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年

新名字的故事 作者:[意] 埃萊娜·費蘭特 著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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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春天,莉拉交給我一個金屬盒子,里面有八本筆記本。她當時非常緊張,說她不能再把盒子留在家里了,她害怕丈夫有一天會偷看她寫的東西。我二話沒說就拿走了盒子,只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盒子上捆了太多繩子。那段時期我們的關系很糟糕,但似乎只有我這樣認為。我們見面次數(shù)極少,見面時她沒有一丁點的尷尬,還是對我充滿感情,從不說一句帶刺的話。

她要求我發(fā)誓:在任何時候都絕不打開盒子。我發(fā)了誓,但一上火車我就解開了繩子,把筆記本拿出來看。筆記里詳細描述了發(fā)生在她生活中的事情,從小學的最后幾年開始,一直到她把盒子交給我為止,但那并不是日記。我覺得這些筆記特別像是一個熱衷于寫作的人自我訓練留下的痕跡。筆記里有大量豐富、細致的描寫:一根樹枝、一洼池塘、一塊石頭、一片有著白色葉脈的葉子、家里的鍋、咖啡壺的每個部分、炭火盆、煤塊、煤渣、庭院的詳細布局、大路、池塘邊上生銹的鐵架、小花園和教堂,還有鐵路邊上被砍伐的樹木、新樓房、父母的房子、她父親和哥哥用于修鞋的工具、他們工作時的動作,尤其是對色彩的描寫,在一天的不同時刻,每種東西的顏色。但筆記里不僅有描述性的文字,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方言和書面詞匯,有時候是被圈出來的,但沒有解釋;還有拉丁語和希臘語的翻譯練習;此外還有大段的用英語描寫的城區(qū)里的作坊、貨物,以及恩佐·斯卡諾每天都駕著驢拉車走街串巷,裝滿蔬菜和水果的小推車,也有許多她對自己讀過的書的評價、在教堂影院看過的電影的影評、她和帕斯卡萊的對話、她和我聊天時堅持的想法,雖然文字的內容并不是很連貫,但任何事在莉拉筆下都變得栩栩如生,她十一二歲時所寫下的文字,絲毫不讓人覺得幼稚。

大體上講,她的句子很縝密,非常注意標點符號的使用,書寫也很優(yōu)美,就像奧利維耶羅老師曾教給我們的那樣。但有時候,莉拉就像血液里充滿了某種毒品,讓人感覺失去了分寸——一切都變得很倉促,語句的節(jié)奏變得非常緊張,標點符號也消失了,但她很快就能恢復輕松明快的筆法。有時候她的文字會突然中斷,在一些頁面里,她畫滿了扭曲的樹木、云霧籠罩的起伏的山脈,還有猙獰的面孔。無論是清晰有序的語言,還是混亂的文字,我都被她深深地吸引。我越讀就越覺得自己被騙了,幾年前我在伊斯基亞時,她寄給我的那封信肯定是經過長期寫作訓練的結果:所以才寫得非常好!我把那些筆記本都重新放回盒子里,告訴自己:不要再窺探了!

但很快我又無法抵抗那些筆記本的誘惑力,那就像莉拉從小就散發(fā)出的魅力一樣吸引著我。她談到了城區(qū)里的人、她的家人、索拉拉兄弟、斯特凡諾,她描寫每件事、每個人時,用的都是一種精確、無情的筆觸,比如說她非常直率地描述了她對我——對我所說的、對我所想的、對我所愛的,還有對我的外貌——的看法。那些對于她來說決定性的時刻,她都一一記錄下來,絲毫不顧慮其他人和事。我看到她十歲那年寫《藍色仙女》時感受到的最純粹的快樂;她遭受的痛苦和她體味的快樂一樣強烈,對她寫的故事,奧利維耶羅老師不但不屑于發(fā)表看法,而且完全無視它;我看到她的痛楚和憤怒,我上了初中,不再關心她,疏遠了她;我看到她對做鞋的熱情,是強烈的報復心推動她設計了那些新鞋,當她和哥哥里諾一起完成了第一雙鞋時,我看到她的喜悅之情,當她的父親費爾南多說他們做的鞋子不好時,她感受到的痛苦。在這些本子里,她記下了所有事情,特別是對索拉拉兄弟的厭惡之情。她堅決地回絕了馬爾切洛的求愛,馬爾切洛是索拉拉兄弟中的老大。她也記下了自己的決心,還有她與溫和的斯特凡諾·卡拉奇訂婚的那一刻。斯特凡諾是一個肉食店老板,為了追求莉拉,他買了她做的第一雙鞋子,并發(fā)誓說會一輩子好好保存。她記下了她十五歲時那段美好的時光,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貴婦,在未婚夫的呵護下生活,富裕而高貴。出于對她的愛,斯特凡諾投資了莉拉父親和哥哥修鞋的鋪子,把鋪子擴建成了“賽魯羅”鞋作坊。莉拉當時多么滿足啊!她關于鞋子的夢想基本已經實現(xiàn)了。她十六歲結了婚,在新城區(qū)有一套房子,那場婚禮十分奢華排場,她非常幸福。然而這時候,馬爾切洛·索拉拉和他的弟弟米凱萊一起出現(xiàn)在了婚禮上,馬爾切洛腳上穿著的正是她丈夫斯特凡諾說要一生珍愛的那雙鞋。她到底嫁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木已成舟,能撕破臉皮,把他可憎的真面目揭示出來嗎?問題和真相都是赤裸裸的,她可悲的處境一目了然。有很多天,甚至是很多個星期,我都沉迷在她的文字里,我鉆研這些筆記,甚至背下了我喜歡的段落,那些能激發(fā)我、讓我沉醉或者讓我感到羞愧的段落。在這些看似真實自然的文字背后,一定也有虛假之處,只是我沒有察覺到。

在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拿起盒子出了門。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那不勒斯,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大學生,我再也受不了莉拉對我的影響了。我在索爾費利諾橋上停了下來,凝視著從寒冷的薄霧里滲透出的光芒。我將盒子放在欄桿上,用手慢慢地把鐵盒向前推,直到盒子落入河里。我感覺那就像是莉拉本人帶著她的思想、語言,還有那種與任何人都會針鋒相對的惡毒態(tài)度一起落入河里;她影響我的方式,她擁有的每個人、每樣東西和知識都落入了河里;那些和她相關的任何事情——書和鞋子,溫柔和暴力,婚禮和新婚之夜,以拉法埃拉·卡拉奇夫人這個新身份回到城區(qū)——所有這些似乎都被我推入了河里。

-2-

斯特凡諾看起來如此善良,如此深愛莉拉,我不能相信他把莉拉小時候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那雙鞋,那雙沾滿莉拉的手印,也包含著她所有心血的鞋子送給了馬爾切洛·索拉拉。

