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旅行
老舍把早飯吃完了,還不知道到底吃的是什么;要不是老辛往他(老舍)腦袋上澆了半罐子涼水,也許他在飯廳里就又睡起覺來!老辛是外交家,衣裳穿得講究,臉上刮得油汪汪的發(fā)亮,嘴里說著一半英國話,一半中國話,和音樂有同樣的抑揚頓挫。外交家總是喜歡占點便宜的,老辛也是如此:吃面包的時候擦雙份兒黃油,而且是不等別人動手,先擦好五塊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老方——是個候補科學家——的舉動和老舍老辛又不同了:眼睛盯著老辛擦剩下的那一小塊黃油,嘴里慢慢的嚼著一點面包皮,想著黃油的成分和制造法,設若黃油里的水分是一?○七?設若擱上○?六七的鹽?……他還沒想完,老辛很輕巧的用刀尖把那塊黃油又插走了。
吃完早飯,老舍主張先去睡個覺,然后再說別的。老辛老方全不贊成,逼著他去收拾東西,好趕九點四十五的火車。老舍沒法兒,只好揉眼睛,把零七八碎的都放在小箱子里,而且把昨天買的三個蘋果——本來是一個人一個——全偷偷的放在自己的袋子里,預備到沒人的地方自家享受。
東西收拾好,會了旅館的賬,三個人跑到車站,買了票,上了車;真巧,剛上了車,車就開了。車一開,老舍手按著袋子里的蘋果,又閉上眼了,老辛老方點著了煙卷兒,開始辯論:老辛本著外交家的眼光,說昨天不該住在巴茲,應該一氣兒由倫敦到不離死兔,然后由不離死兔回到巴茲來;這么辦,至少也省幾個先令,而且叫人家看著有旅行的經驗。老方呢,哼兒哈兒的支應著老辛,不錯眼珠兒的看著手表,計算火車的速度。
火車到了不離死兔,兩個人把老舍推醒,就手兒把老舍袋子里的蘋果全掏出去。老辛拿去兩個大的,把那個小的賞給老方;老方頓時站在站臺上想起牛頓看蘋果的故事來了。
葉武林圖出了車站,老辛打算先找好旅店,把東西放下,然后再去逛。老方主張先到大學里去看一位化學教授,然后再找旅館。兩個人全有充分的理由,誰也不肯讓誰,老辛越說先去找旅館好,老方越說非先去見化學教授不可。越說越說不到一塊兒,越說越不貼題,結果,老辛把老方叫作“科學?!保戏搅R老辛是“外交狗”,罵完還是沒辦法,兩個人一齊向老舍說:
“你說!該怎么辦!?說!”
老舍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擦了擦鼻子,有氣無力的說:
“附近就有旅館,拍拍腦袋算一個,找著哪個就算哪個。找著了旅館,放下東西,老方就趕緊去看大學教授??赐甏髮W教授趕快回來,咱們就一塊兒去逛。老方沒回來以前,老辛可以到街上轉個圈子,我呢,來個小盹兒,你們看怎么樣?”
老辛老方全笑了,老辛取消了老方的“科學?!?,老方也撤回了“外交狗”;并且一齊夸獎老舍真聰明,差不多有成“睡仙”的希望。
一拐過火車站,老方的眼睛快(因為戴著眼鏡),看見一戶人家的門上掛著:“有屋子出租”,他沒等和別人商量,一直走上前去。他還沒走到那家的門口,一位沒頭發(fā)沒牙的老太婆從窗子縫里把鼻子伸出多遠,向他說:“對不起!”
老方火兒啦!還沒過去問她,怎么就拒絕呀!黃臉人就這么不值錢嗎!老方向來不大愛生氣的,也輕易不談國事的;被老太婆這么一氣,他可真惱啦!差不多非過去打她兩個嘴巴才解氣!老辛笑著過來了:
“老方打算省錢不行呀!人家老太婆不肯要你這黃臉鬼!還是聽我的去找旅館!”
老方沒言語,看了老辛一眼;跟著老辛去找旅館。老舍在后面隨著,一步一個哈欠,恨不能躺在街上就睡!
找著了旅館,價錢貴一點,可是收中國人就算不錯。老辛放下小箱就出去了,老方雇了一輛汽車去上大學,老舍躺在屋里就睡。
老辛老方都回來了,把老舍推醒了,商議到哪里去玩。老辛打算先到海岸去,老方想先到查得去看古洞里的玉筍鐘乳和別的與科學有關的東西。老舍沒主意,還是一勁兒說。
“你看,”老辛說:“先到海岸去洗個澡,然后回來逛不離死兔附近的地方,逛完吃飯,吃完一睡——”
“對!”老舍聽見這個“睡”字高興多了。
“明天再到查得去不好么?”老辛接著說,眼睛一閉一閉的看著老方。
“海岸上有什么可看的!”老方發(fā)了言:“一片沙子,一片水,一群姑娘露著腿逗弄人,還有什么?”
“古洞有什么可看,”老辛提出抗議:“一片石頭,一群人在黑洞里鬼頭鬼腦的亂撞!”
“洞里的石筍最小的還要四千年才能結成,你懂得什么——”
老辛沒等老方說完,就插嘴:
“海岸上的姑娘最老的也不過二十五歲,你懂得什么——”
“古洞里可以看地層的——”
“海岸上可以吸新鮮空氣——”
“古洞里可以——”
“海岸上可以——”
兩個人越說越亂,誰也不聽誰的,誰也聽不見誰的。嚷了一陣,兩個全向著老舍來了:
“你說,聽你的!別再耽誤工夫!”
老舍一看老辛的眼睛,心里說:要是不贊成上海岸,他非把我活埋了不可!又一看老方的神氣:哼,不跟著他上古洞,今兒個晚上非叫他給解剖了不可!他揉了揉眼睛說:
“你們所爭執(zhí)的不過是時間先后的問題——”
“外交家所要爭的就是‘先后’!”老辛說。
“時間與空間——”
老舍沒等老方把時間與空間的定義說出來,趕緊說:
“這么著,先到外面去看一看,有到海岸去的車呢,便先上海岸;有到查得的車呢,便先到古洞去。我沒一定的主張,而且去不去不要緊;你們要是分頭去也好,我一個人在這里睡一覺,比什么都平安!”
“你出來就為睡覺嗎?”老辛問。
“睡多了于身體有害!”老方說。
“到底怎么辦?”老舍問。
“出去看有車沒有吧!”老辛拿定了主意。
“是火車還是汽車?”老方問。
“不拘?!崩仙峄卮稹?/p>
三個人先到了火車站,到海岸的車剛開走了,還有兩次車,可都是下午四點以后的。于是又跑到汽車站,到查得的汽車票全賣完了,有一家還有幾張票,一看是三個中國人成心不賣給他們。
“怎么辦?”老方問。
老辛沒言語。
“回去睡覺哇!”老舍笑了。
載1929年3月《留英學報》第3期
一些印象
一
到濟南來,這是頭一遭。擠出車站,汗流如漿,把一點小傷風也治好了,或者說擠跑了;沒秩序的社會能治傷風,可見事兒沒絕對的好壞;那么,“相對論”大概就是這么琢磨出來的吧?
挑選一輛馬車?!疤暨x”在這兒是必要的。馬車確是不少輛,可是稍有聰明的人便會由觀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馬是應當雇八個腳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強負拉人的責任?自然,剛下火車,決無意去替人家抬馬,雖然這是善舉之一;那么,找能拉車與人的馬自是急需。然而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兒,因為:第一,那僅有的幾匹頗帶“馬”的精神的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顧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帶“馬氣”的馬,本來可以將就,那怕是只請他拉著行李——天下還有比“行李”這個字再不順耳,不得人心,惹人頭皮疼的?而我和趕車的在轅子兩邊擔任扶持,指導,勸告,鼓勵,(如還不走)拳打腳踢之責呢。這憑良心說,大概不能不算善于應付環(huán)境,具有東方文化的妙處吧?可是,“馬”的問題剛要解決,“車”的問題早又來到:即使馬能走三里五里,堅持到底不摔跟頭;或者不幸跌了一跤,而能爬起來再接再厲;那車,那車,那車,是否能裝著行李而車底兒不嘩啦啦掉下去呢?又一個問題,確乎成問題!假使走到中途,車底嘩啦啦,還是我扛著行李(趕車的當然不負這個責任),在馬旁同行呢?還是叫馬背著行李,我再背著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阒吲c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錢雇車,而自扛行李,單為證明“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是否有點發(fā)瘋?至于馬背行李,我再負馬,事屬非常,頗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風度,是!可有一層,我要是被壓而死,那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學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隨便掉失的!不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車呢?小資產階級的邏輯,不錯;但到底是邏輯呀!第三,別看馬與車各有問題,馬與車合起來而成的“馬車”是整個的問題,敢情還有驚人的問題呢——車價。一開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趕車的,我正在向那些馬國之鬼,和那堆車之骨骼發(fā)呆之際,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搶去了。我并沒生氣,反倒感謝他的熱心張羅。當他把行李往車上一放的時候,一點不冤人,我確乎聽見嘩啦一聲響,確乎看見連車帶馬向左右搖動者三次,向前后進退者三次?!靶邪?”我低聲的問御者?!靶?”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靶?從濟南走到德國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懷疑他,只好以他的話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為平他的氣,趕快問:“到——大學,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shù)兒。我心平氣和的說:“我并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毙睦镞€想:“假如弄這么一份財產,將來不幸死了,遺囑上給誰承受呢?”正在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體,全由車中飛出來了。再一看,那怒氣沖天的御者一揚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后蹄,便軋著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只是上邊落著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御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同時,心中頗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數(shù)步之遙呢。
丁聰圖
幸而濟青來了,帶來一輛馬車。這輛車和車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馬是白色的,雖然事實上并不見得真白,可是用“白馬之白”的抽象觀念想起來,到底不是黑的,黃的,更不能說一定準是灰色的。馬的身上不見得肥,因此也很老實。韁,鞍,肚帶,處處有麻繩幫忙維系,更顯出馬之穩(wěn)練馴良。車是黑色的,配起白馬,本應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濟南的太陽光為何這等特別,叫黑白的相配,更顯得暗淡灰喪。
行李,濟青和我,全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一揚,吆喝了一聲,車沒有動。我心里說:“馬大概是睡著了。馬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多少帶點哲學性,睡一會兒是常有的事?!壁s車的又喊了一聲,車微動。只動了一動,就又停住;而那匹馬確是走出好幾步遠。趕車的不喊了,反把馬拉回來。他好像老太婆縫補襪子似的,在馬的周身上下細膩而安穩(wěn)的找那些麻繩的接頭,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鐘吧,馬與車又發(fā)生了關系。又是一聲喊,這回馬是毫無可疑的拉著車走了。倒叫我懷疑:馬能拉著車走,是否一個奇跡呢?
