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副熱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蹦袃簻I之所以比女兒淚珍貴些許,是因?yàn)樗麄儍A盡激情,傾盡勇氣,傾盡長才,傾盡睿智,仍然未洽其心,難遂其愿。
女兒淚灑滿生命的旅途,那個“機(jī)栝”只要稍稍一觸,輕輕一碰,眼淚就會像開閘的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淌出來,無論喜怒哀樂,她們都可以哭,不覺丟臉,而且哭過之后,倍感舒泰。精明的女人早就明白,該以何種哭的方式去獲得實(shí)惠和好處,她們的淚也并非輕彈的啊,至少不會彈錯時間,彈錯地點(diǎn),彈錯對象,彈錯火候。從古至今,猶如道家的薪盡火傳,那些馭男有術(shù)的女人留下心得,東漢大將軍梁冀之妻孫壽即傾盡所能,將它變成一門魅力四射的藝術(shù):望之憫然且惻然的“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還有許多非你我所知的花樣。藝術(shù)之中顯然夾帶著撒嬌扮媚的學(xué)問。她們逮住時機(jī)就哭,既可以哭得男人關(guān)心,也可以哭得男人開心;甚至暗藏著進(jìn)攻和防御的整套武器,直折騰得男人心力俱疲,直潑灑得男人火氣全熄,最終繳械認(rèn)輸。女人的淚又何曾白流了幾滴?有井水的地方就歌柳詞,女人落淚的地方就有情感的四季,春溫夏熱秋肅冬殺,四季分明?。?/p>
男人肩負(fù)著征服世界、改造世界的重任,要飽經(jīng)風(fēng)霜,遍歷危險,甚至直面死亡,他們無暇一哭,也無意一哭,一哭就會渙散心勁,卸掉車輪,解除武裝,放棄陣營。男人動輒哭鼻子,掉眼淚,不僅難以博得社會的同情,而且很容易招致伙伴的輕蔑,就連妻子和情人也都瞧不起這樣的軟骨頭。遠(yuǎn)古時期,積極進(jìn)化的人類就關(guān)閉了男性的“淚閥”。數(shù)千年來,男人的勢能只能通過其他途徑(忠君、愛國、殺人、放火、從政、經(jīng)商、習(xí)藝、賭錢、欺世、盜名、媚俗、健身、抽煙、吸毒、喝酒、做愛)去緩釋和宣泄,倘若其中的那些必由之路依然被堵死,壓力變得越來越大,最終勢必引起體內(nèi)的“水管爆裂”。因此熱血男兒放聲一哭,就會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一、大丈夫必是有血有淚之人
春秋時期,齊景公率領(lǐng)群臣登上牛山,悲去國而死,泫然淚下,竟不能自禁。這只是昏君酒醉飯飽后的一時之悲,難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勸他歸善。同樣是在春秋時期,吳國大軍攻破了楚國的郢都,楚國大臣申包胥到秦國求援,秦哀公不肯蹚這趟渾水,申包胥“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他終于感動了秦哀公,為之派兵馳援。同樣是楚國大臣,屈原的淚水流向社稷蒼生,且聽,他在《離騷》中高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隔著兩千多年,我們都聽見了,昏聵的楚懷王卻聽不見,也許是他充耳不聞吧。賈誼繼承了屈原的衣缽,漢文帝執(zhí)政時舉國升平,但他的《治安策》劈頭第一句就發(fā)出哀聲:“臣竊唯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悖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倘若不是愛君愛民的癡情者,他怎會居安思危?又怎會痛哭流涕?
東晉初年,過江諸公聚集于新亭,多設(shè)美酒佳肴而郁郁寡歡,座中一人悲嘆道:“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于是群情慘然,猶如楚囚對泣,齊刷刷流下失國者憂傷的淚水??伤麄冎荒芸?,不能戰(zhàn),哭著哭著,金陵王氣黯然收,東晉就宣告散學(xué)了。石頭城的石頭不怕風(fēng)吹雨打,只怕蝕骨銷魂的男兒淚,滴瀝個不停,滴瀝得太久,固若金湯的城池終于軟化成一盤奶油蛋糕,任人分食。
墨子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為窮途而哭,窮途毫無希望。阮籍喝下那么多醇酒,統(tǒng)統(tǒng)化為了淚滴,他比誰都醒悟得更透徹啊!杜甫為社稷哭,為黎民哭,為朋友哭,豈非天下第一傷心人?《夢李白》起句就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不知你如何讀完此詩,讀時是否有所感應(yīng)?我只知道自己早已淚眼迷蒙。辛棄疾豪邁卓犖,奔放不羈,他也要哭,那份憂傷殘留在紙上,至今仍如通紅的鐵水,令人不敢用指尖碰觸。他既不是雄著嗓門吼,也不是雌著喉嚨哼,而是仿佛從高山巖縫嘯出悲聲:“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問得好,然而誰也拿不出答案。輪到大才子曹雪芹痛哭時,他不想當(dāng)眾表演,只將一部《紅樓夢》攤開在世人眼前,就急忙走開,猶如身披猩紅斗篷的賈寶玉,靜悄悄地踏過白茫茫的雪原,距離塵囂越遠(yuǎn)越好。還忖度什么?書中不是白紙黑字寫著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他把那個“?”抻直了,變成“!”,又或許是時間抻直的吧。
我認(rèn)為,最不可能痛哭的男人應(yīng)該首推甘心為中國變法事業(yè)流血犧牲的第一人——譚嗣同,既然他只相信熱血救世,淚水又豈能奪眶而出?這一回我又錯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與日本政府簽訂《馬關(guān)條約》,割地賠銀,喪權(quán)辱國,他乍聞此訊,悲憤填膺,亟吟成七言絕句一首:“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都說男兒“落淚如金”,其實(shí)何止如金,那是靈魂的舍利子,亙古難磨。
倘若你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就不要鉆進(jìn)歷史的長卷中仔細(xì)打量。太多傷心事,創(chuàng)巨而痛深。人非木石,孰能無情?無論是脆弱的男兒,還是剛毅的男兒,他們揮淚如雨,原因都只有一個:淚水的閥門既為命運(yùn)所掌握,也為時勢所控制,沒人能預(yù)計(jì)到何時何地就會淚奔。“任何一頁歷史,你都不可輕視,每個字都是用成噸的熱血寫成的!”依此類推,我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其“蓄淚量”尤為豐沛,只要你翻開史書,萬古淚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兒痛苦錐心,雖欲不哭,豈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為真哭。雖一哭再哭實(shí)屬萬不得已,但天地間的偉丈夫奇男子決然不肯以痛哭為美事為壯事,蓋因痛哭則不祥,男兒淚落如雨的時代,絕非好時代,若非處于鐵屋一般黑暗的困局,誰肯效仿女子掩袖涕泣哉?世間以哭為常事的才子,縱然狂誕不羈,也斷然不肯將那不吉不祥甚矣的“哭”字嵌入名號。明末清初的畫家八大山人(朱耷),本是明朝皇室苗裔,明亡后,隱居南昌。他常將“八大”二字連筆寫出,其形貌宛若草體的“哭”字,可謂寄意良深。清代“文壇飛將”龔自珍將自己的初編詩文集命名為《佇泣亭文》,所謂“佇泣”者,取“佇立而泣”的意思,他將文集送給大名鼎鼎的宿儒王芑孫,向他請教,王芑孫勸誡道:“天下之字多矣,又奚取于至不祥者而以名之哉!至于詩中傷時之語,罵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笨梢娺@位大儒對那個“泣”字頗為忌諱,認(rèn)為它不禎不祥,不宜用為詩文集的書名。到了清朝晚期,竟然有人駕乎其上而行之,公然將“哭”字嵌入名號,時人斥之為異端,后人譏之為怪物。此人是誰?他究竟是瘋子,還是狂夫?