當時在婚禮現(xiàn)場,我忘記了阿方索和瑪麗莎的存在,他們眼眸閃爍,神采飛揚,坐在桌邊交談著;我也沒注意我母親那帶著醉意的笑聲;音樂、歌聲、起舞的人,一切都黯然失色;安東尼出現(xiàn)在陽臺上,他醋意大發(fā),站在玻璃窗邊望著紫色的城市和大海;尼諾如同大天使,一言不發(fā)默默離開了大堂的畫面也都漸漸模糊了。我只看到莉拉很激動,在和斯特凡諾耳語。她穿著婚紗,臉色非常蒼白,斯特凡諾臉上沒有笑容,他滿臉困窘,他的額頭和眼睛上方那塊有些發(fā)白,就像通紅的臉上戴著一張面具。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的朋友用兩只手把她丈夫的手臂拉了過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我很了解她,我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她會把他的手臂撕下來,她會將撕下的手臂高舉過頭頂,穿過大廳,手臂會不斷滴血,她會把這滴血的手臂當成一根棍棒,或是驢腮骨,狠狠劈在馬爾切洛的臉上,瞄準他打下去。是??!她本應該這樣做,一想到這個情景我就心跳加速,喉嚨發(fā)干。她本該將兩個男人的眼珠都挖出來,撕咬他們,將他們臉上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是的,是的,我想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希望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讓他們的愛情收場,讓這場令人無法忍受的婚禮中斷。在阿馬爾菲海灘那張蜜月的床上,不會再有擁抱,讓城區(qū)里的每件事、每個人突然間都粉碎。讓一切都毀滅吧!我會和莉拉逃走,去遠方生活,就我們倆,我們帶著那種破壞性的快樂,在那些陌生的城市墮落下去。我認為那天這樣結束才是最合適的。假如沒有什么能夠拯救我們——金錢不行,男人不行,學業(yè)也不行,那還不如馬上毀掉所有一切。她的怒火在我的胸中燃燒,一種屬于我的力量,或者說不屬于我的力量,自我迷失的快感將我淹沒了。我希望這種力量能得到蔓延,但我又意識到我對這種力量的恐懼。后來,我才慢慢明白,我只能無聲無息地體味不幸,因為我沒有能力讓怒火爆發(fā),我害怕暴力,我對那些暴力反應感到害怕。我更愿意一動不動,讓憎恨不斷滋生。但莉拉卻不是這樣,她離開座位時,動作非常果斷。她站了起來,桌子在晃動,臟盤子里的餐具也在晃動,一個玻璃杯被碰倒了。斯特凡諾動作有些機械,他急忙伸手扶住酒杯,防止酒灑向索拉拉太太的衣服。莉拉快步從側門出去了,每次婚紗被什么東西掛住,她都會奮力扯開。

我想過追上她,抓住她的手,低聲告訴她:離開,我們離開這里!但我沒有動。斯特凡諾猶豫了一下,從那些跳舞的人中間穿過,去追莉拉了。

我看著周圍,人們也意識到新娘在抗議著什么。馬爾切洛依然若無其事,親切地和里諾聊天,就好像他穿著那雙鞋很正常。那個古董商的祝酒詞繼續(xù)進行著,而且越來越不堪入耳。那些等級最低的賓客,只能繼續(xù)強顏歡笑。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意識到剛剛才舉行的婚禮已經結束了。這場婚姻本應該持續(xù)到這對夫婦去世,直到他們子孫滿堂,一起經歷快樂和痛苦,銀婚和金婚,但對莉拉來說,不論丈夫怎么乞求她的原諒都無濟于事了,這場婚姻,這時候,結束了!

-3-

當時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很失望,我坐在阿方索和瑪麗莎旁邊,但我并沒有聽他們在說什么。我等待著莉拉的反抗,但什么也沒發(fā)生,像往常一樣,我猜不出莉拉的腦子里在想什么,我沒有聽到她的叫喊,沒有聽到她說威脅的話。半小時后,斯特凡諾再次出現(xiàn)了,他看起來很平靜,換了衣服,眼睛和額頭周圍的那層灰白也消失了,他在親戚朋友中間周旋,等待著新娘的到來。莉拉再次回到大廳時,身上穿的不再是婚紗,而是一身淺藍色的旅行套裝,頭上戴了一頂藍帽子。她用銀勺子從一個水晶罐子里舀出糖果,發(fā)給孩子們,然后走到每張桌子前發(fā)喜糖。她先給她的父母發(fā)了喜糖,接著是斯特凡諾的父母,她無視索拉拉一家,甚至無視了她哥哥里諾。哥哥面帶苦笑,問道:“我得罪你了嗎?”她沒有回答,把喜糖包發(fā)給坐在她哥哥身邊的皮諾奇婭。莉拉目光茫然,兩腮泛紅。輪到我了,她心不在焉地遞給我一個陶瓷做的籃子,里面裝滿了包裹著白色薄紗的喜糖,我拿喜糖時,她并沒給我一個會心的微笑。

因為莉拉的無禮,索拉拉兄弟很難堪,斯特凡諾逐一擁抱了他們表示補償,他表情平靜,低聲嘀咕了一句:

“她累了,請對她耐心一點?!?/p>

他親吻了里諾的臉頰,大舅子滿臉不高興地說:

“她不是累了,斯特!我很抱歉,她生來就是這個脾氣。”

斯特凡諾認真地回答說:

“所有問題都會解決的。”

這時候,莉拉已經走到門口了,我看到斯特凡諾跑過去追上他的妻子,樂隊演奏著亂哄哄的音樂,許多人擠在一起,相互告別。

他們的關系沒有破裂,因此莉拉和我不會從這里逃走,我們不會浪跡天涯。我想象著,新娘和新郎坐上敞篷車,漂亮而優(yōu)雅,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到達阿馬爾菲海岸,在一個豪華的賓館里,之前所有殘忍的冒犯,都會變成一個容易消去的不悅。莉拉徹底脫離了我,沒有任何懊悔。我突然感覺到:她和我之間的距離比我想象的還要遙遠,不僅僅是因為她結婚了,也不僅僅是因為每天晚上她都會恪守婚姻規(guī)則,和一個男人睡覺。當時我覺得,有一件之前不明白的事情忽然變得很清楚:莉拉小時候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鞋子,被她丈夫拿去和馬爾切洛做了一個交易。莉拉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不得不承認:對于她來說,她丈夫比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要重要。莉拉已經做出了讓步,她已經原諒了那種冒犯,這意味著她和斯特凡諾之前的關系非常堅固。她愛他,就像照片小說里的姑娘一樣愛著他,她會為了斯特凡諾犧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會在意這種犧牲,他將占有她豐富的情感、智慧和想象力,但卻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會白白浪費她。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樣愛上任何人,甚至是尼諾,我只知道看書打發(fā)時間。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來喂貓的碗,后來那只貓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只空碗落滿灰塵,被遺忘在樓梯間。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焦慮,我覺得自己有些夸張了,我走得太遠了。我告訴自己,我要向后退,我應該像卡梅拉、艾達、吉耀拉或者莉拉那樣,抹去傲慢,懲罰自己的自負,不再羞辱那個愛我的人。阿方索和瑪麗莎離開了,他們和尼諾在說好的地方匯合,我避過我母親的目光,繞了一個大圈子來到露臺上和我的男朋友碰面。

太陽已經落山了,我穿得很薄,覺得很冷。安東尼奧看到我,點了根煙,假裝在看海。

“我們走吧。”我說。

“你和薩拉托雷納的兒子一起走吧!”

“我想和你一起走?!?/p>

“你別撒謊了?!?/p>

“為什么?”