方成圖一路之上,總算順當。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濟青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面坐著的,可是頂牛兒更顯著親熱;設若沒有這個機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的時候,我摹仿著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二
上次談到濟南的馬車,現(xiàn)在該談洋車。
濟南的洋車并沒有什么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蔑濟南洋車構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方成圖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細膩,晴日飛揚,陰雨和泥的,沒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塊,只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學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歷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只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zhèn)壓著濟南的風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著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后跟。左腳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腳會緊跟著滑溜出多遠,早有一塊中間隆起,而膩滑的等著你呢。這樣,左右前后,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只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推小車子也沒有經驗,只能理想到:設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后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志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
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著脖子正著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后,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里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著脖子,懈松著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著彈性。像百碼決賽預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tài)度,最為相宜。一點不松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jù)鞍而立,車落應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慣了,以后可以不暈船。
坐車的時間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適宜坐車的時候是犯腸胃閉塞病之際。不用吃泄藥,只須在飯前,喝點開水,去坐半小時上下的洋車,其效如神。飯后坐車是最冒險的事,接連坐過三天,設若不生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車為是,因沒有一個時間是相宜的。
末了,人們都說濟南洋車的價錢太貴,動不動就是兩三毛錢。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這種石路上拉車,給你五塊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三
由前兩段看來,好像我不大喜歡濟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愛“看”,看了,能不發(fā)笑嗎?天下可有幾件事,幾件東西,叫你看完而不發(fā)笑的?不信,閉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說別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對呀,喜悲劇的人不替古人落淚不痛快,因為他好“覺”;設身處地的那么一“覺”,世界上的事兒便少有不叫淚腺要動作動作的。噢,原來如此!
濟南有許多好的事兒,隨便說幾種吧:蔥好,這是公認的吧,不是我造謠生事。聽說,猶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為吃魚吃的多;山東人是不是因為多嚼大蔥而不患肺病呢?這倒值得調查一下,好叫吃完蔥的士女不必說話怪含羞的用手掩著嘴:假如調查結果真是山西河南廣東因肺病而死的比山東多著七八十來個(一年多七八十,一萬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確是因為口中的蔥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方成圖
在小曲兒里,時常用蔥尖比美婦人的手指,這自然是春蔥,決不會是山東的老蔥,設若美婦人的十指都和老蔥一般兒粗(您曉得山東老蔥的直徑是多少寸),一旦婦女革命,打倒男人,一個嘴巴子還不把男人的半個臉打飛!這決不是濟南的老蔥不美,不是。蔥花自然沒有什么美麗,蔥葉也比不上蒲葉那樣挺秀,竹葉那樣清勁,連蒜葉也比不上,因為蒜葉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葉,單看蔥白兒,你便覺得蔥的偉麗了。看運動家,別看他或她的臉,要先看那兩條完美的腿,看蔥亦然。(運動家注意。這里一點污辱的意思沒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還細,焉敢攀高比諸蔥哉!)濟南的蔥白起碼有三尺來長吧:粗呢,總比我的手腕粗著一兩圈兒——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請納參觀費大洋二角。這還不算什么,最美是那個晶亮,含著水,細潤,純潔的白顏色。這個純潔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見過古代希臘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鮮,白,帶著滋養(yǎng)生命的乳漿!這個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顛著,贊嘆著,好像對于宇宙的偉大有所領悟。由不得把它一層層的剝開,每一層落下來,都好似油酥餅的折疊;這個油酥餅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層層上的長直紋兒,一絲不亂的,比畫圖用的白絹還美麗??匆娺@些紋兒,再看看饃饃,你非多吃半斤饃饃不可。人們常說——帶著諷刺的意味——山東人吃的多,是不知蔥之美者也!
反對吃蔥的人們總是說:蔥雖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處。其實這是一面之詞,假若大家都吃蔥,而且時常開個“吃蔥競賽會”,第一名贈以重二十斤金杯一個,你看還敢有人反對否!
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街上有賣榴蓮者,味臭無比,可是土人和華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聽說,英國維克陶利亞女皇吃過一切果品,只是沒有嘗過榴蓮,引為憾事。濟南的蔥,老實的講,實在沒有奇怪味道,而且確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嘗嘗。
載1930年10月至1931年2月《齊大月刊》
第一卷第1、2、4期
致陳逸飛
逸飛先生:
您來,正趕上我由津回來大睡其午覺,該死!其實,白老先生也太愛我了,假如他進來叫我一聲,我還能一定抱著“不醒主義”嗎?
您封我為“笑王”,真是不敢當!依中國邏輯:王必有妃,王必有府,王必有八人大轎,而我無妃無府無大轎,其“不王”也明矣。
我星期三(廿八)上午在家,您如愿來,請來;如不方便,改日我到您那兒去請安,!
敬祝
笑安
弟舒舍予鞠躬
一九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討論
日本兵到了,向來不肯和仆人講話的闊人,也改變得謙卑和藹了許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沒有仆人的幫助,這命怎能逃得成。在這種情形之下,王老爺向李福說了話:
“李福,廳里的汽車還叫得來嗎?”王老爺是財政廳廳長,因為時局不靖,好幾天沒到廳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廳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預支了來。
“外邊的車大概不能進租界了?!崩罡Uf。
“出去總可以吧?向汽車行叫一輛好了?!蓖趵蠣敿庇谔用?,只得犧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車。
“鋪子已然全關了門?!崩罡Uf。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
李福沒作聲。
王老爺又思索了會兒,有些無聊,還嘆了口氣: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來不可;假如現(xiàn)在還在法界住,那用著這個急!怎辦?”
“老爺,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嗎?那么,各處就都變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費——”
“不會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爺沒好意思罵出來。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說,樣子還很規(guī)矩,可是口氣有點輕慢。
王老爺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們等死?在這兒坐著等死?”
“誰愿意大睜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還不快說,你笑什么?你——”王老爺又壓住自己的脾氣。
“庚子那年,我還小呢——”
“先別又提你那個庚子!”
“廳長,別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廳長”的稱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點也不怕,他本是義和團,聽說洋兵進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給日本兵當——當——”
“當向導?!?/p>
“對,向導!帶著他們各處去搶好東西!”
“亡國奴!”王老爺說。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問身份,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行!你瞧,我爸爸不過是個粗人,還能隨機應變;你這一肚兒墨水,不比我爸爸強?反正老爺在前清也作官——我跟著老爺,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總統(tǒng)的時候也作官——那時候老爺?shù)墓龠\比現(xiàn)在強,我記得——現(xiàn)在,你還作官;這可就該這么說了:反正是作官,為什么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著吃碗飽飯,是不是?”
“胡說!我不能賣國!”王老爺有點發(fā)怒了。
“老爺,你要這么說呢,李福也有個辦法?!?/p>
王老爺點了點頭,是叫李福往下說的意思。
“老爺既不作賣國賊;要作個忠臣,就不應當在家里坐著,應當?shù)綇d里去看著那顆印。《蘇武牧羊》,《托兆碰碑》,《寧武關》,那都是忠臣,李福全聽過。老爺愿意這么辦,我破出這條狗命去陪著老爺!上行下效,有這么一句話沒有?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總得占一面,我聽老爺?shù)?”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爺說:“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一套廢話!”
