簡單實在的事情。你得先把大家塞進一臺大功率的壓榨機,榨掉他們腦子里的舊觀念,榨得他們一時半會兒翻不了身。即便如此,他們中某個人的腦子里還是藏了些孵化的蛆蟲,天知道那蟲卵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因為這些玩意兒生命力很強,用火來燒都燒不死。這么著,最后你還是白費力氣。話又說回來,我們也不能忘了,古埃及的一些麥種之所以能夠傳到當代,還是靠了木乃伊幫忙哩。
總體上看,我認為我們未可斷言,本國或其他任何國家的穿衣習慣已經(jīng)上升到了藝術(shù)的層次。眼下的人們都是湊合,有什么就穿什么。他們好比遭遇海難的水手,把海灘上撿來的東西一股腦地裹在身上。只要彼此之間隔著一丁點兒距離,不管是空間的距離還是時間的距離,他們就會為穿著打扮的事情相互嘲笑。每一代都會嘲笑過往的時尚,同時又虔敬地追隨新起的時尚。亨利八世或伊麗莎白女王的衣裝讓我們覺得十分好笑,就跟它們是食人島男女島主的服飾似的。離開了人的身體,所有的衣裝都會顯得凄慘怪異。只有穿衣者的嚴肅目光和誠篤生活才能遏止旁人的笑聲,給衣裝添上神圣的輝光。戲臺上的花衣丑角突發(fā)腹痛之時,華麗的戲服定然遮不住腹痛的苦楚,戰(zhàn)場上的士兵身遭炮擊之時,破爛的征衣也堪比侯王的紫袍。
男男女女都追求新奇式樣,這種蒙昧幼稚的趣味驅(qū)使他們無數(shù)次地晃動萬花筒,無數(shù)次地瞇起眼睛往里面看,試圖找到當今世代當下需要的那個圖案。制衣廠商早已明了,這樣的趣味不過是毫無道理的一時興致。兩種款式基本一樣,差別僅僅是多用或少用了幾根某種顏色的彩線,往往卻一種大賣特賣,另一種無人問津。只不過,同樣屢見不鮮的情況是,換季之后,后者又搖身變成了最為時髦的款式。相較于這種風氣,紋身這種所謂的陋習可說是名不副實。紋身圖案雖然深入肌膚,無法改變,但這并不足以使紋身蒙上陋習之名。
我無法相信,我們的工廠制度就是解決穿衣問題的最佳方式。本國工人的生產(chǎn)條件,一天比一天更像英國工人。這倒也不足為奇,因為根據(jù)我的所見所聞,工廠制度的首要目標無疑是幫助各家公司發(fā)財致富,絕不是為人類提供樸素合用的衣物。長遠看來,人們能射中的只會是自己瞄準的靶子。有鑒于此,人們應(yīng)當志存高遠,哪怕它一時之間無法實現(xiàn)。
說到居所,我并不否認這是當今生活的必需之物,盡管世上確實有那么一些事例,說明人可以不要居所,照樣能在比美國寒冷的地方長期生活。據(jù)塞繆爾·雷恩所說,“身穿皮衣的拉普蘭人用皮袋子罩住腦袋和肩膀,便可以一晚接一晚地睡在雪地里……睡在足以把穿毛衣的人凍死的寒氣中。”雷恩是見過他們這么睡覺的。他還補充說,“他們的體格并不比其他的種族強健?!辈贿^,十有八九,人類在地球上生活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房屋的便利,發(fā)現(xiàn)了所謂的“家庭溫暖”,這個詞最初指的可能是居室提供的舒適,并不是家人帶來的慰撫。當然,到了有些地方,我這個說法會顯得極其偏頗狹隘,因為在那些地方,人們腦子里的房屋通常與冬天和雨季聯(lián)系在一起,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用不著房屋,只需要一個遮陽的篷子。就算是在我們這種氣候條件下,以前的人們過夏天的時候,所謂的居所基本上也只是夜里的一點兒遮蓋。印第安人用刻畫的符號來記事,一間棚屋代表一天的行程,他們宿營了多少次,刻畫在樹皮上的棚屋就有多少間。人類天生不夠高大強壯,只好設(shè)法縮小自己的世界,用墻垣圍出一個適合自己的空間。人類起初赤身裸體,野處露宿,如果是在和煦的晝?nèi)眨挂部梢赃^得十分愜意,然而,倘若人類不曾急匆匆地求得房屋的蔭庇,淫雨寒冬,更別說炎炎烈日,說不定早已把這個物種扼殺在了襁褓之中。神話有載,亞當夏娃最先是用樹葉編成的涼棚遮蔽身體
,后來才懂得穿衣。人需要一個家,需要一個溫暖舒適的所在,為的首先是身體的熱乎,其次才是情感的暖意。
我們可以想見人類搖籃時期的那個時刻,想見第一批勇于進取的凡夫爬進巖洞躲避風雨的情景。所有的兒童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重復(fù)人類探索世界的歷程,喜歡待在戶外,哪怕天氣又潮濕又寒冷。跟騎馬游戲一樣,搭房子的游戲也是兒童的本能興趣。小時候,我們曾對形如屋檐的巖石和通往洞穴的小徑懷有多么強烈的興趣,誰會不記得呢?之所以如此,根由正是我們得之于人類始祖的那份天生向往。以穴居為起點,我們逐步學(xué)會了用棕櫚樹葉、樹皮樹枝、亞麻苫布、青黃草秸、木板木瓦和石頭瓦片來鋪墁屋頂。到最后,我們忘記了野處露宿的況味,過起了馴化的生活,馴化的程度超過了我們自個兒的認識。壁爐與原野之間,距離十分遙遠。如果我們能在更多的晝?nèi)找雇磙鹑ヒ磺姓趽酰泵嫣焐闲浅?,如果詩人能更多地去戶外游吟,如果圣徒不再枯守房中,說不定會更好。鳥兒不會在洞穴里歌唱,鴿子也不靠鴿棚來庇護它的純潔。
不過,人若是立意營建住宅,那就得拿出一點兒新英格蘭人的精明,免得到最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蓋的并不是什么安居之所,反倒是一間服勞役的工坊,一個沒有路標的迷宮,一間博物館,一間救濟院或一所監(jiān)獄,甚或是一座堂皇的陵墓。首先要考慮的是,以滿足最基本的需要為前提,居所可以小到什么程度。我曾親眼看見,造訪本鎮(zhèn)的珀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住在薄棉布縫成的帳篷里,帳篷周圍的積雪幾乎有一尺厚。當時我想,他們沒準兒還巴不得積雪再厚一點,好幫他們擋風哩。以前我非常苦惱,不知道怎樣才能一方面踐行誠實的生活,一方面又保住追求個人理想的自由。如今我的苦惱有所減輕,原因是不幸得很,如今的我比以前麻木了一些,并且見慣了鐵路旁邊那個六尺長三尺寬的大箱子,從中得到了啟迪。那個箱子是工人們夜里存放工具的倉房,它提醒了我,生計艱難的人們都可以花一塊錢買一個這樣的箱子,在箱子上鉆幾個好歹可以透氣的孔洞,雨天或夜晚便可以鉆進箱子,拉上箱蓋。如此這般,人們便擁有愛的自由,靈魂也了無羈絆
。這樣的生活并不顯得格外糟糕,更不是什么可鄙的選擇。你喜歡多晚睡就可以多晚睡,睡醒了只管出門,不會有地主或房東追著你討要租金。為了給一個更大更豪華的箱子付租金,許多人都被折磨至死,這些人若是住進我說的這種箱子,倒還不至于受凍而亡。我這些話,絕沒有說笑的意思。家計問題容可等閑視之,卻不容置之不理。此土養(yǎng)育了一個堅忍粗獷的種族,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戶外生活。曾幾何時,幾乎是全靠大自然送上門來的建材,他們就建起了舒適宜人的房屋。一六七四年,馬薩諸塞殖民地印第安事務(wù)總管顧金
寫道:“他們的上等房屋用樹皮苫頂,苫得整整齊齊,又牢固又保暖。樹液枯干的季節(jié),樹皮會從樹干上剝落下來。趁著樹皮還沒有變色硬化,他們就用沉重的木料把它壓成大塊的薄片……次一等的房屋用莎草編的席子苫頂,同樣是又牢固又保暖,但還是比不得上等房屋……我見過的一些房屋長達六十尺或一百尺,寬度則是三十尺……我常常在他們的棚屋里借宿,發(fā)現(xiàn)這些棚屋非常暖和,跟英格蘭最好的房子一樣。”顧金還補充說,棚屋里備有各種用具,地面通常鋪有做工精細的繡花席子,墻面也貼著同樣的席子。當時的印第安人已經(jīng)非常先進,懂得在屋頂開個洞,又在洞口掛一張帶有拉繩的席子,借此調(diào)節(jié)通風效果。這種房屋的初建工期最長不過一兩天,以后若是拆散重搭,那就只需要幾個鐘頭的時間。每家人都擁有一座棚屋,或者是棚屋里的一個隔間。
蠻荒狀態(tài)之下,每個家庭都擁有一個不遜于任何家庭的居所,足以滿足他們不甚講究的簡單需求,與此相反,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盡管天上的飛鳥有窩巢,地上的狐貍有洞穴,蠻族也有自己的棚屋,現(xiàn)代的文明社會卻至多只有半數(shù)家庭擁有自己的居所。在文明格外鼎盛的大城鎮(zhèn),自有居所的家庭只占極小的一個比例,其余家庭都不得不支付年租,以便獲取這件全家人無論冬夏都離不了的外套。高昂的年租本可買下整個村子的印第安棚屋,如今卻成了他們一世受窮的根由。我這些話并不是為了申說買房優(yōu)于租房的道理,因為事情顯而易見,野蠻人之所以自有居所,是因為居所所費無幾,文明人之所以普遍租房,則是因為買不起房,長遠看的話,恐怕連租都租不起。有的人反駁說,話雖如此,但貧困的文明人只需要付點兒租金就可以住上房子,跟蠻族的居所相比,他們的房子簡直是宮殿。按照鄉(xiāng)區(qū)的行情,只需要支付二十五到一百元的年租,貧困的文明人就可以享受好幾個世紀的改良成果,比如寬敞的房間、干凈的涂料墻紙、拉姆福德壁爐
、帶有灰泥夾層的墻壁、百葉窗簾、銅制水泵、彈簧鎖、容量巨大的地窖,以及為數(shù)眾多的其他設(shè)施。然而,據(jù)稱享有這些東西的文明人往往過著貧困的生活,沒有這些東西的野蠻人卻往往日子富足,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既然我們斷言,文明帶來的是人類狀況的真正改進——我認為確實是,盡管只有智者才能從中受益——那我們必須證明,文明帶來了更好卻并不更貴的居所,而在我看來,一件東西的貴賤取決于我們得付出多少生命去交換它,無論是即刻的付出還是長期的付出。我們這一帶的普通房屋大概是八百元一幢,攢夠這個數(shù)目需要一名勞工付出十到十五年的生命,哪怕他沒有家室的拖累。這是按一天一元的勞動貨幣價值來計算的,有一些勞工的收入固然比這個高,另一些的收入?yún)s不到這個數(shù)。這一來,勞工通常要到后半輩子才能掙來他那間棚屋。假定他選擇只租不買,那也不過是剜肉補瘡,劃不劃算不好說。如果野蠻人按這樣的交易條件把棚屋換成宮殿,能算是明智之舉嗎?
諸君當可揣知,依照我的看法,這類多余產(chǎn)業(yè)的用場基本上只是充作以備不虞的資本,就個體而言則主要是充作喪葬費用的儲備。話又說回來,人興許是用不著自己埋葬自己的。無論如何,這件事情體現(xiàn)了文明人和野蠻人之間的一個重大區(qū)別。當然,文明制度的設(shè)計者無疑是出于造福我們的良好用心,他們之所以把文明種族的生活變成一套制度,任由它吞噬大部分的個體生活,目的是維系并改善整個種族的生活。但我想要闡明,我們?yōu)槟壳八玫倪@點兒好處做出了多么大的犧牲,還想告訴各位,我們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善用文明制度,取其利而避其害。既是如此,你們怎可說你們身邊常有窮人
,怎可說父親吃酸葡萄倒了兒子的牙?
“主耶和華說,我指我的永生起誓,你們以色列人必不再有說這句俗話的因由?!?/p>
“看哪,世人的靈魂都屬于我。為父的靈魂屬于我,為子的靈魂同樣屬于我。罪孽的靈魂,必遭殛滅?!?sup>
我的鄰人都是些本鎮(zhèn)農(nóng)夫,日子過得不比任何階層差。掂量他們處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已經(jīng)辛勤耕耘了二十、三十乃至四十年,為的是成為自家農(nóng)場的真正主人。他們的農(nóng)場通常是做過抵押的繼承產(chǎn)業(yè),要不就是借錢買的,而他們大多尚未還清為此欠下的債務(wù)。他們這么些年的辛勤耕耘,有三分之一可以算做他們?yōu)樽约曳课莞冻龅拇鷥r。千真萬確,抵押造成的債務(wù)負擔往往會超過農(nóng)場的價值,以至于農(nóng)場本身變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會把農(nóng)場繼承下來,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因為他們對農(nóng)場太過熟悉,不忍割舍。我找那些估稅的官員了解情況,結(jié)果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本鎮(zhèn)范圍內(nèi)完整擁有自家農(nóng)場產(chǎn)權(quán)的人,他們一時之間連十個也數(shù)不出來。你要是有意了解這些農(nóng)場的歷史,不妨去問問那些收受抵押的銀行??哭r(nóng)作還清農(nóng)場債務(wù)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以至于個個都會成為街知巷聞的人物。要我說,整個康科德都未必找得出三個這樣的人。聽人說,絕大多數(shù)的商人注定以失敗告終,一百個當中只有三個能成功,同樣的說法也適用于農(nóng)夫。不過,說到商人的情況,有個商人一針見血地指出,商人的失敗大多不是實實在在的金錢損失,僅僅是違反契約的信用損失而已,原因無非是履行契約于己不利。換句話說,蒙受損失的是人的道德品質(zhì)。但是,這樣的情形只會使商業(yè)顯得無比齷齪,還會讓人猜想,就算是那三個沒有失敗的商人,多半也沒能成功拯救自個兒的靈魂,反倒是遭遇了更加嚴重的破產(chǎn),比堂堂正正的經(jīng)營失敗還要糟糕。宣告破產(chǎn)和拒不履約好比兩塊跳板,我們的大部分文明都踩在上面翻筋斗耍雜技,與此同時,野蠻人腳下卻只有一塊毫無彈性的板子,那便是長年的饑饉。盡管如此,米德爾塞克斯農(nóng)牧展
照樣是年年都在大張旗鼓地舉行,就跟農(nóng)業(yè)這臺機器的所有部件都已經(jīng)磨合良好似的。
農(nóng)夫竭力解決生計問題,所用的方法卻比問題本身還要復(fù)雜。只為了弄到幾根鞋帶,他就去投機牲畜買賣。憑借嫻熟的技藝,他用細如發(fā)絲的彈簧設(shè)下圈套,本打算捕獲舒適與自立,轉(zhuǎn)身卻套住了自己的雙腿。農(nóng)夫之所以窮困,原因就在這里。由于大致相同的原因,我們大家都陷于窮困,生活中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奢侈品,卻沒有野蠻人的百般安適。正如查普曼
劇中所言:
這荒唐的人類社會——
一味貪慕塵世的榮華,
將天國的安適看作泡影。
有了房子之后,農(nóng)夫的日子只會更窮,不會更富,與其說是他擁有了房子,倒不如說是房子擁有了他。莫默斯曾經(jīng)批評密涅瓦的蓋房技術(shù),因為她“蓋的房子不能移動,碰上惡鄰不方便逃離”。照我的理解,他這條意見可謂言之成理,如今也依然適用,因為我們的房子實在是一件笨重的家當,以至于我們往往不是住在里面,而是被關(guān)在了里面。至于那個需要躲避的惡鄰,其實就是我們那個可鄙的自我。據(jù)我所知,本鎮(zhèn)至少有一兩戶人家盼望賣掉自己的郊區(qū)住宅,搬到鎮(zhèn)中心去住。他們盼望了將近一個世代的時間,還是沒能把盼望變成現(xiàn)實,看樣子,只有死亡才能讓他們獲得自由。
我們盡可假定,多數(shù)人終究能夠擁有或租來現(xiàn)代的房屋,享受所有的改進設(shè)施。然而,文明雖然改進了我們的房屋,卻不曾使房屋的居者得到同樣的改進。文明創(chuàng)造了宮殿,創(chuàng)造貴族和王者卻不是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蠻人高尚,如果他大半生的努力為的只是粗鄙的生計與享受,那他憑什么要比野蠻人住得好呢?
