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曠達

名士范兒:《世說新語》與魏晉風(fēng)度 作者:肖能


“達”,是魏晉間名士們高自標(biāo)榜的一種風(fēng)范。譬如在兩晉之交,王澄、胡毋輔之等貴族子弟們縱放不羈,時人謂之“八達”。達,按其所指,是本從世俗的常規(guī)中超脫出來而以飄逸、放蕩的姿態(tài)存在于世,由此被視作體道的高妙之舉。當(dāng)然,流弊所及,也引起了持正者的批評,如東晉高士戴奎有過《放達為非道論》的文章,顧名思義,就是要從理論上辨析“達”與“道”的關(guān)系,將“達”去“道”化,還原成放肆與悖禮的荒唐。

那么,達者究竟何為?

對于“達”,一個解釋是明事理,以通情明理為“達”。

《德行》三一:“庾公乘馬有的盧,或語令賣去,庾云:‘賣之必有買者,即復(fù)害其主,寧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孫叔敖殺兩頭蛇以為后人,古之美談。效之,不亦達乎!’”

《任誕》五〇:“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獲渚。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shè)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敢允纸硌跍I,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yù)卿事!’王嘆曰:‘靈寶故自達!’”

庾亮所乘之馬中有的盧,傳說騎乘的盧的,將不利于主人。所以有人勸庾亮將馬賣了,而庾亮認(rèn)為,賣馬,只是把自己的災(zāi)難轉(zhuǎn)移到買主身上。人豈可將自己的不幸轉(zhuǎn)讓別人承擔(dān)呢?從前孫叔敖殺掉傳說人但凡遇到就必死的兩頭蛇,效仿孫叔敖乃通達事理。

王大是王忱。他小醉后行散,頻頻叫人“溫酒”(服用過五石散后要喝熱酒來調(diào)適),“溫”字無意中觸犯了桓玄的家諱(桓玄父桓溫),乃不敬之言。在魏晉,正式場合犯人家諱是很嚴(yán)重的事。例如,范陽名士盧志曾在大庭廣眾中問陸機“陸遜、陸抗是你什么人”,引得陸機嚴(yán)厲駁斥。《世說新語》把這事置于《方正》一門中,即是贊賞陸機的駁斥可謂方正。余嘉錫先生就此評論:“晉、六朝人極重避諱,盧志面斥士衡祖父之名,是為無禮。此雖生今之世,亦所不許。揆之當(dāng)時人情,更不容忍受?!?sup>而桓玄并未遷怪醉后失言的王忱,自個兒流淚,王忱過意不去,便要告辭,桓玄反過來寬慰不關(guān)他的事,這贏得了王忱的贊嘆:桓玄確實是“達”。

這兩處所指的明理之理,乃人情事理,也就是情理。所以,達是通達人情事理;其中所體現(xiàn)的,主要基于忠恕的道德精神。葛洪《抱樸子·刺驕》說:“夫古人所謂‘通’、‘達’者,謂通于道德、達于仁義耳?!备鸷閷ξ簳x以來放誕不羈的社會風(fēng)氣深為不滿,他不想看到到處都是無規(guī)無矩的失范狀態(tài),所以重申“通達”的含義,來矯正人們的觀念。

但在魏晉的名士群體中,他們對于“達”不是從儒家的忠恕來認(rèn)識,而是道家的超然。名士們熱衷、樂行的“達”,有三個方面的含義。

其一,看得開。

其二,任性情。

其三,不像樣。

在觀念上能夠徹底看開、看透、看穿,在行為上自然就能為所欲為,無所顧忌;又正因為是無所顧忌的任性,必然要違反、打破通行的社會規(guī)則,所以其言、其行就顯得不那么正經(jīng),這就有點不像話、不成個樣子了。

