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歡喜你
給我充分的悠暇吧!看云的悠暇,聽雨的悠暇,赤腳在椅背上打盹的悠暇,作詩、談戀愛、自尋煩惱的悠暇,或者就是全無思慮的,在一兩點鐘內(nèi)給朋友寫一封無所不談的隨筆的信的悠暇。
好友:
心里煩得寫不出話來,可是又非寫不可。我直到此刻都在惱,因為你說了“實在我這人很不好,免得你將來不歡喜我的時候要恨我罵我”的話。如果你提到將來,當(dāng)然我起誓給你聽也是沒用的,但你如以為我對于你的友誼的發(fā)生是由于一時盲目的好感的驅(qū)使,那么你從開始就得拒絕和我做朋友的;你如以為我們的友誼是基于深切的了解,那么你就得信任這段友誼。除非你將來變了樣墮落了,那時我為著過去友誼的關(guān)系一定要恨你罵你,否則我將沒有不歡喜你的理由。至于我們自己好不好是各個人眼光判斷的不同。如果你以自己為很不好,也沒有不許我以你為很好的理由。而且一個人不該太把自己看輕,如果你能使一個人傾心相愛,你總有特別使他欽佩的地方,不見得是因為他實在找不到朋友了才要找到你。以我自己說吧,我知道我是極無聊極不好的家伙,然而至少我相信即使我常愛說誑,心性輕浮,而且失去天真的心已沾上人世的污穢,但我對你的一片心總是可以向上帝交代,是真摯而純潔的,因此當(dāng)我贏得你的信賴時,我并不因為我不夠和你攀朋友而覺得近乎僭越,我決不肯相信將來有一天你會翻臉不認(rèn)我。如果我歡喜你,為什么我不能歡喜你呢?
語無倫次,余話再說。祝你好,我歡喜你!
你所不歡喜的人 十一
好朋友:
你知不知道我夜夜給你寫信,然而總是寫了一點,不是太無聊,就是話支蔓得無從收拾,本來可以寫很長很長的信的,但是那很吃力,因此就去睡了。
我聽見人家說,春天已快完了。今年這春天過得很有趣。其實覺得天氣暖也只是不久的事,春天不春天本不干我什么事,日子能過得快總是好,即使我們都快要老了。無論如何,我們老了之后,總要想法子常在一起才好。
今天到楊樹浦底頭跑了一回,看見些菜花和綠的草。靜靜的路上老頭兒推著空的牛頭車,有相當(dāng)?shù)囊馕丁9S里放工出來,全是女人,有許多穿著粗俗的顏色,但是我簡直崇拜她們。
漠然的冷淡全不要緊,頂討厭的是不關(guān)痛癢的同情,好像以為我生活得很苦很沉悶,而且有害身體,其實我是不會生活得比別人更苦的,而且你允許我這樣說,我還是一個幸福的人,我總是想自己比別人更幸福的。好友,我不該這樣想嗎?你是怎樣好,怎樣使我快樂,除開我不能看見你。
小說都已看完,《罪與罰》好得很,《波華利夫人》譯得不好,比之前者動人之處也不及多,《十日談》文筆很有風(fēng)趣,但有些地方姑娘們看見要搖頭,對女人很是侮辱,古人不免如此。
明天是所謂困坦覺的日子,或者,大概,要去領(lǐng)教領(lǐng)教Garbo。
我很想起張荃,她出路有沒有決定?大概是在家鄉(xiāng)教書。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我是怎樣地愛聽你說話。
祝福。
朱 廿一夜
我們的清如:
我們不知道幾時才能再讀到你一首較好的詩。如果我們是夢里的人,我們要對那只作怪的夜鶯說:“謝謝你,還是閉住你的嘴吧,我們希望你唱著歌帶我們到神奇的美夢里去,你卻要嘩啦嘩啦喚我們醒來。到天亮的時候,云雀會來喚醒我們的,此刻夜冷靜得如止水,還沒有到應(yīng)該醒的時候哩。要是玫瑰已褪了色,就請你用血和淚把它染紅了好不好?老實說,要是我們醒來看見玫瑰已褪了色,還是不醒來的好?!?/p>
我們待你好。
朱朱和我 廿八夜
清如:
William Davies〔威廉·大衛(wèi)〕說的:
What is this life, if, full of care,
We have no time to stand and stare?[1]
如果我向上帝祈求,我將說,給我充分的悠暇吧!看云的悠暇,聽雨的悠暇,赤腳在椅背上打盹的悠暇,作詩、談戀愛、自尋煩惱的悠暇,或者就是全無思慮的,在一兩點鐘內(nèi)給朋友寫一封無所不談的隨筆的信的悠暇。然而我的心是那么空虛又那么惶惑,那么寂寞又那么懶。實在我有許多偶然觸及的思想,一些偶然憶起的瑣事,我悶得很,我很需要告訴你,然而總似乎沒有氣力把這些搬到紙上。給你寫信是樂事也是苦事,我也說不出我是如何思念你。
生涯是全然的無望。
[1] 參考譯文:假如滿腔憂慮,這將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們再沒有時間駐足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