還有那貧窮的少數(shù)人,他們又過得怎么樣呢?以外部條件而論,我們興許會發(fā)現(xiàn),有多少人爬到高于野蠻人的優(yōu)越地位,就會有多少人跌進低于野蠻人的惡劣處境。一個階層的豪奢,總得靠另一個階層的窘乏來平衡。這一頭有了宮殿,那一頭就得有救濟院,還得有“沉默的窮人”。千千萬萬的民夫為法老營建金字塔陵墓,領(lǐng)到的口糧只是大蒜
,死時也多半沒有像樣的葬身之所。雕完了宮殿飛檐的石匠,可能得回到比棚屋還不如的破房去過夜。我們切不可錯誤地以為,只要國家具備通常的文明表征,很大一部分國民的生活就不會墮落到野蠻人的水平。我現(xiàn)在說的是窮人的墮落,富人的墮落暫且不提。要認清這個道理,我只需要看看代表著文明最新成就的鐵路,再看看鐵路沿線比比皆是的窩棚,用不著再看什么別的。每天散步的時候,我總是能在鐵路沿線看見棲身豬圈的人類。為了見點兒天光,他們整個冬天都敞著門,可他們的屋子里看不到生火的柴堆,而柴堆常常是可想而知必不可少的東西。寒冷和苦難迫使他們養(yǎng)成了縮手縮腳的積習,老老少少都經(jīng)年累月地蜷著身子,四肢和身體機能的發(fā)育也受了阻滯。我們當然該好好看看這個階層的境況,正是他們的勞動成就了彰顯這代人特質(zhì)的偉業(yè)。英格蘭是世界的大工場,各行各業(yè)的英格蘭工人過的也是多多少少與此相類的日子。我還可以舉出愛爾蘭的例子,根據(jù)地圖上的標注,那是個混沌已開的文明地區(qū)
,可你們不妨看看愛爾蘭人的身體狀況,拿他們跟隨便哪個尚未因接觸文明人而墮落的蠻族做個對比,比如北美的印第安人,或者是南太平洋的島民
。不過我絕不懷疑,愛爾蘭人的統(tǒng)治者也很賢明,并不低于文明世界統(tǒng)治者的平均水準。這個民族的身體狀況只能證明一件事情,那便是污穢與文明并非水火不容。南方各州的勞工是本國大宗出口商品的生產(chǎn)者,本身也是南方各州的大宗產(chǎn)品
。可我壓根兒用不著拿他們來做例子,只談?wù)勀切?jù)說是條件中等的人就夠了。
大多數(shù)人似乎從來都沒想過,房子到底是什么,只是覺得鄰居有房子,自己也得有一座,結(jié)果是毫無必要地受了一輩子窮。情形就好比一個人沒有自己的主見,穿什么衣服全由裁縫說了算,又好比一個人漸漸舍棄了原有的棕葉帽或土撥鼠皮帽,跟著就開始抱怨生計艱難,因為他買不起王冠!要想把房子造得比目前還要舒適,還要豪華,以至于大家都承認自己買不起,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對于這些東西,我們就非得時時刻刻地貪求更多,就不能偶爾滿足于更少嗎?難道說,正派的市民非得鄭重其事地言傳身教,要求年輕人在死前備辦幾雙多余的雨鞋、幾把多余的雨傘和幾間空置的客房,好招待并不存在的客人嗎?我們的家具,為什么不能跟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的家具一樣簡單?我們把那些人類的恩人尊為天國的使者,說他們把神圣的禮物帶給了人類,想到他們的時候,我腦海里并沒有浮現(xiàn)前呼后擁的跟班扈從,并沒有浮現(xiàn)大車小車的時髦家具。要不然我退一步,承認我們的家具理當比阿拉伯人的家具復(fù)雜,以便配襯我們高他們一等的道德與智力!這個說法怎么樣,豈不是荒唐透頂?現(xiàn)如今,家具把我們的房子塞得滿滿當當,弄得污穢不堪,盡責的主婦都會把大部分此類貨色掃進垃圾坑
,絕不會讓自己的晨間活計半途而廢。晨間活計!迎著奧蘿拉的紅暈和曼儂的樂聲
,生而為人的我們,到底該操持什么樣的晨間活計?我桌上本來擺著三塊石灰石,可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每天我來不及擦拭腦子里的家具,反倒要給這幾塊石頭撣灰,于是就深惡痛絕地把石頭扔到了窗外。我連幾塊石頭都容不下,怎么受得了滿是家具的房子?我寧可坐在露天里,因為草葉不會積塵,除非是在已遭人類破壞的土地。
大眾趨之若鶩的時尚,始作俑者都是驕奢淫逸之徒。旅人若是投宿所謂的高檔旅店,很快就會明白這個道理,因為店家會把他當成薩達納帕羅斯來伺候,而他若是任由店家百般奉承,很快就會盡喪陽剛之氣。依我看,設(shè)計火車車廂的時候,我們花在排場上的錢往往比花在安全與便利方面的錢還要多。這一來,車廂恐怕會既不安全也不便利,蛻變?yōu)橐婚g現(xiàn)代的客廳,配的是土耳其軟榻、奧斯曼腳凳
和遮光窗簾,以及其他上百種東方玩意兒。我們正在把這些玩意兒引入西方,可它們原本服務(wù)于土耳其的后宮嬪妃和娘娘腔的天朝子民,我們美國人應(yīng)該以知曉它們的名稱為恥。我寧可拿南瓜充當?shù)首?,獨享這個座席,也不愿跟別人在天鵝絨墊子上擠來擠去。我寧可坐著牛車漫游大地,呼吸自由流動的空氣,也不愿搭乘花里胡哨的觀光列車上天堂,一路忍受烏煙瘴氣
。
原始時代的人類過著一絲不掛的簡單生活,這樣的生活至少蘊含著一個好處,也就是說,他可以繼續(xù)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寄居,安守過客的本分。吃飽睡足之后,精神抖擻的他便可以再次盤算自己的行程。實在說來,他始終在天地的帳篷里安身,時而穿過溝谷,時而橫越平原,時而攀上山巔。可是,瞧啊!如今他已經(jīng)變成了自制工具的工具。餓了就徑自采摘果實的人,如今變成了農(nóng)夫;站在樹下躲日頭的人,如今變成了戶主。如今我們不再扎營過夜,而是枯守在大地的一隅,忘記了天堂的存在。我們信奉基督的教義,但卻僅僅視之為一種改良的耕作方法。我們?yōu)榻裆鸂I建了家族宅第,又為來世營建了家族墓園。最上乘的藝術(shù)應(yīng)當表現(xiàn)人類掙脫這種卑微處境的奮斗,我們的藝術(shù)卻一味地粉飾這種處境,好讓人們安于現(xiàn)狀,忘記那個更高的境界。就算有什么高雅的藝術(shù)品流傳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現(xiàn)今的人類村莊也著實沒有它的立足之地,因為我們的生活,還有我們的房屋與街道,并不能為它提供適當?shù)牡鬃?。這個鎮(zhèn)子找不出哪怕一枚掛畫的釘子,也找不出哪怕一個適合安放英雄或圣徒胸像的展架。每當想到我們建造房子的方式,想到房款結(jié)清或積欠的過程,想到住戶操持家計的法子,我就會感到奇怪,在訪客嘖嘖贊嘆壁爐臺上那些花哨擺設(shè)的時候,他腳下的地板為什么不塌下去,好讓他掉進地窖,踩上那塊土里土氣卻堅固扎實的地基。我禁不住覺得,人們所說的這種富裕精致的生活,其實是一座跳著去夠的空中樓閣,那個跳躍的動作占據(jù)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所以我欣賞不了裝點這種生活的精致藝術(shù),因為我記得,貨真價實只靠人類肌肉完成的跳躍,最高紀錄是由某個阿拉伯游牧民族創(chuàng)造的,據(jù)說是跳到了離地面二十五尺的高處。如果沒有外力的支撐,人即便跳到了那個高度,終歸還是得落回地面。對于那些空中高閣的主人,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支撐你的是誰?你是那九十七個失敗者當中的一員,還是在三個成功者之列?等你回答完這些問題,興許我會瞧瞧你那些零碎擺設(shè),甚至看到它們的裝飾價值。馬后車前,既不實用也不美觀
。用美麗的物件裝點房屋之前,我們先得把墻皮剝干凈,把我們的生活剝干凈,還得用美麗的家政和美麗的生活方式打好基礎(chǔ)。話又說回來,審美的品味最好是在戶外培養(yǎng),那里既沒有房屋,也沒有戶主。
老約翰遜在《神奇造化》中講到了本鎮(zhèn)的第一批移民,那些人跟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告訴我們,“他們在山坡上挖地洞,以此作為最初的居所,又在洞口搭起木架,糊上厚厚的泥土,然后生起濃煙滾滾的火,把最上面的泥土烤干?!彼€說,他們始終沒有“造房蓋屋”,“直到土地在上帝庇佑之下長出可充口糧的莊稼為止”,而他們第一年的收成少得可憐,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不得不把口糧削減到少之又少的地步。”
關(guān)于這方面的情形,新尼德蘭省府總辦
說得更加詳細。一六五〇年,他用荷蘭文曉諭那些想來本省墾殖土地的人:“新尼德蘭的居民,尤其是新英格蘭的居民,剛開始無力營建合意的農(nóng)舍,于是就在地上挖一個類似地窖的方坑,深度是六七尺,長寬則各擇其宜,再用木框撐住泥坑四壁,木框表面貼上樹皮之類的東西,以防坑壁坍塌。他們給方坑鋪上木頭的地板和天花板,再用圓木搭一個高聳的屋頂,覆上樹皮或草皮,這樣便有了一座干燥溫暖的房子,全家人可以在里面住上二到四年。不用說,方坑里面都有隔斷,隔間數(shù)目視家口多寡而定。殖民地草創(chuàng)時期,新英格蘭的富豪顯貴剛開始也住這樣的房子,原因可以概括為以下兩點:其一,這樣可以省下建房的時間,以免來年食物匱缺;其二,他們從祖國帶來了大批的窮苦勞工,這樣可使勞工不至于忿忿不平,心灰意冷。三四年之后,當?shù)氐霓r(nóng)業(yè)已經(jīng)有了根基,他們才開始一擲千金,為自己興建堂皇的住宅?!?sup>
我們的先人選擇的這條道路,至少也體現(xiàn)了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看樣子,他們的原則是首先滿足最迫切的需求。然而,時至今日,最迫切的需求滿足了嗎?起意為自己置辦華堂大宅的時候,我總是覺得事不可為,原因呢,這么說吧,本地的人性栽培事業(yè)尚無根基,而我們依然在被迫削減自己的靈性口糧,幅度遠甚于先人削減他們的麥粉口糧。倒不是說建筑應(yīng)該全無裝飾,因為裝飾并非全無必要,哪怕是在最蠻荒的時期。只不過,我們的房子首先應(yīng)該具備美的內(nèi)襯,美在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地方,像貝殼那樣美在內(nèi)里,不注重表面的堆砌??墒牵娌磺?!我進過那么一兩座房子,知道它們的內(nèi)襯都是些什么東西。
今天的人類雖已退化,倒還沒有嬌氣得住不了山洞棚屋,穿不了獸皮衣服,話雖如此,上策無疑是接納發(fā)明與工業(yè)帶來的種種好處,哪怕這些好處讓我們付出了十分高昂的代價。在我們這樣的地方,跟合適的山洞、整段的木料或足量的樹皮相比,甚至是跟軟硬適中的粘土或平整的石板相比,木板木瓦和磚塊石灰反倒是更加便宜,得來也更加容易。蓋房子的事情我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因為我已經(jīng)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摸透了這件事情。稍微多動點兒腦筋,我們就能用好這些材料,不光可以把自己變成富甲天下的人物,還可以把我們的文明變成真正的福祉。真正的文明人,其實就是更有經(jīng)驗、更為睿智的野蠻人。好了,我還是趕緊說說我自個兒的實驗吧。
一八四五年三月末,我拿著借來的斧子走進瓦爾登湖畔的樹林,走到離我看中的建房地點最近的地方,動手砍伐那些高挑筆直、樹齡尚輕的白松,備辦建房所需的木材。事業(yè)剛剛起頭的時候,難免要向人借點兒東西,話又說回來,向人借東西興許是一種十分慷慨的舉動,可以讓出借東西的鄉(xiāng)人從你的事業(yè)當中收獲利息。把斧子交給我的時候,物主告訴我,他把斧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樣金貴
,不過,等到我物歸原主的時候,斧子比原來還要鋒利幾分。我干活的地方是一片景色宜人的山坡,山坡上長滿松樹,透過松林可以看見湖面,還有一小塊林間空地,空地里的松樹和山核桃剛剛破土。湖面的冰層尚未融化,但也有幾處已經(jīng)開凍,整個冰層將消未消,顏色幽暗。我在山坡上干活的那段日子里,天上下過幾陣小雪,但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收工回家路過鐵道的時候,我總是能看到伸向遠方的黃砂路堤在蒙蒙的霧氣中閃閃發(fā)亮,看到鐵軌在春天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總是能聽見云雀、霸鹟
和其他鳥兒的鳴囀,由此知道它們業(yè)已到來,與我們一起迎接新的一年。那段日子春光明媚,人們心里的寒冬漸漸和大地一同解凍
,蟄伏多時的生命也開始舒展筋骨。有一天,我的斧子脫了柄,于是我砍下一根青綠的山核桃枝來當楔子,先用石頭把樹枝砸進斧頭的榫眼,再把斧子整個兒浸入湖面的冰洞,為的是把樹枝泡脹。這時我看見一條花蛇趖到水中,跟著就躺在湖底,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我待了超過一刻鐘才離開,而它一直都安臥原地,大概是還沒有從蟄伏狀態(tài)中徹底甦醒吧。在我看來,人們之所以走不出眼下這種低級原始的境況,也是因為類似的緣由。不過,一旦他們感應(yīng)到蓬勃陽春的召喚,必然會奮起登攀,升入更為高遠、更富靈性的人生境界。以前的一些霜凍清晨,我也在路上看見過蛇,它們身上依然有一些僵硬麻木的部分,正在等待太陽為它們解凍。四月一日,雨落冰融。那天早上大霧彌漫,我聽見一只失群的大雁在湖上逡巡叫號,好像是迷失了方向,又好像它不是大雁,而是迷霧的精靈
。
我這樣忙活了好些天,每天都在伐樹削木,造梁作柱,靠的只是我這把小小的斧子。其間我沒有多少值得敘說的想法,也沒有多少問學(xué)求知的思索,只好自吟自唱:
人們總是夸說,自己無所不知;
可是你瞧!所知皆已插翅飛去——
藝術(shù)與科學(xué),
連同千般器具;
吹拂不息的風兒,
才是人們的全部所知。
我把大部分木材劈成六寸見方的木條,用作龍骨的木條大多數(shù)只削兩面,用作椽子和地板的木條則只削一面,其余各面留著樹皮。這么著,跟鋸出來的木料相比,我這些木料不光是同樣挺直,而且強韌得多。這時我已經(jīng)借來了別的工具,于是就在每根木條的末端仔仔細細地做上榫眼或是榫頭。我每天在林子里干活的時間并不是特別長,可我通常會帶上面包和黃油充作午餐,中午就坐在我砍下來的翠綠松枝中間,邊吃邊閱讀包裹食物的報紙。面包會染上松枝的清香,因為我雙手都沾滿了厚厚的松脂。沒等房子完工,我已經(jīng)和松樹化敵為友,我雖然砍倒了幾棵松樹,但卻對這種樹木有了更多的了解。有時候,丁丁的斧聲會引來漫步林中的閑人,我們便可以隔著我砍削完成的木條,開心地聊上一陣。
我講究的是慢工細活,并沒有急于求成,所以到四月中旬才把房子的框架做完,準備開始搭建。在菲奇堡鐵路干活的愛爾蘭人詹姆斯·科林斯有間木屋,之前我已經(jīng)把它買了下來,為的是利用它的板材。大家都覺得,詹姆斯·科林斯的木屋蓋得特別好。我去看房子的時候,科林斯本人沒在家里。我在木屋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屋里的人一開始沒有看見我,因為木屋的窗子又高又深。木屋很小,帶有一個農(nóng)舍風格的尖屋頂,其他就沒多少可看的了,因為屋子周圍積起了五尺高的灰土,活像一個肥堆。屋頂算是它最完好的部分,卻也有很大一片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翹曲變形,酥脆易裂。木屋沒有門檻,門板下方是一條通道,供他家的幾只母雞隨時出入??屏炙固軄響?yīng)門,招呼我進屋去看。我往屋里走的時候,母雞也被我趕了進去。屋里黑黢黢的,大部分的地面沒鋪地板,只有潮濕發(fā)粘、寒氣森森的泥土,僅有的幾塊地板散布各處,一看就經(jīng)不起挪動??屏炙固c起一盞燈,好讓我看看屋頂和墻壁的內(nèi)側(cè),再看看床下鋪的地板,并且提醒我小心腳下,免得掉進屋里的地窖。所謂地窖,不過是一個兩尺深的垃圾坑而已。用她自個兒的話來說,這屋子“頂上的板子很好,四周的板子也很好,還有一扇很好的窗子”——窗子本來是兩個封得嚴嚴實實的方格,只可惜,她家的貓兒最近從那里鉆了出去。屋里有一個火爐、一張床、一塊可以坐人的地方、一個出生在這間屋里的嬰兒、一把絲綢陽傘、一面鍍金邊框的鏡子,還有一個釘在一段橡木上的簇新咖啡磨,此外就沒有別的。詹姆斯這會兒已經(jīng)回了家,買房的交易由此迅速達成。我得在當晚付清四塊二毛五的房款,他得在第二天早上五點之前搬走,不得把木屋轉(zhuǎn)賣他人,好讓我六點鐘過去接收。他跟我說,早點兒來比較好,免得有人找我啰嗦,索要數(shù)額不詳卻毫無道理的地租和燃料費。他還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證,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麻煩。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在路上碰見了科林斯一家。他們帶著一個大包裹,里面是他們?nèi)康募耶?,床、咖啡磨、鏡子和母雞一樣不少,只缺了那只貓。那只貓已經(jīng)奔向樹林,變成了一只野貓,后來我還聽說,它踩上了捕土撥鼠的夾子,最終變成了一只死貓。