“達”,首先有其認(rèn)識上的前提,是意識高度自覺的產(chǎn)物,即通常所謂“達觀”。這用《莊子·齊物論》中的說法就是“夫達者知通為一”。

何以體道的達人沒有分別心,把世界上的事物看作同一、當(dāng)成一回事?莊子認(rèn)為,人通常迷失在對于世界的區(qū)分中而遺忘了這區(qū)分不過是特定立場所塑造出來的,它們不具備永恒的真實性。人強行建構(gòu)了關(guān)于世界的大小、貴賤、美丑等價值坐標(biāo),反過來就引導(dǎo)和控制人心。人被這些不真實的東西激發(fā)出種種情態(tài),喜怒無根,哀樂無常,就像猴子們的朝三暮四一樣,人為之失去了應(yīng)有的平靜和穩(wěn)定。達人從這迷失中超脫出來,他有足夠的精神力量以“一”對待事物,分別對于達人失去了最終的意義。好讀《莊子》的魏晉名士以其放誕的行為認(rèn)同了莊子的思想。

《任誕》一二:“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閑共集,不復(fù)用常桮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p>

這是“達”到連豬碰過的酒都不嫌棄的地步了。此則故事中“接去”二字據(jù)閻步克先生考證,乃“酌取”之意。并非如通常所解釋的:阮家兒郎伸出頭來與群豬在大甕中同飲。如果人、豬之分先橫亙在心,這一大甕酒恐怕就要嫌臟而有所顧慮,不敢再痛飲狂歡了。不介意飲豬碰的酒,至少在這一刻是把豬和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確實很達觀。

《任誕》四:“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薄稌x陽秋》:“昶為人通達,仕至兗州刺史。”

魏晉是門閥政治的時代,高門與寒門之間界限分明,高門中間自然形成與其身份和地位相稱的社交圈子。所以,對名士們來說,社交有其特定范圍,一般情況下不大可能與寒士有對等的交往。劉昶字公榮,他好飲酒,為人通達,性情隨和,一起喝酒的對象不加選擇,各色人等皆有,所謂“雜穢非類”。有些比較矜持和審慎的人批評他,劉昶說:“超過我的人不可不與之喝酒,不如我的人也不可不與之喝酒,與我同類的人又不能不與之飲酒。”所以成天醉醺醺的。在喝酒的對象上,劉昶持開放的態(tài)度:只要能喝到一起去,就無分彼此,無分貴賤。此乃“通達”。

《言語》四八:“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薄陡咭萆抽T傳》:“司徒會稽王天性虛淡,與法師結(jié)殷勤之歡。師雖升履丹墀,出入朱邸,泯然曠達,不異蓬宇也?!?/p>

竺法深是東晉高僧道潛(字法深),他出自瑯琊王氏。這則故事中,劉惔故意嘲笑他:為什么出家的高僧也出入權(quán)貴之門?嘲笑法深名利之心未盡。這當(dāng)然刁難不了法深。他回答:你自以為是朱門,在我看來與蓬戶無異。而劉孝標(biāo)注引用了《高逸沙門傳》中的材料,說竺法深與會稽王司馬昱交好,盡管出入王府,但不覺得與草屋有什么區(qū)別,視朱邸與蓬宇齊一,富貴與貧賤不二。這是竺法深渾融貴賤的曠達。

《晉書·夏侯湛傳》:“湛族為盛門,性頗豪侈,侯服玉食,窮滋極珍。及將沒,遺命小棺薄斂,不修封樹。論者謂湛雖生不砥礪名節(jié),死則儉約令終,是深達存亡之理?!?/p>

夏侯湛生前錦衣玉食奢侈揮霍,臨死則求儉葬,被輿論視作在生死問題上很達觀。

《任誕》四三:“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尸,袁道上行殯’?!?/p>

松柏多種在墳?zāi)骨?,張湛卻植于齋前。挽歌是送葬時的歌曲,袁山松平時出門,卻喜好左右唱挽歌。松柏和挽歌,是死亡的象征。死亡本令活人忌諱,避之唯恐不及,張湛和袁山松偏要把死亡的象征放在視聽所及的范圍內(nèi),提前進入死亡狀態(tài)。中國舊日社會有習(xí)俗,老人們到一定年齡后,開始為自己預(yù)備棺材,置放屋內(nèi),時常摩挲,其用意正與張湛、袁山松同。這是超脫生死之別的達觀。