二、人生必備三副熱淚
他是近代詩歌王子易順鼎(1858—1920)。多少美的、奇的、壯的、勇的、野的、豪的、逸的、雅的名號擺在那兒,他視若無睹,卻拗著勁,偏要取個凄冷之極的別號“哭庵”。對此,他的說法披胸見臆:
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淚絕非小兒女惺忪作態(tài)可比,唯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三副熱淚”的說法,原創(chuàng)版權(quán)理應(yīng)歸屬于明末姑蘇才子湯卿謀的名下,我們不妨聽一聽原始錄音:“人生不可不儲三副淚:一哭天下事不可為,一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易順鼎稍加改造,化為己有。照他的意思,至味就是苦味、澀味、咸味、酸味、辣味。蘇東坡曾說:“鹽止于咸,梅止于酸,食中不可無鹽梅,而味在咸酸之外。”易順鼎所說的“至味”也須往苦、澀、咸、酸、辣之外去咂摸吧。
易順鼎早年問學(xué)于湘中大儒王闿運(yùn),受過后者的點(diǎn)撥,是王闿運(yùn)的記名弟子,王闿運(yùn)賞識易順鼎的才華,將他和曾國藩的孫子曾廣鈞并稱為“兩仙童”。至于易順鼎自號“哭庵”,王闿運(yùn)則不以為然。據(jù)錢基博《湖南近百年學(xué)風(fēng)》所記,王闿運(yùn)為此專門馳書:“仆有一語奉勸,必不可稱‘哭庵’。上事君相,下對吏民,行住坐臥,何以為名?臣子披猖,不當(dāng)至此。若遂隱而死,朝夕哭可矣。且事非一哭可了,況不哭而冒充哭乎?”單從此信的詞色來看,你很可能產(chǎn)生誤會,以為王闿運(yùn)性情古板,其實(shí),這位老夫子是個頂詼諧頂灑脫的傳奇人物。
易順鼎的“哭庵”之號很怪,但與明末清初愛國者屈大均的“死庵”之號相比,仍是小巫見大巫。屈大均抗清失敗后,削發(fā)為僧,匾其屋為“死庵”,以示“哀莫大于心死”,軀殼雖在,只屬遺蛻。節(jié)士與才子,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誠然,易哭庵算不上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的偉丈夫,卻不愧為吟哦則天地增色的奇男兒。天生尤物,總歸是要給人好看好受。天生怪物,也同樣出此初衷。任何人有英才、雄才、霸才、鬼才、魔才附體,都絕非偶然,必有其因緣宿命,強(qiáng)求不得,固拒不能。
哭庵的第一聲啼哭落在清末儒將易佩紳家。易佩紳,湖南龍陽(今漢壽縣)人,長年陷身官場,帶過兵,與太平軍交過戰(zhàn),工詩善文,筆頭子過硬,“儒將”之名洵非浪得。人到中年,同僚正犯愁如何才能鉆營到更肥美的官職,正打算趁著手中權(quán)力尚未作廢趕緊搜刮地皮,撈取實(shí)惠,易佩紳卻與眾不同,他突發(fā)奇想,剃個大光瓢,攜兩位美妾出家,狠敲了幾個月木魚。
易順鼎夙慧過人,在《近代名家評傳》中,王森然對此贊不絕口:“生而穎敏,錦心玉貌,五歲能文,八歲能詩,父執(zhí)多獎借之?!毙⌒∧昙o(jì),易順鼎就被家鄉(xiāng)長輩譽(yù)為“龍陽才子”。
晚年,哭庵喜歡在書札中鈐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為:“五歲神童,六生慧業(yè),四魂詩集,十頂游蹤?!边@十六個字皆有來歷。他五歲時,恰逢江南戰(zhàn)亂,逃難途中與家人失散,落入太平軍之手,居然毫發(fā)無傷。僧格林沁親王見他膚色白皙,宛如小小璧人一個,就抱在膝上詢問其家世姓名,易順鼎雖在髫齡,面對虬髯虎將,竟應(yīng)答如流,毫不怯場。僧格林沁又問他識不識字,他索性將平日所讀的古書瑯瑯背出,小舌頭無一處打結(jié)?!吧裢敝?,自此傳開。
有一回,哭庵請人扶乩,得知自己是明朝才子張靈的“后身”,好不歡喜。他原本就自信宿慧有根。意猶未盡,哭庵又一口氣“考證”出張靈的“前身”為王子晉、王曇首二人,“后身”依次為張船山、張春水、陳純甫三人,綿綿瓜瓞,無有斷絕。以上六人均為哭庵的“前身”,合成“六生慧業(yè)”,他真是淵源有自的“鬼才”啊!哭庵的《眉心室悔存稿》收入他十五歲前的少作,其中的鮮詞麗句已顯露出這位龍陽才子的好色天性,且看,“眼界大千皆淚海,頭銜第一是花王”,“生來蓮子心原苦,死伴桃花骨亦香”,“仆本恨人猶仆仆,卿須憐我更卿卿”,如此綺艷悱惻的妙句,豈是普通少年可以寫出?其超常的悟性可謂早露端倪。哭庵弱冠打馬游南京,一日吟成七言律詩二十首,捷才驚人,其警句為:“地下女郎多艷鬼,江南天子半才人”“桃花士女《桃花扇》,燕子兒孫《燕子箋》”,古艷鮮新之至矣。他撮取自己歷年詩作之佳妙者,分別編次為《魂北集》(作于京師)、《魂東集》(作于津門)、《魂南集》(作于臺灣)、《魂西集》(作于西安)??偡Q“四魂集”。照此看來,他可真有點(diǎn)魂飛魄散的意思。易順鼎一生吟詩近萬首,《四魂集》是其精華??掴钟猩剿?,腳著謝公屐,游蹤遍及南北,這位登山愛好者腳步停不下來,將泰山、峨眉山、終南山、羅浮山、天童山、溈山、普陀山、廬山、衡山、青城山一一踐在腳下。杜甫《望岳》詩中有豪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哭庵終生樂此不疲,所謂“十頂游蹤”,即十度登峰造極。游山必有詩,他的山水詩與眾不同,怪異奪目?!耙辉埔皇€一松,一澗一瀑還一峰,一寺一橋還一鐘?!薄扒嗌綗o一塵,青天無一云。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薄按藭r聞松聲,此時聞鐘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這樣的山水詩日產(chǎn)十首、二十首應(yīng)該不難。
易哭庵用十六字總括他的一生,固然妥切,但還有一項(xiàng)重大遺漏,那就是“無邊風(fēng)月”。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易順鼎無疑是“我輩性情中人”,人間少了他,好似《紅樓夢》中少了風(fēng)月之主賈寶玉,那個“情”字必定大為減色。天生尤物,又生才子,一幕幕活劇上演,完全可以無厘頭。
易順鼎十九歲中舉人,人生路起始一帆風(fēng)順,而且大名鼎鼎,能有多少悲愁苦痛?再考進(jìn)士,卻頭頂天花板,他的好運(yùn)氣已經(jīng)用光。他以詩酒泄恨,發(fā)些“三十功名塵與土,五千道德粕與糟”的牢騷。哭庵,哭庵,無病他尚且呻吟,有病他能不號啕?易順鼎中年喪母,痛極心傷,形銷骨立,雖未“嘔血數(shù)升”,但以淚代血,所差無多。他自撰《哭庵傳》,歷歷道來,卒彰顯其志:
天下事無不可哭,然吾未嘗哭,雖其妻與子死亦不哭。及母歿而父在,不得渠殉,則以為天下皆無可哭,而獨(dú)不見其母可哭。于是無一日不哭,誓以哭終其身。死而后已。自號曰哭庵。
慈母去世,易順鼎在墓旁筑廬,由于仰慕皋魚子的孝風(fēng),他將此廬取名為“慕皋廬”。《韓詩外傳》中記載了那位大孝子的言行:“皋魚子被褐擁鐮于道旁曰:‘樹欲靜而風(fēng)不寧,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往而不可得見者,親也?!炝⒖荻?。”身在野外,孑影煢煢,母死不可復(fù)生,念之而慟,為此他哭了三年,直哭得目成涸轍,舌為枯根,哭得多了,哭聲竟仿佛三峽的湍流,有萬馬奔騰之勢。此后,他自號哭庵,篤定做個傷心人,終生無悔。他在《哭庵記》中寫得十分清楚:“吾之哭與賈誼、阮籍、唐衢、湯卿謀等不同,只哭母而不哭天下?!毙⒆涌薮饶钢伈豢梢?,忠臣哭昏君之心不可回,英雄哭用武之地不可得,志士哭天下之事不可為,四者本無高下之分,只不過傷心人別抱琵琶,曲調(diào)各異而已。
中年時期,哭庵筑室于廬山三峽橋一帶,取名“琴志樓”。他喜愛此地松林邃密,兼有流泉可聽。他為新居自制兩聯(lián):
筑樓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
種蘭百本,種梅千本,彈琴讀易可終身。
三閭大夫胡為至于此?