我當天上午就拆掉了這間木屋,拔出所有的釘子,用小推車把板子一趟一趟地運到湖邊,攤在草地上曝曬,好讓板子顏色變淺,恢復(fù)平整。推著車走過林中小徑的時候,一只早起的鶇鳥送了我一兩支小曲。有個愛爾蘭小家伙向我告密,說在我推車離開的當兒,住在附近的愛爾蘭人希利把那些比較直、可以用、看著還湊合的釘子、U形釘和長釘一股腦地裝進了自個兒的口袋,然后就站在木屋殘墟的旁邊,扮出一副剛剛起床、事不關(guān)己、春思綿綿的模樣,等著跟返回的我打招呼。眼下沒什么活計可干,他是這么說的。他的到場意味著觀眾的存在,可以把這件顯然瑣屑的事情變成一個重大事件,與搬走特洛伊眾神相仿佛
。
我把自家的地窖挖在一個向南的山坡上,那里本來就有個土撥鼠挖的洞。我一直往下挖,穿過漆樹和黑莓的根,直到土層變成細細的沙子,再沒有植物的痕跡。這樣一來,再冷的冬天也凍不壞貯藏在地窖里的土豆。我的地窖六尺見方,深度是七尺,四壁沒有取直,保持著略帶傾斜的角度,也沒有砌上石頭。好在地窖見不到陽光,洞壁的沙土并不會往下掉。挖這個地窖,只費了我兩個鐘頭的工夫。這件破土動工的活計使得我滿心歡喜,原因是無論緯度高低,人們都可以往地下挖,求得一個恒定的溫度。城市里那些房子再怎么堂皇,底下照舊會有個地窖,人們在那里貯藏自己的根。地上的建筑湮滅多年之后,后人依然能看見地窖的痕跡。今天的房屋一如往日,不過是地洞入口的一種門廊而已。
時間到了五月初,在幾個熟人的幫助下,我終于把房子的框架立了起來。其實我用不著別人幫手,只是覺得機會難得,不妨借此增進鄰里親睦。我的幫手都是些品格高貴的人物,從這個方面來看,我的榮幸實在是無人可比。我相信,有朝一日,他們必定會參與搭建更為崇高的建筑。我是在七月四日搬進新居的
,房子的屋頂和墻板那時才剛剛弄好,因為我的墻板做得格外仔細,用的是羽緣層疊的樣式
,這樣就可以徹底地隔絕雨水。此外,安裝墻板之前,我已經(jīng)在房子的一端砌好了煙囪的基礎(chǔ),耗用的石頭足可裝滿兩架推車,都是我親手從湖邊搬到山上的。煙囪完工則是在我秋天鋤完地之后,生火取暖成為必需之前。其間我都是露天做飯,大清早就把飯做好。到現(xiàn)在我也覺得,從某些方面來說,這樣做飯不光比通常的做法簡便,而且更加愜意。如果天降暴雨,而我的面包還沒烤好,我就把幾塊板子架在火堆上方,然后坐在板子底下照看面包的火候,享受幾個鐘頭的快樂時光。那些日子我總是不得空閑,所以沒讀什么書,話又說回來,地上撿來的零星紙片,還有我那些權(quán)充食品袋和桌布的報紙,都給我?guī)砹藰O大的樂趣,功效著實不遜于《伊利亞特》
。
我為蓋房子的事情花了不少心思,但這件事情還值得更加周詳?shù)目紤],比如說,我們應(yīng)當考慮門扉窗牖、地窖閣樓的人性依據(jù),興許還應(yīng)當徹底放棄建造地上建筑的打算,除非我們找到了更為充足的建造理由,不只是為了滿足一時之需。人為自己建房,大致相當于鳥為自己筑巢,算得上合情合理。筑巢覓食的時候,鳥兒無不放聲歡唱,既然如此,人若是親手建造自己的住房,以簡樸誠實的方式為自己和家人求得食糧,說不定就能普遍具備歌詠的才賦,誰知道呢?可是,唉!我們實實在在地跟牛鸝和杜鵑一樣,總是把蛋下在其他鳥兒筑好的巢里,還總是發(fā)出嘔啞啁哳的叫聲,不能給任何旅人帶來歡樂。難道說,我們永遠都要把建造的樂趣讓給木匠?就大多數(shù)人的體驗而言,建筑究竟能算什么?我干過不少行當,但卻從沒見過哪個人自建住房,從事這份如此簡單、如此天經(jīng)地義的職業(yè)。我們都不是完整獨立的個體,僅僅是群體的一分子。裁縫只相當于九分之一個人
,殘缺不全的人卻不只是裁縫,教士、商人和農(nóng)夫也是如此。這樣的勞動分工到哪里才是盡頭?最終又能達到什么目的?毫無疑問,其他人不妨幫我思考,可這并不意味著其他人可以替我思考,不給我獨立思考的余地。
千真萬確,本國有一些所謂的建筑師,據(jù)我所知,其中至少有一位認為,建筑裝飾應(yīng)該以真理為內(nèi)核,以必要為尺度,這樣才算是美。他狂熱地信奉這種觀點,把它捧得跟天啟一樣神圣。照他自個兒的看法,這種觀點興許已經(jīng)十全十美,其實呢,這也比庸眾的藝術(shù)見解高明不了多少。他是個扭扭捏捏的建筑改良派,改良建筑不從基礎(chǔ)開始,反倒從飛檐入手。他關(guān)心的只是如何把真理的內(nèi)核塞進房屋的裝飾,確保每粒糖果都含有扁桃仁葛縷子
之類的夾心——可我始終認為,扁桃仁不裹糖衣最好——但卻不曾考慮,房屋的居者該如何撇開花巧的裝飾,合理地建造房屋的里里外外。有哪個理智的人會認為裝飾僅僅是外在的皮面功夫,會認為龜甲的斑紋和貝殼的珠母色澤也跟百老匯居民的三一教堂
一樣,是靠工程承包得來的呢?實在說來,房屋的建筑風格跟居者關(guān)系不大,就跟龜甲的斑紋對烏龜來說無關(guān)緊要一樣。士兵也用不著沒事找事,非要把象征其品格的特定色彩涂上軍旗
。士兵品格如何,敵軍自會領(lǐng)略。真正上陣的時候,士兵沒準兒會嚇得臉色煞白哩。我仿佛看見,前面說的這位建筑師正在從飛檐上探出身子,抖抖索索地沖房屋的住戶念叨他的一知半解,而那些住戶雖說粗俗,實際上卻比他懂得多。我心目中的建筑之美,必定是由內(nèi)而外逐漸生發(fā)的,它應(yīng)當植根于居者的需求和品性,因為居者才是唯一的建造者,應(yīng)當植根于某種自然而然的誠篤與高貴,不摻雜任何裝點門面的心機。要想為建筑添上這樣的美,前提是居者締造了同樣自然的生活之美。畫家們都知道,本國最引人入勝的居所通常是窮人的住宅,是那些最為樸實、最為簡陋的農(nóng)舍木屋。它們之所以入畫,不只是因為屋子外觀的特異之處,更多是因為屋子里那些住戶的生活。同樣引人入勝的還有城市居民在郊區(qū)的箱形小屋,住在這樣的屋子里,他們可以生活得同樣簡單、同樣適意,同樣不需要極力追求居所的風格效果。相當一部分的建筑裝飾確乎是華而不實,哪怕九月的狂風將它們通通刮走,如同刮走借來的羽毛
,建筑的本體也不會遭受絲毫損傷。地窖里沒有佳釀名產(chǎn)的人,離了建筑學(xué)也能過。如果文學(xué)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同樣小題大做的風格矯飾,如果我們那些經(jīng)典著作的建筑師,全都跟我們那些教堂的建筑師一樣,也花費了無數(shù)的工夫去雕琢他們的飛檐,情形又會如何?結(jié)果便是所謂的純文學(xué)和純美術(shù),以及汲汲于此道的各位學(xué)究。為了確定自個兒頭上腳下的幾根木條該擺成什么角度,確定自個兒安身的箱子該刷成什么顏色,人們真是操碎了心。倘若人們果真是自己在擺放木條,自己在涂抹顏色,這事情還多少有點兒意義,然而,住戶若是變成了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這事情便與自制棺材無異,房屋建筑學(xué)就會蛻變?yōu)椤皦災(zāi)菇ㄖW(xué)”,“木匠”也會蛻變?yōu)椤肮撞慕场钡膭e稱
。出于對生活的絕望抑或冷漠,有個人曾經(jīng)說,人們不妨從自己的腳下抓一把泥土,泥土是什么顏色,自己的房子就刷什么顏色
。說這話的時候,他想的是不是他那間逼仄的最終寓所呢
?如果是的話,那就再扔個硬幣好了
。他可真是有閑!干嘛要費事兒去抓一把泥土呢?倒不如干脆把房子刷成你自個兒的膚色,讓房子替你去變顏變色,紅一陣白一陣。這可是改良村舍建筑風格的創(chuàng)舉哩!要是你為我備好了這樣的裝飾,我一定照單全收。
我趕在入冬之前砌好了煙囪,還給本已防雨的房子四壁多貼了一層板條,用的是原木最外層的木頭。這些板條樹液淋漓,歪歪扭扭,我只好使上刨子,把它們的邊緣修齊。
這么著,我有了一座板條貼墻、灰泥糊壁、風雨不侵的房子。房子寬十尺,長十五尺,柱高八尺,帶有閣樓和儲物間,左右兩側(cè)各有一扇大窗,還有兩道分別通往閣樓和地窖的活板門,一道開在房子一端的大門,外加一個正對大門的磚砌壁爐。以下我將列出我這座房子的準確造價,其中包括我按正常市價購買材料的費用,但卻不包括人工,因為所有的活計都是我自個兒完成的。我之所以要把這些細枝末節(jié)寫出來,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準確說出自家房子的造價,能把材料費用逐項說清的人更可謂絕無僅有:
木板………………………八元零三分五厘(大多數(shù)是別處拆來的舊板子)
蓋頂貼墻的粗劣木板……………………四元
板條…………………………一元二角五分
兩扇帶玻璃的二手窗子……………二元四角三分
一千塊舊磚……………………………四元
兩桶石灰……………………二元四角(買貴了)
馬毛……………………三角一分(買多了)
壁爐上沿的鑄鐵橫檔…………………一角五分
釘子………………………………三元九角
合頁和螺釘…………………………一角四分
門閂…………………………………一角
白堊…………………………………一分
搬運費…一元四角(我自己承擔了相當一部分搬運工作)
合計……………………二十八元一角二分五厘
材料大致如上所述,此外還有木料、石頭和沙子,這幾樣都沒花錢,是我依照先占先得的規(guī)矩弄來的。我還在房子旁邊搭了間小小的柴房,用的主要是建房剩下的材料。
我倒是想為自己蓋一幢華堂大屋,把康科德主街上的所有房子都比下去,只不過,這樣做得有個前提,那就是它得跟現(xiàn)在這座一樣合我的心意,造價也不能比現(xiàn)在這座高。
我由此發(fā)現(xiàn),想有個安身之所的學(xué)生都可以弄到一座能住一輩子的房子,花費絕不會超過他眼下支付的年租。假使有人覺得我太過夸大,那我也可以為自個兒開脫,我這么吹噓并不是為我自己,為的是整個人類,我言辭當中的破綻與矛盾,并不影響我觀點的真確。盡管我有不少虛夸矯情之處——這些都是我的糠秕,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把它們剔出我的麥粒,而我跟大家一樣,也為這樣的情形深感惋惜——我依然要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個觀點,借此卸下身心兩方面的重負。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絕不會故作謙卑,以至于變成惡魔的辯護士。我打算盡心盡力,替真理說句公道話。劍橋那所學(xué)校
的學(xué)生宿舍只比我的房子大一點點,單是房租就要三十元一年,雖說建筑公司已經(jīng)占盡了便宜,在同一個屋頂下一間挨一間地蓋了三十二間宿舍,致使住客慘遭眾多吵鬧鄰居的攪擾,興許還得忍受爬四層樓的不便
。我禁不住覺得,如果我們在這些方面能有更多真知灼見的話,不光是用不著辦這么多的教育——實在說來,人們已經(jīng)在課堂之外獲得了更多的教育——求學(xué)所需的金錢花費也可以大幅減少。不管是在劍橋,還是在其他地方,學(xué)生們要求的便利條件都讓學(xué)生本人或別的什么人付出了高昂的生命代價,如果校方和學(xué)生都懂得精打細算的話,代價本可減少到目前的十分之一。那些最費錢的東西,從來都不是學(xué)生們最需要的東西。比如說,學(xué)費是學(xué)期賬單里的一個大項,與此同時,通過跟同時代的文化精英交游,學(xué)生們獲得了比課堂教育寶貴得多的教育,倒不用為此支付分文。司空見慣的建校模式是募集若干捐款,然后就盲目遵從苛細至極的勞動分工原則——盡管這樣的原則需要慎重對待,切不可貿(mào)然遵從——找來一個把建校事業(yè)當成投機生意的承包商,后者又雇傭一幫愛爾蘭人,或者是其他工人,讓他們?nèi)プ鰧嶋H的建造工作。至于那些要來就讀的學(xué)生,人們的說辭是他們自然會適應(yīng)學(xué)校的環(huán)境。于是乎,一代又一代的學(xué)生不得不為這樣的疏失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妨讓學(xué)生或是那些想從學(xué)校受益的人自己動手建造學(xué)校,效果肯定比目前這種辦法好。學(xué)生若是貪圖閑暇清靜,以至于對一切理所應(yīng)當?shù)娜祟悇趧颖苤┛植患?,便只能得到可恥無益的空閑,等于是主動放棄唯一的一種能使閑暇結(jié)出碩果的體驗?!暗?,”有個人如是質(zhì)問,“你總不會說,學(xué)生們應(yīng)該動手不動腦吧?”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這個人盡可認為,我的意思跟他的理解十分接近;我的意思是,學(xué)生們不應(yīng)該止步于把玩生活,也不該止步于研究生活,靠社會的供養(yǎng)去玩這種昂貴的游戲,而應(yīng)該自始至終、認認真真地體驗生活。立刻展開生活實驗,豈不是年輕人學(xué)會生活的最佳途徑?以我之見,生活實驗可以鍛煉他們的心智,功效不遜于數(shù)學(xué)。舉例來說,要是想讓一個孩子懂得藝術(shù)與科學(xué),那我絕不會依循常規(guī),滿足于把他送進某個教育機構(gòu),那些地方的課程和練習無所不包,唯獨不包括生活的藝術(shù);他學(xué)得到如何透過望遠鏡或者顯微鏡觀察世界,卻學(xué)不到如何使用自己的雙眼;學(xué)得到化學(xué),卻學(xué)不到烤制面包的方法,學(xué)得到力學(xué),卻學(xué)不到掙來面包的竅門;學(xué)得到如何發(fā)現(xiàn)海王星的新衛(wèi)星
,卻學(xué)不到如何發(fā)現(xiàn)自己眼里的黑點
,也學(xué)不到自己是哪個流浪星辰的衛(wèi)星;又或者,他只知道聚精會神地觀察醋滴里的怪物,渾不知自己正在被周遭的大群怪物吞噬。同樣是花費一個月的時間,一個孩子一邊從書本里汲取所需的知識,一邊親手挖礦冶鐵,親手做出自己的折刀,另一個孩子則在技校里攻讀冶金課程,最后從父親那里得來一把“羅杰斯牌”折刀
,兩個孩子當中,收獲更大的會是哪一個?更容易割傷手指的又是哪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得知自己學(xué)過航海,當時我簡直是驚詫莫名
!不是嗎,要是我畢業(yè)之前去港口逛過的話,肯定已經(jīng)掌握了更多的航海知識。就連那些窮苦的學(xué)生學(xué)的都只是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我們的大學(xué)也只知道灌輸這個,卻不曾認真講授那門與哲學(xué)同義的學(xué)科,也就是生活經(jīng)濟學(xué)。結(jié)果呢,窮學(xué)生一邊攻讀亞當·斯密、李嘉圖和薩伊的宏論
,一邊卻把自個兒的父親逼上了債臺高筑的絕路。
我們的大學(xué)是如此,百種千般的“現(xiàn)代革新”也是如此。人們對這些東西有種幻覺,殊不知革新未必等同于進步。惡魔早早地拿到了這些東西的股份,之后又不斷地追加投資,借此向人們收取復(fù)利,直至末日來臨。我們的發(fā)明往往是一些華而不實的玩具,只會分散我們對正經(jīng)事情的注意力。它們僅僅是一些有所改進的手段,服務(wù)于一個未得改進的目的,一個本來就已經(jīng)太容易達到的目的,例子便是通往波士頓或者紐約的鐵路。我們急急忙忙地架設(shè)連接緬因州和得克薩斯州的電磁電報線路,可是呢,說不定,這兩個州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大事需要交流。這一來,兩個州都顯得十分尷尬,就像那個執(zhí)意結(jié)識某位耳聾名媛的男士,他最終見到了對方,對方也把助聽筒的一端抵在了他的手心,他卻無話可說
??辞樾?,人們的主要目標是說得快,并不是說得對。我們急于在大西洋底挖掘隧道,想把舊大陸和新大陸之間的郵程縮短幾個星期
,然而,美國這邊支起了招風的大耳朵,通過電纜灌進來的第一條消息卻沒準兒是阿德萊德公主得了百日咳
。不管怎么說,若是有人騎著一分鐘跑一里的快馬,隨身攜帶的絕不會是最重要的訊息。此人絕不會是福音的傳播者,絕不會靠吃蝗蟲和野蜂蜜充饑
。要我說,“飛翔喬德斯”
多半沒往磨房運過糧食,一包也沒運過。
有個人對我說,“你從來不攢錢,真叫我覺得奇怪。你既然喜歡旅行,那就該攢點兒錢,隨時都可以坐火車去菲奇堡,領(lǐng)略一下鄉(xiāng)野風光。”我可沒那么傻,因為我早已懂得,徒步才是最為快捷的旅行方式。我跟一個朋友說,咱們不妨比一比,看看誰先到菲奇堡。去那邊的路程是三十里,車費要九毛錢,差不多相當于一天的工資,何況我還記得,修建菲奇堡鐵路的時候,筑路的工人一天只能掙六毛錢。好了,我現(xiàn)在步行上路,天黑之前就能到,我曾經(jīng)照這樣的速度連著走了一個星期哩。我走路的這段時間只夠你掙來車費,你得到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才能到,前提還得是你運氣好,能及時找到活計。今天的大部分時間里,你一直都在這邊干活掙錢,并沒有踏上前往菲奇堡的旅途。如此說來,即便鐵路延伸到了整個世界,我看我還是能走在你的前面。說到領(lǐng)略鄉(xiāng)野風光嘛,我恐怕得先跟你徹底斷交,然后才能獲得那一類的體驗。