李福退了兩步,低頭想了會兒:
“要不然,老爺,這么辦: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剛進了齊化門,日本打前敵,老爺。我爸爸一聽日本兵進了城,就給全胡同的人們出了主意。他叫他們在門口高懸日本旗;一塊白布,當中用胭脂涂個大紅蛋,很容易。掛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別的胡同全搶了,就是沒搶我們那條——羊尾巴胡同?,F(xiàn)在,咱們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殺也得搶;不如掛上順民旗,先擋一陣!”
方成圖
“別說了,別說了!你要把我氣死!亡國奴!”
李福看老爺生了氣,怪掃興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樓上下來,她已聽見了他們的討論?!袄罡?,去找塊白布,鏡盒里有胭脂?!?/p>
王老爺看了太太一眼,剛要說話,只聽:
“咣!”一聲大炮。
“李福,去找塊白布,快!”王老爺喊。
載1931年11月《齊大月刊》第2卷第2期
丁聰圖
更大一些的想象
要領略濟南的美,根本須有些詩人的態(tài)度。那就是說:你須客氣一點,把不美之點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麗輕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潤著;這也許是看風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則。反之,你沒有這詩意的體諒,而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說別的,單是人們口中的蔥味,路上吱吱妞妞小車子的輪聲,與裹著大紅襪帶的小腳娘們,要不使你想懸梁自盡,那真算萬幸。單聽濟南人說話,誰也夢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涼的泉水;而濟南泉水的甜美清涼確是事實,你不能因濟南話難聽而否認這上帝的恩賜。好吧,你隨我來吧,假如你要對濟南下公平的判斷,一個公平的判斷,永不會使?jié)蠐p失一點點的光榮。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極閣吧,一路之上(不論是由何處動身),請你什么也不看不聽,假如你不愿閉上眼與堵上耳,你至少應當決定:不使路上的丑惡影響到最終的判斷。你還要必誠必敬的默想著,你是去看個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別看你腳下的湖;請看南邊的山??茨茄猩罹G,而頭上淡黃的千佛山;看后面那個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兒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藍而含著金光的天空聯(lián)成一體,它好像表現(xiàn)著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帶著不同的綠色往西走呢。遠處,只見天邊上一些藍的曲線,隨著你的眼力與日光的強弱,忽隱忽現(xiàn),使你輕嘆一聲:山,偉大圖畫中的詩料。到北極閣后面來看,還有山呢,那老得連棵樹也懶得長的歷山,那孤立不倚的華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適作個都城的小綠圍屏;濟南在這一點上像意大利的芙勞那思。你看到這幾乎形成一個圓圈的小山,你開始,無疑的,愛濟南了。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樣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樣荒偉的在遠處默立,這些小山“就”在濟南圍墻的外邊,它們對濟南有種親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們也許愿到城里來看看朋友們。不然,它們?yōu)槭裁纯傁裣虺抢锾街^看呢。
看完了山,請你默想一會兒:山是不錯,但是只有山,不能使?jié)巷L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國的北方這么想罷,請看大明湖吧。自然現(xiàn)在的湖已成了許多水溝,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請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勝,什么歷下亭咧,鐵公祠咧,都沒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賤,而且最惱人的是不劃不搖不用篙支不用纖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駛船方法。這些咱們全不去試驗,我只請你設想:設若湖上沒有那些蒲田泥壩,這湖的面積該有多大?設若湖上全種著蓮花四圍界以楊柳,是不是一種詩境?這不是不可能的;本來這湖是個“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許多“水溝”;上帝給濟南一些小山,也給它一個大湖,人工勝天,生把一個湖改成溝,這是因窮而忘了美的結果,不是自然的過錯。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這是不是一個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說再想,那城墻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邊,楊柳蔭中修上平坦的馬路,這是不是個仙境?看那護城河的水,綠,靜,明,潔,似乎是向你說: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綠,沒有法形容,因為它們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綠”便是這樣的綠。河岸上,柳蔭下假如有些美于濟南婦女的浣紗女兒,穿著白衫或紅襖,像些團大花似的,看著自己的倒影,一邊洗一邊唱?
這是看風景呢,還是作夢呢?一點也不是幻想;假如這座城在一個比中國人爭氣的民族手里,這個夢大概久已是事實了。我決不愿濟南被別人管領;我希望中國人應當有比編幾副對聯(lián)或作幾首詩(連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對聯(lián),可惜沒有湖!)更大一些的想象。我請你想象,因為只有想象才足以揭露出濟南的本來面目。濟南本來是極美的,可被人們給糟蹋了。
載1932年5月《華年》第1卷第4期
濟南的藥集
今年的藥集是從四月廿五日起,一共開半個月——有人說今年只開三天,中國事向來是沒準兒的。地點在南券門街與三和街。這兩條街是在南關里,北口在正覺寺街,南頭頂著南圍子墻。
喝!藥真多!越因為我不認識它們越顯著多!
每逢我到大藥房去,我總以為各種瓶子中的黃水全是硫酸,白的全是蒸餾水,因為我的化學知識只限于此。但是藥房的小瓶小罐上都有標簽,并不難于檢認;假若我害頭疼,而藥房的人給我硫酸喝,我決不會答應他的。到了藥集,可是真沒有法兒了!一捆一捆,一袋一袋,一包一包,全是藥材,全沒有標簽!而且買主只問價錢,不問名稱,似乎他們都心有成“藥”;我在一旁參觀,只覺得腿酸,一點知識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辦法。桔皮,干向日葵,竹葉,荷梗,益母草,我都認得;那些不認識的粗草細草長草短草呢?好吧,長的都算柴胡,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種呀;心中痛快多了!
關于動物的,我也認識幾樣:馬蜂窩,整個的干龜,蟬蛻,僵蠶,還有椿蹦兒。這末一樣的藥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曉得這是椿樹上的飛蟲,鮮紅的翅兒,翅上有花點,很好玩,北平人管它們叫椿蹦兒;它們能治什么病呢?還看見了羚羊,原來是一串黑亮的小球;為什么羚羊應當是小黑球呢?也許有人知道。還有兩對狗爪似的東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沒有看見,狗寶,牛黃也不知是什么樣子,設若牛黃應像老倭瓜,我確是看見了好幾個貌似干倭瓜的東西。最失望的是沒有看見人中黃,莫非藥鋪的人自己能供給,所以集上無須發(fā)售吧?也許是用錦匣裝著,沒能看到?
礦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認識的;有些大塊的紅石頭便不曉得是什么了。
草藥在地上放著,熟藥多在桌上擺著。萬應錠,狗皮膏之類,看看倒還漂亮。
此外還有非藥性的東西,如草紙與東昌紙等;還有可作藥用也可作食品的東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棗,蓮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不識藥性的游人,都是為買這些東西來的。價錢確是便宜。
我很愛這個集:第一,我覺得這里全是國貨;只有人參使我懷疑有洋參的可能,那些種柴胡和那些馬蜂窩看著十二分道地,決不會是舶來品。第二,賣藥的人們非常安靜,一點不吵不鬧;也非常的和藹,雖然要價有點虛謊,可是還價多少總不出惡聲。第三,我覺得到底中國藥(應簡稱為“國藥”)比西洋藥好,因為“國藥”吃下去不管治病與否,至少能幫助人們增長抵抗力。這怎么講呢?看,桔皮上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們帶著多少沙土與馬糞;這些附帶的黑泥與馬糞,吃下去一定會起一種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東西。假如桔皮沒有什么力量,這附帶的東西還能補充一些。西洋藥沒有這些附帶品,自然也不會發(fā)生附帶的效力。那位醫(yī)生敢說對下藥有十二分的把握么?假如藥不對癥,而藥品又沒有附帶物,豈不是大大的危險!“國藥”全有附帶物,誰敢說大多數(shù)的病不是被附帶物治好的呢?第四,到底是中國,處處事事帶著古風:咱們的祖先遍嘗百草,到如今咱們依舊是這樣,大概再過一萬八千年咱們還是這樣。我雖然不主張復古,可是熱烈的想保存古風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們欣喜。第五,從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見著馬蜂窩,大蝎子,爛樹葉,就收藏起來;人有旦夕禍福,誰知道什么時候生病呢!萬一真病了,有的是現(xiàn)成的馬蜂窩等,挑選一個吃下去,治病是其一,沒人說你是共產黨是其二。
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見一大車牛馬皮,帶著毛還沒制成革,不知是否也是藥材。
載1932年6月11日《華年》第1卷第9期
夏 之 一 周 間
我與學界的人們一同分潤寒假暑假的“寒”與“暑”,“假”字與我老不發(fā)生關系似的。寒與暑并不因此而特別的留點情;可是,一想及拉車的,當巡警的,賣苦力氣的,我還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個三兩分鐘到底不會耽誤了上堂;暫時不作銅鈴的奴隸也總得算偌大的自由!況且沒有粉筆面子的“雙”薰——對不起,一對鼻孔總是一齊吸氣,還沒練成“單吸”的工夫,雖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員。
整理已講過的講義,預備下學期的新教材,這把“念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作足。此外,還要寫小說呢。教員兼寫家,或寫家兼教員,無論怎樣排列吧,這是最時行的事。單干哪一行也不夠養(yǎng)家的,況且我還養(yǎng)著一只小貓!幸而教員兼車夫,或寫家兼屠戶,還沒大行開,這在像中國這么文明的國家里,還不該念佛?
