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適度的人生最美

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順從 作者:培根,王爾德,林徽因 等 著


適度的人生最美

蒙田

我們只可以適度明智,而不可以過分明智。世間很多美好的東西一經我們的手觸碰過,就會變得格外丑陋,似乎我們的手指尖總帶有某種邪氣。如若我們懷著過分熱切的欲望將品德收入囊中,那么結果只會使它在我們的口袋中變成種種惡行。有人這么言傳過,倘若德行過了頭,它也就不算德行了,真正的德行,總是恰如其分的。他們總會不屑于這樣的話:

一旦行善積德過了頭,凡人就會變成瘋子,君子也被稱作小人。

——賀拉斯

這句話哲理十分微妙。無論是真善或者行義,都不可能完全掌控,真善也可過度,行義也會過頭。正如一句圣徒之言:“我們只可以適度明智,而不可以過分明智?!?/p>

我遇見過一位特別有名氣的大人物,本想在同輩中彰顯出自己更加誠懇,卻不料在此過程中損害了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的聲譽。

我喜歡與溫和中允的人交往。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些只注重表面行善的行為,即使稱不上厭惡,起碼是會令我無比驚訝的。在我看來,不管是獨裁者波斯圖繆斯,還是帕薩尼亞斯的母親,都是非正常的秉公行義,只會讓我摸不著頭腦。波斯圖繆斯的兒子仗著自己年輕氣盛,就膽大妄為地攻擊敵軍,最終落得被親生父親處斬的下場;而這位母親所下的第一個決定,也就是秉公行事,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我想,我是不愿意效仿或提倡這種行為的,既殘暴野蠻,又得付出高昂的代價。

有兩種情況都稱不上命中,一是指脫靶的射手,二就是射不中靶子的射手。我們會感覺眼冒金光,什么都看不清,這就相當于你眼前突然迎來一道強光,或者你在一瞬間進入黑暗。我們可以從柏拉圖的對話集里找到加里克萊的這樣一段話:過分的浮夸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好處,我們應當勸誡世人不可迷信超脫,而就此越過利弊之間的分界點。如若你可以掌握超脫的分寸,自然會贏得他人的喜歡,而一旦你沉溺于其中,就會至此染上惡習怪癖,不合群不勞作,藐視宗教法律,甚至排斥一切人間喜樂,無法打理生活,更談不上幫助別人了,只會遭受人們的指責和怒罵。我認為這段話說得很有道理,因為,能夠捆綁我們天性中的坦然,就是過分的超脫,它總是以猙獰丑陋的面孔出現在我們面前,阻礙我們的視線,以致我們常常被蒙蔽雙眼,看不見前方的康莊大道。

丈夫寵愛妻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神學卻要對此加以束縛和節(jié)制。在我的印象中,仿佛看過圣多馬著作中有這樣一條主要理由來譴責近親結婚:倘若你一直持續(xù)這種對妻子的過分寵溺,那只會得到危險的后果。因為丈夫的愛已經抵達頂峰,可還需要再添加一份親情,毫無疑問,這份過重的情感只會讓丈夫難以保持應有的理智。

男子的道德底線全由神學和哲學來看管和規(guī)范。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必須經由它來審定評判。只有無所作為、稚嫩無知的人,才會對神學和哲學肆意批判。女人們無法自然地講出自己是如何照顧丈夫的,卻可以很坦然地詳述自己是如何同男孩子嬉戲玩鬧的。因此,我要告誡那些對自己妻子無比眷戀的丈夫幾句話:倘若你對妻子的肉體繼續(xù)不加節(jié)制地迷戀,你以此獲得的樂趣是上帝所不認同的;人們只會變本加厲,做出更多有違常理的事,譬如縱欲過度、放蕩不羈等。就這一點而言,男子們由于自身需要而做出沖動輕浮的舉止,不僅有損自己的身份,還會給妻子帶來不利。我期望她們心里清楚什么是恬不知恥,起碼不應是自己的丈夫。她們從不會拒絕男子的任何要求。而我在這件事情上,則一直保持自然且簡單的態(tài)度。

兩個人結合,步入婚姻的殿堂,這是多么嚴肅虔誠的事情。這也充分說明了,為何婚姻給我們帶來的樂趣是不該得以放縱的,而應是端莊穩(wěn)重、簡單自然的。通常我們所說的婚姻的目的在于培育下一代,很多人都對此有所質疑:倘若我們并不打算生兒育女,倘若我的妻子已過生育年齡或者已經懷孕,那么我們是否還可以要求她們?柏拉圖就把此等做法概括為行兇殺人。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習俗和規(guī)定,像穆斯林就極其憎恨與懷孕的妻子同房的行為,還有許多民族的人也不贊同與經期中的女子同房。我想到一個非常值得人們稱頌的婚姻典范——芝諾比婭,她愿意結婚純粹只是為了生兒育女,達到目標后她任由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只要他記得在下一次同房的時間出現就好。

現在我要講的是柏拉圖借用一個毫無家底、色中餓鬼般的詩人的故事:某一天,天神朱庇特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還沒等妻子上床就將她撲倒在地;享受的快感使他完全忘記了之前他在天宮與其他眾神一起作出的重大決定,不僅如此,他甚至還驕傲地炫耀自己干得多么出色,簡直同他以前背著女方父母初次與她媾和時一樣痛快。

通常在出席晚宴時,波斯的國王們都會叫他們的后宮佳麗陪同,不過,當他們已經產生濃厚興致,決定不醉不歸時,就會先派人將他們的后妃們送回宮中,這樣做的原因,只是害怕她們看見自己爛醉如泥的丑態(tài)。但是同時,他們又會叫上身份低賤的其他女人來陪酒作樂。

恩賜不可能人人都有份,樂趣也同樣如此。伊巴密濃達曾經逮捕過一名流浪男子,而佩洛庇達試圖請求伊巴密濃達,要求看在他的份上放過這個男子,最終卻遭到了拒絕,他把這份面子賣給了同佩洛庇達有一樣請求的一位少女,并揚言這份殊榮是賜給朋友而非功臣的。

