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上的羊圈
沙坡上的羊圈
墩闊坦,維吾爾語的意思是沙坡上的羊圈。這個名字很形象地將這個鎮(zhèn)的地貌和居民人們主要從事畜牧業(yè)的歷史涵蓋其中。過去,這個地方跟新疆很多地方一樣,以牧業(yè)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現(xiàn)在牧業(yè)已經(jīng)退居其次,農(nóng)業(yè)占了主導,大片的玉米地、麥地、棉田和紅棗林、白杏林、核桃林、蘋果林,在一年不同的季節(jié)里,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羊圈倒成了不那么多見的風景。
在維吾爾族比例占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新疆庫車縣農(nóng)村,我聽說墩闊坦鎮(zhèn)亞喀守努特村401戶人家里,有32戶漢族,大為驚奇。當墩闊坦鎮(zhèn)有人告訴我,在亞喀守努特村,維吾爾族和漢族的墓地緊緊挨著的時候,我立刻問對方:兩個墓地相聚多遠?
對方看出了我的懷疑,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在北疆,我非常熟悉那種漢族圍裹中,維吾爾族人家的生活。維吾爾族包圍中少量的漢族人,他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這個在層層維吾爾族人群中的漢族小隊,兩個民族的文化習俗的如何在交融,雙方用什么語言方式在交流,生活中的交往是不是順暢?我?guī)缀跏菐е鴿M心好奇撲進這個叫亞喀守努特的村莊。
在村口我果然看到了兩片緊緊相連的墓地,一邊是漢族的,一邊是維吾爾族的墓地,中間僅留出一塊磚的距離,方便人們通過,這不管在南疆還是北疆都是十分鮮見的。
從墩闊坦鎮(zhèn)的亞喀守努特村民漢墓葬那頭的棉花地里走過,我遠遠地看見一個戴頭巾的婦女在地里摘棉花,背影看著是個維吾爾族女人。她把摘的棉花大把大把地塞進身上穿著的夾襖里,這個動作很當?shù)鼗屓寺?lián)想到維吾爾女人往絲襪里、往胸衣里塞錢的動作。
棉花從領(lǐng)口塞進去,壓幾下,摘了再塞進去,再用拳頭往下壓瓷實。棉花從她的胸部一直上升到脖頸,壓下去,彈回來,胸脯像灌滿了奶的奶牛的巨乳,乳房快要從領(lǐng)口爆開的樣子,她這才停住手護住胸部,從棉花地里走上來,把“巨乳”里的棉花,一把一把掏出來,塞進棉花袋子,剩下的,像是給嬰兒喂奶一樣,挨近棉花袋子,把奶子里雪白的棉花倒出來,灌進一條長長的白布袋子里。起初,布袋子像一個胎盤軟軟地攤著,棉花倒進去后,袋子鼓了起來,她像騎馬一樣,把袋子拉在胯下,騎在袋子上,把袋子拉進棉花地,坐在袋子上,清地里沒清完的棉桃。袋子里的棉花越裝越多,放平攤在地上,變成了一條褥子,被她拖著走。她摘累了,就勢躺倒在棉花行子里,棉花袋子在她褲襠的部位,陡然高起來,像是底下蓋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她仿佛產(chǎn)后的婦女,臉上疲乏而又滿足的樣子,眼睛看著羊群在棉花已經(jīng)清完的地邊吃棉花葉稈。那些羊都是她的,個個黑身子、白腿白臉,是維吾爾族在古爾邦節(jié)宰的那種宰牲羊。她養(yǎng)的羊很有名,很吃香,鎮(zhèn)里的清真餐館也點名要買她的羊。每年古爾邦節(jié)前,羊都被維吾爾族村民買走了,她基本上自己吃不到自己養(yǎng)的羊。這些羊,是她今年重新買來養(yǎng)的。
這個女羊倌叫杜臘娥,是我到亞喀守努特村認識的第一村民,她的父親杜學發(fā),就是1960年修哈密鐵路下放到亞喀守努特村的湖北人,跟他父親一起到來的,還有80多個湖北老鄉(xiāng)?,F(xiàn)在活著的基本都生活在這一帶,逝去的就葬在民漢墓葬里,活著的時候,這個村兩個民族的兄弟姐妹血肉連著血肉,死了以后也是骨頭挨著骨頭。