既然人的世界中的一切區(qū)別都可以被無視,那么從根本上說就沒有任何觀念能夠限制人的行為了,于是人就可以完完全全率性而為了。

嵇康在《釋私論》一文中說了句很著名的話:“越名教而任自然。”有的學(xué)者根據(jù)這句話把嵇康的思想歸為魏晉學(xué)術(shù)發(fā)展的一個階段,因為嵇康主張順任自然,且要超越名教。在自然和名教的關(guān)系上,嵇康的思想有尚前者而棄后者的傾向。實際上,“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嵇康的原文中,還有一個前提——“去矜尚”?!榜嫔胁淮婧跣模誓茉矫潭巫匀弧?,并不是什么樣的“越名教”都是“順自然”,只有“矜尚不存乎心”,也就是心不存差別之念,無好無惡,無是無非,這才能真正做到任自然!任性,只不過是無所矜尚的心境的外在表現(xiàn)而已。

從這點說,“達”就是任性。

《三國志·陳思王傳》講他“任性而行,不自彫勵”。有一則故事很典型地表現(xiàn)了曹植的任性:

會臨菑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qū)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yōu)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dāng)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材,謂之“天人”。(《三國志·邯鄲淳傳》裴松之注引《魏略》)

曹植與邯鄲淳在大熱天盡情論學(xué)術(shù)、歷史、文學(xué)、政治及軍事,放縱之態(tài),灼然可見。《文學(xué)》六六劉孝標(biāo)注引《魏志》說曹植“性簡易,不治威儀。車輿服飾,不尚華麗”。曹植是貴胄公子,性子卻很平易,不大喜歡擺與其身份相匹配的排場,衣著出行,不崇尚華麗。在起居上拒絕奢華,一種是基于道德,以節(jié)儉、謙遜為美德。其實像曹植這樣出身優(yōu)越、以享受特權(quán)為理所當(dāng)然的公子王孫,儉德其實并無必要。他也不是刻意擺出平凡的姿態(tài)以顯示他的謙遜。他身份的高貴是個顯明的事實,不需要用特別的動作來彰顯。相反,繁瑣的儀節(jié),闊大的排場,盛裝與美飾,只會束縛他的性情,令他不自在。脫略形式,無須裝飾,率意而為,才有釋放性情的快感。

性尤通達,不矜不假。好音樂,侍婢在側(cè),不釋弦管。出入乘四望車,居之甚夷,不能虧恭素之行,淡然肆其心志。論者不以為侈,不以為僭,至于白首,而清明令望不渝于始。(《品藻》九注引荀綽《兗州記》)

這里說的是高平名士閭丘沖。他這個人不矜不假,敢于放肆所好,出入常乘四望車。四望車是一種裝飾華麗的豪車,《魏晉南北朝生活史》中提到,曹操殺掉楊修,贈送其父楊彪的物品中就有四望車;文淑因失去了晉武帝的信任,以私作陽遂四望車、僭飾過制的理由而被免官。盡管逾越禮制,閭丘沖卻安然自在,這并沒有減損他一貫的恭敬以及淡泊,輿論也不認(rèn)為他奢侈和僭越。閭丘沖以淡然的態(tài)度為其性之所欲,就是通達。

魏晉中最著名的任性者,當(dāng)屬阮籍了,他甚至還被認(rèn)為是“達”的最大的倡導(dǎo)者。王隱《晉書》說:“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蹦铣娙祟佈又畬懭罴骸伴L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比罴且苑耪Q越禮的形象出現(xiàn)于世人面前。

我們看阮籍驚世駭俗的任性行為: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任誕》七)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fā)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畢,便去。或問裴:“凡吊,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睍r人嘆為兩得其中。(《任誕》一一)

儒家禮制嚴(yán)守男女之別。如《禮記·曲禮》中說:“嫂叔不通問。”在《孟子》中,還專門設(shè)計了嫂溺水、小叔子可否援手相救的倫理困境來討論。阮籍全無這些顧忌,嫂子回娘家,他徑直道別,并很傲然地宣稱:“禮難道是為我們這類人所設(shè)計的?”這是什么意思呢?大概阮籍以為,他們這類人通達大道,洞悉禮的本質(zhì),知道禮作為人倫規(guī)范僅僅是特定歷史條件下暫時性的產(chǎn)物,不具備絕對性和真實性,因而有逾越的自由。