索??死账乖谂惆檐娬L官署里的伯里克利時,碰巧看到窗外有一位英俊的青年路過。他情不自禁地對伯里克利喊道:“你快看吶!多么俊俏漂亮的小伙子?。 倍锟死卮鹫f:“或許在別人眼里,說這樣的話沒有什么,可是放在軍政長官身上卻極為不妥。因為他不僅要保持雙手潔凈無染,雙眼也必須保持無邪?!?/p>

羅馬皇帝埃利烏斯·維魯斯常常遭到皇后的抱怨,說他成天只會尋花問柳。他這么回答:婚姻本身就代表著虔誠與崇高,并不是一味的胡作非為,他那樣做是出自真心誠意的。在以前,編寫經文的作者們十分崇敬一位因為無法忍受丈夫出軌而毅然離去的妻子??偠灾?,在人們的觀念里,一旦做出超越道德底線的行為,就該受到人們的指責和怒罵。

實際上,人是世間最可悲的動物了。有些思想是天生的,人們總是無法滿足于從始至終只享受單一的樂趣,更何況他還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它磨滅消損。人本身是特別高尚的,只要你不特意將自己弄得十足可悲。

我們在人為地將我們的命運弄得更悲慘。

——普羅佩斯

我們應該享受的樂趣,總是會被自己時而愚笨時而創(chuàng)新的智慧沖淡和磨滅。在此同時,它還會制造某種美妙而又令人興奮的假象,使我們無法辨認真?zhèn)?,想盡手段掩飾丑惡或對其美化。倘若讓我做首領的話,我就會采取其他更簡單自然的方法,說實話,那是相當神圣的,甚至可能會讓我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收服這種智慧。

曾經為人們治療心理問題的那些醫(yī)生,都會經過一番漫長而又復雜的研究,他們已經找不到除了體罰、折磨還有痛苦之外的其他藥物或可行辦法了,不過他們還是會繼續(xù)引進更多制造痛苦的手段;一切可以做得理所應當,而與此同時,其行為又是那么令人恐懼,譬如禁止進食、剝奪睡眠、創(chuàng)造痛苦、壓迫放逐、長期囚禁、笞杖等各種惡劣行為。我祈求別再發(fā)生那個叫加里奧的人所承受的那種痛苦了。他先是被流放到萊斯博斯島。而后,羅馬收到通知說他在島上過得異常安逸,似乎這樣的懲罰變成了他的享受。于是,他們又即刻改變主意,立即將他召回,把他關閉在家中,讓他只能與自己的妻子接觸,目的就是實現懲罰,叫他痛苦而已。做這些事情的原因,都是為了讓受餓的人們能夠更加身強體壯,已經可以享受魚肉美味的人,不給他飯吃,或者只給魚吃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同一個道理,在另一種醫(yī)學理論里,那些已經不會抗拒藥品的人們,藥劑對他的病情就起不到任何有利作用了。難以下咽是促使藥劑實現功能的最初條件。如果讓已經可以熟練操作大黃的土著人使用大黃,那會是多么浪費啊。胃痛就得依靠胃藥來治療。我們可以用非常普遍的一條規(guī)律來概括:以毒才能攻毒,任何食物都有它的克星。

古代也曾有過類似的記載。當時,人們預想用殺戮和屠殺來祭拜天地眾神。這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在宗教世界里尤其受歡迎。遠在我們祖先生活的年代,阿穆拉攻占希臘科林斯城時,就曾殘忍地殺害六百名希臘青年,目的只是讓這些青年的尸體充當死者贖罪的祭品,以此祭奠其父的亡靈?,F在探索家們所發(fā)現的新大陸,同我們已經利用的舊陸地相比,仍舊是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在那里,這樣的做法非常盛行。有許多危言聳聽的傳言:他們的崇拜者一并都曾經浸透人血。他們不僅將人活活燒死,甚至還會在燒的過程中又將他們解剖,在大火中取腸挖肺。更多的人包括婦女,都會被他們活剝,血淋淋的人皮就當作他們制衣服的布料,或是為人們制作面具。其中并非全都是卑躬屈膝的人,那些已經生兒育女的長輩或是懂事的兒童,都會特別要求他們先奉獻犧牲,并還要一邊歡快地跳著舞唱著歌,一邊奔往屠宰場。費爾南德·科爾泰就曾聽墨西哥國王的使臣們說過他們是如何夸獎國王的偉大,他所擁有的三十位封臣,又是如何可以獨自召集十萬名步兵;他所居住的宮殿,又是世界上最奢華、最牢不可摧的;每年他都會向中西安門提供五萬人作為供奉。這一點是事實,他們同個別強大的鄰國挑釁,不僅僅只是為了鍛煉其士兵,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給戰(zhàn)俘提供犧牲的機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城鎮(zhèn),他們只是為了迎接上述所說的科爾泰,就毫不猶豫地屠殺五十個人。更夸張的是,被他擊敗的很多民族,戰(zhàn)后都會向他表示感謝甚至祈求同盟。使者們給他帶來三件貢品,說道:“崇高的主啊,倘若你是嗜血食肉的殘暴天主,那么這里有五名奴仆,請你吃掉他們吧,之后我會源源不斷地向您供奉;倘若你是宅心仁厚的天神,那么請你收下我們的乳香和羽毛;若你是普通常人,就請收下我們的果品與鳥兒?!?/p>

生而為人,只是經過這個世間

蒙田

針對推理與學問這兩種能力,即便我們有意給予其最大的信任,我們也不足以抵達行為的極限,我們的靈魂還須歷經現實的考驗和實踐的鍛煉,才能夠坦然面對人生的艱辛歷程;否則的話,一旦遭遇某種突發(fā)事件,我們的靈魂就會束手無策,無以應對。因此,試圖取得更大成就的哲學家們,就不甘于躲在和平的庇護下等待命運的威逼,擔心萬一命途多舛,在這場人生戰(zhàn)斗中,自己不過只是個經驗匱乏的新手。他們越過事物的步伐,走在前面,主動迎接挑戰(zhàn)和困難。有些人舍棄萬貫家財,甘愿過清貧的日子,有些人節(jié)衣縮食,給別人做苦工,磨煉自己吃苦的意志。甚至還有人為了避免自己的意志和靈魂被聲色犬馬所腐化,甘愿舍棄最寶貴的身體器官,譬如眼睛、生殖器,等等。人的一生中,需要完成的最偉大的事業(yè),就是死亡,對此我們卻做不到身體力行。經驗和習慣能夠給人以磨煉,要他承受得起各種各樣的痛苦,貧困、恥辱、病痛或其他厄運;然而,唯獨只能經歷一次,每個人在經歷之時也都是新手——這就是死亡。