五柳先生不知何許人。
遠(yuǎn)避紅塵,棲此長林,也好過活,然而他骨子里卻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山中絳雪為飯,白云為田,久而久之,他的塵念就按捺不住了。
哭庵在廬山隱居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意興遄飛的詩歌。這些佳作得天獨(dú)厚,湖廣總督張之洞對它們激賞有加。張之洞既是封疆大吏,也是學(xué)問大家,他在武昌城創(chuàng)辦兩湖書院,延請?zhí)煜旅麕熤髦v其中,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張之洞評點(diǎn)易順鼎的《廬山詩錄》,頗多溢美之詞:“此卷詩瑰偉絕特,如神龍金翅,光彩飛騰,而復(fù)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謂真實(shí)不虛而神通具之者也。有數(shù)首頗似杜、韓,抑或似蘇,較作者以前詩境益深造詣,信乎才過萬人者矣?!蹦茏審堉催@樣不吝其詞地獎譽(yù),哭庵想不名滿天下都不可能。其后不久,他被張之洞聘去主持兩湖書院經(jīng)史講席,因此成為了張之洞的記名弟子。
張之洞好詩好客,平日樂見奇才異能之士簇?fù)碜笥遥醉樁Τ鋈牒V總督府,每月總有數(shù)回,但也有不受待見的時候。某一天,張之洞吩咐幕賓:“近來我心緒不佳,若跟哭庵見面,必有一場大慟,故不如遠(yuǎn)避之?!笨掴忠娋苁茏?,便指天發(fā)誓:“哭者有如此日!”張之洞姑妄信之,在書房接見他,可是兩人才聊上幾句話,易順鼎突然大放悲聲。張之洞怒形于色,拂衣而起,責(zé)問道:“你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易順鼎趕緊抓住張之洞的袍服后襟不放,哭聲更加驚天動地。張之洞無可奈何,只好忍著性子,等易順鼎一把眼淚哭盡興了,這才端茶送客。
哭庵手揮凌云健筆,一生“殺詩如麻”。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diǎn)將錄》中將他提點(diǎn)為“天殺星黑旋風(fēng)李逵”,算得上慧眼識英雄。其評語如下:“易順鼎,快人快語,大刀闊斧,萬人敵,無雙譜?!瓕?shí)甫早年有天才之目,平生所為詩,屢變其體。至《四魂集》,則余子斂手;至《癸丑詩存》,則推倒一時豪杰矣。造語無平直,而對仗極工,使事極合,不避熟典,不避新辭,一經(jīng)鍛煉,自然生鮮。至斗險韻,鑄偉詞,一時幾無與抗手。”錢仲聯(lián)在《近百年詩壇點(diǎn)將錄》中則將易順鼎提點(diǎn)為天哭星雙尾蝎解寶,評語贊中有彈,褒中有貶:“樊、易齊名,哭庵才大于樊山,自《丁戊之間行卷》至《四魂集》,各體俱備。山水詩最工,其游廬山詩,經(jīng)張之洞評定者,皆異彩輻射,炫人眼目。晚年老筆頹唐,率多游戲。”有人卻特別欣賞易順鼎晚年的詩作,這人就是易順鼎的兒子易君左。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君左也是詩人兼名士,他在《我祖我父之詩》一文中評論道:“先父一生愛游山水,崇拜美人,少年以公子身份,抱卓越才華……一入晚年,身世之感更深,而詩力更雄?!旁姺h,在晚年詩內(nèi)已不復(fù)存在,雖有些涉及醇酒美人,但全是真性情流露,絕無道學(xué)家假面具?!痹娙说纳鏍顟B(tài)原本與常人有所不同,易順鼎愛走極端,反映到他的詩歌里,居然一點(diǎn)也未走樣。
倘若一個人習(xí)慣于放浪形骸,就算他喜歡做官,也不知如何做官,因?yàn)樗豢赡茏杂X遵守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掴衷诠賵隼锘靵砘烊ィ炝税胼呑?,直到四十多歲才混出點(diǎn)名堂。光緒二十五年(1899)冬,他得到兩江總督劉坤一的舉薦,奉旨晉見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居然還記得易順鼎曾是“五歲神童”,她詢問江南的情況,哭庵謹(jǐn)慎作答;當(dāng)談到皇上讀書一事時,他不失時機(jī)地稱道恩師張之洞學(xué)問精深,如果皇上要請師傅,張之洞是最佳人選??掴植胖浅海钟袕?qiáng)力者為他鋪路,卻未能直上青云,究其原因,不外乎三點(diǎn):一是其人性情難以捉摸;二是他動不動就哭成淚人;三是他好色如狂。第三點(diǎn)尤其得不到正人君子的諒解。“彼美一姝”可以養(yǎng)目,又豈止養(yǎng)目這樣浪費(fèi)資源?哭庵錦心玉貌,平日頂喜歡的就是追蜂逐蝶,尋花問柳,他早就躋入了登徒子的班次。