離羊群遠遠的地方,臥著溫馴的大黑狗,很膽怯地用金黃的眼睛四顧。狗在這個村莊里,是可以養(yǎng)的,不犯禁忌,維吾爾族不吃狗肉,也不用擔心它會被人抓去吃了。天冷了,杜臘娥看到狗,就想到狗肉的味道。狗好像知道杜臘娥心里在打它的主意,見到她很膽怯。杜臘娥說,這狗,見了羊都躲,膽小。一年四季吃不了幾頓肉,狗沒有骨頭啃,腿細細的,都懶得費力氣站起來。杜臘娥覺得狗很聰明,故意在她面前不吃胖,讓她沒法宰了它吃肉。
其實,她一直迂回地想打破點禁忌:“我又不是尼姑,一年到頭不吃肉。吃不了羊肉,吃點狗肉也行,冬天補補熱量?!彼f的一年到頭吃不到肉,指的是豬肉,但她從來不說這個字,維吾爾族鄰居聽了會不高興。她也不敢養(yǎng)豬,這個地道的湖北漢族女人,從正面看,塌鼻子,小眼睛,一點也不像一個放羊的維吾爾族女人。在這個村里待了半個多世紀,生活把她她變成了一個女羊倌。養(yǎng)豬對于她,已經(jīng)成為另一場夢境。
她家里除了羊和狗,還養(yǎng)了維吾爾人喜歡的鴿子,只有豬這樣的東西,已經(jīng)與她無緣了,“這輩子不可能再養(yǎng)它了”。她還是不愿意說出那一個字,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不說,就是為了尊重維吾爾族的習慣,她很明白,尊重一個民族,首先尊重這個民族的風俗習慣。你養(yǎng)了豬,家里吃豬肉,維吾爾族就不會來你家里做客了。她不愿意為了這個,失去維吾爾族朋友。在維吾爾人家吃飯,她會跟著他們接都阿,她接都阿的動作很笨拙,她說就是覺得這個習慣好,感謝老天恩賜的食物,每天這樣提醒,就不會浪費辛苦得來的糧食。
她記憶里還殘留著小時候,跟父母拜菩薩的場景。墩闊坦村里沒有地方拜菩薩,只有清真寺,而且女的不讓進入。她說自己都覺得尷尬,突然覺得自己平時的拜謁動作,怎么像跟著維吾爾族鄰居接都阿的樣子。跟著維吾爾村民接了幾十年都阿,都接成習慣了,改都改不過來了,沒有辦法。
對于村里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做乃瑪孜,她已經(jīng)見慣了。她很佩服他們封齋,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她說,他們習慣了,我們不行,學不會。似乎唯有這個時候,她感覺而出了很明顯的區(qū)分,平時都用“我們”來表述兩個民族的她,分別用了“他們”和“我們”。
耐人尋味的路遇
乃吉米丁驅(qū)車在村道,路遇開車路過的漢族中年男人周立平,乃吉米丁急停車,搖下車窗跟周立平打招呼。對方也停下車搖下車窗玻璃,周立平那張漢族人特征明顯的臉上,竟然一臉維吾爾族長者的持重,他們互致問候,我坐在車上琢磨雙方耐人尋味的表情。
周立平作為長者主要是傾聽和回禮,一臉很內(nèi)化的關(guān)切、問候的神情,就像父親對一個孩子,怕他任性,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喜愛。這樣的表情,我在很多維吾爾長者的臉上無數(shù)次看到過,卻沒有像今天這么打動我。這一次,我在一個長期與維吾爾族一起生活的漢族人臉上看到了。雙方都坐在車座上,從他們側(cè)面欠身的動作,臉上的那份莊重肅然,感覺他們在心里,一起完成了站立著行禮致意的動作。
他倆的見面問候語里,沒有漢族人通常路遇熟人時,那種外化的客套,雙方都用了維吾爾語問候?qū)Ψ?,乃吉米丁問候的句子長一些,更急切一些,右手久久地撫在胸口。周立平半低垂著眼簾,緩緩地點頭,柔聲地回應,右手不時地撫著胸口,仿佛接住乃吉米丁的滾燙的問候,用手撫摸著,好把這些句子揉進心臟里去。
明顯地,周立平掌握了維吾爾族長者在幼者面前,把持住自己,穩(wěn)重自尊的精髓,那樣子,似乎在給年輕人做成熟長者的示范。一個漢族一個維吾爾,一長一幼,他們雙方都不約而同地用了維吾爾族的禮儀。