古人十分善于利用時間,對死亡充滿興趣,甚至一度嘗試去體驗死亡的滋味,他們全神貫注地研究死亡的旅途究竟是何般模樣;可是,我們卻沒能等到他們歸來的蹤影,沒法聽到他們帶回來的消息:

沒有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安息后還能蘇醒過來。

——盧卡努

凱尤斯·朱利烏斯,這位穩(wěn)重崇高的羅馬貴族,在得知惡魔卡利古拉將他定為死罪后,他所表現出的那種不屈不撓著實令人折服。在劊子手即將對他行刑之時,他的某個哲學家朋友問他:“凱尤斯,您能感覺到您的靈魂嗎?此刻它怎么樣了?它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答道:“我的頭腦正專心致志地做準備,毫不分神;在這種轉瞬即逝的死亡瞬間,我是否能看見靈魂出竅的那一幕,我的靈魂是否對之后的事有所感覺,若我能感知這一切,以后還有回來的可能,我會向我的朋友講述這一切?!边@個人對死亡的探討至死都還在進行哲學研究。在這種嚴肅的重要關頭,還能有思考其他問題的閑情逸致,將死亡作為終身課題,還有比這更勇敢、更自信、更值得驕傲的嗎?

咽氣時他還在支配自己的靈魂。

——盧卡努

但是,至今我都認為,一定有某種辦法可以去體驗死亡,甚至習慣死亡。我們可以嘗試一些實驗,即便很難做到完美且全面,但還不至于毫無用處——至少能讓我們獲得更多的自信,變得更加堅強。倘若無法親自投身于死亡,至少能接近死亡,認識死亡;倘若無法進入死亡的國度,至少能看見甚至踏上通往死亡之國的大路。有人建議我們可以多觀察人的睡眠狀況,這的確不無道理,因為睡眠與死亡在某種程度上存有相似之處。

對我們而言,從清醒進入睡眠是多么容易!失去光明、失去自我,又有多么不在意!

讓我們喪失行動力和感知覺,這正是睡眠的功能,看起來似乎是違背自然法則的,毫無任何好意,除非是自然在以此方法向我們證明它造物主的身份,讓我們知道,自然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生也如此,死亦如此;一旦我們被賦予生命,自然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此生之后的不朽狀態(tài),并向我們展現出來,以此避免我們產生某種恐懼心理,讓我們盡早習慣這一切。

然而,就我看來,那些因遭遇突發(fā)事件而大受刺激,瞬間喪失知覺或突然心力衰竭的人,他們借此機會已經靠近了死亡的真相;在這轉瞬即逝的過渡期,我們沒有時間停下來細細品味,所以也不必擔心有什么艱難或不快。痛苦是需要時間來感知的,死亡的瞬間如此短暫疾速,根本不容我們去感知痛苦的存在。我們唯一能體驗到的,也是唯一畏懼的,就是走向死亡。

許多事物在想象中都要比現實中更夸張一些。在我的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還比較健康;甚至可以說是活力四射,精神煥發(fā)。在這種朝氣蓬勃和樂觀狀態(tài)下,一想起疾病可能來臨,我便不寒而栗。而當疾病真的降臨于我,再回想起過去的那種畏懼,病痛顯然就不足掛齒了。

每天我都會有這種感覺:倘若在某一個夜晚,我身處一間溫暖舒適的房間里,屋外雷鳴電閃風雨交加,我就會不自覺地擔憂起那些孤身野外的人;若我自己也遭遇風暴的侵襲,那我絕不愿再去其他什么地方。

我似乎并不能忍受日日夜夜獨居一室,足不出戶;倘若不得已要閉關一周或者一個月的時間,變得無精打采,萎靡頹廢,我會發(fā)現自己在健康時對病人的同情,要遠遠勝于自己也在生病的時候;我在生病時,只會同情自己;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事情的本來面目會被夸大一倍。對于死亡,我希望我的想象力也能發(fā)揮這樣的功能,讓我不至于為此而大驚小怪,被死亡的恐懼徹底打垮;不管怎樣,我們也不會讓事情變得容易多少。

不記得是在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宗教戰(zhàn)爭期間,有一次,我去往離家一里地之外的地方。那時法國爆發(fā)內戰(zhàn),我的住所正處于兵荒馬亂的地帶,但我并沒覺得離家不遠的地方會有什么危險,所以并沒有特意攜帶什么武器披肩掛甲,只是順手牽上一匹不算精壯但卻容易駕馭的馬。然而,回來的路上卻發(fā)生了一點狀況,我的馬兒并不好對付,完全讓我束手無策;我有一位身強力壯的仆人,他騎著一匹深棕色的駿馬,沒想那馬兒更是生性暴烈,橫沖直撞,完全不聽他使喚;這個仆人與馬兒較上勁來,硬要逞強,沖出同伴的隊伍,策馬朝我這條小路疾奔過來,如巨人一般直將我和我的小馬兒撞倒在地;我整個人飛出去十幾步遠,身上皮開肉綻,整個人仰面朝天昏死過去,我的馬兒也被撞翻,倒在地上呻吟不已;我手中的寶劍也飛出十步以外,皮帶也已斷裂,渾身上下全無知覺,無法動彈,同一樁木頭沒什么兩樣。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昏迷,也是唯一一次。我的同伴想盡辦法試圖讓我醒過來,結果都沒能成功,就以為我死了,花費不少力氣把我從半里外抱回了家。

就這樣,整整兩個小時,我被人當成死人來看待;后來在路途中,我開始呼吸,身體也蠕動起來;我的胃部淤積了太多的血,所以體力被調動起來,壓迫我吐了一口血。他們把我扶起來,就這樣在路上來回折騰,我整整吐了一罐子的鮮血。之后,我的生命力也稍稍有所恢復。但是至此往后,我內心最原始的情感,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樣接近生命,反倒離死亡要近得多。