“因為那家伙要你的話,你就會把我丟在這里,連一聲再見都不會對我說?!?/p>

他這樣毫不留情、沒有一點遮掩地對我說話,讓我真的很生氣。我氣呼呼地對他說:

“我母親隨時都可能過來,為了你,我有可能會挨她的耳光。如果你不明白我來這里冒的風險,這意味著你只想著你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我?!?/p>

他聽到我說的句子很長,沒用方言,而且還用了虛擬式,這讓他失去了耐心。他扔掉香煙,抓住了我的手腕,根本就沒有控制所用的力度,他對我吼道——是嗓子眼里發(fā)出的那種吼聲,他在那里,只是為了我,因為是我告訴他,讓他一直待在我身邊,在教堂里,在吃飯的地方。是的,是我?!澳阕屛野l(fā)誓,”他喘了一口氣說,“你說,你要發(fā)誓,你永遠不會留下我一個人。我做了衣服,欠了索拉拉太太很多錢,我這么做就是為了讓你高興,照你說的去做,甚至沒和我母親、弟弟妹妹在一起待上一分鐘,但我得到的回報是什么?我得到的報償就是:你像對待白癡一樣對待我!你一直在和那個詩人的兒子說話,你當著所有朋友的面,讓我沒面子,讓我丟臉,因為對于你來說,我什么都不是。你受過教育,而我沒有,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這是真的,我真的不懂!但是,真該死!萊農!你看著我,你看著我的眼睛。你覺得你可以玩弄我,你覺得我不會說‘不’!你錯了,你知道所有的事,但你不知道,如果我們現(xiàn)在從這扇門出去,如果現(xiàn)在我說‘可以’,說我們一起走,但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在學校里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方,再和尼諾那個混蛋見面,我會殺了你!萊農,我會殺了你!因此你要好好想想,在這里馬上離開我——”他有些絕望地說,“這對你是最好的選擇?!彼t著眼睛,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我,大張著嘴巴,說了許多話,他沒有叫喊,卻像是在叫喊一樣,他的鼻翼也大張著,鼻孔顯得黑洞洞的,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我感覺到他的內心一定更痛。他說的那些話都是通過喉嚨,發(fā)自肺腑的話,那些話像是在空氣中爆破了,如一塊鐵片割傷了他的喉嚨和肺。

混亂中,我感覺我需要他的侵犯,我需要他鉗住我的手,需要那種害怕被他打的感覺。那些滔滔不絕、痛苦的話甚至帶給我安慰,我知道,他至少是在乎我的。

“你弄疼我了!”我說。

他慢慢松開了手,但還是張著嘴,瞪著我。我決定在意他,順從他,依靠他,我的手腕已經發(fā)紫。

“你的決定是什么?”他問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蔽亦僦旎卮鹫f。

他閉上了嘴巴,眼里充滿了淚水,然后他望向大海,極力想咽下眼淚。

后來,我們倆單獨走在路上,我們沒有等帕斯卡萊、恩佐和其他女孩,也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最重要的是,不要讓我母親發(fā)現(xiàn),因此我們是步行離開的。天已經黑了,起初,我們彼此并沒有身體接觸,后來他猶豫了一下,把一條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想讓我明白,他希望得到我的寬恕,就好像犯錯誤的人是他。因為他愛我,他決定把自己幾個小時前親眼看到的那些情景——我和尼諾勾搭的事情,當成一種幻覺。

“我把你的手弄青了?”他拉住我的手腕問。

我沒有回答,他用他的大手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做了一個推開他的動作,這讓他放慢了節(jié)奏。他等著,我也等著。當他又一次做出妥協(xié)的表示,我伸出一只手臂,摟住了他的腰。

-4-

在樹后面,在大樓的門房下面,在黑暗的街道上,我們不停地接吻。后來我們坐上了公共汽車,中間換了一趟車,到了火車站,我們沿著鐵路旁那條人跡罕至的路步行,向池塘走去,一路上我們還在不停地接吻。

盡管我的裙子很輕薄,夜晚的冷風吹得我直打寒顫,但我覺得自己在發(fā)熱。在暗處,安東尼奧有時會貼著我,激烈的擁抱會弄疼我。他的嘴唇滾燙,那種溫度點燃了我的幻想。我想,也許莉拉和斯特凡諾已經在酒店了,他們也許正在準備吃飯,也許他們正在為夜晚做準備。啊,被一個男人擁抱著入睡,就不會感到冷了。我感覺到安東尼奧的舌頭在我的嘴里游走,手隔著衣服摸索著我的胸,我隔著他的褲子口袋,撫摸著他的下面。

黑色的天空中散落著一些黯淡的星星,池塘腐敗的泥土氣息和苔蘚的味道,被春天甜絲絲的氣味掩蓋著,草濕漉漉的,水忽然蕩漾起來了,好像有一顆橡子、一塊石頭,或者是一只青蛙落了進去。我們沿著一條熟悉的路慢慢地走,這條道路通往一排干巴巴的樹,樹干很細,樹枝被剪得亂七八糟,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家破敗的罐頭廠,有一座屋頂已經塌了的房子,只剩屋脊和一些鐵皮板。就像有一根絨線在我身體里拉扯著我,我的欲望在涌動,我迫切地期待著欲望能得到滿足,以粉碎那天所有的一切。我的腹部下方有一種快感刺激著我,比其他時候更強烈。對著我的嘴,對著我的脖子,安東尼奧用方言對我說著情話,語氣熱烈而迫切。我一句話也不說,在和他私會時,我總是不說話,我只是在喘息。

“告訴我,你愛我。”他懇求說。

“是的?!?/p>

“告訴我。”

“是的?!?/p>

我沒說其他的,我抱著他,我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著他。我渴望他親吻和愛撫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需要被撕咬,被碾碎,我渴望喘不上氣來。他把我推開了一點,依然在吻著我,一只手伸進了我的文胸里,但是我覺得還不夠。那天晚上,對我來說這些還遠遠不夠。在那之前,我們所有的接觸,都是他非常謹慎地提出來的,而我也謹慎地接受了,但那一次我覺得不夠,不舒服的感覺迅速占據(jù)了我的身體。然而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我想要更多,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每次我們幽會,都會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一場又一場。他撫摸我的乳房,撩起我的裙子,撫摸我的雙腿之間,這時候,他就示意我撫摸他那里柔軟敏感的皮膚。但那一次我遲疑著,沒有撫摸他的下身,我知道我只要那么做了,他就會忽略我,不再關注我的感受,停止撫摸我,放開我的胸部、腰肢和下身,只會專注于我的手,而且他很快會握住我的手,讓我按照正確的節(jié)奏移動,然后他會拿出手帕,為那一刻做準備。他嘴里會發(fā)出輕輕的呻吟,下體會流出危險的液體,他會有些暈頭轉向??赡苁且驗楹π?,然后我們就回家了。我迫切需要改變這個一貫的結尾:我不在乎未婚先孕!蒼天有眼,但我不在乎在神靈的眼皮底下犯下罪行,圣靈還有其他神,我都不管了。安東尼奧感覺到我的渴望,他有些不知所措,吻我的時候,他越來越激動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手向下推,但我一再把手抽出來,用我的恥骨對著他撫摸我的手指,我一次次緊緊貼著他,發(fā)出長長的喘息。這時候他把一只手抽出來,想解開褲子。