第二則故事講的是阮籍居母喪不守禮。從兩漢以來,國家就把孝規(guī)定為最基本的倫理價值,圍繞著孝設(shè)計出了一整套繁瑣的制度。在服喪期間公然不守禮制,是性質(zhì)很嚴(yán)重的事,將遭輿論非議,視為非孝。阮籍不理會這些,酒喝醉了,披頭散發(fā),箕踞而坐,沒有孝子的模樣。裴楷(官至中書令)前往吊喪,依吊客之禮,也不理會阮籍,該哭則哭。這一幕有點滑稽:孝子若無其事,吊客禮數(shù)周全。裴楷很能理解兩人的做法,他自居俗人,不得不依禮行事;阮籍是超俗之人,自可不拘禮數(shù)。

阮籍的率任越禮深刻地影響到其后的諸多名士。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任誕》二〇)

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喜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劉琨《答盧諶書》)

任性的結(jié)果,是不講究規(guī)矩,而隨心所欲,徹底自由。儒家本來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個人在社會上都有一定的角色需要扮演,該角色本身就已經(jīng)規(guī)定了他的義務(wù)、職責(zé)。他的言行、舉止、情態(tài)都須與之適應(yīng)。如果從名分的角度來講,是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父要有父的樣子,子要有子的樣子;如果從言行舉止的角度來講,是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行有行樣,穿有穿樣,說有說樣。推而廣之,一切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有他應(yīng)該有的樣子,每個人只需依樣而行,方可為人;否則,就是不像話,不成樣。而任性,勢必導(dǎo)致無規(guī)無矩,不像樣。

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德行》二三)

王平子出為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中,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閡樹枝,便復(fù)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旁若無人。(《簡傲》六)

澄放蕩不拘,時謂之達。(注引鄧粲《晉紀(jì)》)

王澄(字平子)、胡毋輔之(字彥國)及謝鯤等人號稱“八達”,這群貴族子弟恣情縱性,率意而為,把放肆推至極端,盡情享受著掙脫一切陳規(guī)的快感,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象征性動作是以赤身裸體示人。為什么裸體會成為任性的符號呢?衣物,除了遮體避寒的實用功能外,它的文化意義在于標(biāo)識身份(區(qū)分人與動物以及人與人)?!墩撜Z·憲問》中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管仲盡管有諸多可非議的個人缺點,終屬小節(jié),他最大的功績是集合諸夏的力量應(yīng)對夷狄的威脅;否則,孔子們也要披頭散發(fā)、左開衣襟——這是夷狄的衣裝。著衣,可區(qū)分華夷、文明與否。《后漢書·光武帝紀(jì)》:“時三輔吏士東迎更始,見諸將過,皆冠幘,而服婦人衣,諸于繡镼,莫不笑之,或有畏而走者。及見司隸僚屬,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fù)見漢官威儀?!痹谶@里,著衣進一步又成為政治正統(tǒng)與否的標(biāo)志。因之,赤身裸體就是把衣服所象征的正統(tǒng)、文明等屬性全都拋棄,是為穿無穿相、不像個樣子。

第二則發(fā)生在王澄出任荊州刺史時。田余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中將王澄出刺荊州、王敦出刺青州視為王衍的一項重大政治部署,以維持瑯琊王氏對局勢的掌控。王澄離京赴任,王衍及滿朝權(quán)貴為他送行。在這樣一個冠蓋云集的盛會上,荒唐的一幕發(fā)生了:王澄脫去衣物,爬樹,掏鳥窩,內(nèi)衣掛在了樹枝上,索性脫掉,神色坦然,旁若無人。從一般人來看,如此近乎兒戲的舉動居然發(fā)生在當(dāng)朝顯貴身上,是很失禮的,不合身份,完全不成一個達官的體統(tǒng)。如此放蕩不羈,時人卻稱之為“達”。

《晉書·謝鯤傳》:“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H聞之,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 謝鯤和王澄等人同入達人之列。他輕薄無行,挑逗鄰家女,被打斷了兩顆牙齒,還洋洋自得。對于這樣不正經(jīng)、不像樣的行為,他不以為羞,其坦然之狀,乃所謂“達”。