因為靈魂尚未找到回歸之路,驚慌失措,飄忽不定。

——塔索

這一回憶是如此深刻,銘記于心,我似乎已經觸摸到了死亡的臉孔,認識到死亡的真相,往后再碰見它,便不再覺得太突兀和生疏。當我接觸死亡的目光時,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暗淡、模糊、虛弱,只能辨別出光線來,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眼睛忽而張開,忽而緊閉,人站在睡眠與清醒的半道上。

——塔索

靈魂會與肉體做出同樣的反應。我瞥見自己滿身鮮血,大氅上也全是我吐的鮮血。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腦袋中了槍;的確,在我身邊有幾個人打出了幾槍。我感覺到我的嘴唇已經讓我的靈魂命懸一線;我緩慢地閉上雙眼,仿佛正幫著那股力量將生命推出我的體外,懶散地享受著生命的逝去。你會感覺到靈魂與想象飄浮空中,同肉體其他部分一樣纖弱溫柔,實際上并沒有痛苦難忍的感覺,反倒讓你有種緩緩入睡的舒適感。

人在愈漸衰弱的彌留之際也處于這種狀態(tài)當中,對這一點我毫無懷疑;我還認為,平日里我們認為他們的身體痛不欲生或靈魂極度不安,并因此對他們心生憐憫,這也是沒什么道理可言的。無論埃蒂納·德·拉·博艾迪怎么認為,我的觀點也向來如此,絕不改變。我們親眼目睹有的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已經瀕臨死亡的邊緣,或者常年臥病在床,或者突發(fā)中風,或者年邁衰竭,經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們的眼前倒下;他口吐白沫,痛苦呻吟,四肢痙搐;他譫妄,肌肉抽攣,掙扎,喘氣,在全身亂顫中衰竭。

——盧克萊修

或者頭部遭遇重創(chuàng),我們親耳聽到他們的痛苦呻吟,唉聲嘆氣,哀怨刺耳,認為這些聲音和舉止正是他們身體的反應;我也會認為,不管是他們的靈魂還是軀體,都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活著,但是他本人意識不到自己活著。

——奧維德

我無法相信,當一個人的身體和感知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受到這樣的摧殘后,他的靈魂中自我感覺的能量還能保留下來;我也無法相信,他們的理智還能幸存下來,還有機會去感知痛苦,感知如此悲慘的境遇,所以,在我看來,他們沒什么值得同情的。

人的靈魂痛苦至極,卻又無從宣泄無以表達,世上還有什么事比這更讓人恐懼、更覺得難受嗎?這正如我說過的,那些跪在行刑臺上被割了舌頭的人,一臉嚴肅且呆滯的表情,又只能沉默不語,這簡直就是一幅最形象的死亡之圖。這些可憐的囚犯們,被這個時代最兇狠殘暴的劊子手士兵反復折磨,忍受五花八門的殘酷苦刑,屈服于駭人聽聞的威逼敲詐,而與此同時,出于他們那種身份和地位的顧慮,對受盡苦難的痛楚卻無從表露,所有的思想也沒有表達的出口。

詩人卻創(chuàng)造了一些神,給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說出心里的想法,遵照神的旨意,我把這根神圣的頭發(fā)帶給普路托,我讓你擺脫你的軀體。

——維吉爾

逼供者貼著他們的耳朵大呼大叫,聲音震耳欲聾;他們不得已做出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回答,發(fā)出一些短促的聲音,被逼做出類似于招供的動作,這都不足以表明他們仍舊擁有生命,至少不能說是擁有完整的生命。當我們站在昏睡的入口處,四周一切都宛若夢中,看不見也聽不清,所有的畫面朦朦朧朧,聲音縹緲不定,在無意中喃喃自語,仿佛徘徊在靈魂的邊緣;而且,別人在耳邊說的最后幾句話,即便是做了回答,那也多半是胡謅亂語,真正有意義的沒兩句。

此刻即便我有了一些經驗,但我也堅信,那時我所做出的判斷是錯誤的。第一,昏倒的那一刻我拼命用指甲撕爛我的貼身衣(緊身衣和盔甲早已凌亂不堪),記憶中似乎也并無絲毫疼痛感,因為做出的許多肢體動作并非源于大腦發(fā)出的指令。

半死不活時,手指痙攣抽動,抓住了那把劍。

——維吉爾

跌倒的人在著地前必會先伸出雙臂,這是本性使然,是一種本能反應,表明人的肢體動作有時并不處于理性的控制之下,而自動自發(fā)地配合一致。

也有報告聲稱,戰(zhàn)場上被刀劍斬斷的四肢,散落在地仍舊抽動幾下,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靈魂和軀體尚未來得及感知痛苦和傷害。

——盧克萊修

我的胃里慢慢地充斥著淤血,雙手不自覺地輕撫著腹部,不受任何理性控制,像在撓癢一般。有些動物喪命之后,我們還能看見它們的肌肉在抽動或伸縮,甚至在人身上也不例外。我想每個人都有過這種經歷:有的身體部分偶爾會不受控制的抖動、舉起或放下。這些動作不能被稱為我們真正的舉動,它只是流于表面,處在理性的范圍之外;動作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真正的舉動,就必須要讓思想和行為協調一致,全身心地投入進去;睡眠期間手腳感受到的痛,就不能稱之為我們的痛。

我還未抵達家中,我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消息就已先我而去。離家不遠處的地方,我看見我的家人奔過來迎接我,一個個驚慌失措,大呼小叫的。后來他們告訴我,我不僅僅回答了別人的問話,看到妻子步履踉蹌地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朝我奔過來,還說要給她備一匹馬。這些看起來好像是頭腦清醒的人才會顧慮到的,而我壓根就算不上清醒。實際上,這些想法是飄忽的,是無意識的,并非是我的理性發(fā)出的指令,而是由耳目的感知覺自發(fā)引起的。我并不清楚自己發(fā)生了什么,從哪里來,去往哪里,也沒辦法仔細斟酌別人的話語。這像是出于習慣而做出的舉動,只是一種由感覺而引發(fā)的輕微反應;宛如在夢境中,只留下一抹淺淺的、水一般的痕跡,靈魂發(fā)揮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過,實際上我的心情并沒有絲毫的跌宕起伏,我不為自己惋惜,也不因他人難過;這是一種疲憊至極的狀態(tài),一種極度的虛弱,但不摻雜一絲痛苦。我的房屋映入我的眼簾,但我不認識它。別人放下我,讓我躺在床上時,我感覺到一種極為甜蜜的舒適感,感到我開始了一次最美好的休息;這些可憐人兒把我折磨得夠累,我就這樣被他們抬得走了不近的路,一路上坑坑洼洼,他們輪番換了兩三次手,才大費周章地把我給折騰回來。