“等一會兒?!蔽艺f。

我把他帶到了那個破敗廢棄的罐頭廠里,那里要黑暗一些,更僻靜一些,但是里面到處是老鼠,我聽見老鼠窸窸窣窣跑來跑去的聲音。我的心開始狂跳,我害怕那個地方,我害怕我自己,我害怕我的狂熱。就是在幾個小時前,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和這個城區(qū)的疏離感,現(xiàn)在我想抹去那種感覺、那種方式、那種聲音。我想回到我的城區(qū)里,深陷進去,就像一直以來的樣子。我想放棄學業(yè),扔掉我寫滿作業(yè)的筆記本。做作業(yè)?為什么要做作業(yè)?在莉拉的影子和影響之外,我做的所有事情一點兒都不重要。她穿著婚紗,在敞篷車里,戴著藍色的帽子,穿著淺藍色的套裝,和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在生銹的廢鐵中間,在老鼠的沙沙聲里,我和安東尼奧偷偷幽會,把裙子提到腰上面,懷著迫切、痛苦而內疚的情感;而莉拉和斯特凡諾躺在亞麻床單上,赤裸相對,慵懶地待在一個面朝大海的房間里,斯特凡諾會侵犯她,進入她身體的深處,在她的身體里留下種子,他們是合法的,沒有任何恐懼。而我,算什么呢?安東尼奧在調整他的褲子,我在他的雙腿之間,男性巨大的肉身摩擦著我的下身,他一邊移動,一邊喘息。那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他只是蹭著我,這還不夠,我想要被刺穿,我想要在莉拉回來的時候告訴她:我不是處女了,你做什么,我就會做什么,我不會落后于你。因此我摟著安東尼奧的脖子,吻著他,我踮著腳尖,用我的身體在迎合他的身體,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在嘗試。他也意識到這一點,就用手扶了一下我,我感覺到他的身體進去了一點點,帶著好奇和害怕。我感覺到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阻止自己全力推進,那是他整個下午所積累起來的力量,那個時候,那種勁頭還沒有消散。他就要放棄了,我意識到這一點,就緊緊地貼過去,想讓他繼續(xù)。但安東尼奧長出一口氣,他把我推開,用方言說:

“不,萊農,我們成為夫妻才能做這事兒,這樣不行?!?/p>

帶著一種壓抑的喘息,他抓住我的右手放到他那里,我用手撫慰了他。

最后我們從池塘那里出來,他有些尷尬地對我說,他尊重我,他不希望在那個骯臟的地方,用那種不體面、隨隨便便的方式,做一件讓我后悔的事情。他說這些的時候,就好像是他想越雷池一步,也許他真的以為事情就是這樣的。一路上,我什么話都沒有說。直到我說了再見,我才松了一口氣。我敲了家門,是我母親開的門,她并沒有叫喊,也沒有一句責備的話,盡管我弟弟拉著她,她劈頭蓋臉的耳光還是扇在了我臉上。我的眼鏡一下就飛到了地上,我馬上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大喊起來,一絲方言的痕跡都沒有,我用純粹的意大利語喊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你打碎了我的眼鏡,因為你的緣故,我不能再學習了,我再也不去學校了?!?/p>

我母親一下子僵住了,她正在打我的手,也像一把斧頭一樣停在空中,我的小妹妹埃莉莎撿起了眼鏡,輕輕說:

“拿著吧,萊農,你的眼鏡沒摔壞?!?/p>

-5-

我覺得精疲力竭,無論我怎么休息,總是緩不過來。我第一次逃學了,沒去學校。我記得我有十五天都沒去上學,就連和安東尼奧我也沒說,我沒告訴他我的書讀不下去了,我想退學。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出門,整個早上都在城市里轉悠,這段時間,我對那不勒斯更加熟悉了。我在黎明港口的舊書攤上翻閱舊書,我不由自主地記住那些書名和作者的名字,我接著往前走,走到托雷多,走到海邊,我順著薩爾瓦多·羅莎路,走上沃美羅,走到圣馬蒂諾,然后經過佩特拉里奧回來。我在多哥內拉路摸索,一直走到公墓,我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林蔭小路上,讀著石碑上死者的名字。有時候我會遇到一些游手好閑的年輕人、行動遲緩的老人,甚至看似文質彬彬的中年紳士,他們用猥褻的語言調戲我,感覺危險在逼近,我低著頭,加快腳步,急忙逃開。但我并沒有就此打住,而且變本加厲。那些在外面晃蕩的早上,讓我越來越不顧忌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那些從六歲起就開始禁錮我的規(guī)章制度。我按時回家,沒有人懷疑我——懷疑我沒有去上學。下午我讀小說,稍晚些時候,我就去池塘那里和安東尼奧私會,因為我總是有空和他見面,安東尼奧現(xiàn)在很高興。他本來想問我有沒有見薩拉托雷的兒子。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這個問題,但他不敢問我,怕引起爭吵,他怕我會生氣,也怕會失去那短短幾分鐘的愉悅。他擁抱著我,我的身體順從他,他的懷疑就消除了。在那些時刻,他也排除了我見那個男生給他戴綠帽子的可能。

他錯了!實際上,盡管我覺得有負罪感,但我一直在想著尼諾,我渴望遇見他,和他說話??墒菑牧硪环矫鎭碚f,我又有些害怕,我怕他的優(yōu)越感會讓我感到屈辱,我怕他聊著聊著,就會說到那篇記載我和宗教老師沖突的文章沒發(fā)表的原因,我怕他會告訴我編輯那些無情的批評,這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無論是在城市漫步,還是晚上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我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欠缺,我寧愿相信那篇文章被扔到了廢紙簍里是因為雜志沒有版面了,安插不進去了。我希望慢慢淡忘這件事,讓它漸漸褪色,但那并不容易。我沒有尼諾的才華,因此我不配出現(xiàn)在他身邊,對他講我的思想,讓他聆聽我。我有什么思想?我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我最好知趣一點,不要再讀書了,不要再熱衷于分數(shù)和表揚了,知難而退吧。我希望自己能漸漸淡忘掉那一切——那些整日盤踞在我腦海的想法、那些死的或者活的語言、那些就連我和幾個弟弟說話時,也會冒出來的意大利語。我想,我之所以會這樣,那也是莉拉的錯,我應該忘掉她。莉拉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而且總是能得到她想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自己本身也沒有價值,我只希望自己早上醒來時,沒有任何期望。當我清空我的腦子時,我會做進一步打算:安東尼奧對我的感情、我對他的感情,這就夠了。

有一天我回家時,遇到了斯特凡諾的妹妹皮諾奇婭,我從她那里得知莉拉剛度完蜜月回來了,并且準備了一頓大餐來慶祝哥哥和嫂子訂婚。

“你和里諾訂婚了?”我假裝自己很驚訝。

“是啊?!彼凉M心歡喜地告訴我,還向我展示了她的訂婚戒指。

我記得皮諾奇婭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內心極度不舒服——莉拉在她的新家里搞了一場聚會,卻沒邀請我。但我想,這樣也好,我很高興,我再也不必和她進行比較了,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皮諾奇婭講完了訂婚儀式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我才慎重地問了一下我的朋友莉拉的情況。皮諾奇婭干笑了一聲,用方言回答我說:“她正在學呢?!蔽覜]問學什么。那天我一回到家里就開始睡覺,睡了整整一下午。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早上七點鐘走出家門,我去學校,確切地說是假裝去學校。我剛穿過大路就看到莉拉從敞篷車里出來,她頭也沒回就鉆進了我家的院子,并沒有轉身和坐在方向盤前的斯特凡諾打招呼。她穿著考究,雖然沒有太陽,她還是戴了一副深色的大墨鏡。那條藍色紗巾更是讓我覺得不同尋常,她把紗巾打了一個結,蓋住了嘴巴。我有些憤憤地想道,那應該是她的新風格吧,不再像杰奎琳·肯尼迪,更像我們從小都想成為的那種神秘的女士。我徑直向前走去,沒有理她。

走了幾步之后,我又返回去了,并不是為了什么,只是有些不由自主。我的心跳得很快,腦子很亂,也許我想聽她當面告訴我,我們的友情已經結束了,也許我想大聲告訴她,我不想上學了,我也想結婚,住在安東尼奧家里,和他媽媽以及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和瘋寡婦梅麗娜一起打掃樓梯。我快步穿過院子,看到她進了她婆婆住的那棟樓里。我走上樓梯,就是我們小時候去找堂·阿奇勒讓他把洋娃娃還給我們那次一起走的那些樓梯。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頭了。

“你回來了?”我說。

“是啊?!?/p>

“那你為什么沒來找我?”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p>

“其他人都可以見到你,就我不能嗎?”