三、好色如狂癡
長篇小說《孽?;ā返谌寤刂杏袀€叫葉笑庵的人物,其原型就是易順鼎。作者曾樸借莊立人之口大講葉笑庵的笑話:一是他多疑善妒,美貌柔順的夫人回娘家,他居然下令把轎子的四面蒙得黑騰騰的,徑直將轎子抬進(jìn)娘家的內(nèi)堂去,生怕男人打量她的姿色。二是他心狠手辣,大冬天毒打姨太太,把她剝得赤條條,丟在雪地里,眼看快要凍死了,夫人出面施救,他又遷怒于夫人,剝?nèi)ニ纳弦拢瑩逶诎宓噬?,打她一百皮鞭。結(jié)果夫人與他徹底翻臉,回娘家后再不理他。葉笑庵不消停,娶回名妓花翠琴頂缺。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花翠琴將葉笑庵整治得服服帖帖,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文人狎妓,由來久矣,大雅如蘇東坡,也未能免俗。清末文人眼看國勢危殆,前途渺茫,更加醉生夢死??掴峙c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交情頗深,又與詩人樊增祥雅相投契?!氨狈弦住辈⒎Q于世。樊增祥,字嘉父,號云門,別署樊山,晚號鰈翁,自稱天琴老人,曾任江蘇布政使。據(jù)《汪穰卿筆記》所載,即使在國勢危迫之時,樊增祥仍能好整以暇,召集僚友撞詩鐘,此舉不免落下話柄。有人曾調(diào)侃道:“樊方伯作詩鐘,這是很有寓意的,不應(yīng)當(dāng)譏笑他。”究竟有何寓意?那人接著說:“這就叫‘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由此可見,樊增祥縱有詩才,也只是祿蠹一個。
平日,易順鼎游逛花街柳巷,盡情狎邪;招惹倡條冶葉,多所攀折。他坦承自己有兩大癖好,一為山水,二為女色。其艷情詩屢遭世人詬病,被斥之為傷風(fēng)敗俗的誨淫之作??掴趾蒙?,如醉如癡,如癲如狂,金樽檀板,舞袖歌扇,到處留情,雖老姿婆娑,興猶非淺。他喜愛觀劇捧角,常與樊增祥等同好去各大戲園子選色征歌,比之當(dāng)今追星族,實(shí)有過之而無不及。此輩名士衰翁,喧嘩跳踉,得意忘形,仿佛吃下催情藥,煥發(fā)第二春。他有《秋作》一首,泄漏出晚年的風(fēng)流消息:“旗亭說夢一衰翁,說夢誰復(fù)在夢中?才替荷花做生日,又看梧葉落秋風(fēng)?!€共少年貪把臂,真成臨老入花叢?!逼鋫?cè)帽癲狂之態(tài),由此可見一斑。其師王闿運(yùn)馳書半規(guī)勸半恐嚇道:“……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優(yōu),不惜以靈仙之姿,為塵濁之役,物欲所蔽,地獄隨之矣?!睂Υ龓熡训纳埔馀u,易順鼎通常是一笑置之,左耳進(jìn)去,右耳出來,我行我素,放蕩如故。
梅蘭芳尚未成名時,哭庵賦詩《萬古愁》,極盡贊美之能事,使之聲名鵲起。1916年2月,梅蘭芳在文明茶園獻(xiàn)演《黛玉葬花》,哭庵、樊樊山等名士前往捧場。此劇由姜妙香飾賈寶玉,哭庵詆之不相稱。有人當(dāng)即打趣他:“你老去演如何?”哭庵答得輕巧:“應(yīng)當(dāng)差強(qiáng)人意?!睗M座為之歡嘩。翌年,張謇整頓江淮鹽務(wù),得暇款段入京,眾老友為之排宴,請他欣賞梅劇??磻驎r,張謇擊節(jié)贊美,“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哭庵風(fēng)格迥異,依著性子,扯開嗓子,高聲叫好,調(diào)門之大,足以震落梁塵。張謇的清興一再受擾,不勝其煩,他對哭庵說:“白發(fā)衰翁,何必學(xué)那些浮浪輕佻的少年叫破喉嚨?”哭庵立刻反唇相譏:“我愛梅郎,大聲喝彩不失為光明正大,不像酸狀元,習(xí)慣用文字取媚于人。”張謇是光緒二十年(1894)的恩科狀元,曾贈詩扇給梅蘭芳,哭庵揭發(fā)的就是這件事。張謇見哭庵語鋒侵人,就引用《打櫻桃》中的臺詞譏刺道:“怎奈我愛平兒,平兒不愛我!”意思是,臭美什么?你愛梅郎,純屬一廂情愿,再怎么咋呼,也終歸無用。矛盾頓時激化,哭庵的反擊弦外有音:“莫非你硬是要聽了《思凡》才說好嗎?”他這話戳中了張狀元的痛處,張謇有一名寵姬,因色衰愛弛遁跡空門。張狀元聞言好不難堪,一怒之下,打算絕袂而去。恰巧樊樊山坐在身旁,見情形不妙,趕緊出面當(dāng)和事佬,他引用《翠屏山》的臺詞來勸解:“‘你說石秀,石秀也說你?!瘍晌贿€有什么好爭強(qiáng)慪氣的?”一語解紛,兩只斗雞火氣頓消。這樁軼事妙就妙在當(dāng)事雙方墨守輸攻,第三方裁定為和局,引用的都是戲劇臺詞,急切之間引用得如此妥帖,恰如其分,非修養(yǎng)有自而倉促莫辦啊。雖只是一場短兵相接的舌戰(zhàn),那種文采風(fēng)流著實(shí)令人拍案叫絕。