他們不斷給我送上許多藥丸,我卻通通拒絕,我固執(zhí)地認為頭部遭受了致命創(chuàng)傷。說心里話,我覺得這種死法還是比較幸福的;因為身體的極度虛弱讓我感知不到一切痛苦,而理智的受損也讓我不用對任何事情斟酌判斷。我任由自己飄飄然,在迷糊的意志下怡然自得地晃蕩,覺得沒有任何狀態(tài)比現在這樣更輕柔、更舒服了。兩三小時后,我的力氣漸漸恢復,我的靈魂也回到了我的身體內,終于,我感覺活力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奧維德

我又活了過來,而此時,我立刻回想到從馬背上墜落的痛苦,記起跌倒在地、四肢挫裂時的苦不堪言,而接下來的幾個夜晚,我都被這種感覺折磨得難以入睡,仿佛又死了一次,但這一次卻沒能死得那么舒適寧靜,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輾轉反側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我并不想忘記這一切,對這樁事故的回憶就是我所能記得的最后一件事了;在我的意識清醒之前,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事情是何時發(fā)生的,等等,這些都要別人不斷地重復提醒我;而關于我是如何摔下馬的,他們將事實隱藏了起來,另外編了個故事,為了包庇那個撞倒我的倒霉鬼。然而,就在第二天,我的意識漸漸清醒,記憶開始恢復,我的腦海里漸漸浮起了那匹馬撞倒我時的情形(我看見那匹馬兒緊跟著自己撞過來,以為自己已經沒命了,這種想法突如而至,以至根本沒時間去感受害怕),這就仿佛一道閃電突然擊中了我,整個靈魂都會為之一顫,好像我來自于另一個世界一樣。

不過,就算我記起這件事也沒什么意義,它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只是讓我從中獲得自己想要的體會。實際上,在我看來,要想習慣死亡,就必須最大限度地靠近死亡。普林尼說過,每個人都能從自己身上學習到某些收獲,他只需要就近觀察。這里我們并不是在談我的學識,而是說我的研究;這并非是給別人講了什么道理,而是讓我自己學到了某些知識。

我寫下了我學到的這些知識,我想,我不會被人們責難。某些知識對我有用,我想對別人可能也會有用。我也沒有破壞或踐踏什么東西,我只是將自己的東西利用起來。倘若我是在做蠢事,那么唯一傷害到的也就只是我自己,毫不影響他人的利益。因為,我心中僅存的一點念想和奢望就在于此,事情已經過去了,也無須在意后果。我們都清楚,古人中曾在這方面摸索探究過的也寥寥無幾。除了他們的名字以外,我們對其他也一無所知,無法判斷我這次的體驗是否與他們的相似。自那時起,也沒有人再追隨他們的腳步而去。細想一番,捕捉飄忽不定的靈魂,探出漆黑一片的心靈空間,抓取閃爍不斷的細微瞬間,這種嘗試的確比表面上看起來復雜得多,也棘手得多。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這也是種不同尋常的新穎的消遣方式,讓我們從平日里忙碌不已的工作中解脫——的確,甚至讓我們放下迫切要完成的任務,先關注起它來。有幾年的時間,我所研究和檢驗的對象只是我自己,我的目標也只在于我自己的思想;倘若我研究別的事,那也只是為了在自己身上驗證——更精確地說,是在自己的心中檢驗它。我認為這種做法不會錯,就像在許多不進行比較就無法彰顯出其作用的學識中,我將自己的習得完全展示出來,即便此刻取得的成果并不能讓我滿意。與所有其他的描述比起來,自我描述明顯要更困難,不過也更具意義。一個人必須要對著鏡子仔細端詳,梳妝打扮一番,才肯出門。我反復地自我描繪,也不斷地修飾裝點自己。炫耀總是與自我吹噓結伴而行,難免令人反感生厭,出于習慣,高聲談論自己歷來都被視為一種惡習,遭人鄙夷。

給孩子擤鼻涕,結果卻擰壞了他的鼻子。怕犯錯,卻犯下罪惡。

在我看來,這一藥劑的弊端遠遠大于益處。然而,若你在人前談論自己,必定會被視為自大狂妄;對我來說,以我的總體計劃為依據,我不會隱瞞自己內心的一種病態(tài)品質,也不會掩飾我在工作中和生活習慣上存在的這種缺點。不管怎樣,如果要我談談自己的看法,我會說,因為喝醉了酒而指責酒的不是,這是不合理的行為。

有這樣一條規(guī)則——人只會對好的東西毫不節(jié)制——這僅僅只針對酗酒。拿繩子來是套牛用的,我們知道的那些滔滔不絕的圣賢,那些神學家和哲人,他們從不會用以捆綁自己。

即便很難說清楚我屬于哪類人,但我也不需要繩子。他們只是尚未談及自己,只要時機成熟,他們就會毫不遲疑地將自己展現于眾目睽睽之下。蘇格拉底有沒有談什么超過談他自己?他教導學生談論的內容,有沒有超過談論他們自己?當然沒有,他們并不談論書本上的知識,而只探討他們靈魂深處的騷動和心靈暗藏的本質。我們在上帝和牧師面前,虔誠地談論自己,反省和懺悔自己的行為,而新教徒則當著眾人的面開誠布公地談論自己。不過,也會有人說,他們只談及自己犯過的錯誤。我們的談論沒有任何限制,美德也會談,因為即便是再高貴的品質也會有缺憾,也需要反省懺悔。

我的工作就在于生活,它是我追求的藝術。誰阻止我憑借自己的感覺、習慣和經驗去談論生活,仿佛他在要求一位建筑師聽從鄰居的建議,而不是憑借自己的見解和知識來談論建筑一樣。倘若談論自己就代表自大,那么西塞羅和霍爾坦西厄斯,又都虛心地稱對方的辯才比自己要好,這又作何解釋?