鬧鐘的鈴自一放學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沒在六點后起來過,小說的人物總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腦中開了戰(zhàn)事;設若不乘著打得正歡的時候把他們捉住,這一天,也許是兩三天,不用打算順當?shù)恼{動他們,不管你吸多少枝香煙,他們總是在面前耍鬼臉,及至你一伸手,他們全跑得連個影兒也看不見。早起的鳥捉住蟲兒,寫小說的也如此。
這決不是說早起可以少出一點汗。在濟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離開濟南。早晨,晌午,晚間,夜里,毛孔永遠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聲“球”——那只小貓——得,遍體生津。早起決不為少出汗,而是為拿起筆來把汗嚇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的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流汗;越流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拼個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里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
自六點至九點,也許寫成五百字,也許寫成三千字,假如沒有客人來的話。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值得一說的是:寫五百字比寫三千的時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枝香煙,吸煙能助文思不永遠靈驗,是不是還應當多給文曲星燒股高香?
九點以后,寫信——寫信!老得寫信!希望郵差再大罷工一年!——澆澆院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后讀歐?亨利。這一鬧哄就快十二點了。吃午飯;也許只是聞一聞;夏天聞聞菜飯便可以飽了的。飯后,睡大覺,這一覺非遇見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鄰居小夫婦吵架,把水缸從墻頭擲過來,……只是不希望地震,雖然它準是最有效的。醒了,該弄講義了,多少不拘,天天總弄出一點來。六點,又吃飯。飯后,到齊大的花園去走半點鐘,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許期間,廿四點鐘內挺兩刻鐘的脊骨好像有什么衛(wèi)生神術在其中似的,不過,挺著胸膛走到底是壯觀的;究竟挺直了沒有自然是另一問題,未便深究。
挺背運動完畢,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爐子的熱度高著多少?無從知道,因為沒有寒暑表。屋內的蚊子還沒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著街上賣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靜自然涼,我永遠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頭的唯一飲料,多香片茶是由外洋販來我便不喝了。九點鐘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熱,我永遠的躺下(有時還沒有十分躺好)便能入夢。身體弱多睡覺,是我的格言。一氣睡到天明,又該起來拿筆嚇走汗了。
過去的一周就是這么過去的;沒讀過一張報紙,不作亡國的事的,與作亡國的事的,或者都不大愛讀新聞紙;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
載1932年9月1日《現(xiàn)代》第五期
耍猴
去年的“華北運動會”是在濟南舉行的。開會之前忙壞了石匠瓦匠們。至少也花了十萬圓吧,在南圍墻子外建了一座運動場。場子的本身算不上美觀,可是地勢卻取得好極了。我不懂風水陰陽,只就審美上看是非常滿意的。南邊正對著千佛山的山凹,東南角對著開元寺上邊的那座“玄秘”塔,東邊列著一片小山。西邊呢,齊魯大學的方燈式的禮堂石樓,如果在晚半天看,好像是斜陽之光的暫停處。坐在高處往北看,濟南全城只是夾著幾點紅色的一片深綠。
喜歡看人們運動,更喜歡看這片風景,所以借個機會,哪怕只是個初級小學開會練練徒手操呢,我總要就此走上一遭。
愛到這里來的并不止于我個人,學生是無須說了,就是張大娘,李二嫂,王三姑娘——三位女性,一律小腳——也總和我前后腳的扭上前來。于是,我設若聽不到“內行”的評論,比如說哪項競走是打破了某種紀錄,哪個選手跳高的姿勢如何道地,我可是能聽到一些真正的民意,因為張大娘等不僅是張著嘴看,而且時常批評或討論幾句呢。
去年“華北”開會的第二天,大家正“敬”候著萬米長跑下場,張大娘的一只小公雞先下了場,原來張大娘赴會時順便買了只雞在懷中抱著,不知是為要鼓掌還是要剝落花生吃,而雞飛矣。張大娘,于是,連同李二嫂,一齊與那雞賽了個不止百碼!童子軍、巡警、憲兵也全加入捉雞競走,至少也有五分鐘吧——不知是打破哪項紀錄——雞終被擒。張大娘抱雞又坐好,對李二嫂發(fā)了議論:咱們要是也像那些女學生,褲子只護著腚,大腳片穿著滾釘板的鞋,還用費這么大事捉一只雞?李二嫂看了旁邊的小腳王三姑娘;王三姑娘猛然用手遮上了眼,低聲而急切的說:她們,她們,真不害羞,當著這么多老爺兒們脫褲子!果然,有幾位女運動員預備跳欄正脫去長褲。于是李二嫂與張大娘似乎后悔了,彼此點頭會意;姑娘到底不該大腳片穿釘鞋,以免當著人脫肥褲。
葉武林圖今年九月二十四舉行全省運動會,為是選拔參加“華北”的選手。我到了,張大娘李二嫂等自然也到了。而且她們這次是帶著小孩子與老人。剛一坐下,老人與小孩便一齊質問張大娘:姑娘們在哪兒呢?看不見光腿的姑娘啊!張大娘似乎有些失信用,只好連說別忙別忙。扔花槍、扔鍋餅、跳木棍、猴爬竿、推鐵疙疸,老人小孩與張大娘都不感覺興趣,只好老人吸煙,小孩吃栗子,張大娘默禱快來光腿的姑娘以恢復信用???,來了!旁邊一位紅眼少年,大概不是布鋪便是紙店的少掌柜,十二分懇摯的向張大娘報告。忽——大家全站起來了??茨莻€黑勁!那個腿!身上還掛著白字!咦!咦!蹦,還蹦打呢!大筒子又響了,瞎嚷什么!唉!唉!站好了,六個人一排,真齊啊!前面一溜小白木架呢!那是跳的,你當是,又跑又跳!真!快看、趴下了!快放槍了,那是!……忽——全坐下了。什么年頭,老人發(fā)了脾氣,耍猴兒的,男猴女猴!家走!可是小孩不走,張大娘也不肯走,好的還在后面呢,等會兒,還跑廿多圈呢!要看就看跑廿多圈的,跑一小骨節(jié)有啥看頭;跑那么近,還叫人攙著呢,不要臉!廿多圈的始終沒出來,張大娘既不知道還有秩序單其物,而廿多圈的恰好又列在次日。偶爾向場內看一眼,其余的工夫全消費在閑談上。老人與另一老人聯(lián)盟;有小孩決不送進學堂去,連跑帶跳,一口血,得;況且是老大不小的千金女兒呢!張大娘一定叫小孩等著看跑廿多圈的,而小孩一定非再買栗子吃不可。李二嫂說王三姑娘沒來,因為定了婆家。紅眼青年邀著另一位紅眼青年:走,上席棚那邊看看去,姑娘都在那兒喝汽水什么的呢。巡警不許我們過去呀?等著,等著機會溜過去呀!……
載1932年10月29日《華年》周刊第1卷第29期
祭子路之岳母文
子不語,怪、力、亂、神。知乎此,則“與本刊性質不合之稿,概不刊登”的釘子可以免碰矣。猴面人身的小兒,竟產于黑衫之意大利,怪則怪矣,不敢以投《論語》。華北運動會之一千八百米接力,“力”且“接”,則再接再厲,理當回避。山東四川之內戰(zhàn),亂則亂矣,不敢高呼小子鳴鼓而攻之,況小子手內多無鼓乎?!皝砀甯艧o金錢上之報酬”,錢能通神者也;錢既決心不要,神烏得通,亦打倒宗教之一方也。此四者備,而來投稿,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那么,《論語》到底要什么樣的稿子呢?問題似乎太大,不免然而大轉一下:到底投稿者應抱什么態(tài)度呢?當今之世,向雜志投稿有二道焉:曰黨同,曰伐異。黨《論語》群賢之同,定遭幾個“豈敢,豈敢!”反之,伐《論語》群賢之異,又難免“委實不知道!”打上前來。怎辦?三思,四思,而至百思曰:有了,子路之岳母,其庶幾乎。何則?是為序。
夫子路之岳母者,子路之妻母而孩子們之姥姥也。夫姥姥何為而反對子路辦報也?不聞乎夫子乎:“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弊勇范?,顯系知縣大老爺矣,知縣而升堂,而未入于室,是因公廢私,而欲試行生育制裁者矣。而再辦報,入室之望微矣!齊家而后國治,子路獨不知耶?岳母之用心其女中堯舜也歟;嗚呼哀哉!而子路之友,于老太太歸天之際,齊呼“山梁雌雉,時哉時哉!”且三嗅而作焉。焉作?作《論語》?是可忍孰不可忍!謹以豬頭三牲,香蠟紙馬,獻于老太太之靈前,而哭之曰:
嗚呼老太太,時哉,時哉!
茍非其時,焉得《論語》?
茍當其時,由也不得入宇(宇者室也)。
泰水其頹,失之子羽。
水氣上蒸,淚下如雨!