漢族的周立平,似乎無意間向維吾爾青年乃吉米丁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我用維吾爾族長者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全身心地接納你,就像接納我的孩子一樣。乃吉米丁的問候,也證實了自己以幼者的身份,謙卑地面對一位長者,向他致以虔誠的問候,他用傳統(tǒng)的維吾爾族幼者的禮儀,賦予了這位長者應有的尊嚴感。而漢族男人也坦然接納了這個維吾爾小伙子平時對待本民族父輩的那種正規(guī)問候方式。
村頭路遇,驅(qū)車相向時驟然停下,一切自然而然,也來不及思索什么和轉(zhuǎn)換哪種問候方式,語言相通,神情一致,一看就明了,兩個人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乃吉米丁給了對面這個漢族男人,應得的一份隆重禮節(jié)。男人也以長者的風范,還了他一份維吾爾式的禮儀。一漢、一維吾爾的一場會面,順利完整地完成了一個民族整套隆重而繁復的程序,顯得天衣無縫。
這里沒有民族之分,只有長幼之分。漢族周立平的一整套動作和表情,是一個在維吾爾族人群中深入不久的人,或者一個心無誠意的人無法模仿的。那是一種與另一個民族長期生活后不斷訓練,被另一種文化禮儀熏陶的結(jié)果。
甚至不用說話,看看周立平的表情,任何維吾爾人都懂,眼皮的下垂度證明長者帶著認可的傾聽,嘴角抿緊時的恰到好處力度說明著誠意,聲音的高度、厚度示意周立平這種年齡的人,在幼者面前應有的尊嚴,他頷首和身體前傾的幅度,表現(xiàn)出對幼者的關(guān)愛,甚至法令紋的深度和長度,都表現(xiàn)了一種長者在幼者面前隱形的力量。這些表情的細部都傳達著一種難以言傳的細微情感。擁有這樣的表情的一張臉,臉上的神情符號齊備,無論他的五官長得是否維吾爾,無論他有沒有胡須,戴不戴“朵帕”(小花帽),都像是一副典型的維吾爾族長者的尊榮,不由乃吉米丁們不肅然起敬。
關(guān)于翻譯這檔子事情
在庫車城里待了一年多,我總是在兩種語言之間不停地轉(zhuǎn)換,回到新城跟寧波援疆指揮部的寧波人講漢語,回到老城講跟維吾爾人講維吾爾語,新城和老城之間的8路車,成了我有形的語言環(huán)境轉(zhuǎn)換通道,8路車從老城出發(fā),中間不停地上下的是老城的維吾爾居民,車臨近新城,維吾爾族人越來越少。到了新城,上上下下的多半是漢族居民和外地游客。我的語言系統(tǒng)也慢慢適應了從純維吾爾語到漢語的轉(zhuǎn)換。
有時候在車上猛然接到電話,會愣一下,不知道該選擇用哪一種語言去問候?qū)Ψ?,一般都會停頓,等對方先發(fā)話。有時候,剛接完上一個維吾爾語電話,下一個緊接著講漢語,語言應對系統(tǒng)還停留在維吾爾語上,維吾爾語的尾音和應承方式,會出現(xiàn)在漢語電話的開頭,語言系統(tǒng)的流轉(zhuǎn),簡直是在考驗我的快速轉(zhuǎn)換能力。
到了亞喀守努特村,我一下子輕松了。無論跟漢族還是維吾爾族坐在一起聊天,相互之間都不再感覺有任何障礙,對漢族和維吾爾族的習慣以及互相引發(fā)的話題,漢族和維吾爾族彼此都很默契,用不著翻譯和多余的解釋。維吾爾語一出口,所有的人,無論維吾爾族還是漢族都同時做出會心的反應。大家同時大笑,同時嘆息,或者同時陷入沉默,對一個問題的眼神征詢,也是不約而同的。一場熱烈的談話中,翻譯往往導致語言的誤差和理解的滯后,比如大家同時聽一個笑話時,懂某種語言的先笑過,或嘆息過一波,過了片刻,持另一種語言的人在別人笑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嘆息,在別人嘆息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大笑。翻譯的滯后,往往導致情緒不同步,反映不一致,別人正進行一場歡快的談話中間,突然插進來的不和諧的悲聲嘆息,令人尷尬和不愉快。暢快的交流往往在這時中斷,留下一段略顯掃興的空白,或者干脆被打上休止符。