普遍的法則便是如此,誰也取不了巧。就鐵路的例子而言,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東西利弊參半,有它沒它都一樣。要讓鐵路延伸到整個世界,服務(wù)于整個人類,等于是要把地球的整個表面鏟平。人們懵懵懂懂地以為,只要這種合股募資繼而揮鍬破土的活動持續(xù)不停,總有一天,所有人都可以乘坐火車前往別的地方,不光可以瞬時到達,費用也可以忽略不計。然而,煤煙消散、汽霧騰起之時,盡管人群急匆匆地涌到了車站,列車員也在高喊“大家上車!”,你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上車的只是少數(shù)人,其余的人通通倒在了車輪下面——這便是所謂的“悲慘事故”,而且名副其實。毫無疑問,在有生之年掙夠車費的人最終都可以坐上火車,只可惜,到那時他們多半已經(jīng)喪失了旅行的心情和愿望。人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用來掙錢,就為了在風燭殘年享受一點未必美好的自由,此種情形讓我想起了那個英格蘭人,他早年跑到印度求財,為的是回英格蘭去過詩人的生活
。要我說,他完全可以立刻躲進閣樓,用不著先去什么印度。“什么!”千千萬萬的愛爾蘭人從本國各處的棚屋里奮身而起,齊聲抗議,“我們修筑的鐵路,難道不是好東西?”我的回答是,是好東西,相比而言的好東西,也就是說,你們?nèi)绻恍掼F路,沒準兒會干出更糟糕的事情。只不過,既然你我親如兄弟,我還是希望你們把時間用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不要在我們這里挖土。
房子蓋好之前,我打算通過合我心意的正當方法掙那么十幾塊錢,以便應(yīng)付額外的開銷,于是就在房子附近的輕質(zhì)沙壤里種了約摸兩畝半的作物,種的主要是豆子,外加少許土豆、玉米、豌豆和蕪菁。房子所在的土地共計十一畝,大部分長滿了松樹和山核桃,地是上一季賣出來的,作價八元零八分一畝
。有個農(nóng)夫說,這塊地“什么用也沒有,只適合養(yǎng)一些吱吱叫的松鼠”。這塊地不是我的,我只是暫時占用,將來也不打算再種這么多東西,所以我沒有施用任何肥料,也沒有認認真真地鋤完整片田地。我犁地的時候刨出了幾柯度
樹根,于是把它們用作柴禾,燒了很長一段時間。刨出樹根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圈一小圈天然的蓬松沃土,夏天的時候很好辨認,因為那些地方的豆子長得格外茂盛。屋后那些大部分無法賣掉的枯木,還有湖里的浮木,為我補足了所需的燃料。迫于無奈,我雇了一個人和一套牲口來幫著犁地,掌犁的卻照樣是我自己。我第一季的農(nóng)場支出是十四元七角二分五厘,包括農(nóng)具費、種子費和工費,如此等等,玉米種子則是別人送的。種子花不了什么錢,除非你種得太多。我的收獲是十二蒲式耳
豆子,十八蒲式耳土豆,外加一些豌豆和甜玉米。黃玉米和蕪菁種得太晚,暫時沒有收成。
我的農(nóng)場收入合計…………二十三元四角四分
扣除支出………………十四元七角二分五厘
結(jié)余……………………八元七角一分五厘
除此而外,我自個兒消耗了一部分收成,算這筆賬的時候手頭還有價值四元五角的實物。雖說我沒種蔬菜,但這些實物足可抵償購買少許蔬菜的費用,而且綽綽有余。算上所有得失之后,亦即算上人類靈魂的價值和當下時刻的價值之后,盡管我的生活實驗為時短暫,我還是確信——豈止如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因為它為時短暫,我才確信——我那一年的收成比康科德的任何農(nóng)夫都要好。
第二年我更上層樓,因為我用鏟子翻耕了我用得著的整片田地,面積大約是三分之一畝。我對亞瑟·揚等人撰寫的眾多農(nóng)學(xué)名著敬謝不敏,只是從這兩年的經(jīng)驗當中體會到,人若是滿足于簡單的生活,只吃自己種出的莊稼,種的莊稼不超過自己的食量,也不用來交換奢侈昂貴的多余物事,那就不需要大事耕耘,種幾桿
地足矣。我還發(fā)現(xiàn),用鏟子翻地比用耕牛犁地便宜,不時換種新地也比給種過的地施肥劃算,必要的農(nóng)活都可以利用夏季的空余時間完成,費不了多少力氣,根本不用像時下的農(nóng)夫那樣,成天跟耕牛、馬匹、奶?;蛘呱i綁在一起。我只想不偏不倚地談?wù)勥@個問題,沒興趣探究時下經(jīng)濟及社會制度的得失。我比康科德的任何農(nóng)夫都要獨立,因為我沒有被房子或農(nóng)場拴住手腳,隨時都可以從心所欲,順應(yīng)自己十分與眾不同的性情。除了境況比他們好以外,我還有一個優(yōu)勢,也就是說,即便我的房子付之一炬,或者我的莊稼顆粒無收,我的生活依然跟以前相去無幾。
我時常覺得,牲畜比人自由得多,與其說是人在役使牲畜,倒不如說是牲畜在役使人。人和牛固然是勞動交換的關(guān)系,可要是我們只考慮必要的勞動,就會發(fā)現(xiàn)牛占到了極大的便宜,它們的農(nóng)場比人的農(nóng)場大得多。人得花六個星期的時間來為牛準備草料,這件活計絕非小可,卻還只是人需要付出的交換勞動的一部分。毫無疑問,全面踐行簡樸生活的民族,換句話說就是“哲人民族”,絕不會犯下利用畜力的彌天大錯。當然嘍,世上從未有過哲人民族,近期也不太可能會有,何況我并不確定,這種民族該不該有。不管怎樣,我可不會養(yǎng)牛馴馬,為它們供應(yīng)伙食,好讓它們?yōu)槲腋苫?,因為我不想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牛倌或是馬夫。即便社會可望由此得益,可我們怎能斷定,此人之得不是彼人之失,主子的滿意就是馬童的滿意呢?有些公共工程確乎離不開畜力的幫助,人們盡可跟牛馬分享此類事業(yè)的榮耀,可我們能否由此推斷,碰上此類情形,人們就無法完成一些更能彰顯自身價值的工作呢?一旦人們借著牛馬的協(xié)助,開始做一些華而不實以至奢靡無用的工作,無法避免的結(jié)果便是,一部分人得替所有人去跟牛馬交換勞動,換句話說就是變成了強梁的奴隸。這一來,人不僅得為內(nèi)心的畜類工作,還得把這樣的處境形于外表,為身外的畜類工作。盡管我們有了千萬幢磚石大宅,衡量農(nóng)夫家業(yè)的標準卻依舊是牲口棚比房子大多少。本鎮(zhèn)據(jù)說擁有這一帶最大的牛棚馬廄,公共建筑也不落人后,可惜的是,本縣可供自由禮拜或自由演講的廳堂實在是少之又少。各民族固然不該用建筑來標榜自己,可他們干嗎不用抽象思維的能力來標榜自己,連這樣的事情都不做呢?《薄伽梵歌》
何等可敬,不知道比東方的所有古跡可敬多少倍!高塔大廟不過是侯王的奢侈,純樸獨立的心靈絕不會聽憑權(quán)貴的驅(qū)遣。神像
不能使帝王永垂不朽,制造神像的金銀和大理石也不能,即便能也只有微不足道的作用。我不禁要問,人們鑿刻那么多石頭,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身在阿卡迪亞
的時候,我可沒看見任何人鑿刻石頭。各民族執(zhí)迷于一種瘋狂的愿望,想通過累積鑿刻的石頭來使自己萬古流芳。倘若他們花費了同樣多的力氣來雕琢自己的風度,結(jié)果又會如何?一件明智之舉,比一座高可攬月的碑闕更讓人銘記。我更喜歡觀看天然未鑿的石頭,底比斯
的堂皇是一種粗鄙的堂皇。相較于背離生活真義的一座“百門底比斯”,圈起正派人家田地的一桿石墻更為可取。野蠻異端的宗教和文明都會興建宏偉的殿堂,你們稱之為基督規(guī)箴的宗教和文明卻無此作為。各民族鑿刻的大部分石頭都是墳?zāi)箤S?,此舉無異于活埋自己。說到金字塔,這東西不足為奇,最讓人驚奇的只有一點,也就是說,竟然有這么多的人下賤到了這等地步,以至于耗費生命去為某個狂妄的白癡修筑墳?zāi)?,可他們本該把那個白癡淹死在尼羅河里,再把尸體拿去喂狗,這樣才稱得上勇敢睿智。興許我可以為他們和那個白癡找出一點兒借口,可惜我沒有工夫。說到建造者的宗教虔誠和藝術(shù)趣味,全世界的情形大同小異,無論他們建造的是埃及神廟還是美國銀行
。建筑的成本總是大于建筑的功用,工程主要由虛榮驅(qū)動,推波助瀾的則是工人對大蒜
和面包黃油的愛好。巴爾科姆先生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建筑師,他拿起硬鉛筆和尺子,在他那本維特魯威
著作的封底畫出建筑圖紙,然后交給加工石材的道布森父子公司去施工。等到三十個世紀的歲月開始俯瞰這座建筑的時候
,人類就會開始仰望它。說到你們那些高樓大廈和紀念建筑,本鎮(zhèn)出過一個瘋狂的家伙,居然動手挖一條通往中國的地道
。照他自個兒的說法,他已經(jīng)挖得差不多了,甚至聽見了中國人那些茶壺水罐丁當作響的聲音。要我說,我可不會大老遠跑去瞻仰他挖的那個地洞。許多人都很關(guān)注西方和東方的古代紀念建筑,想知道它們是誰建的,我呢,倒是想知道哪些古人看穿了這種無聊的把戲,沒有去建造這一類的建筑。不過,我還是接著談我的賬目好了。
我掌握的手藝跟我的手指頭一樣多,種地的同時還幫鎮(zhèn)里人勘測土地,做木匠活,打各式各樣的零工,賺來了十三元三角四分的外快。雖說我在那里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可我是在第二年的三月一日算這筆賬的,從第一年的七月四日算起,記賬時間只有八個月。以下便是我這八個月的食品開支,其中不包括我自己種的土豆、少許青玉米和一些豌豆,也沒有扣除賬目截止日剩余食物的價值:
大米………………………一元七角三分五厘
糖漿……………一元七角三分(最便宜的一種糖)
黑麥面粉…………………一元零四分七厘五毫
玉米粉………九角九分七厘五毫(比黑麥面粉便宜)
豬肉………………………………二角二分
大麥面粉……八角八分(比玉米粉貴,又費錢又麻煩)
白糖………………………………八角
豬油…………………………六角五分
蘋果…………………………二角五分
蘋果干…………………………二角二分
番薯………………………………一角
南瓜一只…………………………六分
西瓜一只…………………………二分
鹽………………………………三分
這幾項都是失敗的嘗試
沒錯,我一共吃掉了八元七角四分錢,而我之所以敢于腆然公布自己的罪過,是因為我完全明白,大多數(shù)讀者的罪過都跟我不相上下,他們的行為若是形諸印版,并不會比我的行為更好看。到了第二年,我會時不時地抓些魚來佐餐,有一次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宰掉了一只蹂躪我豆田的土撥鼠——按照韃靼人的說法,這是在幫助它投胎轉(zhuǎn)世——然后吃掉了它,不光是為了果腹,多少也有點兒嘗鮮的意思。它雖說帶點兒類似麝香的刺鼻味道,好歹也滿足了我一時的口腹之欲,不過我心知肚明,這東西可不能長期食用,哪怕你能請鎮(zhèn)上的屠夫幫你收拾干凈。
同一段時間的衣物及雜項開支雖說不多,合計也有:
八元四角零七厘五毫
油及若干家用器具…………………二元
漿洗縫補的活計大多是別人做的,相應(yīng)的賬單迄未收到。除此之外,我此前列舉的各項支出已經(jīng)囊括了本地生活需要花錢的所有項目,只會多不會少。這樣算來,我全部的金錢支出如下:
房屋……………………二十八元一角二分五厘
農(nóng)場一年的支出……………十四元七角二分五厘
八個月的食品開支………………八元七角四分
八個月的衣物及其他開支……八元四角零七厘五毫
八個月的油及其他開支……………………二元
總計………………六十一元九角九分七厘五毫
以下這些話,針對的是那些需要努力謀生的讀者。為了應(yīng)付上述開支,我賣掉了一部分農(nóng)場產(chǎn)品,所得共計:
二十三元四角四分
打零工的收入…………………十三元三角四分
總計………………………三十六元七角八分
收入沖抵支出,尚有二十五元二角一分七厘五毫的虧空,虧空的數(shù)字跟我開始建房時的積蓄非常接近,也跟我預(yù)計的花銷基本一致。另一方面,我不光從這樁生意當中賺到了閑暇、獨立和健康,還賺到了一座舒適的房屋,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這些賬目看似雜亂無章,不足取法,但卻比較完備,可說是不無價值。所有的開支我都上了賬,從中可以看出,單算食品這一項的話,每周的花費大概是二角七分。此后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我的食物無非是未經(jīng)發(fā)酵的黑麥面粉和玉米粉、土豆、大米、一丁點兒腌豬肉、糖漿和鹽,再加一點兒飲用水。我這么熱愛印度的哲學(xué),拿大米當主食正合適。為防有人習慣性地吹毛求疵,我不妨先此聲明,我偶爾會出去吃飯,這是我向來的習慣,以后也不會改變,但這無補于我的家計,經(jīng)常還有所妨害。此外,如我適才所說,出去吃飯是個常量,絲毫不影響此類對比報告的可靠性。
這兩年的經(jīng)驗讓我懂得,即便是在我們這個緯度,獲取必需的食物仍然是一件容易得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除此而外,人的膳食完全可以跟動物一樣簡單,照樣可以維持強健的體格。我曾經(jīng)從玉米田里采來一些馬齒莧(Portulaca oleracea),煮熟加鹽,就這么做出了一餐飯。從好幾個方面來說,這餐飯都讓我格外滿意。我之所以給出馬齒莧的拉丁學(xué)名,是因為它的種名包含著“美味”的意思。請問,在和平年代的尋常日子,有份量足夠、煮熟加鹽的鮮嫩甜玉米可吃,哪個理智的人還會奢求更多呢?我的食物花樣不多,可就連這么少的花樣也是屈從口腹之欲的惡果,并不是基于健康考慮。然而,人們竟然如此貪圖口腹之欲,以至于時常忍饑挨餓,不是因為缺少必需的食物,而是因為缺少奢侈的菜肴。此外,我認識一位可敬的女士
,這位女士居然認為,她兒子是因為只愿意喝白水才死的。
我談這個問題的著眼點是開支,并沒有考慮營養(yǎng)。讀者諸君須當留意此節(jié),切不可貿(mào)然嘗試我這種清湯寡水的生活,除非你們家里預(yù)備著豐富的食物。
做面包的時候,我起初用的是純玉米粉加鹽,做的是正宗的鋤頭餅。我把餅擱在木板上,或者擱在建房時鋸下來的木條的一端,架在露天的火上烤??墒牵@樣烤出來的餅經(jīng)常都是熏得焦黑,還帶有松木的味道。我也嘗試過使用大麥面粉,到最后還是發(fā)現(xiàn),把黑麥面粉和玉米粉摻起來用最方便,味道也最好。天氣冷的時候,連著烤幾個這樣的小面包,一邊看火候一邊翻面,像埃及人孵蛋
那么仔細,實在是其樂無窮。我用火催熟的是一種真正的谷物果實,照我的感覺可說是芳香撲鼻,不遜于其他的奇瓜異果,所以我會用布把它們包起來,盡量留住這樣的香氣。我研究這門源遠流長、不可或缺的手藝,向古往今來的權(quán)威討教,一直回溯到無酵面餅剛剛問世的原初時代。那時候,人類第一次做出這種膳食,由此擺脫了以堅果生肉為食的野蠻生活,步入溫文爾雅的階段。從源頭往下梳理,我讀到了人們偶然留意到面團發(fā)酸的現(xiàn)象、由此掌握發(fā)酵原理的傳說,又讀到了繼之而起的各種發(fā)酵方法,最后才讀到了我們?nèi)缃駬碛械纳е簿褪恰跋闾疬m口、有益健康的面包”。酵母是某些人心目中的面包之魂,被他們視為充塞面包孔隙的“精氣”,人們畢恭畢敬地保存它們,如同守護維斯達的圣火
。依我看,美國所取得的成就,靠的正是當初由“五月花號”
載來的幾瓶珍貴酵母。時至今日,這些酵母的遺響依然跟隨著席卷此土的滾滾麥浪,持續(xù)地發(fā)酵膨脹、伸展擴張。以前我總是懷著虔敬的心情,定期去鎮(zhèn)上求取這樣的火種,直到一天早晨,我忘記了發(fā)面的注意事項,不小心燙壞了我的酵母,這下子才恍然大悟,就連它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東西,因為我向來是靠分析法獲取新知,不是靠歸納法。從那以后,我欣然省去了這樣?xùn)|西,盡管大多數(shù)家庭主婦都鄭重其事地告誡我,沒加酵母的面包既不養(yǎng)生又不安全,老輩人也紛紛預(yù)言,我的生命力將會迅速衰減。然而,我發(fā)現(xiàn)酵母并不是必需的配料,我一年沒用酵母,照樣是好端端地活在陽間。更何況,我巴不得甩掉在口袋里揣一瓶酵母的麻煩,因為瓶蓋有時會砰然崩開,瓶里的東西灑得到處都是,弄得我狼狽不堪。由此可見,不用酵母不光是更簡單,而且更體面。人這種動物,最善于適應(yīng)不同的氣候和外部條件。我做面包不僅不放酵母,也不添加蘇打粉,不添加任何酸堿。說起來,我做面包似乎得到了老加圖
的真?zhèn)?,用的是他在基督降生大約兩百年前給出的配方:“Panem depsticium sic facito.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Farinam in mortarium indito,aquae paulatim addito,subigitoque pulchre.Ubi bene subegeris,defingito,coquitoque sub testu.”