若論捧角之狂熱,易順鼎堪稱京城第一人??掴钟幸黄迌涉猹q未盡,興猶未淺,《十伶謠》足見其癡情博愛:“能愁我者梅蘭芳,能醉我者賈碧云。能瘦我者王克琴,能殺我者小菊芬。能眩我者金玉蘭,能娛我者孫一清。能溫我者小菊處,能親我者小香水。能惱我者小玉喜,能活我者馮鳳喜。鳳喜鳳喜汝何人,天橋橋頭女樂子?!焙髞?,哭庵迷戀劉喜奎,常與羅癭公、沈宗畸等戲友去這位名伶家中做客,以博美人一粲為快。每次登門,他必定狂呼:“我的親娘,我又來了!”詩人劉成禺以此為調(diào)侃的題材,吟詩一首:“騾馬街南劉二家,白頭詩客戲生涯。入門脫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眲⑾部Q哭庵為干爹,兩相抵消,還拜他為師,學(xué)習(xí)詩文??掴址爬擞谛魏≈猓瑢⑾部陌V愛形于詩歌,竟有格調(diào)極低下者,比如這首《七愿》:
一愿化蠶口吐絲,月月喜奎胯下騎。
二愿化棉織成布,裁作喜奎護(hù)襠褲。
三愿化草制成紙,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時為溫泉。
五愿喜奎身化筆,信手摩挲攜入直。
六愿喜奎身化我,我欲如何無不可。
七愿喜奎父母有特權(quán),收作女婿丈母憐。
初唐詩人劉希夷寫過一首《公子行》,可謂風(fēng)流蘊(yùn)藉,“古來容光人所羨,況復(fù)今日遙相見?愿作輕羅著細(xì)腰,愿為明鏡分嬌面”,這是其中的四句,讀者無抵觸感。相比而言,哭庵的《七愿》格調(diào)太低,惡俗氣息撲鼻。
民國初年,鮮靈芝與劉喜奎各樹一幟,鮮靈芝在廣德樓,劉喜奎在三慶園,爭巧競妍,比拼聲色之美,幾十個回合下來,劉喜奎被一群色魔糾纏不休,迫不得已,悄然隱去,從此鮮靈芝獨(dú)擅勝場,一時無人可與爭鋒??掴謩?chuàng)作了多首長詩紀(jì)其演出盛況,其中數(shù)句活生生描繪出他的癲態(tài)狂形:“……我來喝彩殊他法,但道‘丁靈芝可殺’。喪盡良心害世人,占來瑣骨欺菩薩。柔鄉(xiāng)拼讓與丁郎,我已無心老是鄉(xiāng)。天公不斷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詩中的丁郎是誰?竟使哭庵垂涎吃醋,掀髯討伐。他就是鮮靈芝的丈夫丁劍云。鮮靈芝本是丁某的妻妹,十四歲時即被姐夫引誘失身,其姊氣死后,丁某強(qiáng)娶她為妻。鮮靈芝是丁某一手栽培出來的搖錢樹,平日受盡苛待,少有自由,一度輕生,吞金自殺未遂,戲迷為此聲討丁劍云,鬧騰得最兇的自然是易順鼎,倘若他有魯智深一半的武功,準(zhǔn)定會揍得丁某鬼哭狼嚎。丁劍云藝名為丁靈芝。當(dāng)時藝人中叫“靈芝”的,除開以上二位,還有年長的崔靈芝和李靈芝。靈芝號稱仙藥,能起死回生,清末民初的中國人多半醉生夢死,優(yōu)伶以“靈芝”為藝名,顯然有把戲院當(dāng)醫(yī)院的意思,除了諱疾忌醫(yī)者以外,誰能拒絕他們的救死扶傷?鮮靈芝芳齡十九,鮮嫩欲滴,哭庵形容她是“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鮮靈芝有傾城之貌,唱腔玉潤珠圓,再加上她很會暗送秋波,撩逗看客,因此不少觀眾為之瘋魔,喝彩時,甚至有大叫“要命”的。于稠人廣眾之中,哭庵的喝彩聲壓倒一切,而且他別出心裁,嚷嚷的是“丁靈芝可殺”。此語一出,他要“篡位”的心思就暴露無遺了。
另有一事為人哄傳:有一次,鮮靈芝在臺上演《小放?!?,小丑指著她說:“你真是裝龍像龍,裝鳳像鳳?!笨掴肿谇芭?,聞言一躍而起,大呼道:“我有妙對,諸君靜聽:我愿她嫁狗隨狗,嫁雞隨雞?!鳖D時鬧了個哄堂大笑。管他娘的丑態(tài)百出也好,四座皆驚也罷,哭庵目無余子。那段時間,他寫詩首首必及鮮靈芝,好比俗語所謂“陣陣不離穆桂英”。
哭庵老當(dāng)益壯,晚歲偷學(xué)少年,薰衣刮面,涂脂抹粉。樊樊山抓住這個趁手的題材,多次寫詩挖苦和諷刺哭庵老來俏:“極知老女添妝苦,始信英雄本色難?!币猹q未盡,又補(bǔ)一刀:“婦衣乍可更何晏,男色將來毋董賢?!焙侮淌呛卧S人?他是曹操的養(yǎng)子,姿容俊俏,是位搽粉專家,世稱“傅粉何郎”;董賢是何許人?他是漢哀帝的寵臣,二十二歲就官至大司馬,權(quán)傾一國,其所以暴興如此之盛,因?yàn)樗且晃荒酗L(fēng)(同性戀)專家,投合了哀帝所好。樊樊山的詩句謔而至于虐,真是高手的惡作劇啊!