王仲祖有好儀形,每攬鏡自照,曰:“王文開那生如馨兒!”時人謂之達也。(《容止》二九注引《語林》)

王濛對自己的容貌比較自負,每次照鏡子總是情不自禁地自夸:王文開怎么生下這么漂亮的兒子!王濛是王訥(字文開)之子。子直呼父名,當(dāng)然是沒大沒小,不成體統(tǒng),不像個兒子的樣子,時人將此認(rèn)定為“達”。

溫公喜慢語,卞令禮法自居。至庾公許,大相剖擊,溫發(fā)口鄙穢,庾公徐曰:“太真終日無鄙言。”(《任誕》二七)

溫嶠(字太真)與卞壸是兩種類型的人,一較為隨性放達,一傾向于方正嚴(yán)肅。兩人在庾亮那里相互攻擊,都是身份貴重的人,而溫嶠卻毫無顧忌,污言穢語,這就有點不像話了。但庾亮不這么認(rèn)為,他說溫嶠一整天沒說過粗話。庾亮似乎在偏向溫嶠,這是有緣由的。卞壸這個人“正色立朝,百僚嚴(yán)憚,貴游子弟,莫不袛肅”,這種性格在社交場合不容易贏得人們的親近。相反,溫嶠呢,“美于言談,見者皆愛悅之”,他詼諧、風(fēng)趣,善于說笑,所以人見人愛。庾亮在兩人的爭辯中袒護溫嶠,是很自然的事。劉孝標(biāo)在此注曰“重其達也”,意思是:言語之粗鄙與否,不在言語本身,而在于說的人。達人即使一口鄙言,也不覺其庸俗。

作為率任的“達”,怎么快意、怎么自在就怎么來,隨心所欲,但求盡興。當(dāng)處在一定社會關(guān)系中的人,什么都敢于不講究、不顧及,對儀式疏略、簡省至極,恣情使性,任意而為,肆無忌憚,這就喪失了社會規(guī)矩所代表的對人應(yīng)持有的敬意,因此變成了傲慢。

如《簡傲》中所記王徽之(字子猷)、王獻之(字子敬)兩兄弟的事: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dāng)往,乃灑掃施設(shè),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dāng)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王子敬自會稽經(jīng)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游歷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做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他耳!”便驅(qū)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回轉(zhuǎn)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后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中興書》上說王徽之“卓犖不羈,欲為傲達,放肆聲色頗過度,時人欽其才,穢其行也”。王子猷愛竹,曾暫借人空宅居住,也不憚煩種竹,他的名言是“何可一日無此君”。他經(jīng)過吳中,看見一士大夫家有好竹,乘肩輿直奔竹林,一邊諷嘯,一邊欣賞。這家人大概是一般士族,及不上瑯琊王氏門第的高貴,知道王徽之要來賞竹,特意灑掃,預(yù)做準(zhǔn)備。誰知王徽之根本沒有理會主人的意思,只顧自個兒欣賞。主人還有期待,指望著王徽之欣賞完畢會來通問。王徽之依舊傲慢,直來直去,視主人家如無人之地。主人不堪羞辱,下令關(guān)門,王徽之反倒因主人的擋駕而另眼相待,于是留坐,盡歡而去。王獻之的事與王徽之略同。他聽說顧辟疆家有名園,不請自來,游覽完畢,還率然評點,直抒好惡。顧家正好舉辦宴會,嘉賓親友都在,王獻之的放肆無禮令主人顏面大失,震怒不已,下令送神出門,但王獻之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完全無視主人家的存在。

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時阮思曠在坐,曰:“新出門戶,篤而無禮?!保ā逗啺痢肪牛?/p>

謝萬壽春敗后,簡文問郗超:“萬自可敗,那得乃失卒情?”超曰:“彼以率任之性,欲區(qū)別智勇。”(《品藻》四九)