亞喀守努特村書記熱合曼認為,翻譯有時候使交談中斷,令交談者注意力分散。他打了一個比方:仿佛往河里扔了一塊硬邦邦無從下嘴的干馕,需要在河水里泡上一陣,再在下游接住繼續(xù)啃,馕是泡軟了,卻帶了不少水分,味道遠不如剛出馕坑的熱馕色香味俱全。
也許是在長久的維吾爾、漢族混居生活中形成的習慣,即使在沒有維吾爾族在場的情況下,亞喀守努特村的漢族與漢族之間,也時常用維吾爾語交流,為了與他們的語言保持一致性,他們甚至沿用維吾爾族的問候習慣相互問候,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令我啼笑皆非。
這個村的人,無論維吾爾族還是漢族,已經(jīng)沒有民族之分,也無所謂第一語言或第二語言,語言的作用就是為了方便交流溝通,哪個方便交流就用哪個。在亞喀守努特村濃厚的維吾爾語環(huán)境中,許多漢族村民對當?shù)剞r(nóng)作物、植物、農(nóng)具的稱呼,幾乎找不到完全對應的漢語,比如薔瑪菇、烏斯曼、坎土曼、海娜,還不如直接用維吾爾語表達來得便當,男女老少都懂,通行無阻,維吾爾人也可以隨時加入他們的話題。
在這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杜學發(fā),用了大半輩子維吾爾語了,他覺得對維吾爾鄰居說“麥場”,還不如說“哈曼”來得快,你說“公?!辈蝗纭翱ɡ备憬?,你說馬,還不如說“阿特”輕松,說你來借馬,弄不好會被跟維吾爾人聽成“媽”,豈不造成鬧出笑話。
好在到了湖北老家,這個村的漢族人還保留著一套湖北方言交流系統(tǒng),足夠他們表達故鄉(xiāng)情、親情。在村里說維吾爾語并沒有使他們損失母語的成分。
在這一點上,漢族人剛來村里的時候,跟維吾爾人打交道就沒有那么便利。漢族人想要買棗,得把維吾爾老鄉(xiāng)領(lǐng)到棗樹底下,買菜要領(lǐng)到菜地里,見不到實物,就沒法表達出自己要買啥,鬧過不少笑話。比如買雞蛋,就得打手勢,行不通時,就指著雞屁股比畫,沒有母雞在場時,干脆自己扮演母雞,半蹲著身子,嘴里呱呱呱呱亂叫,兩只手臂權(quán)當雞翅撲騰,原地打幾圈,從自己屁股后面掏一把,再用兩手的大拇指、食指圈成一個雞蛋大小的圈,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大笑著,總算領(lǐng)會了漢族村民費勁地表演母雞,艱難地“下”出來的這只啞巴“蛋”。要做交易,就逼得村里的維吾爾族不得不向漢族學習漢語。熱合曼的孩子全部被送進了漢語學校,而不少漢族人,則選擇就近讓孩子上維吾爾語學校,選擇學校時,維吾爾族與漢族之間的這種交叉選擇非常耐人尋味。
熱合曼說,近幾年,一大批河南人剛開始來到村里摘棉花,他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處處為難,只好請村里的湖北人出面當翻譯,誰知他們操兩種方言,湖北人和河南人很多話互相也聽不懂,不過基本的溝通倒是沒有問題。亞喀守努特村的人聽慣了湖北話,聽河南話反而不習慣。
熱合曼的漢族“女朋友”
去年冬天,我去村書記熱合曼家,看到屋里的擺設基本上接近了漢族人家,椅子、沙發(fā)、茶幾,完全是一個現(xiàn)代漢族家庭的陳設。鏤花的沙發(fā)巾和繡花的窗簾布,透出幾分維漢特色混搭的味道。院子里的大鐵窗算是他家最民族特色的物件了,還有滿院子的葡萄架,那是維吾爾人家必不可少的。
一開始熱合曼體諒漢族村民,認為漢族村民來家里做客,上炕要脫鞋太麻煩,炕上盤腿坐著吃力,就沒有造木板炕,也沒有按照維吾爾族的習慣,空出一間房子,在地上鋪上花氈和褥子,招待來客時用。
后來反而是村里的漢族人提醒熱合曼,不要只考慮漢族人的感受,也要盡力滿足維吾爾族朋友的需要。熱合曼也發(fā)覺自己家的缺憾,今年夏天專門辟出一間寬大的房間,完全裝修成了典型的維吾爾族風格,地上鋪著彩色花氈,中間放著一長溜桌子,客人來了就鋪上褥子,坐在桌子兩邊喝茶聊天,無論漢族朋友,還是維吾爾朋友,都覺得坐在這樣的房子里,才能找到在維吾爾族書記家做客的感覺。