哭庵,哭庵,自哭母三年之后,眼淚的大閘就無法關(guān)閉,由其早年堅(jiān)稱的“天下事無不可哭,然吾未嘗哭”變?yōu)椤疤煜率聼o不可哭,吾遂哭之”。他用詩歌表明自己的真性情:“我詩皆我之面目,我詩皆我之歌哭。我不能學(xué)他人日戴假面如牽猴,又不能學(xué)他人佯歌偽哭為俳優(yōu),又不能學(xué)他人欲歌不敢歌,欲哭不敢哭,若有一物塞其喉。歌又恐被謗,哭又恐招尤,此名詩界之詩囚。”在他心目中,薄命的美人尤為可憐,尤為可哭??掴帜耗辏馃崆槟c并不遜色于青皮后生,他長期以怡紅公子自命,將一班美貌金嗓的女伶視為大觀園的諸姐妹。他作詩《數(shù)斗血歌——為諸女伶作》,愿為眾姝嘔血犧牲,此詩騰于眾口,傳誦一時。詩中對名伶金玉蘭贊譽(yù)極高:“金玉蘭,我曾見其演《新安驛》,北方佳人真玉立,明眸巧笑俱無匹,浩態(tài)狂香皆第一。風(fēng)流放誕定與文君同,玉體橫陳堪奪小憐席。能破城陽十萬家,還傾下蔡三千邑?!彼既坏弥鹩裉m姓張,祖籍直隸南皮,與先師張之洞同姓同籍,遂于人前稱金玉蘭為“張南皮”。哭庵對人說:“我看見玉蘭,就仿佛看見了文襄(張之洞謚文襄)先師,假如能讓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內(nèi),哪怕是當(dāng)場給她磕三個響頭,我也在所不惜!”這想法簡直將哭庵魔魘住了,于是他用巨金賄賂金玉蘭的干爹許玉田,再三哀懇,許玉田勉強(qiáng)應(yīng)承為他安排。殊不知金玉蘭具有一般女伶所不易具有的堅(jiān)貞品質(zhì),對那些趨之若鶩的好色之徒,一概拒之門外??掴置暲墙澹匀桓鼘儆谒p蔑的首選對象。許玉田受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答應(yīng)略施小計(jì):由他創(chuàng)造時機(jī),讓哭庵與玉蘭無意間撞見,然后再婉轉(zhuǎn)陳詞,疏通款曲,大抵不會惹怒美人??掴致勓裕哉拼笙?,數(shù)日后,他身著盛裝,手?jǐn)y厚禮,依約拜訪許玉田,當(dāng)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味玉蘭片”也。詎料金玉蘭一聽“易實(shí)甫”(哭庵字實(shí)甫)三個字,頓時怒火攻心,痛罵不止,迅疾轉(zhuǎn)身返回自己的房間,再也不肯出來。如此場面,如此結(jié)局,哭庵既丟臉,又掃興,唯有自恨無緣。此后,玉蘭回鄉(xiāng)省親,正逢黨獄興起,直隸一地捕殺多人,傳聞金玉蘭也被捎帶入案,慘遭槍決??掴直瘧嵞?,無以自解,寫詩抗議道:“天原不許生尤物,世竟公然殺美人!”感傷數(shù)日,才知這條噩耗純屬愚人節(jié)的誤傳,不禁癲喜萬分,仿佛杜甫當(dāng)年聽說官軍收復(fù)薊北,“漫卷詩書喜欲狂”。金玉蘭患白喉病逝世,年僅二十六歲,尚是云英未嫁之身??掴衷谟¤T局代局長任上,接羅癭公來電,得悉噩耗,頓時如喪考妣,昏厥在地,良久才蘇醒過來。玉蘭尚未裝殮,哭庵堅(jiān)請撫尸一哭,玉蘭家人再三擋駕,但見他哭得驚天動地,不得已,就應(yīng)允了他這個不合情理的請求??掴诌M(jìn)入內(nèi)室,緊抱玉蘭的寒尸,大放悲聲,淚如雨下,絲毫不低于當(dāng)年哭母的水準(zhǔn)。他體質(zhì)虛弱,竟因此染上重病,委頓久之。金玉蘭發(fā)喪時,哭庵力疾前往,扶棺志哀。當(dāng)時報上有詩紀(jì)事:“如此蘭花竟委地,滿座來賓皆掩泣。座中泣聲誰最高?樊山、實(shí)甫兩名士。”還有同調(diào)者嘯泉撰文激其頹波:“……聞易哭庵先生,亦感玉碎于須臾,悼蘭摧于俄頃,曾演雙吊孝(樊樊山也有份)之活劇,入芝蘭之室,號啕而痛哭焉。噫!鐘情之甚,不覺過于悲痛耶?然而泣盡眼中之淚,難回既逝之魂,抑或借金玉蘭以自哭耶?傷心人別有懷抱,吾于易先生之哭有同情矣?!笨掴仲x詩悼金玉蘭,劈頭四句為:
位比花王稱武艷,籍同修縣附文襄。
美人短命真為福,女子多才定不祥。
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掴謶z才好色,出于天性,至老而不衰。其昵友樊樊山每每取笑哭庵“貪財,好色,不怕死”,又有促狹鬼將三事并為兩案:一為“貪財”,二為“好色不怕死”。說哭庵“貪財”,是由于他每月各項(xiàng)收入加起來高達(dá)千元光洋(民國初年,普通百姓人均月收入不足十元),卻依然在人前人后哭窮,總說自己沒錢刻詩集??掴帧昂蒙慌滤馈保吕缺冉允?,已無煩一一枚舉。其實(shí),哭庵是怕死的,他怕冷槍,怕流彈,怕亂匪,怕冤獄,所以他要躲,徑直躲進(jìn)風(fēng)月場、溫柔鄉(xiāng)去,耽于女樂,以安孤心,以慰驚魂。他成長于幸福家庭,從小受盡呵護(hù),應(yīng)該說,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脆弱,一旦直面慘淡的人生,他就束手無策,裹足不前。