或許他們希望我不要大談空話,而是拿出自己的行動和作品來做出證明。但我所描述的,主要是一種虛無的非實物——我的思想——無形無體,這很難付諸于言語的描繪,更別說用行動表達了。許多圣賢之人在生命中并沒留下什么豐功偉績,而我留下的顯著事跡,就在于我對命運的探討要多于我對自己的談論。它們所證明的是各自的價值,而并非是我的價值,即便偶然起到些作用,那也只是個暫時的特例。我將自己赤裸裸地展現給眾人:這純粹就是一具骷髏,血管靜脈根根分明,肌肉骨骼一目了然,每一個器官都在它對應的位置上??人砸幌拢瑢哪遣糠稚眢w就做出反應,心跳和面色蒼白又對應著各自的身體部位,模模糊糊地顯示出來。

我并非要在這里描寫我的動作舉止,我所要說的,是我自身以及我的本質。我認為,在談論自己時要嚴謹慎重,提供論證時要認真仔細,無論褒揚或貶低,都應同等對待。我認為自己有智慧、心地善良,我就會大聲說出來;故意少說,或者不說,這并非是謙虛,而是愚蠢。亞里士多德說過,低估自己是怯懦和吝嗇。虛偽成不了美德;真實從來不是錯誤。高估自己,并不總意味著自負,多半還是出于愚蠢。過分沾沾自喜,不恰當地自憐自戀,按我的看法,才是這種惡習的本質。

如何改善自戀這個惡習?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反其道而行,意思就是,說話盡量不要談論到自己身上來,更不要想到自己。思維中的驕傲是不可估量的,語言的作用其實十分微不足道。有些人會認為,獨自過日子無異于孤芳自賞,自思自量也是自戀的行為。這樣的評價其實還很中肯。但這只是針對那些對自己要求甚低,靠整日的幻想和懶散而滿足的人,還有事后聰明的人與自我膨脹和向往空中樓閣的人:總而言之,自戀就是把自己看作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

如果有誰陶醉在自我中無法自拔,又貶低別人,那么請讓他把眼光放到幾千年之前的歷史上,那些杰出又優(yōu)秀的英雄豪杰會讓他羞得無地自容。倘若他把自己當作英勇善戰(zhàn)的人,那就讓他讀讀兩位西庇阿的傳記和那些軍隊與民族英雄的歷史,他會覺得自己離英勇相差甚遠。一個人不是只擁有一種品質就能夠讓人躊躇滿志,他還必須同時記得自身的弱點和缺陷,最后還不要忘記人生只是一場虛妄的夢。

只有蘇格拉底曾經嚴肅探究過上帝的教誨——人要自知。只有通過這樣的研究才會發(fā)現,能接受自己對自己的批評和貶低,才稱得上是賢人。也只有勇敢地剖析自己,才能算作自知。

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設計師

培根

毋庸置疑,外在的偶然因素會影響人的命運,如相貌、時機、別人的死亡和施展才能的機會等,但人的命運最終還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有個詩人說:“每一個人都是他命運的設計師?!?/p>

上述的外在原因如果總是經常出現的話,這便是某個人所做的愚蠢事情,因為它只是造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時運。眾所周知,最快捷的成功就是趁著他人的出錯而獲得的成功,“蛇必須吞噬其他的蛇才能成長為巨龍”。有些優(yōu)點的確顯而易見,值得每個知曉它的人的稱贊;但是一個人隱蔽的長處或者一個人表現自己的有效方式,往往才是一個人獲勝的關鍵法寶。這些方式無法進行準確的描述,更不能相互傳播,也許西班牙字眼Disemboltura可以大概探個究竟:只要一個人沒有褊狹的觀念,并且待人處世的態(tài)度端正,他頭腦中前進的方向才能和命運之輪的前進方向一致,并同時起步。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李維在形容加圖時雖然說:“這個人的體魄強健,心智成熟,因此無論他出生在哪個家庭都會有較好的時運。”但是,他最后還是發(fā)現這個人具有“靈性”。所以,只要一個人睜大眼睛仔細觀察,就能看到命運女神的蹤影;雖然命運女神的一雙眼睛被蒙住,但是她還是有自己的行蹤的。

命運的軌跡就像是天上的銀河,無數的星星聚集在一起組成了銀河,但是看上去銀河不是分散的星星點點,而是一條完整的光帶;同樣的道理,促使一個人有較好的時運也是由于他身上的小小的優(yōu)點或長處,或者說是一些好的習慣和能力。

人們對于其中的奧妙是想象不到的,但是意大利人卻可以洞察其中的天機。當意大利人談論一個幾乎很少出差錯的幸運兒時,他們一般會說一句:“這個人倒是會幾分裝聾作啞?!倍巳硕际熘模3J谷俗哌\的習性不外乎兩種:一是少幾分真誠樸素,二是會幾分裝聾作啞。由此可以看出,那些最為忠君愛國的人很少走運,而且永遠不會走運,因為一個人連自我都不考慮的話,他必然不會只顧自己的利益。很容易就會得到的幸運,僅僅造就了一批魯莽漢和冒險家;但是經過千辛萬苦才換來的幸運,卻可以成就杰出的人才。

幸運就其本身來說,是應該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崇尚的,即便僅僅是出于尊重她的兩個女兒——“自信”和“聲譽”。自信一直留存在幸運的人心中,而聲譽則保留在知曉幸運者的那些人的心里。智慧的人為了防止他人嫉妒自己的優(yōu)點,總是習慣于把自己的長處歸因于上帝和命運之神,這樣他們就可以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他們的優(yōu)勢了。

另外,神靈的保佑也使得他們的不凡之處得以展現。于是,愷撒曾經在暴風雨中對舵工說:“你的船不僅載著我,還載著我的運氣?!彼?,蘇拉寧可把自己稱為“幸運的蘇拉”而不是“偉大的蘇拉”。并且歷代的人們都觀察到,凡是過分把自己的成就歸因于自身的聰明才智的人,最后的結局都很不幸。

據史書記載,雅典將軍提謨修斯每次做政府述職時,總是喜歡說一句:“這次勝利絕不是僅僅依靠運氣?!苯Y果后來他沒有建過更偉大的功勛。毋庸置疑,有些人的運氣如同荷馬的詩歌那樣,而荷馬的詩歌比其他人的都要順暢;普魯塔克在把阿偈西勞和伊巴密濃達的運氣與提摩列昂的運氣作比較的時候,就使用了這個比喻;人與人的運氣不同,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運氣也取決于每個人自身,這一點也是明白無誤的。

成熟比成功更重要

桃樂絲

我的小女兒唐娜·戴爾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有一天,她搬了一把小椅子到廚房里,想墊在腳下爬到冰箱上去,我趕緊跑過去,準備扶住她,但已來不及,她連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我抱起她安慰,她卻狠狠地踢了一腳椅子,很生氣地罵道:“破椅子,都怨你!”

