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靜的眼睛里忽放異彩”——讀《洗澡》
楊絳先生的名著《洗澡》,可謂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一部異書,她的筆觸是那樣的平樸,甚至不動聲色,而極寫動蕩翻覆時代的人心沖擊和變異。洗澡者,洗腦也,曾經(jīng)剃頭者,人也剃其頭,那不僅是四兇等的專制時代的人性癌變大災(zāi)難,不僅是自上而下的,同時也是人群弱點的大暴露,在“認(rèn)罪”與打“落水狗”的過程中,人是如何變成行尸走肉“互掐”的,遂浮上水面。而姚宓和許彥成的愛情,偏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發(fā)酵生發(fā)了。從最早開會雙方眼睛自然放電的時分,到策劃香山游覽,一直是波瀾迭起,敘述筆墨卻十分的安詳平樸,省凈不驚,然而實際效果卻葆有深海般的異動,甚至緊張驚險之感,較之驚險小說,它的故事可能只有一點影子,然而卻造成了險象環(huán)生,乃至哀感頑艷的效應(yīng)。姚、許之愛正大深沉,也有點綺麗高蹈,何以醞釀出欲罷不能的閱讀效果?愚見似乎是,他她之間情愫所受的阻礙激起頻撲的意緒浪花,這阻礙,來自于:社會變局之阻,時代風(fēng)俗之阻,一方已有婚姻之阻,意識形態(tài)之阻,洗腦過程中人性人事變異之阻,遂加深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的持久性、雙方傾慕的合理性。錢鍾書先生講“在水一方為企慕之象征”(《管錐編》,第一冊,第123頁),申說可見而不可求,則慕悅更深的道理,“德國古民歌詠好事多板障,每托興于深水中阻……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歡樂長在河之彼岸……”
楊絳先生筆力沉著,穩(wěn)重而跳脫,如喬木春秀,大處大氣磅礴,細(xì)處細(xì)于毫發(fā),“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何況,姚宓那“沉靜的眼睛里忽放異彩”,這種苦悶的象征之所以讓人沉浸迷戀不已,似乎也還有姚、許性格的可愛。那永遠(yuǎn)的“異彩”,慧黠而清正,在腦筋洗刷、輾轉(zhuǎn)弄權(quán)、營求微利的社會氣氛威迫中艱難生長,如晝長夜短的光照變化,正是種種磨難中,人之所以還能活下去的一個理由——俾使不致快速消磨而變成赤裸裸的精神奴隸,不為壓抑摧毀;一般而言,它永在幻想中,姚宓、許彥成之愛是特例,但不妨其成為一種懸鵠,一種依稀可感的圓滿,或者,一把開啟夢想的鑰匙。
楊絳:《洗澡》,《楊絳作品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