這位真情至性的天才詩人,愛美,愛藝術(shù),愛那些名已喧騰而身猶卑賤的坤伶,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借此迷醉,他忘記了亂世的悲風(fēng)苦雨,也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用真情去愛,愛得轟轟烈烈,真愛能使懦夫變?yōu)橛率?,所以他敢跑去撫尸痛哭,不畏流言,不怕疫病奪命。從這個角度說他“好色不怕死”,大抵是不錯的。他愛女伶,固然是好色的天性使然,但他用情極深,用意至誠,對美麗的女伶尊重有加,并非處心積慮地玩弄,從未使出猥褻強(qiáng)求的霸王手段來。一事能狂便少年,其用心癡癲,也說明他為人真摯,不耍賊奸,相比那些道貌岸然、心實(shí)齷齪的家伙,強(qiáng)出一大截。
四、做不成烈士,便做名士
你也許會說,堂堂七尺男兒,易順鼎應(yīng)該深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大義。這話當(dāng)然是不錯的??掴衷缒暌蚕胗兴鳛?,他在廣西龍州署理太平思順道半年,因?yàn)闃O力反對“裁綠營,停邊餉”,觸怒兩廣總督岑春煊。岑春煊豈是好惹的?他在廣東布政使任上時,劾罷兩廣總督譚鐘麟,這是清朝絕無僅有的事情。他在甘肅布政使任上時,毅然向陜甘總督陶模求兵,率先勤王,保護(hù)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去西安避難,立下大功,深得老佛爺?shù)男湃?。岑春煊敢作敢為,才大膽壯,在兩廣總督任上時,捕殺廣西巨盜陸、梁二人,注其鮮血滿杯,竟當(dāng)著廣西巡撫柯逢時的面,一飲而盡,舉座為之震驚。遂有“猛虎”之號。如此強(qiáng)悍的封疆大吏又怎會把全國著名詩人放在眼里,岑春煊將哭庵定性為“實(shí)屬荒唐”“不諳治理”,斥之為“名士畫餅”(諷刺他只是畫餅樣的名士,于國無用)。由于雙方齟齬難解,岑春煊上奏參劾??掴盅劭醋约盒袑⑾髀?,很不服氣,他以北宮黝的名言“惡聲至,必反之”壯膽,致電朝廷,將岑春煊勁射過來的皮球再猛踢回去:“為憲臺保桑梓,為朝廷保地方,順鼎并不荒唐,恐荒唐別有人在!”哭庵的好友鄭孝胥在龍州駐節(jié)督辦廣西防務(wù),從旁打趣道:“他那里正要裁兵,你這里倒要養(yǎng)勇?!币猹q未盡,鄭孝胥還集四書成句為聯(lián)安慰哭庵:“假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聯(lián)語中嵌入易順鼎和岑春煊的姓,鄭孝胥顯然是在為哭庵發(fā)言助威。
據(jù)李伯元《南亭筆記》所述,易順鼎離開傷心之地廣西龍州后,決定乘船去上海散心,滬埠好友聞訊而調(diào)侃道:“從此租界多一光棍,而官場少一通人矣?!币灿信笥褎駥?dǎo)哭庵:“君至上海,勿荒于色,遵時養(yǎng)晦,當(dāng)有復(fù)起之時?!笨掴謪s并不領(lǐng)情,他說:“我到了上海,是目中有妓,心中無官的了?!?/p>
哭庵從小被人目為神童,他才思敏捷,筆頭子處處要做贏家,嘴巴子也次次想占上風(fēng)。舊時諺語道是“山東出將,山西出相”。楊度是湘潭人,是將門之后,湘潭又出產(chǎn)醬油,醬與將同音,易順鼎便打趣楊度:“湘潭出將。”一語雙關(guān),聞?wù)甙l(fā)笑。楊度豈肯吃這個啞巴虧?他的自衛(wèi)還擊更見功力,他調(diào)侃易順鼎,可謂惡謔:“龍陽出相。”易順鼎是漢壽人,漢壽古名龍陽,舊時的男妓叫相公,相公又號龍陽君。如此轉(zhuǎn)折一番,楊度同樣是語帶雙敲,易順鼎竟被他“敲”得丟盔棄甲,滿面羞慚。
哭庵目睹國土淪陷敵手,也曾上書言戰(zhàn),力主“罷和議,褫權(quán)奸,籌戰(zhàn)爭”,詞鋒勇銳非凡,披肝瀝膽;他還曾橫渡海峽,抵達(dá)臺南,投奔黑旗軍統(tǒng)帥劉永福,決意抗擊倭寇,舍身忘命?!对⑴_詠懷》一詩寫得壯氣充盈,豪情澎湃:
寶刀未斬郅支頭,慚愧炎黃此系舟。
泛海零丁文信國,渡瀘兵甲武鄉(xiāng)侯。
偶因射虎隨飛將,曾對盤鳶憶少游。
馬革倘能歸故里,招魂應(yīng)向日南洲。
易順鼎愿意戰(zhàn)死疆場,馬革裹尸還,但事與愿違,清政府與日本政府簽訂《馬關(guān)條約》,割棄臺灣,劉永福也因糧餉不濟(jì)最終放棄臺南。于是,幾聲“奈何”之后,一地雞毛而不可收拾,將“愛國主義”移情而為“愛幗主義”,沉醉其中,難以自拔。任憑恩師王闿運(yùn)的警訓(xùn)響徹耳畔:“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優(yōu);不惜以靈仙之姿,為塵濁之役。物欲所蔽,地獄隨之矣!”他不怕恐嚇,反倒覺得“地獄”比人間要好玩得多!