“我不在乎其他人,但你不一樣?!?/p>

我猶疑地看著她,她有什么不能讓我看到的呢?我向上走了幾級臺階,走到她跟前,我小心地揭開了她的紗巾,還有墨鏡。

-6-

我現(xiàn)在又想象著我揭開她的面紗和墨鏡時的情景:我開始講述她的蜜月旅行,但這次我講述她的蜜月,不是她在樓梯口告訴我的那些,而是后來我在她的筆記本里讀到的。我對她是不公平的,之前為了貶低她,我認為她輕易讓步了,就像尼諾把我一個人留在宴席大廳時我所感受到的挫敗感,我要使她變得低微,以減輕我自己的挫敗感。事實是,那場宴席結束的時候,她坐在敞篷車里,身上穿著一套藍色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藍帽子,她的眼睛因為憤怒而發(fā)紅,斯特凡諾啟動車子之后,她用我們這個城區(qū)最骯臟、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話語辱罵他。

像往常一樣,他忍受著她的謾罵,勉強笑了一下,什么話也沒說,莉拉最后也閉嘴了。但沉默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莉拉又開始攻擊他,這次是不緊不慢,不急不躁。她說她再也不想待在那輛車上了,一分鐘也受不了了,她討厭呼吸他呼出的氣息,她想馬上就下車。斯特凡諾在她臉上看到了厭惡,然而他繼續(xù)開車,什么也沒有說。莉拉提高嗓門,讓他停下來。這時候斯特凡諾停了車,當莉拉真去打開車門時,斯特凡諾緊緊拉住了她的一條胳膊。

“現(xiàn)在,你給我聽著?!彼卣f,“發(fā)生這些事,有著非常嚴肅的理由。”

他平靜地向莉拉解釋了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為了避免鞋廠在正式開張之前就倒閉,就需要西爾維奧·索拉拉和他的兩個兒子入股,只有他們才能保證生產的鞋子進入這個城市最好的鞋店,甚至讓他們能在馬爾蒂里廣場上開一家鞋店,在秋天之前,就會有一家專門經營“賽魯羅”鞋子的鞋店開張。

“你的需求關我屁事!”莉拉打斷他,想掙脫他的手。

“我的需求就是你的需求,你是我的妻子?。 ?/p>

“我?對你來說我什么都不是,你對于我來說也一樣,放開我!”

斯特凡諾放開了她。

“那你父親跟哥哥也都什么都不是嗎?”

“提到他們時,你最好先漱一下口,你根本不配談論他們。”

斯特凡諾卻對他們指名道姓,他說跟西爾維奧·索拉拉協(xié)商的事情是費爾南多親自提出來的,他說最大的障礙是馬爾切洛,馬爾切洛很生莉拉的氣,他對賽魯羅全家人都很不滿,尤其是對帕斯卡萊、安東尼奧和恩佐,因為他們把他的汽車砸了,還打了他一頓。他說是里諾讓馬爾切洛平息下來的,總之他們費了好多心思。馬爾切洛說他想要莉拉做的那雙鞋子,里諾答應了他,就把鞋子給了他。

那真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時刻,莉拉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但她仍然喊道:

“那你就把鞋子給他了?”

斯特凡諾一時有些尷尬。

“我能做什么呢?跟你哥哥吵一架?毀掉你的家庭?讓馬爾切洛開始報復你的朋友?讓我失去我投的所有錢?”

對莉拉來說,他的每句話、他的語氣都是一種虛偽的掩飾。莉拉沒有讓他說完,她用拳頭捶著斯特凡諾的肩膀,叫喊著:

“所以你就說可以?你就去把那雙鞋子拿給他了?”

斯特凡諾任憑她捶打叫喊,直到莉拉試圖打開車門,要逃出去的時候,才冷冰冰地說:“你冷靜點?!崩蚶鋈晦D過身,叫喊著說他把錯誤都推卸到了她父親和哥哥身上,她怎么冷靜得下來,他們三個人像對待一塊擦地板的抹布那樣對待她,她冷靜得下來嗎?“我不想冷靜下來!”莉拉尖叫著,“混蛋!馬上送我回去!你剛剛對我說的那些事情,你要回去當著另外那兩個狗屎男人再說一遍。”當她用方言說“狗屎男人”的時候,她意識到這越過了丈夫的底線,他沒法再保持心平氣和,斯特凡諾的耳光頃刻間狠狠地摑向了莉拉,那么響亮,就像一個真相的昭示。莉拉的臉火辣辣地疼,她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斯特凡諾,他重新啟動汽車,第一次失去了平靜的語氣——這是他自追求莉拉以來第一次失控,他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

“看到了吧,是你逼我這樣做的,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太過分了?”

“我們都錯了?!彼緡佒f。

斯特凡諾果斷地否定了她,就像他從來都很肯定一樣,他說了一大串話,有點威脅,也有些說教,還用了一種帶著痛苦和悲愴的語氣。他的話大體是這樣的:

“我們一點兒都沒錯,莉娜,我們只需要澄清一些事實。你再也不是賽魯羅家的人了,你現(xiàn)在是卡拉奇太太,你應該照著我跟你說的去做。我知道,你不是一個世俗的人,你不知道什么是商業(yè),你覺得錢是我從地上撿的,但其實不然,錢每天都要去掙,要把錢放到那些能生錢的地方去。你設計了鞋子,你父親和哥哥特別能吃苦,但你們三個一起還是沒辦法賺到錢。索拉拉家卻能做到——好了,你現(xiàn)在聽我講,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歡那個人呢。我也很討厭馬爾切洛,當他用眼睛瞄你的時候,當我想到他說的關于你的那些話,我真想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當我想到要賺錢的時候,他又成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如果不去賺錢的話,那么這輛車就不再是我們的了,我也不能給你買這件衣服了,我們甚至會失去我們的房子以及家里的一切東西,你就不再是一位闊太太了,我們的孩子也會像叫花子一樣長大。所以,如果以后你再像今晚那樣對我說話,那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就會被我打得不能出去見人。你聽明白了嗎?回答我?!?/p>

莉拉的眼睛瞇著,她的臉頰已經變紫了,而其他地方非常蒼白。她沒有回答他。

-7-

當晚,他們來到阿馬爾菲,他們倆以前都沒住過旅館,所以表現(xiàn)得很不自在。前臺接待員帶著一絲譏諷的語調讓斯特凡諾尤為羞怯,他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得有些低三下四。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馬上用生硬的方式去掩蓋尷尬。前臺接待員讓他出示證件,他的耳朵變得通紅。與此同時,一個行李員出現(xiàn)了,留著短胡須,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但斯特凡諾推開了他,好像他是個賊一樣,但是他又想了想,在沒有享用服務的情況下,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他扛著行李走在莉拉前面上樓梯。莉拉跟我說,每級臺階都讓她感覺到,在路上她已經失去了早上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現(xiàn)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個陌生人。斯特凡諾真的是眼前這個長著粗短的腿、長長的胳膊,手指白皙的人嗎?這個和她結合的人到底是誰呢?在旅途中那些難以抑制的憤怒現(xiàn)在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焦慮。