去熱合曼家,一半時間能碰上吃拌面,一半時間吃米飯炒菜,有漢族朋友來,他一頓飯會炒好幾個素菜,菜式已經(jīng)不是維吾爾族的雜燴菜式,而是單樣菜清炒。無論吃什么,一大塊達斯汗(餐布)牢牢占據(jù)著餐桌的位置。熱合曼說,別小看這達斯汗,它如果撤出,幾乎等于將維吾爾族的生活方式一起撤出了家庭。
熱合曼的妻子和女兒平時也穿長褲、短衫,去維吾爾朋友家參加婚禮等重要儀式時,穿著習慣才向維吾爾靠攏,扎頭巾、穿裙子。
在一樣的環(huán)境下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亞喀守努特村的維吾爾族村民和漢族村民語言相互通了,習慣互相懂了,吃的喝的幾乎一樣了,似乎連模樣也變得相像了。
村里不少漢族人家,都是“一屋兩制”,鍋碗瓢盆也是兩套,一套專門留給維吾爾朋友用的。一家人,有可能老人的屋子里是漢族式的,年輕屋子里是維吾爾式的,維吾爾族朋友來了,在年輕人的屋子里按照維吾爾族的習俗招待;過年過節(jié),漢族親戚朋友來了,不按照漢族的禮儀,也顯得不夠客氣,就領(lǐng)進老人的屋子里招待。
熱合曼喜歡向我炫耀他的漢族朋友,他先說他的漢族“男朋友”打得一手好馕,是漢族里有名的“那瓦伊”(打馕師傅)。亞喀守努特村的湖北男人,居然跟維吾爾族學會了打馕。從饑餓年代的包谷面馕開始,到現(xiàn)在的庫車大如車輪的麥面大馕,不少當年從湖北來的漢族人在村里生活,練就了一手過硬的打馕技術(shù)。
漢族的有些技術(shù),維吾爾族似乎學不好,比如宰魚。我在熱合曼家里,看七八個維吾爾族壯漢,圍著一個漢族女人幫熱合曼收拾一條大魚,去魚鰓、刮鱗片、剖魚肚、清理內(nèi)臟,最后到剁成塊狀,男人們始終圍觀,絲毫插不上手,他們宰羊宰牛不在話下,七八條漢子對付一條魚,卻不如一個漢族女人。
熱合曼喜歡吃魚,自己不會收拾魚,想吃魚了,只好請村里的漢族“女朋友”幫他收拾。熱合曼的漢族“女朋友”,有個漂亮的維吾爾族名字,叫“佐冉姆”。這是她小時候,村里的維吾爾族人起的,村里人叫了大半輩子,真名都快沒人記得了。熱合曼一口一個“佐冉姆”,叫得格外順口。熱合曼說,他跟佐冉姆的丈夫是“男朋友”,跟他的老婆自然是“女朋友”。他吃了半輩子魚,都是“女朋友”來他家?guī)退帐暗摹?/p>
熱合曼說,他不能沒有這個漢族“女朋友”,不然這美味的魚肉,就沒法吃到嘴里。熱合曼妻子在一邊聽著,笑瞇瞇地點頭。這樣的“女朋友”,他可不敢虧待她。他每次請“女朋友”來干活,吃完烤魚,都會送幾條小魚給她帶回去。
吾斯曼最怕坐飛機,全村的人都知道。他第一次跟庫車援疆指揮部去寧波,上了飛機后,擔心飛機一升空,自己會從天上掉下來,硬是要求下去,結(jié)果所有飛機上的旅客,都下飛機檢查,重新登機,飛機為此延誤了兩個多小時。后來他去武漢看讀書的兒子,堅決不坐飛機,寧可一路倒五次高鐵,也心甘情愿。他覺得,人沒有翅膀,上天下地的事情太不保險了。至少高鐵不會脫離地面,只要貼著地面跑,跑得再快也是安全的。
跟熱合曼的妻子坐在一起,佐冉姆能嘴巴不停地用維吾爾語聊兩三個小時,從漢族人女兒嫁出去坐月子婆家伺候,說到維吾爾族嫁出去的女兒坐月子、生病,都是娘家伺候;再從維吾爾族把飯菜都混在一鍋煮的做法,說到漢族相對而言單一品種的炒菜方式,佐冉姆說得技癢難忍,干脆在“男朋友”家實驗一番,熱合曼的妻子由此跟她學了不少漢族菜式。熱合曼說,現(xiàn)在他家里的炒菜方式,也變得維漢混合,而且充滿佐冉姆的味道。
舒國連一輩子的維吾爾族“未婚妻”
舒國連十八歲的時候,就在心里叫帕蒂姆罕我的維吾爾族“未婚妻”,這個“未婚妻”沒想到叫了一輩子。半個世紀前,舒國連來到墩闊坦鄉(xiāng)亞喀守努特村,就住在帕蒂姆罕家里。帕蒂姆罕父親早逝,舒國連跟她哥哥同住一個大炕、同耕種一塊土地。
舒國連叫帕蒂姆罕的母親“我的維吾爾族媽媽”,“維吾爾族媽媽”做了飯,第一個就是讓帕蒂姆罕叫“漢族兒子”吃飯。舒國連如果在地里沒回來,“維吾爾族媽媽”會把最稠的飯留給他。20世紀60年代初那個饑餓年代,家里四個孩子都吃不飽,帕蒂姆罕的妹妹都怨母親收留這個漢族兒子,把他當爺爺一樣,給他分食家里人的那份糧食。性情溫和的“維吾爾族媽媽”給了女兒一個巴掌,這是舒國連親眼看見的。維吾爾族媽媽說:“就你知道餓,他也有肚子,都是一樣的人,餓了都要吃東西,你不給他吃,你吃了讓他餓著,你心里舒服嗎?!碑敃r舒國連聽見了,躲到馬圈里去哭了一場。