嗚呼哀哉,時哉時歟(歟讀如與)!
編輯先生:小的膽大包天,要在圣人門前賣幾句《三字經》,作了篇《祭子路之岳母文》。如認為不合尊刊性質,祈將原稿退回,奉上郵票五分,專作此用。如蒙抬愛,刊登出來,亦祈將五分郵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庭起訴。
敬祝論祺
小的老舍敬啟
載1932年11月1日《論語》第4期
濟 南 專 電(慢電代郵)
(一)歷城有張三(譯音)博士者,讀《論語》淚下如雨;《論語》濟南通信員幾自殺!
(二)老九記冬季大減價,購貨一元以上隨贈《論語》一冊。不確。
(三)西門大街汽車撞倒鄉(xiāng)婦,公安局長以幽默法解決之,未處罰駛車者。聞局長系《論語》派,并主張《論語》公賣。
(四)某中學化學教員上課時禁讀《論語》,被驅失業(yè);擬代募生活維持費。是否可行,待復!
(五)留德博士某,欲加入《論語》社,問問可否仍穿西服?
(六)南關王氏夫婦因爭讀《論語》反目,決定離婚。法官擬咨請《論語》社諸賢來濟,切實指導發(fā)笑法。
載1932年12月16日《論語》第7期
廣智院
逛過廣智院的人,從一九○四到一九二六,有八百多萬;到如今當然過了千萬。鄉(xiāng)下人到濟南趕集,必附帶著逛逛廣智院。逛字似乎下得不妥,可是在事實上確是這么回事;這留在下面來講。廣智院是英人懷恩光牧師創(chuàng)辦的,到現(xiàn)在已有二十八年的歷史。它不純粹是博物院,因為辦平民學校、識字班等,也是它的一部分作業(yè)。此外,它也作點宗教事業(yè)。就它的博物院一部分的性質上說,它也是不純粹的:不是歷史博物院、自然博物院、或某種博物院,而是歷史地理生物建筑衛(wèi)生等等混合起來的一種啟迪民智的通俗博物院。生物標本、黃河鐵橋模型、公家衛(wèi)生的指導物,都在那里陳列著。這一來是因為經費不富裕,不能辦成真正博物院;二來是它的宗旨本來是偏重社會教育。頗有些到過歐美、參觀過世界馳名的大博物院的君子們對它不敬,以為這不過是小小的西洋牧師弄些泥人泥馬來騙我們黃帝的子孫??墒?,人家的宗旨本在給普通人民一些常識,這種輕慢的態(tài)度大可以收起去。再者,就以這樣的建設來說,中國可有幾個?大英博物院好則好矣,怎奈不是中國的!廣智院陋則陋矣,到底是洋人辦的。中國人談社會教育,不止三十年了吧?可是廣智院有了二十八年的歷史,中國人自辦的東西在哪兒?
再請這游過歐美的大人們看看貴黃帝子孫。您諸位大人們不是以為廣智院的陳列品太簡陋嗎?您猜猜貴黃帝子孫把這點簡陋東西看懂了沒有?假如您不愿猜,待小子把親眼所見的述說一番。
等等,我得先擦擦眼淚。不然,我沒法說下去。
山水溝的“集”是每六天一次。山水溝就在廣智院的東邊,相隔只有幾十丈遠,所以有集的日子,廣智院特別人多。山水溝集上賣的東西,除了破銅和爛鐵,就是日本磁、日本布、日本膠皮鞋。買了東洋貨,貴黃帝子孫乃相率入西洋鬼子辦的社會教育機關——廣智院。趕集逛院是東西兩端,中間的是黃帝子孫!別再落淚,恐怕大人先生們罵我眼淚太不值錢!
大鯨魚標本。黃帝子孫相率瞪眼,一萬個看不懂,到底是啥呢?蚊蟲放大標本。又一個相率瞪眼,到底是啥呢?碰巧了有位識字的,十二分的驕傲說道:這是蚊子!大家又一個瞪眼,蚊子?一向沒看過烏鴉大的蚊子!識字的先生悻悻然走開,大家左右端詳烏鴉大的蚊子,終于莫明其妙。
到了衛(wèi)生標本室。泥作的兩條小巷:一條干凈,人皆健康;一條污濁,人皆生病。貴黃帝子孫一個個面帶喜色,抖擻精神,批評起來:“看這幾塊西瓜皮捏得多么像真的!”群應之曰:“賽!”“賽”是土話,即妙好之意。“快來,看這個小娘們,怎捏得這么巧呢!看那些小白饃饃,饃饃上還有蒼蠅呢!”群應之曰:“賽!”對面擺著“纏足之害”的泥物?!鞍⊙?看這里小腳的!看,看,看那小裹腳條子,還真是條小白布呢!看他小妞子哭的神氣,真像啊!”群應之曰:“賽!”“哼,怎么這個泥人嘴里出來根鐵絲,鐵絲上有塊白布,布上有黑字呢?”沒有應聲,相對瞪眼。那識字的先生恰巧又轉回來,十二分的驕傲,說道:“這是表示那個人說話呢!”群應之曰:“哼?”“干嗎說話,嘴里還出鐵絲和白布呢?”不懂!
…………
這就是貴黃帝子孫“逛”廣智院的獲得。人家處處有說明,怎奈咱們不識字!這還是鬼子設備的不周到;添上幾位指導員,隨時給咱們解說,豈不就“賽”了么?但是,添幾位指導員的經費呢?鬼子去籌啊!既開得起院,便該雇得起指導員!是的,予欲無言!
載1932年12月《華年》第1卷第38期
新 年 的 夢 想
夢想的中國
我對中國將來的希望不大,在夢里也不常見著玫瑰色的國家。即使偶得一夢,甚是吉祥,又沒有信夢的迷信。至于白天做夢,幻想天國降臨,既不治自己的肚子餓,更無益于同胞李四或張三。擬個五年或十年計劃,是謂有條有理,與中國邏輯根本不合,定會招愛國與賣國志士笑掉門牙。生為胡涂蟲,死為胡涂鬼,胡涂的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大有希望,且勿著急。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天長地久,胡涂的是永生的,這是咱們。得了滿洲,再滅了中國,春滿乾坤,這是日本。揖讓進退是古訓,無抵抗主義是新名詞,中華民國萬歲!
夢想的個人生活
談到我個人,更無所謂。知識是我的老天爺,藝術是我的老天娘娘,雖然不一定把自己砌在象牙之塔內。這不過是你逼著我,我才說;你若不愛聽,我給你換梅博士的《武家坡》。生命何必是快樂的,只求其有趣而已;希望家中的小白女貓生兩個小小白貓,有趣,有趣!其余的,似乎沒有什么可說的,完了。
載1933年1月《東方雜志》30卷第1號
致黎烈文
烈文先生:
您向我要小品文;老實不客氣講,咱不會。請您往這邊來,有句私話:我對大品中品文字都有拿手——底下那句似乎不必說。不信請問馬大嬸去,我是不是大品文字的文豪!不過,您一定非別扭我不可,我自有主意。您看,我只須由大品往下一溜,溜成中品,再由中品往下一溜,溜成小品,其庶幾乎?但是,從中國文學史上看,大品文字真是麟毛鳳角(出角的鳳是種兩棲動物,據(jù)說),在咱們的“國書”中——這應與國術國恥國學等并列,不是駐英或駐法公使拿著的那紙文書——還沒見過一部或一篇大品詩或文。您也許相信這個?有此原因,我對小品文到底有些冷淡;您看,我是要給國書中添上幾本大玩藝。我得取法乎上上,以得其上;得跑到無極的上邊,以便生太極。太極拳是國術,太極文正好是國書。等我的杰作出世的時候,連蕭伯納帶莎士比亞就都得入中國籍,學咱們的國學。因此,我還是不能往下溜;“鯉魚打挺”是我的態(tài)度。大品文的大法,您可曉得?上帝造人,您可看過?我曉得,看見過。上帝說,叫世界有光,刷的一下,金光萬道,十五個太陽,帶著幾萬萬萬大小不等,一齊發(fā)笑的明星。叫世界有人,拍的一聲,人山人海,人心人肺,人情人理,人命關天。您看,我的大品文的大法至無能也要與這個相似。您叫我寫小品文,設若我少著一分幽默,非急了不可!
假如您以為這全不對,那么,您說到底什么是小品文!
祝
吉!