第一則材料常被學(xué)者引作魏晉門閥政治中存在著以舊族輕新族的現(xiàn)象之確證。陳郡謝氏的發(fā)祥遠較陳留阮氏為遲,到東晉才逐漸崛起,成為一等一的權(quán)勢之家。謝萬的“達”是出名的,雖有兄長及阮裕在前,謝萬也沒什么好講究的,直接起身找便器,這當(dāng)然有些不雅,也是對阮裕的不敬。阮裕譏諷是“新出門戶”,即政治暴發(fā)戶的做派。實際上陳郡謝氏的興起歷史再怎么短暫,作為一個有文化傳統(tǒng)的家族,也不可能不識禮;更何況阮氏子弟中越禮違俗的事情多了去了,阮裕不可能在端守禮制上有更多的優(yōu)越感;再加上謝、阮兩家有通家之好,很難想象阮裕對謝氏有歧視。所以,阮裕的話只是對謝萬的傲慢感到不舒服,逮著機會開個玩笑,嘲諷一下,并無多大深意。倒是謝萬還可說一說。

晉穆帝升平三年(359),謝萬受命北征,結(jié)果在壽春大敗,而且敗相還很難看,謝萬由是遭致貶黜。司馬昱時任撫軍大將軍、錄尚書事,執(zhí)掌朝政,向郗超詢問謝萬的敗因。郗超看問題很透徹,說謝萬的性格是把任性當(dāng)成大智大勇。史稱“萬矜豪傲物,失士眾之心”。謝萬還認(rèn)為他平素一貫的任性,是超凡脫俗的舉動,而敢于超脫世俗,當(dāng)然智勇兼?zhèn)?;謝萬全然沒有認(rèn)識到這種虛假的超脫一旦真正介入實際的利害關(guān)系中,其草率和輕狂可能變成損傷人心的傲慢。謝萬身為統(tǒng)帥,不僅不能撫慰軍心,反因傲慢造成了上下的離心離德,失敗在所難免。

達,非簡單的放縱,要有足夠的才力作為支撐,否則淪為輕佻、膚淺。從這點來說,葛洪批評當(dāng)時淺人學(xué)阮籍的作達是畫虎不成,還是很有道理的,其書《抱樸子·刺驕》云:“世人聞戴叔鸞、阮嗣宗傲俗自放,見謂大度,而不量其才力非傲生之匹?!?/p>

另外,由于看得開、放得下,所以“達”人還有一個特點:在財物上比較超然。

和嶠家產(chǎn)豐富,擬于王侯,但是為人吝嗇,杜預(yù)說他有錢癖。和嶠家有好李,諸弟到他園子里吃李,都要按核計錢。所以,《晉諸公贊》說和嶠“性不通”,就是不通達,為物所累。

達之為達在財物上的超然態(tài)度,絕不是出于道德的理由——或清廉方正,臨財不茍得;或慷慨大方,散財不吝惜。《列子》張湛注中有句話非常貼切,頗能見達者對于財物的根本態(tài)度:“達于理者,知萬物之無常,財貨之暫聚。聚之非我之功也,且盡奉養(yǎng)之宜;散之非我之施也,且明物不常聚?!?/p>

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dāng)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shù)百萬,以恤中表之貧者。或譏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損有余,補不足,天之道也。”(《德行》一八)

楷行己取與,任心而動,毀譽雖至,處之晏然,皆此類。(注引《名士傳》)

裴楷(做過中書令)性格,是任心而動,不顧人之毀譽,我行我素,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達者的形象。他向權(quán)貴請其郡國租稅來救濟自家親戚。乞物施惠,豈賢者之所為?裴楷的理由很有趣,引用《老子》中“天道損有余而補不足”的說法來答客難。達者,視事物無常,有,均是暫時性的,因此“所有”的觀念不會占據(jù)首要位置。既然不在意“所有”,那么也就不存在“乞物施惠”,他僅僅是“替天行道”。

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規(guī)箴》九)

王夷甫善施舍,父時有假貸者,皆與焚券,未嘗謀貨利之事。(注引《晉陽秋》)

夷甫求富貴得富貴,資財山積,用不能消,安須問錢乎?而世以為高,不亦惑乎?(注引王隱《晉書》)