實際上這樣的事經常發(fā)生,幼兒比較任性,明明自己出錯卻喜歡遷怒于沒有生命的東西或是一旁無辜的人,甚至認為這很正常。

可是,如果成年人也像幼兒一樣,那可就會引來各種煩惱。古往今來,把自己失敗的原因歸結于他人的事屢見不鮮。就連亞當也把自己的過錯怨在夏娃身上:“是這個女人引誘了我,才使我食了禁果?!?/p>

成熟的首要前提是勇于承擔責任。我們早已超過了跌倒后責怪椅子的年齡,應該直面現實,對自己負完全責任。

當然,這樣做也許并不容易。責怪我們的父母、領導、長輩、境遇、老公、愛妻、兒女則相對容易,若有可能的話,我們甚至會責怪祖先、國家,此外還有一個最好的借口,責怪命運的不公正。

不夠成熟的人總能為他們的失誤或者懶惰找到借口——的確如此,所有借口都來自他們自身之外——他們的童年過于荒疏;他們的家人過于貧寒或是太富裕,他們被管的太過嚴苛或者缺乏管教;他們喪失了受教育的機會;他們身體不好、飽受疾病的摧殘,等等。

他(她)們埋怨老婆(老公)不了解自己,認為命運之神捉弄了自己,他的運氣太壞,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與他找別扭。其實他們是為了開脫自己而編造借口,而不是直面困難,解決問題。

有的父母會因為子女的記憶力太糟糕而責怪他們,但這還算微末之事。從脫發(fā)這樣的問題到現實中遭遇的各種挫折,把一切都歸咎于父母,似乎成了某些人的最佳借口。有一位女孩,她曾談到母親對自己生活的影響力:她剛一出生,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就成了年輕的寡婦,但是母親沒有被生活擊倒,而是通過自己的奮斗創(chuàng)立了一家企業(yè),后來成為一名成功的實業(yè)家。在這樣的母親庇蔭之下,她享盡呵護,備受疼愛,而且接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但是,這也成了她的借口,因為她要為此承受巨大壓力——那就是她母親的成功!

這個女孩說,她從青少年時期就生活在陰影里,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在與母親“競爭”。她的母親卻對此完全無法理解:“多年來,我努力地工作,就是為了讓她擁有良好的學習和生活條件,不料卻成了她的包袱!”如果換成我,我一定要給著女孩好好教訓一頓,可惜我不是她的母親。喬治·華盛頓也出身于良好的家境,受過扎實的教育,但他卻成了美國的第一任總統(tǒng)。我們從未聽說過家庭給了他包袱。

我們再來看一個相反的例子,亞伯拉罕·林肯出身貧困的家庭,但是他卻超越了環(huán)境的影響。林肯從不埋怨他人,1864年,他在發(fā)表的一份聲明中說:“我要—對美國人民,對主,對歷史,乃至對上帝—負責?!边@是人類所發(fā)出的言論中,最勇毅的聲明。若不能以此膽魄為上帝和人類擔當,我們就不能說自己成熟。

為了躲避自己的錯誤、責任,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選擇去看心理醫(yī)生,躺在舒服的長椅上,談自己變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委。當然了,這樣做是十分奢侈的。

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所有的問題都源自童年時對保姆的依賴,或者母親對你控制力過強,又或者父親對你管教太嚴。”你聽了一定覺得說到了心坎上,肯定會去請心理醫(yī)生治療—當然,除非你不擔憂巨額的診療費,你就一生都賴此生活吧??傊?,這是一個極好的借口。

精神病學似乎為成年人的推卸責任找到了合理借口,而人們恰好需要這樣的解釋,這樣所有問題都可以歸咎與外部的原因了。

早期熱衷于占星術的人們經常以星座為借口—“我的星座簡直糟透了,”或“我的星座對我的生活沒有幫助”—16世紀的時候,這種借口曾經十分流行。

劇作家莎士比亞早就看透了這種把戲,他在《愷撒大帝》中借卡西阿斯的嘴巴宣布:“我親愛的布魯特斯,我們的星座并無問題,是我們自己使自己卑微?!?/p>

英國歷史上的都鐸王朝有一個奇怪的傳統(tǒng),王子犯了錯不能直接接受懲罰,而是由“替罪男孩”當替身受過。少年時代的王子不管如何頑劣,都不能接受鞭笞,于是花錢雇來一個小孩,代王子受過。不論是責罵或鞭笞,王子都不會損一絲一毫。當時,有不少人渴望獲得這一身份,因為薪酬極為豐厚,還有進入上流社會的機遇和可能。

王子的替罪羊這一傳統(tǒng)早已消失在了歷史的深處。但不成熟的人們,仍然企圖尋找一個心理上的替罪羊。如果他們沒有找到合適目標,就會遷怒于無辜的人,乃至歸罪于社會,說現代生活是病態(tài)的,給不了安全感,或者說這個世界太過混亂,總之,他總會給自己一個借口,來安慰自己。前一段時間,我和一個頗有藝術造詣的朋友去參觀一個藝術展出。在一幅前衛(wèi)作品面前,無知的我對一幅作品擅加評論說“我的女兒才3歲,也畫的比這好看多了。假若這能算是藝術,那每個人都可以當藝術家”。

我的朋友反駁我說:“這描繪的是精神方面的困擾!反映的是原子時代人們內心的不安和痛苦!”

是啊,任何失去了才氣的畫家都可以拿原子時代當借口。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如果原子時代帶給人類的是美好愿景和成就,而非反面的影響,那么一個堅定而成熟的人,一定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才是時代的英雄。

一個渴求成熟的人,必須銘記: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勇于擔當。不找為自己找借口!