住在一個家里的三年,“維吾爾族媽媽”的大女兒喜歡上了聰明能干的舒國連。舒國連的衣服都是帕蒂姆罕的大女兒偷偷洗的。愛情就是那么陰差陽錯不長眼睛,做姐姐的明知道,舒國連心里喜歡的是妹妹帕蒂姆罕。“維吾爾族媽媽”沒有去制止青年人的這一切,只是寬厚地看著他們自然發(fā)展。
舒國連禁不住向帕蒂姆罕表白,想娶她做媳婦,要拉她去跟“維吾爾族媽媽”說,帕蒂姆罕一口拒絕,說不能嫁給他,她覺得這樣會傷了善良的姐姐的心。舒國連又一次去他心愛的馬圈抹眼淚,最終還是妹妹跟姐姐說了發(fā)生的事,姐姐從馬圈把他叫回來吃飯。這個家平靜如常,舒國連卻沒有表白之前那么自然了,心里覺得虧欠了端飯、洗衣服的姐姐。
被拒絕的舒國連死了心,打算娶村里杜學發(fā)的女兒——大膽追求他的湖北姑娘杜臘娥,“維吾爾族媽媽”知道了“漢族兒子”的這個想法,明白他不好意思主動對自己開口說,就開始默默地為“漢族兒子”準備結(jié)婚用的東西,她跟三個女兒一起繡十字繡的枕頭、窗簾、被套,做棉花褥子。收拾好了婚房,就是平時舒國連跟維吾爾族哥哥住的的房子。結(jié)婚那天,伴娘就是帕蒂姆罕的妹妹,維吾爾族哥哥趕著毛驢車把漢族新娘子杜臘娥接進了家門。
這兩個從湖北來的男女,就在“維吾爾族媽媽家”舉行了人生最難忘的婚禮。“維吾爾族媽媽”傾其所有,請了全村的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按照維吾爾族的風俗,為倆人操辦婚禮。“維吾爾族媽媽”和兒子忙前忙后招呼男女客人,帕蒂姆罕端茶端飯,勤勞的姐姐蹲在院子里洗鍋碗瓢盆。晚上篝火中的麥西來普,新郎、新娘和前來祝賀的朋友們,還有“維吾爾族媽媽”的女兒們一起唱歌、跳舞,這場特殊的婚禮充滿了被集體祝福的快樂。等到第二年村里的維吾爾族村民幫忙為舒國連蓋了房子,他們兩口子才依依不舍從“維吾爾族媽媽”家搬出去。
如今65歲的杜臘娥,仍然把帕蒂姆罕叫作“我老公的未婚妻”,她說,他們一輩子沒能結(jié)成婚,她就是我老公一輩子的未婚妻,杜臘娥和帕蒂姆罕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帕蒂姆罕前年死了男人,老年體弱多病住院了,她和舒國連去看望帕蒂姆罕。杜臘娥說,我老公在他“維吾爾族媽媽”家里吃住了三年,他們一家對他像親人,我嫁給了舒國連,就成了他們家的媳婦。維吾爾族、漢族一樣的,“維吾爾族媽媽”是他的媽媽,那就是我的維吾爾族婆婆,我的媽媽跟他的漢族媽媽活著的時候,兩個人也好得很,維吾爾族不會種菜,我媽媽摘了菜每天送到他們家,維吾爾族婆婆家里的雞下了蛋,舍不得吃,攢了一盤子,端到我們家。我生孩子、坐月子,吃的都是她送來的雞蛋。
“維吾爾族媽媽”端雞蛋端了幾十年,端成了習慣,杜臘娥家養(yǎng)羊、養(yǎng)驢、養(yǎng)牛,就是沒學會養(yǎng)雞,可杜臘娥家里從來沒有缺過雞蛋,端雞蛋的盤子都爛了好幾個,只要“維吾爾族媽媽”家的雞還在下蛋,雞蛋就會源源不斷送過來?!熬S吾爾族媽媽”最后一次端雞蛋,是在她77歲的時候,她進了杜臘娥的院子不小心摔倒了,兩天以后老人去世了。杜臘娥的媽媽哭詞里說她送了一輩子的雞蛋,哭喪用的是維吾爾族話和維吾爾人哭的調(diào)子,四鄰聽得都跟著掉眼淚。
“維吾爾族媽媽”去世后,舒國連披麻戴孝,夜里偷偷帶著杜臘娥去燒紙錢。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漢族兒子”為“維吾爾族媽媽”盡一份孝心,他按照對待自己母親的禮節(jié)來祭奠這個親人,表達難以言表的情感。這個秘密也許永遠不該說,心直口快的杜臘娥還是忍不住告訴了我。
串門
大清早,村書記熱合曼開著車,跟我一起去接杜臘娥和丈夫舒國連,我們約好了去看舒國連的維吾爾族“未婚妻”帕蒂姆罕。