一進到房間里,他努力讓自己變得溫和,但他也很疲憊,給了莉拉一耳光之后,他心里很不安。他用一種虛偽的語氣稱贊房間的寬敞,打開落地窗走到陽臺上,喚她來感受空氣的芬芳,欣賞波光粼粼的大海。但她心里一直想著擺脫困境的辦法,于是只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她很冷。斯特凡諾馬上關上窗子,提議出去散散步,還要在外面吃飯,最好多穿一點。他說:“要不你給我?guī)Ъ鞣承陌伞!蹦钦Z氣就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她會熟練地從行李箱里給他找一件背心,就如同給自己找件毛衣一樣。莉拉顯得很聽話,但實際上她并沒有打開行李,既沒有拿毛衣,也沒有拿出西服背心。她馬上到了走廊上,她一分鐘也不想再待在房間里。他跟在后面,嘟囔著說:“我這樣無所謂,但我是擔心你,怕你會感冒?!?/p>

他們在阿馬爾菲閑逛,一直走到大教堂,他們走上臺階,走到噴泉前。斯特凡諾試著去討她開心,但逗樂向來都不是他的強項,他更擅于悲愴的話語,或是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成熟男人會說的那種簡潔如警句的話。莉拉幾乎沒有回應,最后丈夫給她指指這個,指指那個,驚呼著:“快看??!”然而對她來說,在過去她可能會關注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塊石頭,可現(xiàn)在不管是街邊靚麗的風景、花園的芬芳,還是阿馬爾菲的歷史和藝術,她都不感興趣,尤其是斯特凡諾的聲音讓她很厭煩,他不停地說:“很美,不是嗎?”

莉拉很快開始打顫,不是因為天特別冷,而是因為她非常緊張、焦慮。他察覺到了這一點,建議她回旅館,他還大著膽子說了一句:我們抱在一起就暖和了。但她還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疲憊不堪。盡管一點也不餓,她還是徑直走進了一家餐廳,并沒有征求斯特凡諾的意見,斯特凡諾耐心地跟著她。

他們點了很多菜,但基本沒怎么吃,只是喝了很多酒。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問她是否還在生氣。聽到這個問題,莉拉搖搖頭,她確實沒生氣。讓她感到吃驚的是,對索拉拉兄弟、她的父親和哥哥以及斯特凡諾,她內心沒有一絲憎恨,所有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她腦子里的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突然間,鞋子的事情對她來說變得不值一提,她甚至不明白,在看到馬爾切洛腳上穿著那雙鞋子時,她為什么會那么生氣?,F(xiàn)在讓她覺得恐懼的是無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閃閃的婚戒。她又重新回顧了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覺得一切都難以置信:教堂、宗教婚禮儀式和宴會。她喝了酒之后暈乎乎地思考著,我做了些什么啊?這枚金戒指是什么東西?這枚我戴在手上的發(fā)亮的圓環(huán)到底是什么?斯特凡諾也有一只,在他那多毛的手指上,在黑色的汗毛間閃閃發(fā)亮。她記得他穿泳衣的樣子,就好像在海邊看到的一樣:寬闊的胸膛,碩大的頭顱就像倒過來的碗。她回想過去,他沒有任何一個細節(jié)能對她產生吸引力。他只是一個生物,她感覺無法與其共享任何東西,而他卻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嚅動著厚嘴唇,用手撓著碩大的耳垂,他常用叉子叉她盤中的食物,想嘗一下。他和之前那個吸引她的賣香腸的小伙子,那個充滿抱負、非常自信且有教養(yǎng)的小伙子,那個早上在教堂和她結婚的新郎沒有一點兒關系。斯特凡諾張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嘴巴里吐出紅紅的舌頭,他身體里和圍繞著他的一切都在破裂。莉拉坐在桌前,周圍來來往往的服務員,還有導致她來到阿馬爾菲的一切,缺少任何關聯(lián)和邏輯性,但又是無法忍受的事實。因此當眼前那個陌生的生物——斯特凡諾眼前一亮,以為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以為她已經理解了他那么做的原因,并且接受了他的解釋,他終于可以對她講述那些偉大計劃了。莉拉想到從桌子上偷偷拿一把餐刀,想著回到房間的時候,如果斯特凡諾敢碰她的話,她就會用這把刀刺向他的喉嚨。

最終,莉拉沒有那么做,因為在那個餐廳,在那張桌子前,她喝得暈乎乎的。整個婚禮,從婚紗到婚戒,讓她覺得沒有任何意義,她覺得斯特凡諾的性要求沒有任何意義,那對于他來說也是荒謬的。如果真要那么做的話,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餐刀帶走(把膝蓋上的餐巾拿下來,包住餐刀,把餐刀和餐巾都放在懷里,把手提包拿過來,讓餐刀順勢滑入包里,最后將餐巾放回桌子),但是她最后放棄了。那個把妻子的新身份、餐廳和阿馬爾菲固定在一起的“鉚釘”是那么松弛。在晚飯最后,她甚至聽不到斯特凡諾的聲音,她耳朵里充斥著喧鬧聲,陌生的人群還有他們的心思,都讓她恍惚。

在路上,斯特凡諾開始談論索拉拉一家的好處。斯特凡諾對她說,他們認識市政府的重要人物,他們和各個黨派、?;逝蛇€有新法西斯黨都有關聯(lián)。他談論這些,喜歡裝作自己很在行的樣子,好像他真的知道索拉拉家在干什么,他強調說:“政治是很丑陋的,但對于賺錢很重要?!崩蚶肫鹬八团了箍ㄈR做的分析,還有訂婚之后他們談論的事情、他們的計劃——要擺脫父母那一代的濫用權力、虛偽和殘暴。她嘴上說是的,但其實心不在焉,她心里正想著其他事情——我在和誰談論了這些事情呢?我不認識眼前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斯特凡諾拉著莉拉的手,在她耳邊說著愛她,她沒有后退。也許莉拉打算讓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他們的確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她想等待時機,告訴他自己內心有多厭惡他、反感他,讓他傷得更深。她會說,不管是和旅館的行李員還是和你上床,都沒什么兩樣。你們的手指都因為抽煙而發(fā)黃,都讓我惡心。對我而言,最有可能的理由也許是:她太害怕了,試圖把每一種反應都向后推。

他們剛一進房間,斯特凡諾就試圖去吻她,但她躲開了,她神情嚴肅地打開行李箱,拿出睡衣,然后把睡衣遞給她丈夫,對于她的貼心,丈夫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再一次想抓住她,但她迅速將自己鎖在了浴室里。

莉拉一個人待在洗手間里,為了醒酒,也為了擺脫那種揮之不去的支離破碎感。她花了很長時間洗臉,但是她無法擺脫那種感覺,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行動缺乏連貫性。她心想,我該怎么辦?難道整個晚上都把自己關在這兒?然后怎么辦?

她后悔沒拿餐刀,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拿了,最后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沒拿。她坐在浴缸邊上,把旅館的浴缸和新家的浴缸進行對比,她認為她家里的更美,家里的浴巾也要比這里的好。是她的,還是他的?浴巾、浴缸,所有的這一切都屬于誰?一想到這些嶄新美好的東西都屬于外面正等她的那個人,只有跟他姓,她才能擁有這些,她就覺得很厭煩。那些好東西都是卡拉奇家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諾敲了敲門。

“你在做什么?你還好嗎?”

沒有回應。

斯特凡諾又等了一會兒,又敲了門,還是沒有任何回應,他緊張地拉了拉門把手,用一種故作開玩笑的語調說:

“我要破門而入了哦!”

莉拉毫不懷疑他會這么做,這個在外面等她的陌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她想,我也是,我也什么都干得出來。她脫衣,洗漱,穿上睡衣,她帶著鄙夷想到了幾個月前她選這件睡衣時的用心。斯特凡諾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名字,他和幾個小時之前那些情感和習慣已經聯(lián)系不到一起,他現(xiàn)在穿著睡衣坐在床邊,一看見她就馬上站了起來:

“你洗得真久啊?!?/p>

“是得花些時間。”

“你真美啊!”