照我的理解,這段話的意思是:“揉面當依此下方法。洗凈雙手及面盆,將面粉傾入面盆,次第摻水,揉之使勻。揉勻即可捏制成形,密閉焙烤”,也就是入爐焙烤。他可沒說酵母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提。只不過,我并不是天天都能用上這根生命支柱。有一回,由于囊中羞澀,我連著一個多月沒瞧見面包的影子。
此土盛產(chǎn)玉米黑麥,做面包的原料對所有的新英格蘭人來說都是唾手可得,無需仰賴遠方那些漲跌不定的市場。然而,我們離簡樸獨立的生活實在太遠,以至于康科德的店鋪很少出售新鮮可口的玉米粉,玉米糝和玉米碴則幾乎無人食用。農(nóng)夫們把自己種的大部分糧食用來喂牛喂豬,又花大價錢去店鋪里購買大麥面粉,而大麥面粉即便沒有別的缺點,營養(yǎng)是肯定不會更好的。黑麥能在最貧瘠的土壤上生長,玉米對土壤的要求也不高,所以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種出一兩蒲式耳玉米黑麥,再用手磨把這些谷物磨成粉,如此便足可度日,沒有大米豬肉也行。非得吃點兒甜食的話,我的實驗已經(jīng)表明,南瓜和甜菜都可以做出上好的糖漿,何況我還知道,只需要栽那么幾棵楓樹,糖漿就會來得更加容易。要是我列舉的這些作物尚未長成,我也有其他幾樣替代品可用。正如先輩們吟唱的那樣,這是因為
南瓜、歐防風和胡桃樹漿,
都可以做成潤唇的佳釀。
最后來說說鹽的事情,要獲取這種最基本的日用品,興許應(yīng)當去趟海邊。換個角度來看,我要是干脆不吃鹽的話,多半還可以少喝點兒水。據(jù)我所知,印第安人是從來不勞神費力去找鹽的。
這一來,我在食物方面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居所也已經(jīng)有了一處,尚待解決的問題不過是衣物和燃料而已。我眼下穿的褲子是一戶農(nóng)家織的——人的身上還殘留著這么多的美德,真應(yīng)該謝天謝地,原因是我覺得,從農(nóng)夫墮落成技工,跟從人墮落成農(nóng)夫一樣慘烈,一樣沒齒難忘。說到燃料,新開墾的野地里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多得簡直成了負擔。至于說棲息之地,要是主人不允許我繼續(xù)占用的話,我完全可以自個兒買一畝地,就照我耕耘的這塊土地當初的賣價,也就是八元零八分。不過說實在話,我覺得因為我的占用,這塊土地已經(jīng)升值了哩。
有些人缺乏信仰他人的熱忱,有時會問我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我是不是覺得光吃素食也能活。為了一勞永逸,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問題——因為根本即是信仰——我總是這么回答:我吃釘木板的釘子也能活。他們要是聽不懂這句話,那也就聽不懂我要說的許多話。至于我嘛,我倒是很樂意聽到有人在做同類實驗的消息,比如那個小伙子做的實驗,他一連兩個星期只吃硬梆梆的生玉米棒子,用自個兒的牙齒替代研缽。松鼠也嘗試過同樣的實驗,而且取得了成功。人類對這類實驗是有興趣的,雖說有些老太婆會為此惶惶不安,她們或者是老掉了牙,或者是從亡夫那里繼承了三分之一的磨坊股份
。
我的家具有一些是自己做的,剩下的也沒花什么錢,所以我沒有記賬,其中包括一張床、一張餐桌、一個寫字臺、三把椅子、一面直徑三寸的鏡子、一套火鉗柴架、一把水壺、一個湯鍋、一個煎鍋、一只水瓢、一個面盆、兩副刀叉、三個盤子、一個杯子、一把調(diào)羹、一只油罐和一只糖漿罐子,外加一盞漆器油燈。誰也不會窮到只能拿南瓜當?shù)首拥牡夭?,只有懶漢才那么干。鎮(zhèn)上人家的閣樓里堆著很多我特別中意的椅子,想要就可以拿。談什么家具!感謝上帝,不用靠家具鋪子幫忙,我照樣坐得正站得直。除了哲人以外,誰還能毫不羞慚地把自個兒的全部家當裝進一架推車,推著車前往鄉(xiāng)下,任由車上那些寒磣可憐的空箱子暴露在光天化日和睽睽眾目之下呢?家具是從斯鮑爾丁家拿來的。打量著這樣的一車家當,我永遠也判斷不了它們的主人到底是個窮人,還是個所謂的富人,因為擁有它們的人總是顯得一貧如洗。實在說來,你擁有的這類物事越是眾多,你這個人就越是貧窮。每架車都像是裝載著十幾座棚屋的家當,如果說一座棚屋代表著一份貧窮,十幾座棚屋自然相當于十幾份貧窮。請問,若不是為了扔掉我們的家具,蛻掉我們的舊皮,若不是為了最終脫離此世,任由它付之一炬,然后前往一個家具全新的世界,我們又何必搬遷?情形正像是這些捕獸的夾子
都被拴在了人的腰間,這一來,當他行走在我們投生的這片崎嶇鄉(xiāng)野,身后無時不刻都拖著夾子,夾他自己的夾子。要是只把尾巴留在了夾子里的話,他也算是只幸運的狐貍了
。為了自由,麝鼠不惜第三次咬掉自己的腿
。怪不得人會喪失活力,因為他老是身陷絕境!“恕我冒昧,先生,你說的‘絕境’是什么意思?”如果你長著慧眼,就能在遇見某人的時候一眼看到他擁有的一切,豈止如此,還能看到他藏在身后假裝不曾擁有的大部分家當,甚至能看到他廚房里的家具,看到他攢著不肯燒掉的零七八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就像一頭套在這些東西前面的牲口,拖著它們掙扎前行。依我看,如果某人鉆過一個節(jié)疤眼兒或是一個門洞,拖在他身后的一車家具卻卡在了另一邊,這樣的情形就叫做身陷絕境。每當聽到那些看似干凈利落、無牽無掛、胸有成竹的人談起他們的“家具”,談起家具上沒上保險的問題,我總是情不自禁,對他們心生憐憫?!翱晌业募揖咴撛趺崔k呢?”一旦說出這句話,我那些快活的蝴蝶就算是落入了蜘蛛的羅網(wǎng)。哪怕是那些看上去早已沒有任何家具的人,你要是細加盤問,也會發(fā)現(xiàn)他們寄存了一些家具,堆放在別人的谷倉里。在我看來,今天的英國好比一位出門在外的年邁紳士,隨身攜帶著大堆的行李,全都是他治家多年攢下來的零碎,全都是他舍不得燒掉的東西:大皮箱、小皮箱、禮帽盒,還有捆扎的包裹。扔掉它們,至少扔掉頭三樣吧。時至今日,哪怕是健康人也難免力有不逮,沒法拿上褥子走路
,所以我當然會勸告那些生病的人,放下你的褥子,跑起來吧。我曾經(jīng)遇見一個背著包袱蹣跚行進的移民,包袱里裝著他全部的家當,看著就像是從他后頸長出來的一個大瘤子。當時我覺得他十分可憐,不是因為他全部的家當只有這些東西,而是因為他把這些東西全部背在了身上。要是我不得不拖著夾子走路,那我一定會多加小心,挑一個比較松的夾子,不讓夾子夾到我的要害。話又說回來,上上之策興許是,永遠別把自個兒的爪子伸進夾子。
順便提一句,我沒為窗簾花過一分錢,因為窺視我的只有太陽和月亮,而我樂意讓它們窺視,不需要簾子的遮擋。月亮不會使我的牛奶變酸,使我的鮮肉發(fā)臭,太陽也不會使我的家具朽壞,使我的地毯褪色。雖然說有些時候,后面這位朋友會有點兒熱情過度,可我還是發(fā)現(xiàn),相較于增加一項家務(wù)開支,更劃算的做法是躲進大自然提供的簾幕。有一次,一位女士想送我一塊門墊,可我屋里找不出放門墊的地方,何況我屋里屋外的日程都很滿,沒工夫抖摟門墊。于是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寧可在門前的草皮上蹭鞋底。防微杜漸,才是最好的辦法
。
前不久,我參加了一場拍賣會。會上拍賣的是一名教堂執(zhí)事的財產(chǎn),因為他的一生可說是豐饒多產(chǎn):
生前惡行,死后猶存。
跟通常的情況一樣,大部分拍品都是從他父親那個年代開始累積的零碎,其中還夾雜著一條干了的絳蟲。這些東西一直在他家的閣樓或是別的垃圾坑里堆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半個世紀,居然還沒有被人付之一炬。人們不但不把它們?nèi)舆M火葬柴堆,使之焚毀凈化,反倒把它們送上了拍賣會場,使之積累增加。鄰居們迫不及待地聚集起來,賞鑒這些東西,將它們一一買下,小心翼翼地運走,運到他們家的閣樓和垃圾坑里去堆著,等到他們自個兒的財產(chǎn)清算完畢的時候,同樣的過程又會重新開始。死都死得不安生。
說不定,我們應(yīng)當效仿一些蠻族的習俗,因為他們好歹懂得奉行一種一年一度的儀式,類似于蛻掉自己的舊皮。不管他們是不是真這么干,起碼他們有這樣的觀念。根據(jù)巴特拉姆的記載,穆克拉希鎮(zhèn)的印第安人有過“巴斯克節(jié)”或稱“新果節(jié)”的習俗,我們?nèi)羰瞧鸲滦?,豈不甚好?巴特拉姆寫道,“某個城鎮(zhèn)慶祝巴斯克節(jié)的時候,居民會預(yù)先備辦全新的衣物、水壺、煎鍋和其他家用器具,然后把所有的破衣爛衫和其他的邋遢物事歸置到一起,清出房屋、廣場和整個鎮(zhèn)子的垃圾,再把這些臟東西和谷子之類的陳糧堆成一堆,一把火燒個干干凈凈。他們會服食藥物,齋戒三日,然后滅掉鎮(zhèn)子里所有的火。齋戒期間,他們會徹底禁食斷欲,還會頒布大赦令,允許做過壞事的族人返回本鎮(zhèn)?!?/p>
“第四天清晨,大祭司會用干柴相互摩擦,在鎮(zhèn)里的公共廣場生起新火,鎮(zhèn)上的家家戶戶都會從那里借取新鮮純凈的火種?!?/p>
這之后,他們會盡情享用新收的五谷瓜果,載歌載舞地慶祝三天,“接下來的四天里,他們會接待訪客,跟鄰鎮(zhèn)的朋友一起歡慶,那些朋友也以類似的方式凈化了自己,為新的一年做好了準備?!?sup>
每隔五十二年,墨西哥人也會舉行一次與此相類的凈化儀式,因為他們相信,五十二年是世界終結(jié)重生的周期。
詞典把“圣禮”定義為“內(nèi)在靈性恩典的外在可見標志”,照這個定義來衡量,我還沒聽說過比上述儀式更貨真價實的圣禮。而且我確信無疑,他們這種儀式起源于上天的直接啟示,盡管他們沒有把那次天啟載入經(jīng)籍。
我這樣堅持了五年多的時間,完全靠雙手的勞作養(yǎng)活自己,而且我發(fā)現(xiàn),每年只需要工作六周左右,便足以應(yīng)付所有的生活開支。所有的冬日和大部分的夏日,我都是空閑無事,可以專心學(xué)習。我嘗試過各種教學(xué)工作
,結(jié)果是收支相抵以至收不抵支,因為我不得不遵守著裝和上課的規(guī)矩,更別說思想和信仰的規(guī)矩,還得搭上我的時間。由于我執(zhí)教只為謀生,不是為了同胞的利益,這方面的嘗試自然以失敗告終。我還嘗試過做生意
,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我得花十年的時間才能讓生意走上正軌,到那個時候,我自己多半已經(jīng)走上了邪路。說實在的,怕就怕到得那時,我做上了一門所謂的好生意
。曾幾何時,我還在四處尋找謀生之道,同時又對聽從友朋建議的可悲經(jīng)歷
記憶猶新,不得不挖空心思另覓出路,因此便時常認認真真地盤算,采摘漿果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當時我傻乎乎地想,這活計我肯定干得了,由此得來的微薄收入應(yīng)該也夠用,因為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所求不多,再者說,它需要的資本是那么地少,跟我平素的性情又是那么地合拍。身邊的熟人毫不遲疑地走上了經(jīng)商就業(yè)的道路,照我的感覺,我這份職業(yè)也跟他們的行當大同小異。整個夏天我都在山上到處跑,見到漿果就采下來,然后又滿不在乎地隨手丟棄,就這么照管阿德米托斯的牛羊
。我還夢想著采點兒草藥,或者把常綠的植物裝進運草料的推車,拿去賣給喜歡懷想森林的鎮(zhèn)上居民,甚至賣到城市里去。然而,后來我認識到,商業(yè)能把它觸及的一切變成詛咒,哪怕你經(jīng)營的是天國的福音,商業(yè)降下的全部詛咒依然與你的生意如影隨形。
我對事物有所取舍,格外看重自由,又具備苦中作樂的本事,眼下還不樂意拿自個兒的時間去換華麗的地毯、考究的家具、美味的佳肴,或者是希臘式哥特式的房子。假使有人能輕而易舉地獲得這些東西,獲得之后也懂得善加利用,那我并不反對他們追求這些東西。有的人“勤勉樂業(yè)”,似乎是把勞作本身當成了樂趣,又或是想借勞作來逃避更大的愆尤,對于這樣的人,我暫時無話可說。有的人空閑多了就不知如何打發(fā),我建議他們以雙倍的努力投入工作,直到為自己贖了身,拿到了自由的憑證
。至于我自己嘛,我發(fā)現(xiàn)打零工是最獨立的職業(yè),更何況,一年只需要打三四十天的零工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零工的工作日到日落為止,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支配,隨心所欲地追求與工作無關(guān)的事情,零工的雇主卻月復(fù)一月地鉆營投機,從年頭忙到年尾,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簡言之,理想信念和實踐經(jīng)驗都讓我確信,只要我們選擇簡樸明智的生活,在這個世上謀生就不是一份苦差,而是一種消遣,情形正如淳樸民族的漁獵工作,至今仍是那些較為造作的民族用作消遣的娛樂項目。謀生也用不著汗流滿面,除非你比我還容易出汗。
我認得一個小伙子,名下有幾畝繼承的土地。他告訴我,如果辦得到的話,他也想過我這樣的生活。其實我絕不希望任何人襲用我的生活方式,一是因為在別人弄清我的生活方式之前,我自個兒沒準兒已經(jīng)改弦更張,二是因為我樂見世人千姿百態(tài),類型越多越好。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能認真審慎地尋找并踐行自己的道路,不去走父母或鄰人的老路。那個小伙子可以去做建筑,可以去務(wù)農(nóng),也可以去航海,旁人要做的只是不加阻攔,由他去做他告訴我他想做的事情。我們只擁有抽象籠統(tǒng)的智慧,并不比緊盯北極星的水手或逃奴高明。然而,這樣的智慧足以指引我們的整個人生。我們不一定能在可預(yù)計的時段抵達港灣,卻能夠始終依循正確的航線。
毫無疑問,就生計問題而言,適用于個體的道理必然可以施于群體,而且更加適用,因為大房子分攤下來并不比小房子昂貴,幾套公寓可以共用一個屋頂、一個地窖和一堵墻壁。不過,我自己還是偏愛獨門獨戶的生活。再者說,自己來建造整座房子,通常都會比說服別人跟你共建房子省錢。即便你說服了別人,為了省錢也只能把公用的墻壁砌得很薄,而對方?jīng)]準兒是個惡鄰,還可能從不修繕他那邊的墻壁。普遍可行的合作全都是極其局限、極其表淺,絕無僅有的精誠合作也讓人難以察覺,因為那是一種人們無法聽見的和聲。有信仰的人會在所有的合作當中展現(xiàn)同樣的信仰,沒有信仰的人則只會隨波逐流,有樣學(xué)樣。從最高和最低的層面來說,“合作”的意思都是結(jié)伴生活。最近我聽說,有人竟然建議兩個小伙子結(jié)伴環(huán)游世界,其中一個身無分文,沿途都得在船上或田間干活掙錢,另一個兜里卻揣著支票。不難看出,他倆結(jié)伴或者合作的時間長不了,原因是其中一個壓根兒就不勞作。趕上旅途中的第一次利害糾紛,他倆就會分手。最重要的是,正如我先前所說,孤身旅行的人可以說走就走,結(jié)伴旅行的人卻得等別人做好準備,沒準兒要很久才能成行??赡氵@些說法都很自私,我聽到一些鄉(xiāng)人如是品評。我承認,到目前為止,我為慈善事業(yè)所做的貢獻少之又少。責任感驅(qū)使我做出了不少犧牲,包括犧牲助人之樂。有的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來勸我,希望我出手幫助鎮(zhèn)上的一些窮苦人家。鑒于惡魔總是會幫閑人找事做,我要是無事可做的話,沒準兒也會嘗試那樣的消遣,免得成為惡魔的目標。我曾經(jīng)想過投身慈善,想幫助一些窮人,讓他們在方方面面都過得跟我一樣好,讓他們的天國欠我一個人情,甚至還有過實際的行動,向他們伸出過援助之手。不巧的是,每次我這么做的時候,他們總是異口同聲、毫不猶豫地告訴我,他們更愿意繼續(xù)受窮。本鎮(zhèn)的男男女女,全都在千方百計地造福鄉(xiāng)里,所以我覺得,不妨騰出一些人手去從事不那么慈善的事業(yè),多了不行的話,一個總是可以的。跟其他行當一樣,做慈善也得有天賦才行。至于說“做好事”,那是個人滿為患的行當。再者說,我可沒少嘗試做好事,結(jié)果呢,說來也怪,我發(fā)現(xiàn)做好事并不符合我的性情。十之八九,我不該拋下自己肩負的特殊使命,刻意去做社會要求我做的好事,去阻止宇宙的毀滅,何況我相信,保全宇宙的唯一力量存在于別處,并不在我們手里,那種力量跟我們一樣堅定,但卻比我們偉大無數(shù)倍。話又說回來,我不會阻撓任何人發(fā)揮自己的天賦。這項工作我不愿意做,可我還是要對那些全心全意為之奮斗終生的人說:別放棄,哪怕世人多半會恩將仇報,說你是在作惡。