弟老舍鞠躬
十二月二十八日濟南
載1933年1月1日《申報?自由談》
一天
鬧鐘應當,而且果然,在六點半響了。睜開半只眼,日光還沒射到窗上;把對鬧鐘的信仰改為崇拜太陽,半只眼閉上了。
八點才起床。趕快梳洗,吃早飯,飯后好寫點文章。
早飯吃過,吸著第一枝香煙,整理筆墨。來了封快信,好友王君路過濟南,約在車站相見。放下筆墨,一手扣鈕,一手戴帽,跑出去,門口沒有一輛車;不要緊,緊跑幾步,巷口總有車的。心里想著:和好友握手是何等的快樂;最好強迫他下車,在這兒住哪怕是一天呢,痛快的談一談。到了巷口,沒一個車影,好像車夫都怕拉我似的。
又跑了半里多路才遇上了一輛,急忙坐上去,津浦站!車走得很快,決定誤不了,又想象著好友的笑容與語聲,和他怎樣在月臺上東張西望的盼我來。
怪不得巷口沒車,原來都在這兒擠著呢,一眼望不到邊,街上擠滿了車,誰也不動。西邊一家綢緞店失了火。心中馬上就決定好,改走小路,不要在此死等,誰在這兒等著誰是傻瓜,馬上告訴車夫繞道兒走,顯出果斷而聰明。
車進了小巷。這才想起在街上的好處;小巷里的車不但是擠住,而且無論如何再也退不出。馬上就又想好主意,給了車夫一毛錢,似猿猴一樣的輕巧跳下去。擠過這一段,再抓上一輛車,還可以不誤事,就是晚也晚不過十來分鐘。
棉襖的底襟掛在小車子上,用力扯,袍子可以不要,見好友的機會不可錯過!袍子扯下一大塊,用力過猛,肘部正好碰著在娘懷中的小兒。娘不加思索,沖口而成,凡是我不愛聽的都清清楚楚的送到耳中,好像我?guī)е鵁o線廣播的耳機似的。孩子哭得奇,嘴張得像個火山口;沒有一滴眼淚,說好話是無用的;凡是在外國可以用“對不起”了之的事,在中國是要長期抵抗的。四圍的人——五個巡警,一群老頭兒,兩個女學生,一個賣糖的,二十多小伙子,一只黃狗——把我圍得水泄不通;沒有說話的,專門能看哭罵,笑嘻嘻的看著我挨雷。幸虧賣糖的是圣人,向我遞了個眼神,我也心急手快,抓了一大把糖塞在小孩的懷中;火山口立刻封閉,四圍的人皆大失望。給了糖錢,我見縫就鉆,殺出重圍。
到了車站,遇見中國旅行社的招待員。老那么和氣而且眼睛那么尖,其實我并不常到車站,可是他能記得我,“先生取行李嗎?”
“接人!”這是多余說,已經十點了,老王還沒有叫火車晚開一個鐘頭的勢力。
越想頭皮越疼,幾乎想要自殺。
出了車站,好像把自殺的念頭遺落在月臺上了。也好吧,趕快歸去寫文章。
到了家,小貓上了房;初次上房,怎么也下不來了。老田是六十多了,上臺階都發(fā)暈,自然婉謝不敏,不敢上墻。就看我的本事了,當仁不讓,上墻!敢情事情都并不簡單,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曉得怎的會打起轉來。不是顫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像是惡意的,但是我還不能不仗著他扶我一把兒。
往常我一叫“球”,小貓就過來用小鼻子聞我,一邊聞一邊咕嚕。上了房的“球”和地上的大不相同了,我越叫“球”,“球”越往后退。我知道,我要是一直的向前趕,“球”會退到房脊那面去,而我將要變成“球”。我的好話說多了,語氣還是學著婦女的:“來,啊,小球,快來,好寶貝,快吃肝來……”無效!我急了,開始恫嚇,沒用。
磨煩了一點來鐘,二姐來了,只叫了一聲“球”,“球”并沒理我,可是拿我的頭作橋,一跳跳到了墻頭,然后拿我的脊背當梯子,一直跳到二姐的懷中。
兄弟姐妹之間,二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第一個好處便是不阻礙我的工作。每逢看見我寫字,她連一聲都不出;我只要一客氣,陪她談幾句,她立刻就搭訕著走出去。
“二姐,和球玩會兒,我去寫點字?!蔽覙O親熱的說。
“你先給我寫幾個字吧,你不忙啊?”二姐極親熱的說。
當然我是不忙,二姐向來不討人嫌,偶爾求我寫幾個字,還能駁回?
二姐是求我寫封信。這更容易了。剛由墻上爬下來,正好先試試筆,穩(wěn)穩(wěn)腕子。
丁聰圖二姐的信是給她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侄女婿的。二姐與我先決定了半點多鐘怎樣稱呼他。在討論的進程中,二姐把她婆母的、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性格與相互的關系略微說明了一下,剛說到干姥姥怎么在光緒二十八年掉了一個牙,老田說吃午飯得了。
吃過午飯,二姐說先去睡個小盹,醒后再告訴我怎樣寫那封信。
我是心中擱不下事的,打算把干姥姥放在一旁而去寫文章,一定會把莎士比亞寫成外甥女婿。好在二姐只是去打一個小盹。
二姐的小盹打到三點半才醒,她很親熱的道歉,昨夜多打了四圈小牌。不管怎著吧,先寫信。二姐想起來了,她要是到東關李家去,一定會見著那位侄女婿的哥哥,就不要寫信了。
二姐走了。我開始從新整理筆墨,并且告訴老田泡一壺好茶,以便把干姥姥們從心中給刺激走。
老田把茶拿來,說,外邊調查戶口,問我?guī)自碌纳??!罢鲁跻?”我告訴老田。
凡是老田認為不可信的事,他必要和別人討論一番。他告訴巡警:他對我的生日頗有點懷疑,他記得是三月;不論如何也不能是正月初一。巡警起了疑,登時覺得有破獲共產黨機關的可能,非當面盤問我不可。我自然沒被他們盤問短,我說正月與三月不過是陰陽歷的差別,并且告訴他們我是屬狗的。巡警一聽到戌狗亥豬,當然把共產黨忘了;又耽誤了我一刻多鐘。
整四點。忘了,圖畫展覽會今天是末一天!但是,為寫文章,犧牲了圖畫吧。又拿起筆來。只要許我拿起筆來,就萬事亨通,我不怕在多么忙亂之后,也能安心寫作。
方成圖門鈴響了,信,好幾封。放著信不看,信會鬧鬼。第一封:創(chuàng)辦老人院的捐啟。第二封:三舅問我買洋水仙不買?第三封:地址對,姓名不對,是否應當打開?想了半天,看了信皮半天,筆跡,郵印,全細看過,加以福爾摩斯的判斷法;沒結果,放在一旁。第四封:新書目錄,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沒有我要看的書。第五封:友人求找事,急待答復。趕緊寫回信,信和病一樣,越耽誤越難辦。信寫好,郵票不夠了,只欠一分。叫老田,老田剛剛出去。自己跑一遭吧,反正郵局不遠。
發(fā)了信,天黑了。飯前不應當寫字,看看報吧。
晚飯后,吃了兩個梨,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動手寫文章。剛吃完梨,老牛同著新近結婚的夫人來了。
老牛的好處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臉長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談起來,便把時間觀念完全忘掉。不過,今天是和新婦同來,我想他決不會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處,恰巧和老牛一樣,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我在八點半的時候就看明白了:大概這二位是在我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盡了:看我的稿紙,打個假造的哈欠,造謠言說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鐘弦,問他們什么時候安寢,順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決定賽開了誰是更沒心沒肺。十點了,兩位連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咱們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我有點頭疼。”我這么提議,心里計劃著:陪他們走幾步,回來還可以寫個兩千多字,夜靜人稀更寫得快:我是向來不悲觀的。
隨著他們走了一程,回來進門就打噴嚏,老田一定說我是著了涼,馬上就去倒開水,叫我上床,好吃阿司匹靈。老田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我要是一定不去睡,他登時就會去請醫(yī)生。也好吧,躺在床上想好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起來寫。“老田,把鬧鐘上到五點!”
老田又笑了,不好和老人鬧氣,不然的話,真想打他兩個嘴巴。
身上果然有點發(fā)僵,算了吧,什么也不要想了,快睡!兩眼閉死,可是不困,數(shù)一二三四,越數(shù)越有精神。大概有十一點了,老田已經停止了咳嗽。他睡了,我該起來了,反正是睡不著,何苦瞎耗光陰。被窩怪暖和的,忍一會兒再說,只忍五分鐘,起來就寫。肚里有點發(fā)熱,阿司匹靈的功效,還倒舒服。似乎老牛又回來了,二姐,小球……
“起吧,八點了!”老田在窗外叫。
“沒上鬧鐘嗎?沒告訴你上在五點上嗎?”我在被窩里發(fā)怒。
“誰說沒上呢,把我鬧醒了;您大概是受了點寒,發(fā)燒,耳朵不大靈,!”
生命似乎是不屬于自己的,我嘆了口氣。稿子應該就發(fā)出了,還一個字沒有呢!
“老田,報館沒來人催稿子嗎?”
“來了,說請您不必忙了,報館昨晚被巡警封了門?!?/p>
載1933年1月1日《論語》第8期
估衣
在中國,政府沒主張便是四萬萬人沒主意;指望著民意怎么怎么,上哪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滿洲在東南,還是在東北?和他們要主意,等于要求鴨子唱昆腔。
一致抵抗,經濟絕交,都好;只要有人計劃出,有清正的官吏們肯引著人民去作。反之,執(zhí)政的只管作官,而把一切問題交給人民,便永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舉個例說,抵制仇貨似乎是我們唯一的反抗手段。誰去抵制?人民;人民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買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貨不貨。通盤的看看人民的經濟力量,通盤的計劃我們怎樣提倡國貨,怎樣保護國產工藝,然后才談得到抵制。不然,瞎說一大回!