王衍雅尚玄遠,口不言錢。他在錢財方面看得較開,善于施舍,有借錢者,把借據(jù)都燒了。不管是作秀也好,是慷慨也好,總之可見他對錢財?shù)牟唤橐獾膽B(tài)度。當(dāng)然,這是有經(jīng)濟條件的,王隱《晉書》說王衍要富貴就有富貴,資產(chǎn)如山,多得用不完。問題是王隱據(jù)此認(rèn)為“世以為高,不亦惑乎”!王隱的邏輯很成問題。本來,一個人“高”之與否,不在于他有沒有錢以及錢多錢少,而在于對待錢的態(tài)度。雖無錢而高遠、雖有錢而貪濁的情形多了去了。不能認(rèn)為王衍錢太多而不言錢、不聚財就不“高”。王隱的邏輯如果演化下去,就是:只有窮人才是天然高尚的。這里并不是要為王衍辯護,像王衍之類的貴族,有著優(yōu)越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相對而言,比一般人更有條件來超越錙銖必較、聚斂無厭的功利心態(tài),擺脫錢財對人生命的控制。不過,王衍老婆卻貪婪聚斂,真是一對奇怪的夫妻組合。老婆不信,非要較真,令婢女們用錢繞床,令王衍下床起行不便,逼得他非說錢不可。王衍也是堅決,呼喚婢女“把這堆東西拿走”。“阿堵物”自此成了“錢”的代稱,此可謂王衍對漢語的一個貢獻。

郗公大聚斂,有錢數(shù)千萬,嘉賓意甚不同。常朝旦問訊,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語移時,遂及財貨事。郗公曰:“汝正當(dāng)欲得吾錢耳!”乃開庫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謂損數(shù)百萬許,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郗公聞之,驚怪不能已己。(《儉嗇》九)

超少卓犖而不羈,有曠世之度。(注引《中興書》)

郗超是桓溫的謀主,是個具有政治智慧的人物。這對父子很有意思,父親郗愔對錢很緊張,兒子郗超卻有一日散盡家財?shù)臍馄?,確實有卓犖不羈的曠世之度。其實郗愔雖說好聚斂,積累偌大身家,還是有放縱兒子花錢的豪邁之風(fēng)。家財散盡,錢庫一空,并未見他心疼,他只是奇怪郗超居然能在一天之內(nèi)全都用完,這個兒子的行事作風(fēng)完全出他意料之外。

曠達,誠然是魏晉名士理想中的人生態(tài)度,但也不盡然完全生活在理想之中,不得已他們也會遷就現(xiàn)實。

阮渾長成,風(fēng)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yù)之,卿不得復(fù)爾?!保ā度握Q》一三)

阮籍為什么不許其子阮渾作達呢?

《竹林七賢論》中說:“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也?!痹S多學(xué)者由此發(fā)揮,認(rèn)為“達”是有條件的,須有“玄心”。茍無“玄心”,強欲作達,乃是邯鄲學(xué)步,徒有行跡。“達”,是自然而然的展現(xiàn),非由“作”成。如果這個解釋符合阮籍的用意,那么知子莫如父,阮籍是嫌阮渾境界還夠不上“達”的要求,與其畫虎不成反類犬,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做個端莊、謹(jǐn)厚的人。其實,阮籍若果真是這個想法,那他大可直接說“你小子秉性就不是走這條路的人,放棄吧”,而不必說“仲容已預(yù)之”了。

阮籍的言外之意可能是阮氏家族中他本人和阮咸(字仲容)已有“達”的名聲,作為晚輩的阮渾不必再擠進這個行列了?!吨窳制哔t論》里對作“達”的后果說得很清楚:阮咸的侄子阮簡“亦以曠達自居,父喪,行遇大雪,遂詣浚儀令,令為他賓設(shè)黍臛,簡食之,以致清議,廢頓幾三十年”。阮簡平素自居曠達,在服喪期間吃了黍臛,受到輿論的非議,這直接導(dǎo)致他仕途蹉跎幾乎三十年。就是阮咸,也為他的放蕩悖禮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價,他自魏末以來就被壓制。西晉重臣、有知人之明且掌管人才選拔的山濤,曾向武帝司馬炎力薦阮咸夠格出任吏部郎這一要職,結(jié)果還是遭到武帝的否決,直到咸寧年間阮咸才“始登王途”,但也只是位居閑職,終其身未在仕途上有太大的發(fā)展。