我絕不認為我的情況是個孤例,原因是毫無疑問,我的許多讀者也找得到類似的自辯理由。說到做事,我可以即刻保證我是個一流的雇員,雖然我不敢保證,鄰居們會把我做的事情稱為好事。只不過,好不好得由我的雇主說了算。就算我做了通常意義上的好事,這類事情也必定游離于我主要的人生道路之外,基本上屬于無心插柳。人們有一種實用的觀點,說你應(yīng)該從現(xiàn)在開始,照本色去做,不要一心想著完善自我,要本著良善的用意,到處去做好事。要是真想發(fā)表這類說教的話,我只會這么說:要做好事,先做個好人吧。他們似乎是說,太陽只需要把它的火焰燒到跟月亮或六等星一樣的亮度,然后就可以像好小子羅賓
那樣到處亂跑,窺視千家萬戶的窗子,使人發(fā)瘋,使肉發(fā)臭
,使黑暗依稀可辨
,用不著持續(xù)增強它和煦的熱力與恩光,直至凡人無法直視,同時沿著它自己的軌道走遍世界,把世界變得更好。確切說的話,情形并不是太陽把世界變得更好,而是像更為真確的哲學(xué)業(yè)已揭示的那樣,世界圍繞太陽運轉(zhuǎn),所以才變得更好。法厄同想通過散布恩光來證明自己出身天庭,于是去駕馭太陽之車。他駕車的時間不過一天,卻已經(jīng)越出慣常的軌道,燒毀了天庭下層幾條街的房子,燒焦了大地的表面,燒干了所有的泉水,燒出了如今的撒哈拉大沙漠。到最后,朱庇特不得不施放雷霆,打得他栽落地面。太陽哀悼他的死亡,整整一年都沒有發(fā)光
。
世上最難聞的氣味,莫過于善心變質(zhì)的腐臭。那是人的氣味,也是神的氣味,只可惜來自人和神的尸身。要是我確知有人即將找上門來,存心要為我做點兒善事,那我一定會趕緊逃命,如同逃離非洲沙漠里的“兕猛”,那是一種干燥炙熱的惡風,會使你的五官七竅灌滿沙塵,直至你窒息而亡。我怕的是來人把他的善心落實在我身上,怕我的血液染上他善心的病毒。那樣可不行,與其接受他的善心,我還是順其自然地忍受邪惡好了。假使有人給我食物療饑,給我衣服御寒,或是把我從溝里拉了上來,我并不會就此認定他是個好人。我可以給你找條紐芬蘭犬
,這些事情它都會干。即便是從最寬泛的意義來說,慈善也算不上對同胞的愛?;羧A德當然有他格外仁善可敬的地方,理應(yīng)得到好報
,然而,相較于幫助犯人,如果慈善家們不能在我們境況最佳、最值得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就算有一百個霍華德,對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從來都沒聽說,有哪個慈善集會認真地發(fā)出過倡議,要為我或者我這類的人做點兒善事。
耶穌會的傳教士曾經(jīng)被一些印第安人弄得一籌莫展,因為這些印第安人竟然一邊忍受火刑的折磨,一邊向行刑者推薦新的折磨方法。他們對肉體的痛苦視若無物,有時便對傳教士所能提供的任何慰籍無動于衷。聽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待人如待己”的法則
并不是那么讓人信服,因為這些人根本不在乎別人如何對待自己,還用了一種全新的方式來愛仇敵
,簡直可以毫無芥蒂地原諒仇敵的一切施為。
要幫助窮人的話,務(wù)必保證你給的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盡管使他們相形見絀的是你的立身之道,并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如果要給他們錢,那就得幫他們安排好錢的去處,絕不能扔給他們就了事。有時候,我們確實會犯一些莫名其妙的錯誤。窮人的困厄往往不是極度的饑寒,而是極度骯臟破爛的衣著,極度粗魯無禮的舉止。這不能單單怪罪時運,他們的品味也難辭其咎。你要是把錢扔給他們,他們興許會買更多的破爛來穿。以前我總是可憐那些笨手笨腳的愛爾蘭勞工,他們在湖面上鑿冰,穿的就是那種礙眼的破爛,我倒是穿得比他們整潔,多少也比他們時髦,照樣是凍得瑟瑟發(fā)抖。后來有一天,天氣格外寒冷,有個失足落水的勞工到我屋里來暖和身子,我眼見他先后脫掉三條長褲兩雙長襪,這才露出皮肉。這些衣物固然是十分骯臟,十分破爛,可他既然穿了這么多里衣,自然用不著我送他什么外套。他需要的不是別的,正是這種麻袋片兒。這之后,我開始可憐起自己來,并且意識到,送我一件法蘭絨襯衣,是比送他一整間廉價衣鋪更大的善舉。剪伐罪惡之枝的人為數(shù)眾多,直搗罪惡之根的人卻少之又少,兩者的比例是一千比一。說不定,花費了最多的時間和金錢來救貧濟困的人,同時也造下了最大的罪孽,他徒勞救濟的社會疾苦,根由正是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就好比一個貌似虔誠的奴隸主,把從十分之一的奴隸身上榨取的收益貢獻出來
,為其余十分之九的奴隸購買禮拜天的自由。有些人雇窮人去幫廚,以此顯示自己的善良,可他們要是親自下廚,豈不是更加善良?你吹噓你為慈善貢獻了十分之一的收入,興許你應(yīng)該二話不說,干脆貢獻十分之九。照你現(xiàn)在的做法,社會只能回收十分之一的財富。這樣的情形能說明什么呢,是財富占有者的慷慨無私,還是法度執(zhí)掌者的疏于職守?
所有美德之中,幾乎只有慈善得到了人類的充分贊賞,豈止充分,它得到的贊賞業(yè)已形成嚴重的高估,高估它的不是別的,正是我們的私心。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在康科德本地,一個身強體壯的窮人在我面前夸贊一位本鎮(zhèn)居民,原因嘛,據(jù)他說,這個人對窮人好,實際的意思呢,無非是對他好。人類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比人類精神的生身父母更受崇敬。有一次,我聽一位聰敏博學(xué)的牧師發(fā)表關(guān)于英國的演講。他先是列舉英國科學(xué)、文學(xué)和政治領(lǐng)域的偉人,把莎士比亞、培根、克倫威爾、彌爾頓、牛頓等人數(shù)了一遍,然后就講到了英國基督徒當中的典范人物。似乎是職業(yè)使然,他把后面這些人說成了偉人中的偉人,把他們捧上了傲視群英的至尊之位。這些人包括佩恩、霍華德和弗萊太太
。在場的人肯定都覺得,他這個說法又虛假又偏頗。后面這幾位算不上最杰出的英國人,頂多算是最杰出的英國慈善家。
我無意克扣慈善應(yīng)得的褒獎,只是想替所有的人類恩人討個公道,因為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工作增進了人類的福祉。評判他人的時候,我最看重的并不是義舉和善心,實在說來,這些不過是一個人的莖葉而已。我們把一些植物的枯干莖葉做成治病的藥茶,可這些植物的功效十分有限,基本上只有江湖郎中才會施用。我看重的是一個人的花果,希望從對方身上聞到花朵的芬芳,通過與對方的交往嘗到果實成熟的滋味。他的美好不能是一出殘缺短暫的戲劇,必須是一道持續(xù)漫溢的泉流,這樣的漫溢于他無損,他自己也渾然不覺。這才是足可彌補眾多罪孽的仁愛。慈善家總是向人類訴說他自己那些已成過往的苦難,使人類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說這樣才叫有同情心。然而,我們只應(yīng)當散播勇氣,不應(yīng)當散播絕望,只應(yīng)當散播健康與安適,不應(yīng)當散播疾病,并且應(yīng)當小心防范,不讓疾病傳染蔓延。哀慟的呼號,來自南方
的哪片平原?我們想要開化的異端,棲居在哪個緯度?我們想要挽救的野蠻放縱之徒,究竟姓甚名誰?有的人一旦貴體欠安,無法盡其所能,甚至只是有點兒肚腸不適——肚腸可是同情的淵藪哩
——便會立刻著手改造整個世界。由于他自個兒就是一個小宇宙,所以他必然會發(fā)現(xiàn)——這可是個大發(fā)現(xiàn),而且只有他能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在吃戕害腸胃的青蘋果。實際上,在他看來,地球本身就是個青蘋果,幼稚的人類要是不等它成熟就張嘴去咬,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于是乎,強烈的善心驅(qū)使他即刻去找愛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亞土著,繼而踏遍人煙稠密的印第安村莊和中國村莊
。這么著,幾年的慈善活動之后——在此期間,那些執(zhí)掌權(quán)柄的人物也利用他來牟取私利——他當然是治好了自個兒的肚腸,地球的一邊乃至兩邊臉頰則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像是要成熟的意思,生活也不再粗糙生澀,再一次變得甜美宜人,有益健康。我跟他可不一樣,我做夢也不曾看見比我自個兒的罪行更大的罪行,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可能認識,比我更惡劣的人。
我相信,改革家之所以憂心如焚,原因并不是他對同胞的疾苦感同身受,而是他雖然身為上帝最神圣的子裔,終歸也有秘而不宣的苦楚。一旦他的苦楚煙消云散,春天來到他的身邊,曙光照臨他的臥榻,他就會立刻背棄他那些慷慨無私的同道,連一聲抱歉都不說。我從來沒嚼過煙草,所以不肯發(fā)表抵制煙草的演講,這樣的苦差事,應(yīng)該讓戒了煙的人去干。當然嘍,我嚼過的東西多的是,就抵制這些東西發(fā)表演講還是可以的。要是你有朝一日上當受騙,卷進了此類慈善活動,那就別讓你的左手知道右手的作為,因為這并不值得知道。救起了落水的人,把鞋帶系好就是。放慢腳步,投入自由的勞作吧。
我們與圣徒的交游,敗壞了我們的品行。我們的贊美詩雖然音調(diào)悅耳,回蕩其中的卻是對上帝的詛咒,以及不得不永遠奉祀祂的怨苦之情。要我說,就連那些先知與救主也只是安撫了人類的恐懼,并沒有點亮人類的希望。翻遍所有的經(jīng)書,你也找不到生命這件禮物帶來的那種無法抑制的單純喜悅,找不到贊美上帝的金玉良言。所有的健康與成功都使我從中受益,不管它顯得多么遙遠,多么渺茫,所有的疾病與挫敗都使我悲從中來,身受禍災(zāi),不管我對它的同情有多少,或者它帶給我的同情有多少。既是如此,我們要是真想用道地的印第安醫(yī)術(shù)、草藥療法、磁力療法或是其他的自然療法來治愈人類,首先就得把我們自己變得跟大自然一樣簡單安適,驅(qū)散我們自己額上的烏云,將些許活力吸入我們的毛孔
。我們不能繼續(xù)充當窮人的看護,須當努力成為造福世界的英才。
我從設(shè)拉子詩人薩迪的《薔薇園》當中讀到:“人們?nèi)フ埥桃晃恢钦?,至高無上的真神創(chuàng)造了眾多參天蔽日的名木,其中卻只有無果的柏樹享有‘阿扎德’
或說‘自由者’的美名,這當中有什么奧秘呢?智者回答說,各種樹木都有相應(yīng)的出產(chǎn),也都有指定的季節(jié),時令相宜便花繁葉茂,時令不宜便枯干凋萎,柏樹卻不會變換枯榮,始終郁郁蔥蔥?!⒃隆?,或者說思想獨立的我教中人,便是這種秉性。你們切不可醉心于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要知道,即便哈里發(fā)的血脈已然斷絕,又名‘底格里斯’的迪吉拉河依舊會從巴格達滔滔流過
。若是你手頭充裕,自當如棗樹一般慷慨奉獻,若是你無財可施,那就像柏樹那樣,做一個‘阿扎德’,做一個自由者吧?!?/p>
補余詩章
貧窮的自矜
T.卡雷
倒霉的窮鬼啊,你實在斗膽放肆,
居然想在天庭,僭取一席之地,
理由不過是你的破房子或是爛澡盆,
在蔭涼的泉水邊,或是廉價的陽光里,
用塊根和菜葉,哺育了懶惰迂腐的德性,
而你的右手,又從人類的心底,
鏟去了美德繁花賴以滋生的激情沃土,
貶抑人類的天性,麻痹人類的覺知,
還把活生生的人變成石頭,
行徑與戈耳工無異。
我們不要你單調(diào)無趣的陪伴,
不要你情非得已的節(jié)制,
不要你無喜無悲,
矯情做作的蠢舉,
也不要你逆來順受的隱忍,
哪怕你胡亂吹噓,說它高于奮進的剛毅。
這些卑微可鄙的賤種,
牢牢扎根于平庸的土地,
心靈也被你奴役。而我們只稱揚
恣肆張揚的品德,勇武慷慨的行止,
君臨萬方的威儀,洞察萬事的卓識,
汪洋無際的氣量,以及自古流傳的英雄特質(zhì),
此種特質(zhì)雖無名稱,卻有典型,
比如赫剌克勒斯、阿喀琉斯和忒修斯。
滾回你可憎的監(jiān)房吧,等你看到嶄新的光明世界,
再來悉心體會,此輩偉人的豐姿。
- 一英里約等于一點六公里。梭羅書中使用的大多是英美計量單位,為貼近原文口氣起見,譯文盡量使用對應(yīng)的中文習慣說法,并以注釋說明這些計量單位與公制單位的換算關(guān)系。
- 1845年7月4日至1847年9月6日,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小屋里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零兩天。小屋是梭羅自己建造的,所在土地屬于他的友人、美國著名作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悼频拢–oncord)位于馬薩諸塞州首府波士頓西北,在梭羅生活的年代是一座只有二千多人口的小鎮(zhèn)。本書首次出版于1854年,距離梭羅的瓦爾登歲月已有七年。
- 《瓦爾登湖》全書用了一千八百多個“I”(主格的“我”),七百多個“my”(我的),三百多個“me”(賓格的“我”)和六十五個“myself”(我自己)。據(jù)當代美國學(xué)者斯特恩(Philip Van Doren Stern)所說,由于《瓦爾登湖》當中的“I”太多,當初的出版商排版時碰上了“I”字模不夠用的情況。
- 本書手稿在此處的敘述更為詳盡。從手稿可以看出,梭羅認為作家應(yīng)該記述各自生活的獨特體會。既然是獨特的體會,旁人讀來便像是關(guān)于遠方的異聞。
- 三明治群島(Sandwich Islands)是夏威夷群島的舊名。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1728-1779)于1778年抵達夏威夷群島,并以第四世三明治伯爵約翰·蒙塔古(John Montagu,4th Earl of Sandwich,1718-1792)的封號為該群島命名,因為他的遠航探險得到了伯爵的贊助。名為“三明治”的食品同樣得名于這位伯爵。
- 新英格蘭(New England)是美國東北部六個州(康涅狄格州、緬因州、馬薩諸塞州、新罕布什爾州、羅得島州和佛蒙特州)的合稱。
- 婆羅門是印度四大種姓當中地位最高的種姓。
- 此處列舉的印度苦行方式,以及與這句引文基本相同的文字,皆見于英國哲學(xué)家、政論家及歷史學(xué)家詹姆斯·密爾(James Mill,1773-1836)撰著的《英屬印度史》(The History of British India,1818)。
- 赫剌克勒斯(Hercules)是古希臘神話中半神半人的英雄,死后成為神祇。他曾經(jīng)在瘋狂之中殺死自己的妻兒,清醒之后希望贖罪,由是按照提任斯國王歐律斯透斯(Eurystheus)的命令完成了十二件極其艱難的任務(wù),世稱“赫剌克勒斯十二苦役”。