受過教育的人懂得看看商標(人家日本人現(xiàn)在是聽中國商人的決定而后印商標牌號!),知道多花錢也不要仇貨;可是受過教育的人有幾個?學校里明白不用洋紙,試問哪個小印刷所能用國貨而不賠錢?紙業(yè)政策,正如其他絲業(yè)、茶業(yè)、漆業(yè)……政策何在?希望印刷所老板們去決定政策,即使他們是通達的人,他們弄不上飯吃誰管?提倡國貨提倡得起,而人民賠不起買不起,還不是瞎說?
在濟南,抵制仇貨是沒有那一回事。這不算新奇?;釉谶@兒:不但不拒絕新貨,而且拼命的買人家的破爛。試到估衣店去看看,賣的是什么?試立在城門左右看看鄉(xiāng)下人挑或推出城外的是什么?日本估衣!凡是一家估衣店就有一大堆捆好的東洋舊衣裳、褲子、長衫、布片、腰帶、汗衫……捆成一二尺厚的一束,論斤出售。在四馬路單有二三十家專賣此項寶貝,不賣別的。鄉(xiāng)民推車的推車,持扁擔的持扁擔,專來運買這種“估衣捆”。拿回家去,拆大改小,一束便能改造好幾件衣服,比買新布——國產粗布雖只賣七八分洋錢一尺——要便宜上好幾倍。
看鄉(xiāng)民買辦時的神氣,就好像久旱逢甘雨那么喜歡;三兩成群,摸摸這束,扯扯那捆,選擇唯恐其不精,價錢唯恐其不入骨,選好之后,還要在鋪外抽著竹管煙袋,精細的再討論一番。休息夠了,一挑跟一挑,一車跟著一車,全欣欣然有喜色,運出城去。
有位朋友曾勸過幾位鄉(xiāng)下同胞,不要買那個,他們一個字的回答:“賤!”后來他又嚇他們,說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還是那一個字回答:“賤!”
一年由青島等處來多少船這種估衣,我沒有統(tǒng)計。我確知道在濟南這是一大宗生意。我也知道抵制仇貨若不另想高明主意,而專發(fā)些愛國連索,只多是費幾張紙而已。
載1933年1月14日《華年》周刊第2卷第2期
晝寢的風潮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言猶未了,只聽得子路子貢……齊聲吶喊:法西斯蒂!
夫子暗藏怒氣,輕聲問道:何謂也?
大家齊喊:法西斯蒂!
夫子微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大家第三次喊道:法西斯蒂!
夫子真動了氣,冷笑了一聲,翼翼如也,走了出去。心中亂想:沒想到教了這么多年書,賣了這么大力氣,臨完來個法西斯蒂。越想越難過,只好去請教于老子。
見了老子細說始末,老子微微一笑,道:老二,該!我沒告訴過你么,凡事要無為而治,誰叫你愛管閑事?法西斯蒂,活該!
難道學生睡覺,我還得給他蓋上點被子么?夫子反抗。
誰那么說來著?不要管他好了,老子說。
他醒了呢?
醒了之后發(fā)給他畢業(yè)證書,好啦。
夫子雖然熱心教育,不肯馬馬虎虎,可是到底覺得老子對人情世故是極有經驗的,于是翼翼如也走回來。
到了學校,喝,貼滿了標語:打倒法西斯蒂化的孔老二。夫子知道風潮是要擴大,決定采取老子的妙策。他偷偷的進了后門,到自己屋中填好幾張畢業(yè)證書,然后笑嘻嘻的來找宰予子路們。找到了他們,他拍著宰予的肩頭,說:朋友,請拿去這證書吧;晚半天也不要上課了,我請大家吃個便飯,如何?
諸賢臉上并無喜色,由子路代表發(fā)言:我們命令你明天給我們添招女生,這是一;第二,以后再不準有考試;第三,晝寢定為必修課程;末了,向宰予在書面上道歉。
夫子一一的答應了,登時向宰予作書面上的致歉。這樣,一場風波算是沒有擴大,后來宰予等就成了七十二賢,而夫子至死也沒法西斯蒂化。
載1933年1月16日《論語》第9期
張守義圖
狗之晨
東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紅了東邊的云。大黑在窩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許是剛才作的那個夢;誰知道,好吧,再睡。門外有點腳步聲!耳朵豎起,像雨后的兩枝慈姑葉;嘴,可是,還舍不得項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睜開半個。聽出來了,又是那個巡警,因為腳步特別笨重,聞過他的皮鞋,馬糞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為巡警是沒有什么趣味的東西。但是,腳步到底是腳步聲,還得聽聽;啊,走遠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頂了頂,稍微一睜眼,只能看見自己的毛。
剛要一迷糊,哪來的一聲貓叫?頭馬上便抬起來。在墻頭上呢,一定??墒遣]看到;納悶:是那個黑白花的呢,還是那個貍子皮的?想起那貍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勁;貍子皮的抓破過大黑的鼻子;不光榮的事,少想為妙。還是那個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幾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墻角么?這么一想,喉嚨立刻癢了一下,向空中叫了兩聲。
“安頓著,大黑!”屋中老太太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總是不許大黑咬貓!可是不敢再作聲,并且向屋子那邊搖了搖尾巴。什么話呢,天天那盆熱氣騰騰的食是誰給大黑端來?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見不對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話呢,大黑的靈魂是在她手里拿著呢。她不準大黑叫,大黑當然不再叫。假如不服從她,而她三天不給端那熱騰騰的食來?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著;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個狗蠅,討厭的東西!窩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繞著圓圈找自己的尾巴,剛咬住,“不棱”,又被(誰?)奪了走,再繞著圈捉。有趣,不覺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調。
“大黑!”
老太太真愛管閑事啊!好吧,夾起尾巴,到門洞去看看。坐在門洞,順著門縫往外看,喝,四眼已經出來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虧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輸給二青的!二青那小子,處處是大黑的仇敵:搶骨頭,鬧戀愛,處處他和大黑過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熱情地叫著。四眼正在墻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剛要抬腿;“大黑,快來,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門,門還關著呢!叫幾聲試試,也許老頭就來開門。叫了幾聲,沒用。再試試兩爪,在門上抓了一回,門紋絲沒動!
眼看著四眼獨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墻頭叫了幾聲,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上墻的本領。再向門外看看,四眼已經沒影了??墒情T外走著個叫化子,大黑借此為題,拚命的咬起來。大黑要是有個缺點,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見汽車快躲,見窮人緊追,大黑幾乎由習慣中形成這么兩句格言。叫化子也沒影了,大黑想象著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嚴,好在想象是不費什么實力的。
大概老頭快來開門了,大黑猜摸著。這么一想,趕緊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頓罵。果然,剛到后院,就聽見老頭兒去開街門。大黑心中暗笑,覺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頭又回到屋中,大黑輕輕的順著墻根溜出去。出了街門,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聞了聞,覺得精神十分煥發(fā)。然后又伸了個懶腰,就手兒在地上磨了磨腳指甲,后腿蹬起許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墻上,非常得意。在門前蹲坐起來,耳朵立著,坐著比站著身量高,加上兩個豎立的耳朵,覺得自己很偉大而重要。
剛這么坐好,黃子由東邊來了。黃子是這條胡同里的貴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聲音甕聲甕氣。大黑的耳朵漸漸往下落,心里嘀咕:還是坐著不動好呢,還是向黃子擺擺尾巴好呢,還是以進為退假裝怒叫兩聲呢?他知道黃子的厲害,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尊嚴。他微微的回了回頭,嘔,沒關系,坐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么危險?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沒敢動。
黃子過來了!在離大黑不遠的一個墻角聞了聞,好像并沒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時對自己下了兩道命令:“跑!”“別動!”
黃子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是要挨著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顫動??墒屈S子還好似沒看見大黑,昂然走過去。他遠了,大黑開始覺得不是味道:為什么不乘著黃子沒防備好而撲過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恥,那樣的怕黃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為發(fā)泄心中的怒氣,開始向空中瞎叫。繼而一想,萬一把黃子叫回來呢?登時立起來,向東走去,這樣便不會和黃子走個兩碰頭。
大黑不像黃子那樣在道路當中卷起尾巴走。而是夾著尾巴順墻根往前溜;這樣,如遇上危險,至少屁股可以拿墻作后盾,減少后方的防務。在這里就可以看出大黑并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許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極重視這個“大”字,特別和他主人在一塊的時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覺得自己至少有駱駝那么大,跟誰也敢拚一拚。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時候,他也不敢承認自己是小。因為連不敢這么承認還不肯卷起尾巴走路呢;設若根本的自認渺小,那還敢出來走走嗎?!按蟆弊质撬闹餍墓?。“大”字使他對小哈巴狗,瘦貓,叫花子,敢張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時候對大狗——像黃子之類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里細叫幾聲;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時候“大”字使他甚至于敢和黃子干一仗,雖明知必敗,而不得不這樣犧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專仗著這個“大”字去欺軟怕硬的享受生命。
方成圖韓羽圖大黑的長相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餒的是沒有黃子那樣的一張方嘴。狗的女性們,把吻永遠白送給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像個子粒不足的“老雞頭”,就是把舌頭伸出多長,她們連向他笑一下都覺得有失尊嚴。這個,大黑在自思自嘆的時候,不能不歸罪于他的父母。雖然老太太常說,大黑的父親是飯莊子的那個小驢似的老黑,他十分懷疑這個說法。況且誰是他的母親?沒人知道!大黑沒有可靠的家譜作證,所以連和四眼談話的時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傷心,更不敢照鏡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開。對于大黑,顧影是不能引起自憐的。那條尾巴!細,軟,毛兒不多,偏偏很長,就是卷起來也不威武,況且卷著還很費事;老得夾著!