“我累了,想睡了?!?/p>

“等會兒我們一起睡。”

“現(xiàn)在你睡你那邊,我睡我這邊?!?/p>

“好吧,來吧?!?/p>

“我不是開玩笑?!?/p>

“我也沒開玩笑。”

斯特凡諾微笑了一下,試圖牽她的手。她躲開了,他沉下臉來。

“你怎么了?”

莉拉猶豫著。她想找到一種恰當?shù)谋磉_,慢吞吞地說:

“我不想要你?!?/p>

斯特凡諾有些疑惑地搖搖頭,好像她說的是外語。他低聲說,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朝思暮想?!扒竽懔?。”他央求道,幾乎一臉悲傷的樣子。他指著自己絳紅色的睡褲,歪著嘴笑了一下說:“你看!單是看到你這里就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彼磺樵傅乜粗隽艘粋€厭煩的表情,馬上移開了目光。

那一刻,斯特凡諾明白:她又想把自己關在浴室里,他就像動物一樣機敏地沖了過去,握住了她的腰,他把她抱起來摔在床上。正在發(fā)生什么?很明顯,他不想知道。他以為在餐廳他們已經重歸于好了,他不理解為什么莉拉現(xiàn)在會這樣,太小姑娘氣了。他笑著壓在她身上,試圖讓她安靜。

“那是件美好的事?!彼f,“你不必害怕,我愛你,超過愛我母親和妹妹?!?/p>

但是沒用,她站了起來,避開了他。這個女孩的心思真難揣摩?。∷f“是”表示“不是”,說“不”但又表示“是”。斯特凡諾低聲說:“別再耍小性子了?!彼忠淮巫プ∷?,騎在她身上,把她的手摁在了床單上。

“你說我們要等,我們就一直等到這一天?!彼f,“就在你的身邊,但我不能碰你,這件事有多難受!我也忍了。但現(xiàn)在我們是夫妻了,你乖乖的,不要擔心?!?/p>

他俯身去親她,她躲開了,臉左右擺動,不斷地掙扎,身子扭曲著,堅決地重復說:

“放開我!我不想要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那一刻,斯特凡諾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門,他吼道:

“莉娜,我他媽受不了了!”

他重復了兩三遍,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為了模仿一個古老的咒語——他出生前就有的一個準則。這個準則就是:你得成為一個男人,斯特!要么現(xiàn)在就讓她屈服,要么她永遠都不會屈服;要讓你的妻子明白她是女人,而你是男人,因此她應該順從你。莉拉只聽見他說,我他媽受不了了!我他媽受不了了!我他媽受不了了!看看他,他壓在她纖細的腰上,身體寬大而笨重,他的生殖器將睡衣頂起來,像撐起的帳篷。

她記得幾年前,他用手夾住她的舌頭,想用針戳它,因為她在學校比賽中贏了他的弟弟阿方索,她讓他弟弟丟臉了。她突然意識到:他一直都是堂·阿奇勒的長子!那個想法讓她覺得丈夫年輕的面龐上突然浮現(xiàn)了一些特征,出于慎重,這些特征被默默地隱藏起來了,但它們一直潛藏在斯特凡諾的血液里,等待著在合適的時機顯現(xiàn)出來。是的,為了在城區(qū)贏得人心,為了討她歡心,斯特凡諾一直在努力扮演另一個人。因為他的客氣,他臉上的輪廓也變得柔和,他的目光也變得溫順,他的聲音里也流露出討好的語氣,他的手指、手以及整個身體,都在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但現(xiàn)在他的面部輪廓正在變形。莉拉的內心充滿了恐懼,那是我們小時候經受過的那種恐懼,比我們下到地窖里找布娃娃的那次更令人害怕。堂·阿奇勒正從這個城區(qū)的泥潭里復活,附到了他兒子身上。堂·阿奇勒正在從斯特凡諾的皮膚里冒出來,正在改變他的目光,正從他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實際上他已經來了!

斯特凡諾扯下莉拉的睡衣,她的胸部暴露出來,他猛地抓緊她的胸脯,低下頭去輕咬她的乳頭。而她就像往常一樣,克制住自己的恐懼,嘗試推開他,去撕扯他的頭發(fā),掙扎著用嘴把他咬出血。他躲開了,緊拽著她的手臂,用腿把她的手壓住,輕蔑地對她說:“你干什么?老實點,你就是一根小樹枝,我隨便一下就可以把你弄斷。”但莉拉并沒有安靜下來,她繼續(xù)撕咬著,弓起腰擺脫他的重壓。但沒有用,他現(xiàn)在空出手來,俯下身子用手指輕輕地扇著她耳光,反復逼近她說:“你看看,它有多大,嗯,你說是的,是的?!彼麖乃澙锾统龃执蟮纳称?,對著她,她感覺那東西就像一個無手無腳的洋娃娃,因為哭不出來,滿臉扭曲,想從另外一個更大的娃娃手里掙脫出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現(xiàn)在我讓你感受一下,莉娜,看看這多美啊!它獨一無二,別人沒有的?!彼€是非常激動不安,又挨了兩記耳光,他先用手掌,然后手背,他所用的力度讓她明白,假如她再抵抗,他會毫不猶豫把她殺死——或者說,附在他身上的堂·阿奇勒會這么做。堂·阿奇勒讓整個城區(qū)的人都很害怕,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力氣可以把你舉起來,扔向一堵墻或者一棵樹。她打消了反抗的念頭,陷入了一種無聲無息的恐懼。最后,他從莉拉的身上下去,給她拉上睡衣,在她耳邊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你會發(fā)現(xiàn)的,到明天你自己也會懇求我比現(xiàn)在更愛你,你會跪著懇求我。我會告訴你,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答應,你會乖乖聽我的話。”

幾次生硬的嘗試后,他用一種殘酷的激情撕裂了她的身體,莉拉始終心不在焉。夜晚、臥室、房間、床、他的吻、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每一份感受都融為一種情感:她痛恨斯特凡諾·卡拉奇,恨他的蠻橫,恨壓在她身上的軀體,也痛恨他的名字和姓氏。

-8-

四天后,他們回到了城區(qū)。當天晚上,斯特凡諾把岳父岳母和大舅子請到家里,用一種比平時更謙和的語氣,讓費爾南多告訴莉拉他們和西爾維奧·索拉拉之間的事情。費爾南多用一種不悅的口吻,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向女兒復述了斯特凡諾說過的事。斯特凡諾很快讓里諾說明把鞋子給馬爾切洛的原因,說他們很矛盾,但只能答應馬爾切洛,把他想得到的那雙鞋子給他。里諾做出一副很世故的樣子,義正辭言地說:“在很多情況下,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彼€提起了帕斯卡萊、安東尼奧和恩佐惹上的麻煩——他們打了索拉拉兄弟,還砸了他們的車。

“你知道誰的風險更大嗎?”他慢慢提高嗓門,對著妹妹說,“就是他們——你的朋友們,你的那些圣殿騎士,馬爾切洛認出他們來了,他確信是你讓他們干的。我和斯特凡諾該怎么辦呢?難道你想讓他們遭到報復?他們打了人,是要付出雙倍的代價的,你想毀了他們嗎?又能怎樣呢?就是為了一雙你丈夫穿不了,一下雨就進水的43碼的鞋子嗎?馬爾切洛很在意那雙鞋子,我們?yōu)榱俗屗辉僮肪?,就把鞋子送給他了?!?/p>