- 赫剌克勒斯的苦役之一是斬殺九頭蛇許德拉(Hydra),但許德拉的蛇頭可以再生,斬掉一個便長出兩個。赫剌克勒斯便招呼侄子伊俄拉俄斯(Iolaus)來幫忙。每當赫剌克勒斯斬掉一個蛇頭,伊俄拉俄斯便用燃燒的樹枝灼燒頭顱的殘根,使許德拉無法長出新的蛇頭,幫助赫剌克勒斯完成了任務(wù)。
- 根據(jù)傳說,締造羅馬城的孿生兄弟羅慕洛(Romulus)和瑞摩斯(Remus)出生即遭遺棄,由一頭母狼哺育長大。梭羅曾把北美大地比作母狼,又把美國民眾比作羅慕洛和瑞摩斯,說他們得到了北美大地的哺育,在這片土地上締造了“新羅馬”。
- 西方諺語有云,“凡人瞑目之前,總須吃土一堆”(You have to eat a peck of dirt before you die),意思是人生難免有不如意的事情;一英畝約等于四千平方米,梭羅這里說的“六十畝”是泛指康科德農(nóng)場的通常面積,下文中的“一百畝”亦然。
- 一英尺約等于三十厘米。
- 赫剌克勒斯的苦役之一是清掃埃利斯國王奧吉厄斯(Augeas)的牛棚,后者擁有上千頭牛,牛棚三十多年未曾清掃。赫剌克勒斯引來河水沖洗牛棚,完成了這件任務(wù)。
- “人的精髓”(The better part of the man)指的是人的靈魂。
- 這里說的“古書”是指《圣經(jīng)》。據(jù)《新約·馬太福音》所載,耶穌曾訓(xùn)誡門徒,“不要在地上積攢財寶,地上的財寶不免于蟲蛀銹蝕、盜掘賊偷;要在天上積攢財寶,天上的財寶既不怕蟲蛀銹蝕,也不怕盜掘賊偷?!保ū緯⑨屢玫摹妒ソ?jīng)》文字均由譯者自詹姆斯一世欽定版《圣經(jīng)》譯出)
- 丟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夫婦是古希臘神話當中的人物,大洪水之后僅有的人類幸存者。為了復(fù)興人類種群,他倆遵照神諭往自己的身后扔石頭,丟卡利翁扔出的石頭變成了男人,皮拉扔出的石頭則變成了女人。
- 這兩句拉丁文詩歌出自古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前43-17)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譯文見下文。
- 羅利(Sir Walter Raleigh,1554?-1618),英格蘭作家、詩人及探險家。以下詩句的原文是羅利對前引拉丁文詩句的英譯,見于他撰著的《世界史》(History of the World)第一卷。
- 梭羅之所以說“與我們多少有點兒距離”,是因為他心目中的讀者“據(jù)稱生活在新英格蘭”(見前文),而包括新英格蘭在內(nèi)的北方諸州當時已經(jīng)廢除黑奴制,只有南方諸州還保留著這種制度。
- 威爾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1759-1833)為英國政客及慈善家,推動英國政府于1833年通過《廢奴法案》,由此廢除了大英帝國境內(nèi)大部分地區(qū)(包括英屬西印度群島)的奴隸制度。
- 教義問答(catechism)是教會傳授基本教義的簡易教材,通常采用問答的形式。梭羅之所以說“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人們刻意選擇的結(jié)果”,是因為這種生活方式并不符合基督教的訓(xùn)導(dǎo)。當時的《新英格蘭初等教材》(The New England Primer)的一些版本收入了《威斯敏斯特簡明教義問答》(Westminster Shorter Catechism),據(jù)當代美國學(xué)者哈定(Walter Harding)所說,其中包含這樣的問答:“什么是人生的首要目標?人生的首要目標是榮耀上帝,永遠沐浴祂的恩光?!?/li>
- “往鍋子底下添點兒干柴”指的是蒸汽機的工作原理。
- 梭羅生于1817年,《瓦爾登湖》是在他三十七歲的時候出版的。
- 約翰·伊夫林(John Evelyn,1620-1706)為英國作家及園藝學(xué)家,此處引文出自他的《林木:論本邦之森林樹種及木材培育》(Sylva,or A Discourse of ForestTrees and the Propagation of Timber in His Majesty's Dominions,1664)。
- 所羅門(Solomon)是見于《圣經(jīng)》記載的古代以色列君王,以賢明睿智著稱。
- 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前460?-前370?)為古希臘名醫(yī),享有“西醫(yī)之父”的美譽。
- 此處引文出自古印度典籍《毗濕奴往世書》(The Vishnu Purana)第一卷,是一位母親鼓勵兒子奮發(fā)向上的話。根據(jù)英國學(xué)者賀拉斯·威爾遜(Horace Hayman Wilson,1786-1860)1840年出版的該書英譯本,這句話的全文是:“孩子啊,不要苦惱,你自己做過的事情,誰能夠替你抹去?你自己不去踐行的道路,誰又能替你安排?”
- 從1837年10月到1861年11月,梭羅寫下了大量日記,日記手稿達四十七卷之多,為他生前出版的大部分著作(包括《瓦爾登湖》)提供了素材。據(jù)當代美國學(xué)者克萊默(Jeffrey S.Cramer)所說,這段文字源自梭羅1851年1月5日的日記,其中寫道:“可我聽見的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聲音,我命運的聲音……”
- 此處引文出自《論語·為政》。據(jù)克萊默所說,這句引文是梭羅從法文譯成英文的,依據(jù)的法文原本是法國詩人及東方學(xué)者紀堯姆·鮑狄埃(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的《孔孟:中國道德及政治哲學(xué)四書》(Confucius et Mencius:les quatre livres de philosophie morale et politique de la Chine,1841)。
- 梭羅崇奉超驗主義哲學(xué)(transcendentalism),這個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正是他的朋友愛默生。該哲學(xué)流派的主要觀點包括:人本來和自然一樣具有善性,各種社會制度是破壞善性的罪魁禍首;人可以憑借直覺悟得真理,無需借助感官和理智;人應(yīng)該保持精神獨立,努力追求自我完善。有鑒于此,這段話的意思大致是:人可以憑借直覺悟得生活的其他選擇,還應(yīng)當信賴自己的直覺,擺脫世俗觀念的羈絆和庸人自擾的處境。如果有人(比如梭羅自己)把憑借直覺悟得的事實(想象的事實)簡化成了理智可以把握的事實(觀念的事實),并且全心信賴這樣的事實(知之為知之),據(jù)此改變自己的生活,那么,其他人也可以通過同樣的方式實現(xiàn)改變。
- 火地群島(Tierra del Fuego)為南美洲最南端的群島,今屬阿根廷及智利。以下敘述的事情見于達爾文的《“貝格爾號”環(huán)球航行所經(jīng)各處之自然史及地質(zhì)學(xué)研究筆記》(Journal of Researches into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Geology of the Countries Visited during the Voyage round the World of H.M.S.Beagle,1845)。
- 新荷蘭(New Holland)是澳大利亞的舊稱,因為最先為該地命名的歐洲探險家是荷蘭人阿貝爾·塔斯曼(Abel Tasman,1603-1659)。
- 李比希(Justus Freiherr von Liebig,1803-1873)為德國化學(xué)家,在農(nóng)業(yè)化學(xué)及生物化學(xué)方面貢獻卓著。
- 伊利耶(Elysium)是希臘神話中有福之人死后安居的樂土。
- “時髦”的原文是法文“à la mode”。
- 英文詞匯“philosopher”(哲人)源自希臘文詞匯“philosophos”,本義即為“熱愛智慧的人”。
- 梭羅說的“較比低賤的食用植物”是指土豆蕪菁之類以塊莖塊根供人食用的植物;“打頂”即去除植株的頂部枝葉,是農(nóng)業(yè)常用的增產(chǎn)方法。
- 這三只丟失的動物顯然具有象征意義,具體所指則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關(guān)于這個問題,梭羅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既然其他人都有彌補不迭的損失,我也有我的損失,其中的一些損失也許可以用他們的獵犬和馬匹來象征。不過,我已經(jīng)丟失或可能丟失的還有一種精妙得多、縹緲得多的珍寶,一般說來,他們心目中的任何損失都不適合充當它的象征?!绷頁?jù)克萊默所說,梭羅這句話可能與孟子的思想有關(guān),因為梭羅還著有《舟中七日》(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1849)一書,其中引用了《孟子·告子上》的以下字句:“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li>
- “報”的原文是大寫的“Gazette”(新聞報紙,公報),可能是指康科德當?shù)氐摹掇r(nóng)夫新聞》(Yeoman’s Gazette),更可能泛指任何報紙。梭羅這句話的意思是,他竭力探聽的只是自然的消息,與政治無關(guān)。
- 據(jù)《舊約·出埃及記》所載,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的途中,上帝把“嗎哪”(manna)賜給以色列人作為食糧。據(jù)該書所說,嗎哪出現(xiàn)在晨露蒸發(fā)之時,是像白霜一樣的小圓球,“日頭漸熱,便融化了”。
- 從上下文來看,這里的“刊物”(journal)應(yīng)當是戲謔的說法,指的是梭羅的日記。就這本“刊物”而言,記者、主編和讀者都是梭羅自己。
- 這里的“勘測員”(surveyor)固然是戲謔的說法,但梭羅確曾從事土地勘測員(land surveyor)的工作。
- 約拿(Jonas)和所羅門(Solomon)都是《圣經(jīng)》當中的智者,這里是泛指在農(nóng)場里耕作的農(nóng)夫。此外,據(jù)《新約·馬太福音》所載,一些人要求耶穌顯神跡給他們看,耶穌便列舉了約拿的事跡,然后說“看哪,此處有一個比約拿更偉大的人”,又列舉了所羅門的事跡,說“看哪,此處有一個比所羅門更偉大的人”。梭羅特意使用約拿和所羅門這兩個名字,可能是暗用《馬太福音》的前述典故,意即他關(guān)心的事情不是人類的勞作,而是比人類勞作更偉大的自然萬物。
- 除白葡萄之外,這幾種植物的學(xué)名依次是小葉越橘(Vaccinium parvifolium)、矮櫻桃(Prunus pumila,梭羅在本書篇章“聲音”當中列出了它的另一個學(xué)名,Cerasus pumila)、美洲樸(Celtis occidentalis)、多脂松(Pinus resinosa)、黑梣(Fraxinus nigra)和絨毛堇(Viola pubescens)。白葡萄則可能是指原產(chǎn)北美的狐葡萄(Vitis vulpina)。另據(jù)哈定所說,這些都是康科德地區(qū)的罕見植物。
- 據(jù)哈定所說,從梭羅日記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這個街坊”是家住康科德的著名律師及政客塞繆爾·霍爾(Samuel Hoar,1778-1856)。
- 這句話是梭羅的不平之言,“籃子”指梭羅于1849年自費出版的《舟中七日》,該書銷路極差。
- 這里的“開張營業(yè)”和下文中的“私家生意”顯然不是指通常意義的商業(yè),指的是梭羅的精神追求。
- “天朝”原文為“Celestial Empire”(直譯為“天庭帝國”),是西方人對當時中國的稱呼,因中國人稱本國為“天朝上國”而來。
- 薩勒姆(Salem)為馬薩諸塞州海港城市,自十八世紀末成為中美貿(mào)易的重要港口。進入十九世紀之后,其地位逐漸被波士頓和紐約取代。
- 澤西海岸即新澤西州的海岸,該州離馬薩諸塞州不遠。據(jù)哈定所說,澤西海岸歷來以海難多發(fā)聞名。由此可知,梭羅所說的“最有價值的貨物”是指人的生命。
- 對數(shù)表把復(fù)雜的乘除運算轉(zhuǎn)化為簡單的加減運算,在計算機問世之前是重要的航海工具,可用于計算船只所處的方位。
- 拉佩魯茲(Jean Franois de Galaup,comte de Lapérouse,1741-1788?)為法國海軍軍官及探險家,于1785年啟航進行環(huán)球探險。拉佩魯茲的船于1788年在澳大利亞附近的瓦尼科羅島觸礁,其人結(jié)局迄今未知。
- 腓尼基人是中東地區(qū)的古代民族,以航海貿(mào)易著稱;漢諾(Hanno)是公元前五六世紀的迦太基(腓尼基城邦之一,位于北非)探險家,曾率領(lǐng)船隊探索非洲西海岸。
- 一些西方學(xué)者認為,這段文字一方面是描寫與中國(“天朝”)做生意的繁難,一方面也暗喻與上帝的“天國”做生意(亦即追求精神上的自我完善)的艱辛。
- 梭羅移居瓦爾登湖之前不久,沿瓦爾登湖西岸延伸的波士頓至菲奇堡(Fitchburg)鐵路剛剛建成;“冰塊貿(mào)易”之說,則是就湖水而言。
- 瓦爾登湖很小,“港灣”的說法更多是就精神層面而言;“立腳根基”原文為“foundation”,在這里不光指“房屋地基”,也可指“支撐精神追求的基礎(chǔ)”。
- 涅瓦河(Neva)為俄羅斯西北部河流,以平均流量計是歐洲第三大河。圣彼得堡位于涅瓦河口,瀕臨波羅的海。
- 把木樁認成真人的事情見于梭羅1852年9月23日的日記,梭羅還在1853年6月23日的日記當中記述了一個把真人認成稻草人的相反例子。
- 法伊弗夫人(Ida Laura Pfeiffer,1797-1858)為奧地利旅行家及游記作者,此處引文出自她的《一位女士的環(huán)球之旅》(A Lady’s Voyage round the World,1850)。
- 這是戲謔的說法,因為西方諺語說“家仆眼里無英雄”(No man is a hero to his valet.),由此可以倒推出“有家仆便不是英雄”的結(jié)論。此外,英文的“shoes”(鞋子)兼有“處境、位置”的喻義,結(jié)合上下文,這里的“長年穿用舊鞋”應(yīng)當包含“保持本色”的意思。
- 據(jù)《新約·馬太福音》所載,耶穌曾說:“誰也不會用舊囊來裝新酒,不然就會囊穿酒漏……大家都用新囊來裝新酒,兩者皆得保全?!?/li>
- 潛鳥(loon)指潛鳥科潛鳥屬(Gavia)的幾種水禽,體型介于鵝鴨之間,廣布于北美及歐亞大陸北部。根據(jù)梭羅在本書篇章“動物鄰居”當中列出的拉丁學(xué)名,他說的潛鳥是體型較大的普通潛鳥(common loon),學(xué)名Gavia immer(亦作Colymbus glacialis)。
- 外生植物(exogenous plants)這個概念大致對等于從前所稱的“雙子葉植物”,這類植物會進行次級生長(secondary growth),亦即莖干一圈一圈地增粗。樹木的年輪便是這樣長成的。
- 以樹木為例,樹皮由外而內(nèi)有外表皮(epidermis)、皮層(cortex)和韌皮部(liber)幾個組成部分。外表皮是最外層的死組織,由角質(zhì)化的細胞構(gòu)成;皮層由分化的細胞構(gòu)成,具有絕緣保護作用;韌皮部由篩管或篩細胞構(gòu)成,主要作用是輸送養(yǎng)分。