大黑到了大院。四眼并沒在那里。大黑趕緊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么的全沒在那里,心里安定了些。由走改為小跑,覺得痛快。好像二青也算不了什么,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時候,頂好是咬住他一個地方,死不撒嘴,這樣必能致勝。打倒了二青,再聯(lián)絡四眼戰(zhàn)敗黃子,大黑便可以稱雄了。
遠處有吠聲,好幾個狗一同叫呢。細聽,有她的聲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過多少回舌頭,擺過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連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過錯;戰(zhàn)敗二青和黃子,她自然會愛大黑的。大黑決定去看看,誰和小花一塊唱戀歌呢??炫?。別,跑太快了,和黃子碰個頭,可不得了;謹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見了:小花,喝,圍著七八個,哪個也比大黑個子大,聲音高!無望!不便于過去??墒撬难垡苍谀沁吥兀凰难鄹?,大黑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個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個樣兒。有點恨四眼,雖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開了。雖然不敢過去,可是在遠處示威總比那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的小哈巴狗強多了。那邊還有個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門口坐著,連叫也不敢叫;大黑的身份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較。
那群大狗打起來了。打得真厲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嘔,活該;到底他已聞了小花一鼻子。大黑的嫉妒把友誼完全忘了???,四眼又起來了,撲過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點跳出來了,自己耗著轉了個圓圈。啊,好!小花極驕慢的躲開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極了。
那群大狗打過這邊來了,大黑一邊看著一邊退步,心里說:別叫四眼看見,假如一被看見,他求我?guī)兔?,可就不好辦了。往后退,眼睛呆看著小花,她今天特別的驕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離小板凳狗不遠了,唉,拿個小東西殺殺氣吧!聞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來,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撲,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氣了;誰和你個小東西玩呢?牙露出來,耳朵也立起來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輕輕抓了地幾下,腰兒塌著,尾巴卷著直擺。大黑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不怕他,嘴張開了,預備咬小東西的脖子。正在這個當兒,大狗們跑過來了。小板凳看著他們,小嘴兒撅著巴巴的叫起來,毫無懼意。大黑轉過身來,幾乎碰著黃子的哥哥,比黃子還大,鼻子上一大道白,這白鼻梁看著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聲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把大黑給圍在當中??墒撬麄冎活欁分』?,一群野馬似的跑了過去,似乎誰也沒有看到大黑。大黑的恥辱算是到了家,他還不如小板凳硬氣呢!
似乎得設法叫小板凳看出大黑是和那群大狗為伍的:好吧,向前趕了兩步,輕輕的叫了兩聲,了小板凳一眼,似乎是說:你看,我也是小花的情人;你,小板凳,只配在這兒坐著。
風也似的,小花在前,他們在后緊隨,又回來了!躲是來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他們全身沒有一根毛能舒坦的貼著肉皮子,全離心離骨的立起來。他的腿好像抽出了骨頭,只剩下些皮和筋,而還要立著!他的尖嘴向四圍縱縱著,只露出一對大牙。他的尾巴似乎要擠進肚皮里去。他的腰躬著,可是這樣縮短,還掩不住兩旁的筋骨。小花,好像是故意的,擠了他一下。他一點也不覺得舒服,急忙往后退。后腿碰著四眼的頭。四眼并沒招呼他。
一陣風似的,他們又跑遠了。大黑哆嗦著把牙收回嘴中去,把腰平伸了伸,開始往家跑。后面小板凳追上來,一勁巴巴的叫。大黑回頭齜了齜牙:干嗎呀,你!似乎是說。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還沒把食端來。倒在臺階上,舐著腿上的毛。
“一邊去!好狗不擋道,單在臺階上趴著!”老太太喊。
翻了翻白眼,到墻根去臥著。心中安定了,開始設想:假如方才不害怕,他們也未必把我怎樣了吧!后悔:小花擠了我一下,假使乘那個機會……決定不行,決定不行!那個小板凳!焉知小板凳不是個女性呢,竟自忘了看!誰和小板凳講交情呢!
門外有人拍門。大黑立刻精神起來,等著老太太叫大黑。
“大黑!”
大黑立刻叫起來,往下?lián)渲校X得自己十二分的重要威嚴。老太太去看門,大黑跟著,拚命的叫。
送信的。大黑在老太太腳前撲著往外咬。郵差安然不動。老太太踢了大黑一腿:“怎這么討厭,一邊去!”
大黑不敢再叫,隨著老太太進來,依舊臥在墻根。肚中發(fā)空,眼著食盆,把一切都忘了,好像大黑的生命存在與否只看那個黑盆里冒熱氣不冒!
載1933年1月24日至2月2日《益世報》為被拒遷入使館區(qū)
八百余人上外交總長文(報載北平使館區(qū)拒絕華人遷入避難。故代鳴不平。)
呈為呈請事:竊查明哲保身,先賢垂訓,英雄惜命,亂邦不居。公民等生遭末世,時懷戒心,家寄長安,恨乏租界!故每值同室操戈,輒乞安全于使館,況今逢異族入寇,宜托生命于交民。衡之國際情誼,四海應稱兄弟,加以身家關系,千圓豈吝酬金!乃今榆關失守,敵馬狂馳,而使館宣言,華人禁入。查公民等八百余人盡愛國良善:既無共產之嫌,素守先賢之教。煙泡數(shù)丸,國危自甘嘗膽;土牢三尺,地隘只乞拳身。巨廈瓊樓本非敢望,孤燈短榻即愜所期;并此而絕之,是可忍孰不可忍!據(jù)言使館值年,今為日本,故橫加刁難,仟肆威淫;公民等向不抵制仇貨,更未聲援義軍,固未當敵視也。況日軍已陷榆關,即下華北,是今日之仇,即來日之友,今日使館之旅賓,即將來天皇之臣庶,茍拒之于斯時,而納之于來日,何前倨而后恭也!且勝不宜驕,寬能得眾,茍舍義路而不由,必恃兵戈以為武,則民心一失,王道斯崩,智者弗取也!合以上情由,理應具文呈請:
大部提出抗議,以慰群情!鶴唳風聲,事已急矣,不勝惶恐待命之至!謹呈外交總長。
具呈人八百余人簽名
載1933年1月23日《益世報》
慢電代郵
(一)忙過舊新年,老舍停筆,擇吉開張;只收節(jié)禮,恕不拜年。
(二)本地灶王按時上天,并食糖瓜無數(shù)。
(三)本年憲書將臘望提早三天,十五夜月未圓;公民一致熱烈擁護憲書,謂錯在月亮。
(四)新版年畫有“招財進寶”;男洋裝,女剪發(fā),在門外跪迎財神;文明家庭多購之。
(五)紅洋燭上市,均涂金字:“中華一統(tǒng),民國萬年”,足征愛國。
載1933年2月1日《論語》第10期
當幽默變成油抹
方成圖小二小三玩膩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開一點,夾住耳唇當墜子,已經不能再作,因為耳墜不曉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們肚里去;還沒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當耳墜!《兒童世界》上的插畫也全看完了,沒有一張滿意的,因為據(jù)小二看,畫著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好畫,可是插畫里沒有這么一張。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么也不因為,并且一點不是小二的錯,一點也不是小五的錯;誰的錯呢?沒人知道。“小三,你當馬吧?”小三這時節(jié)似乎什么也愿意干,只是不愿意當馬?!霸俨蝗唬蹅儗W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意?!耙埠?,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愿事先問好,以免咬了小二的耳朵而去告訴媽媽。咬了耳朵還怎么再夾上花生當耳墜呢?小二不愿意。唱戲吧?好,唱戲。但是,先看看爸和媽干什么呢。假如爸不在家,正好偷偷的翻翻他那些雜志,有好看的圖畫可以撕下一兩張來;然后再唱戲。
爸和媽都在書房里。爸手里拿著本薄雜志,可是沒看;媽手里拿著些毛繩,可是沒織;他們全笑呢。小二心里說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為什么拿著書不看,媽為什么拿著線不織?
爸說:“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紋幾乎通到耳根上去。
這幾天爸常拿著那么一薄本米色皮的小書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么叫幽默,而聽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么可笑呢?小三不是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過一頓打嗎!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