杜臘娥穿著嶄新的花棉衣坐進了車里,舒國連說他要修好了電動車騎著去。臘娥說他丈夫暈車很厲害。熱合曼書記一聽,說:“干脆把帕蒂姆罕接到杜臘娥家來?!?/p>
穿了新棉襖做好了做客準備的杜臘娥有點失望地下了車,站在路邊上,看這我們的車開遠。
進了帕蒂姆罕家的院子,她兒子先迎了上來,說母親在做飯,就等客人來吃飯啦。
進了門,帕蒂姆罕果然已經(jīng)在洗菜做飯,切好的肉、削好的土豆,摘好的芹菜、青辣椒,洗好的白菜、西紅柿,紅紅綠綠,青青白白,擺了一案板。
熱合曼書記說,趕快放下活兒,去杜臘娥家里。
帕蒂姆罕頓了一下,說要去換身衣服。
我跟著帕蒂姆罕進里屋,看著她換衣服。
她一邊招呼我坐,一邊從木箱子里抽出毛衣和裙子,套在細瘦的身板上,在毛褲上穿上長筒襪,拉上人造革上裝的拉鏈,站在鏡子前裹好了花頭巾,提了只手提包,匆匆出門上了車。
杜臘娥的家,外屋只有一張桌面開裂的八仙桌和破舊的碗柜,里屋除了一張雙人床,空空如也。外屋的爐子里生了火,來了人只有擠在逼仄的外屋說話。
我挽著帕蒂姆罕進了屋子,圍著從來沒見他摘下來的藍布圍裙的舒國連,趕緊摘下圍裙,伸手把杜臘娥用來裝棉花的白布口袋,鋪在沒刷油漆,凳子面粗糙臟污的長條凳上,凳子上的煤灰和污垢被遮住了。帕蒂姆罕看了一眼棉花袋子,善解人意地坐了上去?;野档奈葑?,立刻被帕蒂姆罕的大花頭巾、嶄新的人造革上衣映得生動鮮亮起來。
杜臘娥已經(jīng)換下了先前準備去帕蒂姆罕家穿的那件花棉襖,重新?lián)Q上那件被她塞棉花塞得腋下、肩頭開裂的土灰色的舊棉衣,灰撲撲的,忙前忙后給帕蒂姆罕倒開水,端紅棗、核桃。舒國連洗了好幾只香梨,用一只大碗盛著,放在八仙桌上,推到帕蒂姆罕面前,搬了個破凳子,用圍裙擦擦手,拍打了一下灰塵,在帕蒂姆一側(cè)坐了下來,給帕蒂姆罕敲了一堆薄皮核桃,剝出核桃仁放在帕蒂姆罕面前的塑料袋上,樂滋滋地看著帕蒂姆罕吃核桃,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杜臘娥剝下核桃里的格擋膜,揉碎了,攤在手掌里讓帕蒂姆罕看,“這個放進開水里泡泡喝,可以治病?!迸恋倌泛睂⑿艑⒁傻攸c點頭,把手里捧著的半碗開水遞過去,杜臘娥像放名貴的茶葉一樣,把碎核桃膜放進開水碗里。舒國連有點尷尬地看看開水里漂浮的核桃膜碎屑,轉(zhuǎn)身打開身后沒有刷油漆的舊碗柜,翻騰了一陣子,摸出一只礦泉水瓶,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樣,對著帕蒂姆罕快速地晃了晃,里面泡著的紫紅色顆粒透過光十分耀眼,引起了帕蒂姆罕的好奇,她像個孩子一樣地搶過瓶子,問舒國連,里面有什么秘密。
舒國連吸引了帕蒂姆罕的目光,十分得意地笑著,把瓶子奪過來,繼續(xù)對著帕蒂姆罕搖搖,把帕蒂姆罕的目光徹底搖了過來,這才打開瓶蓋,自己聞了一下,讓帕蒂姆罕也聞了一下,帕蒂姆罕止不住好奇,問:“有酒味,到底泡了啥,顏色這么好看?!?/p>
“黑枸杞泡酒,補身子的,給你倒一碗補補。”舒國連順手拿起一只空碗要倒酒,帕蒂姆罕趕緊站起身,捂住瓶蓋,杜臘娥在一邊責怪丈夫:“人家不喝酒,傻不傻?!笔鎳B憨笑著,帕蒂姆罕一副縱容的表情,倆人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
杜臘娥從碗柜里摸出一個小布袋子,用粗燥開裂的手解開幫著袋口的細麻繩,湊到帕蒂姆罕面前,拿過放過核桃仁,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帕蒂姆罕吃光的塑料袋,說:“我夏天放羊的時候,摘了不少,倒一半給你拿回來泡水喝?!闭f著就要往塑料袋里倒黑枸杞,帕蒂姆罕捂住塑料袋,制止說:“聽我的,留著,給老舒泡酒喝?!?/p>
舒國連看看倆人在爭執(zhí),又從碗柜里摸出兩只小塑料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打開,一只袋子里是半把花椒,一只袋子里是一把大料。帕蒂姆罕拿起大料聞了聞,說:“這是什么東西,這么香。”