- 環(huán)剝是指繞著樹干切掉一圈樹皮,阻斷其養(yǎng)分輸送。環(huán)剝通常是為了殺死樹木。
- “老哲學(xué)家”指的是公元前六世紀的希臘哲學(xué)家畢阿斯(Bias of Priene),此人以公正仁善著稱,得享高年。梭羅曾在1840年7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在普里恩(畢阿斯的家鄉(xiāng))遭受洗劫的時候,其他居民都在手忙腳亂地把財物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畢阿斯卻安之若素。有人問他,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樣,設(shè)法救下一點兒家當,他回答說,‘已經(jīng)救下了啊,我全部的家當都在我身上?!?/li>
- 以商品真實價格為衡量標準,1854年的一美元大致相當于2014年的二十九美元。從本篇后文可知,當時工人的日薪大概是一美元左右。
- 據(jù)西方學(xué)者考證,“那位女裁縫”是康科德居民瑪麗·米諾特(Mary Minot)。
- 美惠三女神(Graces)是希臘神話中象征恩典與美麗的三位女神,分別是光輝女神阿格萊雅(Aglaia)、歡樂女神歐弗洛緒涅(Euphrosyne)和激勵女神塔利亞(Thalia);命運三女神(Parcae)是羅馬神話中掌管神祇及凡人命運的三位女神,分別是負責紡織生命之線的諾娜(Nona)、負責量度生命之線的德庫瑪(Decuma)和負責切斷生命之線的莫塔(Morta);“時尚女神”(Fashion)則是作者的調(diào)侃。
- 據(jù)斯特恩所說,從梭羅1854年1月的相關(guān)日記來看,“巴黎的猴王”指的是法國的時尚權(quán)威奧賽伯爵((Alfred Guillaume Gabriel,Count D’Orsay,1801-1852)。
- 十九世紀中葉,西方流傳著“木乃伊麥種”(mummy wheat)的故事,亦即隨木乃伊一起出土的古埃及麥種發(fā)芽生長的奇跡。梭羅這句話的意思是,舊觀念也不是全無價值。
- 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為1509至1547年在位的英格蘭君主;伊麗莎白女王指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1558至1603年在位的英格蘭君主。
- 英國工人的艱辛處境在當時的許多著作當中都有反映,比如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1845)和狄更斯的《艱難時世》(Hard Times,1854)。
- 塞繆爾·雷恩(Samuel Laing,1780-1868)為蘇格蘭游記作家,隨后引文出自他的《旅居挪威三年日記》(Journal of A Residence in Norway during the Years 1834,1835,and 1836,1836);拉普蘭人(Laplander)是西方人對北極地區(qū)土著薩米人(Sami)的傳統(tǒng)稱謂。
- 據(jù)《舊約·創(chuàng)世紀》所載,人類始祖亞當夏娃偷吃了伊甸園中的禁果,意識到自己處于赤身裸體的狀態(tài),于是就“把無花果樹葉編結(jié)在一起,權(quán)充自己的圍裙”。
- 珀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Penobscot Indians)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生活在美國東北部及美加交界地區(qū),因緬因州的珀諾布斯科特河而得名。
- 這句話源自英國詩人理查德·拉夫雷斯(Richard Lovelace,1617-1657)的詩歌《獄中致埃爾瑟雅》(To Althea,from Prison),詩中有云:“只要我擁有愛的自由/靈魂也了無羈絆/便可享有高翔九霄的天使/獨享的特權(quán)。”另據(jù)克萊默所說,梭羅曾在日記中兩次引用此詩。
- 顧金(Daniel Gookin,1612-1687)是長期生活在北美的英國殖民者及殖民地官員,對印第安人持同情態(tài)度。隨后引文出自顧金編著的《新英格蘭印第安人史料匯編》(Historical Collections of the Indians in New England),語句與原文略有出入。該書于1674年編成,1792年方得出版。
- 典出《新約·馬太福音》。據(jù)該書所載,耶穌曾說,“狐貍有洞穴,天上的飛鳥有窩巢,人子卻沒有枕藉頭顱的處所?!薄叭俗印睘橐d自稱。
- 拉姆福德壁爐(Rumford fireplace)是一種可以防止煙霧倒灌的壁爐,因出生在美國的英國發(fā)明家拉姆福德伯爵(Benjamin Thompson,Count Rumford,1753-1814)而得名。
- 據(jù)斯特恩所說,在梭羅的手稿當中,此處還有兩句補充說明:“鑒于每次生病都是走向死亡的一個開端,醫(yī)藥費也可以算是喪葬費用?!?/li>
- 據(jù)《新約·馬太福音》所載,有一個婦人崇敬耶穌,用整瓶的香膏為耶穌灌頂,耶穌的門徒覺得浪費,認為這瓶香膏足以周濟許多窮人,耶穌卻說,婦人的舉動值得嘉許,“因你們身邊常有窮人,卻不常有我?!彼罅_這句話的意思是,人們的困苦往往是自己造成,沒有理由口出怨言。
- 據(jù)《舊約·以西結(jié)書》及《耶利米書》所載,“父親吃酸葡萄,倒了兒子的牙”是以色列的一句俗話。這句俗話的意思大致相當于“代人受過”。
- 以上兩句引文出自《舊約·以西結(jié)書》,原本就是相連的兩句?!斑@句俗話”指的就是上文中的“父親吃酸葡萄倒了兒子的牙”。耶和華的意思是祂將要做到賞罰分明,以免凡人發(fā)出代人受過的抱怨。
- 這句話應(yīng)該是在譴責“文明人”的貪婪,并對土著居民的困境表示同情??蓞⒖辞拔闹新蓭熍c賣籃子的印第安人的對話。律師拒絕購買籃子的時候,印第安人憤慨地高喊:“你是想餓死我們嗎?”
- 康科德鎮(zhèn)屬于米德爾塞克斯縣(Middlesex County)。據(jù)當時的波士頓雜志《新英格蘭農(nóng)夫》(New England Farmer)所說,文中提及的展會由米德爾塞克斯農(nóng)業(yè)協(xié)會主辦,包括耕田比賽等項目,曾以康科德為舉辦地點。梭羅曾在1860年的展會上發(fā)表演講,題為“森林樹木的更替”(The Succession of Forest Trees)。
- 據(jù)克萊默所說,當時的鞋帶大多為皮制。
- 查普曼(George Chapman,1559?-1634)為英國劇作家、學(xué)者及詩人。
- 此處引文出自查普曼的悲劇《愷撒與龐貝》(Caesar and Pompey)第五幕第二場,是龐貝的唱詞。劇本原文是:“抵御這荒唐的人類社會/它仍在零敲碎打/逐步毀滅所有的理性/一味貪慕塵世的榮華/將天國的安適看作泡影?!?/li>
- 莫默斯(Momus)是希臘神話中的嘲諷之神,因喜歡挖苦其他神祇而被趕出了眾神居住的奧林匹斯山。密涅瓦(Minerva)是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對應(yīng)于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據(jù)《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所載,莫默斯曾經(jīng)吹毛求疵,說雅典娜的房子蓋得不好,理由是房子底下沒裝輪子,碰上惡鄰不方便逃離。梭羅引用的這句話見于英國古典學(xué)者約翰·倫普里埃(John Lemprière,1765?-1824)編纂的《古典詞林》(Bibliotheca Classica,1788)。
- “沉默的窮人”指的是默默忍受貧窮、不愿靠救濟過活的人。
- 據(jù)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前484?-前425)的《歷史》(Histories)第二卷所載:“金字塔上鐫有埃及文的銘文,記載著工人吃的蘿卜、洋蔥和大蒜花了多少錢?!钡懳闹刑峒暗拇笏舛喟胧浅渥鞲笔郴蛩幬?,并不是工人的口糧,因為希羅多德在下文中慨嘆,如果說洋蔥大蒜都花了這么多錢,面餅衣物的花費更不知道有多少。希羅多德的原著是希臘文,梭羅看到的可能是英國古典學(xué)者亨利·卡里(Henry Cary,1804-1870)的英譯本,譯者的中譯亦以卡里的譯本為依據(jù)。
- 1922年之前,愛爾蘭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
- 本書多處出現(xiàn)貶斥愛爾蘭人的文字。據(jù)斯特恩及哈定所說,這些貶辭的背景是愛爾蘭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發(fā)生嚴重饑荒,導(dǎo)致近百萬人死亡,大批民眾背井離鄉(xiāng)。許多愛爾蘭人去了美國,新英格蘭也有不少,這些愛爾蘭移民通常從事體力勞動,生活貧困,受人輕蔑。
- 這句話是在鞭笞當時美國南方各州蓄養(yǎng)奴隸的制度。
- 這兩種帽子價格低廉,分別是夏天和冬天的用品。
- 垃圾坑(dust hole)是開在地板上的洞,做清潔的人可以直接把灰塵和渣滓掃到洞里。
- 奧蘿拉(Aurora)是羅馬神話中的曙光女神;曼儂(Memnon)是希臘神話中的埃塞俄比亞國王,埃俄斯(Eos,希臘神話中的曙光女神)之子,死后成為神祇。尼羅河畔有被人誤稱為曼儂神像的巨型法老塑像,據(jù)說會在日出時發(fā)出樂聲。
- 薩達納帕羅斯(Sardanapalus)是傳說中的亞述君主,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以驕奢淫逸聞名。
- 奧斯曼腳凳(ottoman)是一種有襯墊的腳凳,因源自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而得名。
- 梭羅的友人、美國著名作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寫有諷刺小說《通天鐵路》(The Celestial Railroad,1843),講的是夢中乘坐火車前往天城(the Celestial City)的經(jīng)歷。梭羅此處的說法,以及本書后文關(guān)于火車的幾處描寫,都有可能受到了《通天鐵路》的啟發(fā)。
- 目前的跳高世界紀錄是二點四五米,而二十五英尺約等于七點六米,梭羅的說法不詳所本。
- “馬后車前”原文為“the cart befor the horse”,源自西方諺語“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把車子套在馬兒前面),意為做事顛倒失序。
- “老約翰遜”指的是愛德華·約翰遜(Edward Johnson,1598-1672),此人是馬薩諸塞殖民地的頭面人物,著有講述新英格蘭歷史的《救主在新英格蘭的神奇造化》(The Wonderworking Providence of Sion's Savior in New England,1654)。
- 前面幾處引文均出自《救主在新英格蘭的神奇造化》,語句與原文略有出入。
- 新尼德蘭(New Netherland)是十七世紀時荷蘭在北美大陸東海岸的一個殖民省份,首府為新阿姆斯特丹(今天的紐約)。文中所說的“省府總辦”是荷蘭人科訥利斯·范·迪恩霍文(Cornelis van Tienhoven,1601?-1656?),1638至1656年在任。
- 這段引文的原文是迪恩霍文荷蘭文文告的英譯節(jié)選,見于旅居美國的愛爾蘭裔學(xué)者埃德蒙·奧卡拉漢(Edmund Bailey OCallaghan,1797-1880)編著的《紐約州史料匯編》(The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State of New York,1851)第四卷。
- “實驗”即移居瓦爾登湖。據(jù)克萊默所說,鑒于梭羅搬進湖畔小屋的日子(七月四日)適逢美國獨立日,他在這里使用的“實驗”一詞可能暗用了美國開國元勛、《獨立宣言》主要起草人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的典故,后者在總統(tǒng)就職演說中把民主制度稱為一次“成功的實驗”。
- 據(jù)斯特恩所說,在梭羅的手稿當中,“難免要向人借點兒東西”后面還有一句:“從某種意義上說,就連我們的生命也是借來的,最終也得連本帶利地還給出借者?!?/li>
- 這把斧子的“物主”究竟是梭羅的哪位友人,迄今未有定論,有人說是布朗森·阿爾科特(Bronson Alcott),有人說是埃勒里·錢寧(Ellery Channing),還有人說是愛默生;“眼珠子”典出《舊約·申命記》,其中如是形容耶和華對以色列人的眷顧:“祂愛護他,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li>
- 據(jù)哈定及克萊默所說,這里的“云雀”和“霸鹟”分別指東部鷚(Stumella magna)和東部霸鹟(Sayornis phoebe)。對康科德地區(qū)的居民而言,這兩種鳥都是從三月末開始鳴囀。
- 典出莎士比亞戲劇《理查三世》(Richard III)第一幕第一場的第一句臺詞:“如今我們心里的寒冬,已經(jīng)被約克的太陽融成明麗的夏日?!?/li>
- 據(jù)蘇格蘭作家劉易斯·斯彭斯(Lewis Spence,1874-1955)的《北美印第安神話》(The Myths of the North American Indians,1914)所說,“迷霧精靈”(the spirit of the fog)是印第安神話中的精怪,能夠在海上制造濃霧,“令航海者心生恐懼”。
- 這首詩是梭羅自己的作品。
- 一英寸約等于二點五厘米。
- 梭羅移居瓦爾登湖的時候,波士頓-菲奇堡鐵路已經(jīng)竣工(參見前文注釋),許多鐵路工人都在離開時賣掉了自家的簡陋房屋。
- 鶇鳥(thrush)是鶇鳥科(Turdidae)各種鳥類的統(tǒng)稱。這一科的鳥類廣布于世界各地,不少品種都以鳴聲悅耳著稱。
- 梭羅這句話是調(diào)侃,把自己拆屋建房的舉動與特洛伊人重新立國的事件相提并論。據(jù)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前70-前19)的史詩《埃涅阿斯紀》(Aeneid)第一卷開篇所載,希臘人攻破特洛伊城之后,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Aeneas)率眾前往意大利的雷舍姆地區(qū)(Latium),在那里建城立國,并且“把他敬奉的眾神搬到了雷舍姆”。
- 這里的“根”原文是“roots”,既可以指適于貯藏的植物塊根,也可以指抽象意義的“根柢”。
- 據(jù)多位西方學(xué)者所說,梭羅的幫手包括阿爾科特、錢寧、愛默生、伯里爾·柯蒂斯(Burrill Curtis)和喬治·柯蒂斯(George Curtis)兄弟、埃德蒙·霍斯莫(Edmund Hosmer),以及霍斯莫的三個兒子。
- 七月四日是美國的獨立日(參見前文注釋)。梭羅選擇在這個日子遷居,也許是借此宣告他自己的獨立。
- “羽緣層疊的樣式”是一種防雨的設(shè)計,亦即把橫向墻板的底面和頂面削成外緣低內(nèi)緣高的斜面,并使(以上下相鄰的兩塊墻板為例)上方墻板的底面蓋住下方墻板的頂面。這樣加工的墻板底面和頂面各有一條薄如羽毛的邊緣,故名“羽緣”(featheredg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