只生歡喜不生愁

林語堂

這里讓我們來討論這種所謂心靈和精神的高等歡樂,究竟它們和我們的情感(不是智能)有什么關系,它們的關系達到何種程度。談到這件事,我們就不期然提出以下的問題,這些有別于高等歡樂的下等情感歡樂,究竟是什么東西?它們是否是同樣東西的一部分,生于情感而又回到情感?它們是否和情感是難于分解的?當我們研究到這些較高的心靈歡樂時——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我們發(fā)現,智能比之情感和感覺實占著較為無關重要的地位。一幅美麗的圖畫,它的功用,只是使我們回想到一片真的風景或是一個美麗可喜的面貌,因而生出一種情欲的歡樂,此外可還有什么作用?文學也只是重作一幅人生的圖畫,表現它的環(huán)境和色彩,表現草地的香味和都市中溝渠的臭味,此外,可還有什么作用呢?我們大抵都有一個觀念,認為一部小說必須要描寫出真實的角色和真實的情感,才近于真正文學的水準。如果一本書的描寫脫離了人生,或只把人生做了一個平淡的解剖,那便不是真正的文學。一本書越有真實的人性,也便越是好文學。如果一本小說只淡淡地分析一下,而不把人生的甜酸苦辣描寫出來,怎能引得起讀者的興趣呢?

關于其他的東西,例如詩歌,那不過是渲染著情感的真理;音樂,是無字的情感;宗教,是由幻象中表現的智慧。詩歌之基于音韻及真理的情感,正如繪畫之基于色覺及視覺一樣。音樂全然是情感,決用不著那種運用智能所必須的語言。音樂不但能表現牛鈴,繁鬧的魚市場以及戰(zhàn)場上的聲響,并且能表現花朵的美妙,波浪的澎湃起伏,月光的幽麗恬靜。但如果要越出感覺的界線,而想表達一個哲學的觀念時,我們可說它是沒落的,它是一個沒落世界的產物。

那么宗教的衰落可也就是由于理智的本身而開始?桑塔耶納曾說,宗教衰落是由于推理過多:“不幸,這種宗教歷來已不是在幻象中所表現出來的智慧,而只變成了推理過多的迷信?!弊诮痰乃ヂ洌褪怯捎谟馗^,以及由于信條、公式、學說和謝罪文的樹立所致。如果要使我們的信仰變成愈加正當合理的東西,一定以為我們是對的,那么我們將愈加變得不虔敬了。各種宗教相信只有它自己所發(fā)現的才是惟一的真理,因之,都成為褊狹的宗派,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認為愈是信仰我們是合理的,便愈發(fā)變得褊狹,這就是目下一切宗教派別的同一現象。因此宗教慢慢地和私人生活上最可憎的偏執(zhí)仄狹、自私的心理發(fā)生了關系。這種宗教造成了個人的自私,不但卑視其他的宗教,并且使宗教的信仰變成了他自己和上帝的私人契約。在這契約下,乙方頌贊著甲方,終日地在唱著圣詩,禱祝甲方的名字,而甲方為報答起見,也將要拿較給旁人更多的福降給乙方,較給別家更多的福降給乙方的家庭。因此我們所看見的那些按時上禮拜堂最“虔誠”的老太太,都是自私自利的。結果,那種自以為正當的意識,那種自以為發(fā)現了惟一的真理,便代替了產生宗教的更微妙的情感了。

我覺得藝術、詩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輔助我們恢復新鮮的視覺,恢復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種更健全的人生意識。我們正需要它們,因為當我們上了年紀的時候,我們的感覺將逐漸麻木,對于痛苦、冤屈和殘酷的情感將變?yōu)槔涞覀兊娜松胂?,也因過于注意冷酷和瑣碎的現實生活而變成彎曲了?,F在幸虧還有幾個大詩人和藝術家,他們的那種敏銳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情感反應,和那種新奇的想象還沒有失掉,還可以行使他們的天職來維持我們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鏡子來照我們已經遲鈍了的想象,使枯竭的神經興奮起來。這樣說來,藝術應該是一種諷刺文學,對我們麻木了的情感、死氣沉沉的思想和不自然的生活下的一種警告。它教我們在矯飾的世界里保持著樸實真摯。它應該可以使我們回復到健康幸福的生活,使我們從過分智能活動所產生的昏熱中恢復過來。它應該可以使我們的感覺重變敏銳,重使我們的理性和本有的天性發(fā)生聯系,恢復原有的本性,把那脫離生活中已毀壞的部分收集起來,重變成一個整體。如果我們在世界里有了知識而不能了解,有了批評而不能欣賞,有了美而沒有愛,有了真理而缺少熱情,有了公義而缺乏慈悲,有了禮貌而一無溫暖的心,這種世界將成為一個多么可憐的世界??!

講到哲學這種運用著卓越的、精神的東西,其危險比我們失去生命本身的感覺更大。我曉得這種智能上的樂趣包括寫一個很長的數學方程式,或是去發(fā)現宇宙間的一個大體系這類事情。這種發(fā)現或許是一切智能歡樂中的最單純的歡樂,但是在我看來,反不如去吃一頓豐盛的餐食來得開心。第一,這種意念本身可說就是一個畸形產物,即是我們心智活動的副產物,它確實令人愉快,因為它是不費錢的,但無論如何它對我們總好像在生活上不大需要。這種智能上的喜悅,充其量,也只是和猜著了縱橫字謎(Crossword puzzle)的喜悅一樣;第二,哲學家在這時大都是會欺瞞自己,和這個抽象的完美發(fā)生愛情,幻想這世界上有一樣比現實本身所能證明的更為偉大合理的完美。這好比是我們把星星畫成五個尖角一樣訛誤——我們把一切東西都幻化成公式的、矯揉造作的、太簡單化的東西了。只要我們不太過分,這種對于完善的東西所生的喜悅倒也是好的,不過我們也要曉得許許多多沒有發(fā)現這個簡單樣式的圖樣的人們,他們也是照??鞓返?。我們沒有這種東西也能生活。所以我情愿同一個黑種的女傭人談話,而不愿和一位數學大家談話。她的言語比較具體,笑也笑得較有生氣。和她談話至少對于人類天性可以增長一些知識。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在無論什么時候總是喜歡豬肉而不喜歡詩歌,寧愿放棄一宗哲學,而獲得一片拌著好醬汁的焦黃松脆的精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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