在專制時代,國家只是帝族的私產(chǎn),人民只是皇家的奴婢,主子嫌你忒多事,你還能不斂手抽足,識相而退嗎?哭庵是寒了心的,那時無數(shù)士子也都寒了心。
按理說,易順鼎應(yīng)該很容易墮落為渾不吝的“名士”,鄒容在《革命軍》中諷刺道:“名士者流,用其一團(tuán)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階,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yīng)酬之大本領(lǐng),鉆營奔競,無所不至”,但哭庵心中有一腔孤憤和深情,最終用近乎癲狂的姿態(tài)保存了自己殘剩的人格和尊嚴(yán),這可說是不幸之中的萬幸。由于文人的積習(xí)使然,他注定做不成革命志士,對此,我們不必苛求。倘若超越歷史的時空,以今人的眼光去打量,以現(xiàn)代的頭腦去評判:我們既要贊許一些人為國家大計(jì)、民族大義浴血犧牲,也應(yīng)當(dāng)準(zhǔn)許一些人為自我本色、藝術(shù)本真茍全性命,只要他們不曾背叛良知,出賣靈魂,那么誰也沒有資格譴責(zé)他們的生活方式。在清末民初的筆記史料中,涉及哭庵的文字不少,常有其同時代人在肯定他的天縱詩才后,筆鋒一轉(zhuǎn),罵他是“色中餓鬼”“花間老蝶”“丑態(tài)百出”“文人無行”“不知人間羞恥為何物”,諸如此類??掴趾煤B(yǎng),所有的貶斥和詬誶他都照單全收,一一笑領(lǐng),從不計(jì)較,從不反駁。應(yīng)該說,他心中全無障礙,全無怨尤。那些身著迷彩服的“大人”“君子”,反而不攻自倒,委瑣不堪。
三尺積塵掩不住血光灼灼、淚光熠熠的近代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聯(lián)翩而至,復(fù)活于眼前,可謂“驚才絕艷”,非此四字不足以形容。以后人的眼光來看,亂世固然是悲哀的,又何嘗不是美麗的?哀感之后的頑艷,殘剩的都是凄涼!
光緒年間,哭庵游宦河南,任開封鄉(xiāng)舉監(jiān)考人,請一位算命先生推過鐵板神數(shù),雖說在五十七八歲時“賴有吉人扶,當(dāng)今復(fù)用吾”,他仍有官運(yùn)可走,但神算子強(qiáng)調(diào),他的壽命難過五十九歲大限。1916年,易順鼎五十八歲,恰逢袁世凱帝制自為,他欣喜若狂,改名更生,為此賦詩一首:“此前譬如昨日死,以后譬如今日生。產(chǎn)出中華新帝國,小臣亦改更生名。本無五十八歲我,帝國元年我始生。誰與我同生日者?同胞四萬萬同庚?!彼源藶閰拕伲ㄓ梅ㄐg(shù)詛咒或祈禱,以達(dá)到制勝所厭惡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企圖蒙混過關(guān)(鬼門關(guān))。這一招似乎很靈驗(yàn),易順鼎活過了五十九歲,直到六十三歲,生命之鐘才告停擺。
在清末民初的詩壇,易順鼎與樊增祥齊名,他贊許對方為“平生第一知己”。然而樊增祥對此定位并不認(rèn)可,對易順鼎意下不無輕視,在致詩人黃哲維的手札中,他坦白相告:“索觀挽石甫(易順鼎亦字石甫)詩,今以寫寄,弟于此子意極輕之,而又憐之。輕之者,惡其無行也。憐之者,惜其有麗才而潦倒一生也。至其臨歿一年,所受之苦,有較刀山劍樹為烈者,亦足為淫人殷鑒矣。死前數(shù)日,新集排印成,或謂錯字尚多,請其改正,渠臥而嘆曰:‘錯訛由他,誰來看我詩也!’亦可悲矣?!彼煤?,樊增祥為易順鼎的新詩集題詩,末尾兩句是“一世好名復(fù)好色,可憐生死窮愁中”,他對這位老友既輕視又同情,倒也沒說半個字的假話。
樊增祥稱易順鼎為“淫人”,算不上誣蔑。易順鼎晚年沉湎于聲色,幾近瘋狂,因此患上嚴(yán)重的梅毒,痛苦萬狀,無藥可醫(yī)。1920年,易順鼎病重,友人奭良前去探望,哭庵正忙于編定自己的詩集,他說:“非病也,才盡耳!無才,不如死?!睕]多久,他就去世了。有好事者別出心裁,代鮮靈芝撰成一副語氣戲謔的挽聯(lián),送給易順鼎:
靈芝不靈,百草難醫(yī)才子命;
哭庵誰哭,一生只惹美人憐!
哭庵的生命已被死神席卷一空,唯獨(dú)三副熱淚長留人世?!安恢昴赀|海上,文章何處哭西風(fēng)?”自古才子就是這樣探問的,至今仍無標(biāo)準(zhǔn)答案。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倘若真就這樣一路探問下去,后人的問題就會提前浮出水面:“寄跡于這等人間,托身在如此時世,你們?yōu)槭裁炊??或者,你們?yōu)槭裁床豢??”我們?yīng)該怎樣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