舒國連趕緊抓了半把大料,搶過帕蒂姆罕面前的塑料袋,裝了進去,帕蒂姆罕從另一只塑料袋里抓了點花椒,丟進塑料袋,湊近鼻尖仔仔細細地聞了一會兒,合上了塑料袋,把袋口挽住,打開手提包,放了進去,拉上拉鏈。
舒國連說,做大盤雞少不了放這些調(diào)料。帕蒂姆罕說:“那今天去我家,我做大盤雞給你們吃?!?/p>
帕蒂姆罕還是邀請了杜臘娥兩口子去她家吃午飯。
可能是早上已經(jīng)做好準備,也可能怕大盤雞做不好,帕蒂姆罕麻利地做好了拉條子和餛飩,飯端上來,看杜臘娥腰疼,帕蒂姆罕給她鋪了褥子,墊了墊子,讓她坐在炕頭上吃。
舒國連坐在炕沿上,像個靦腆的新郎官一樣客氣,一臉喜色地看著帕蒂姆罕忙東忙西,或者跟她兒子聊天、抽煙,似乎不好意思吃東西。
吃了飯,臨走時,舒國連當著杜臘娥的面,還把100元錢塞進帕蒂姆罕手里,讓她買件衣裳。帕蒂姆罕推讓著不肯收,杜臘娥勸她收下,還約她改天陪自己去醫(yī)院看看腰,說舒國連不會照顧女人,她要他的“未婚妻”陪她住院,說著乘勢把錢塞進帕蒂姆罕的提包里,替她拉上了拉鏈。
歸根的落葉
杜學發(fā)家院子外的路上,村里兩棵標志性的“連心楊”上面的霧凇,在太陽底下慢慢化開了,在空中變成雪絨花,再化成露珠,一點一滴落在從樹底下走過的人們身上。那口在樹上掛了幾十年的大鐵鐘大張著嘴,好像在向每個走杜家大院的人打招呼。
杜學發(fā)穿著嶄新的中山裝,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坐在院子里最尊貴的壽星位置上,維吾爾族村民們和漢族村民們都一一來向他祝福。
大門口村里的老樂手的嗩吶和手鼓響徹村子,院子里的男男女女隨著樂聲跳起了維吾爾族舞。這個情形一如杜學發(fā)老人55年前初來村里時,那個維吾爾族村民歡迎湖北青年來村里安家落戶的喜慶的日子,這里的人們每戶認領(lǐng)一家湖北老鄉(xiāng),領(lǐng)到自己的屋里安頓著住下來,每家每戶把自己的土地分出來給他們種,就這樣,在這片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讓這批湖北人扎下了根,生活到了今天。
給杜學發(fā)祝壽的,有跟他同齡的白胡子維吾爾族老人,也有跟杜建新差不多年齡的維吾爾族中年人,還有他們的后代們,擠了滿院子。小狗追著孩子們滿院子跑來跑去,很快活的樣子。院子里的青楊樹底下支了一口大鍋,一群維吾爾人圍著大鍋在煮肉、做抓飯,燒烤爐跟大門正對著,一群穿著花花綠綠裙子的維吾爾女人在烤羊肉、雞肉和禽蛋。人群里,杜臘娥和帕蒂姆罕的姐姐、妹妹擠在一起拍合影,惹得很多知情的老村民開舒國連的玩笑,他們推推搡搡,讓舒國連也站過去跟女人們合影。
青楊樹枝條上裹著的雪白的霧凇,遇到開鍋抓飯的熱氣、燒烤爐的烘烤,滴答滴答地落下來,就像一場春雨,落在院子里忙碌的人們厚厚的棉衣上,院子里的氣氛被霧氣和水滴襯托得暖融融的。
為父親94歲大壽致辭的杜建新,站在院子里跟他同齡的青楊樹下,青楊樹上殘余的落葉落在他和父親的頭頂上,然后飄落在院子的地上。他觸景生情,用維吾爾族語詮釋“葉落歸根”這個來自漢文化的成語,他說,他出生在這里,這里就是他的根。這話真的讓我的神經(jīng)有一種震動,他已經(jīng)完完全全把這一塊他出生長大的土地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了。
如果說杜學發(fā)和舒國連這些湖北人,56年前來到這里落戶的時候,是一種生命從異地他鄉(xiāng)的移植,他的后人們就像村口的這棵青楊,是在墩闊坦鎮(zhèn)亞喀守努特村的土生土長的。有人說過,看一塊土地是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就看那里是不是埋葬著自己的親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杜學發(fā)和他的后代對故鄉(xiāng)新疆的認定中,確實有著更加耐人尋味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