所以,阮籍不允阮渾加入“達”的行列,恐怕是出于家族利益及其子政治前途的考慮。放達固然暢快、適意,但在任何一個社會中,都難見容于正統(tǒng),更何況是魏晉之交“禮教尚峻”的特定時刻。彼時門閥士族基本上壟斷了權(quán)力的分配,一個名門望族的代表性人物如果形象不符合社會正統(tǒng)價值觀念的要求,名聲過于狼藉,很難攀上晉身的權(quán)力階梯,這對該家族的長遠發(fā)展以及個人的政治前途是不利的。阮籍本人已為何曾等人嚴(yán)詞攻擊,只因個人名望太大而又采取了虛與委蛇的態(tài)度,因此暫被司馬氏所優(yōu)容。為保全阮渾的形象及其前途,以及整個阮氏宗族的政治利益,阮籍當(dāng)然不欲他沾染“清議”,惹出不必要的是非,因此才說“仲容已預(yù)之,卿不得復(fù)耳”。

嵇康與阮籍的態(tài)度相似。

盡管嵇康寫過痛快淋漓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表現(xiàn)出不與當(dāng)?shù)勒吆献鞯臎Q絕態(tài)度,但在臨終前他還是把兒子嵇紹托付給摯友山濤,他相信以山濤的沉穩(wěn)和睿智定能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為嵇紹找到一個妥當(dāng)?shù)某雎?,以避免嵇氏家族因他個人所帶來的負面政治影響而交上噩運。果不其然,山濤不負嵇康所望。

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政事》八)

山濤這段話在后世曾經(jīng)引發(fā)巨大的爭議,像顧炎武,就把山濤此言嚴(yán)斥為“敗義傷教”,認(rèn)為嚴(yán)重違反了儒家倫理。這里就牽涉到道德倫理的絕對主義與歷史主義的糾結(jié)。把道德倫理視作無條件的、絕對的律令,當(dāng)然會令人擁有浩然正氣及道德的崇高感和尊嚴(yán)感,但同時也令人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這不符合魏晉名士追求灑脫輕快的做派;另一方面,在倫理道德上過于忠實,也將妨礙家族的長遠利益。

嵇紹就遇到了這樣的道德困境。他需要出仕,這符合他父親嵇康及家族對他的期待;但嵇康又是被司馬氏冤殺,出仕意味著靦顏事仇,很難取得世人的寬諒。嵇紹就處在這兩難的境地中,這是他找山濤尋求出處意見的根本原因。

山濤當(dāng)然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性以及復(fù)雜性,他試圖把這個問題大而化之,從天地有盈虛、人事有代謝的歷史主義的角度來淡化和消解是非、善惡的絕對性。既然連宇宙都處在無窮無盡的變化過程中,更何況是人事!言下之意,過去的一切,大可讓它過去,過度糾結(jié)在過去的是非中實在沒有必要。郭象說:“夫達者,無滯于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當(dāng)于自用?!蓖ㄟ_的人,不會自束手腳,沒有預(yù)定立場,無可無不可,因此善于根據(jù)形勢采取妥當(dāng)?shù)男袆?。山濤的立場是通達的,這就消解了是非的沉重,卸下道德的重壓,生命豁然為之一輕;可問題是,擺脫了道德重壓的輕松難道就是人可以安然承受的嗎?

嵇紹后來在蕩陰一戰(zhàn)中,舍身衛(wèi)護晉惠帝,血濺帝衣,惠帝不忍換,說上面有嵇侍中的血,于是嵇紹被放進入了《晉書·忠義傳》中,成了后世崇尚氣節(jié)者的標(biāo)桿。南宋文天祥《正氣歌》還以嵇紹自勵:“時窮節(jié)乃見,……為嵇侍中血?!憋狄阅氂械淖锩凰抉R氏冤殺,而他的兒子卻成了司馬氏的忠臣義士,這真是歷史的荒謬。但以忠義立身,難道不是嵇紹入仕后僅有的合理選擇嗎!只有通過不計利害、生死的忠于君臣倫理的行為,嵇紹才能向世人表明他的入仕不是為了功名富貴而靦顏事仇。

  1.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266頁。
  2. 閻步克《阮咸何曾與豬同飲》,《文史知識》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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