同樣的話,人們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莉拉從小到大都非常擅長說話,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次她沒有開口。里諾松了一口氣,他用一種略帶責怪的語氣,說從小她就一直纏著他,說要發(fā)財?,F(xiàn)在他笑著說:“讓我們發(fā)財吧,生活已經太復雜了,不要讓它變得更復雜?!?/p>

這時候門鈴響了——對于莉拉來說是一個驚喜,但對其他人顯然不是,皮諾奇婭、阿方索和他們的母親瑪麗亞來了,還端著一盤索拉拉家的糕點師傅斯帕紐洛親手做的點心。

起初,他們似乎是為了慶祝新婚夫妻蜜月歸來。于是斯特凡諾讓大家傳看婚禮的照片,那是他剛從攝影師那取來的(至于錄像,他說還要一段時間才拿得到)。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在他們眼里斯特凡諾和莉拉的婚禮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糕點是為另一對新人——里諾和皮諾奇婭準備的,所有緊張的氣氛頓時煙消云散了。幾分鐘前,里諾還在用粗魯?shù)恼Z氣說話,現(xiàn)在一下子變得柔和了,他說著一些夸張的甜言蜜語,說要在妹妹漂亮的房子里舉辦他們的訂婚儀式,他用戲劇性的動作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包,從里面拿出一個黑色的首飾盒,打開盒子,一枚鉆戒出現(xiàn)了。

莉拉注意到,那枚鉆戒和她戴在婚戒旁邊的那枚沒什么不同,她思忖著哥哥是從哪兒搞到的錢。擁抱接吻之后,他們都在暢談未來,索拉拉兄弟準備秋天在馬爾蒂里廣場上開一家“賽魯羅”鞋店,他們在猜測誰會去經營。里諾說可能皮諾奇婭會去管理,可能一個人,也可能和吉耀拉——現(xiàn)在她和米凱萊已經正式訂婚了,她一定會提出這要求的。這次家庭聚會變得非常愉快,而且充滿希望。

莉拉幾乎一直站著,坐著身上會很疼。沒有任何人提到了她發(fā)腫發(fā)黑的右眼、破裂的下嘴唇以及淤青的胳膊,包括莉拉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

-9-

莉拉走在通往她婆婆家的樓梯上,我摘下了她的眼鏡,揭開了她的絲巾,她就是那副樣子——眼睛周圍的皮膚有些泛黃,下嘴唇上有一塊紫色的淤痕,還帶著血絲。

她對親戚和朋友說,在一個明媚的早晨,她和丈夫乘著小船去發(fā)黃的峭壁下的沙灘,撞在了阿馬爾菲海灘的礁石上才弄成這樣的。在她哥哥和皮諾奇婭的訂婚宴會上,在說這謊言的時候,她用了一種嘲諷的語氣,所有人都面帶嘲諷地相信了她,尤其是女人,她們總是很清楚:當男人愛她們的時候該說什么,當男人想打她們的時候又該說些什么。再說,整個城區(qū)的所有人,特別是女人,都覺得她早就該被修理修理了。所以她臉上的傷并沒有激起人們對斯特凡諾的譴責,周圍的人反而對他又增添了一份仰慕和敬意,覺得他知道怎樣做個男人。

看到莉拉這狼狽不堪的樣子,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抱住了她。她告訴我,她沒有來找我是因為不想讓我看到她這副樣子,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的蜜月旅行就像照片小說中講述的一樣:干巴巴的,近乎冰冷。這讓我很生氣,也讓我很痛苦,但我得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甚至感覺到一絲快意。讓我高興的是,我發(fā)現(xiàn)莉拉現(xiàn)在也需要幫助,或者說是保護。她在整個城區(qū)的人面前都沒有表現(xiàn)出脆弱的一面,只是在我面前才這樣,這出乎我的意料,使我非常感動,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了。我很想馬上告訴她,我決定不上學了,因為學習也沒什么用,我沒有天分。我想這個消息可能會給她帶來慰藉。

但這時她婆婆從頂樓的護欄上伸出頭來叫她上去。莉拉匆匆忙忙結束了談話,她說斯特凡諾欺騙了她,其實他和他父親是一樣的人。

“你還記得那次堂·阿奇勒沒給我們布娃娃,給了我們一些錢嗎?”她問我。

“記得?!?/p>

“我們不該拿那些錢?!?/p>

“我們拿去買了一本《小婦人》?!?/p>

“我們錯了。從那時開始,我一直在犯錯。”

她不激動,但是很悲傷,她戴上眼鏡,重新圍好絲巾。我覺得高興,因為她說“我們”(“我們”不該拿那些錢,“我們”錯了),但讓我不舒服的是她忽然改了人稱,從“我們”變成了“我一直在犯錯”,是“我們”——我本想糾正她——應該說“我們一直在犯錯”,但我沒有那么說。我感覺她正嘗試著搞清楚自己的新處境,為了擺脫這種處境,她要找到一個依托。走上樓梯臺階之前,她問我:

“你想到我家來學習嗎?”

“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明天,什么時候都可以?!?/p>

“斯特凡諾會很煩的?!?/p>

“如果他是主人,那我就是主人的妻子?!?/p>

“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莉拉?!?/p>

“我給你一個房間,你可以自己在里面學習,把門關上。”

“這有什么用?”

她聳聳肩。

“知道你在就好?!?/p>

我沒說我去,也沒說我不去。我離開了,像往常那樣在城里閑逛。莉拉堅信我永遠也不會放棄學業(yè),對她來說,我就是那個戴著眼鏡、臉上長著粉刺的朋友,永遠埋頭讀書,在學校里成績非常優(yōu)秀,她根本不會想到我會發(fā)生改變。我再也不想扮演那個角色了,那篇并沒有發(fā)表成功的文章,讓我覺得受到了羞辱,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適合這個角色。尼諾和我、莉拉一樣,盡管他也生長在這個貧窮、悲慘的城區(qū),但他會通過自己的學業(yè)擺脫這里,而我不行。所以,我決定不再心存幻想,不再徒勞了,應該接受命運的安排,就像卡梅拉、艾達、吉耀拉和莉拉那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莉拉不是也順從了嗎?那天下午以及接下來的那幾天,我沒到她家去,而是繼續(xù)逃學,我內心很掙扎。

一天上午,我在離學校不遠的植物園后面晃悠,想著最近和安東尼奧的談話:他母親是寡婦,他是家里的唯一支柱,他想逃避兵役,想讓汽修廠給他加工資,還想存點錢,承包大路上的一個加油站;他希望我們結婚之后,我也可以在加油站給他幫忙,選擇一種簡單的生活,我母親一定會很贊同。我腦中卻始終無法揮去學習的巨大誘惑,但又不想事事都順著莉拉的意思。這時候學校已經放學了,我不由自主往學校走去,在學校附近徘徊。我害怕被學校老師撞見,但又希望被他們看見。我希望他們看到我不再是個模范生,我耽擱的時間永遠也無法彌補了;同時又希望能在上課時間碰到他們,期待他們要求我重新開始學習。

一些學生已經從學校出來了,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是阿方索,他正在等瑪麗莎,不過她遲到了。

“你們在一起了?”我調侃他說。

“沒有,是她一直在堅持。”

“撒謊。”

“你才撒謊,你跟我說你生病了,可我看你好得不得了。加利亞尼老師總是問起你,我跟她說你在發(fā)高燒?!?/p>

“我就是發(fā)燒了?!?/p>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阿方索用胳膊夾著書,書用橡皮筋捆得緊緊的,上了一天的課,他的臉色有些憔悴。我注意到阿方索看起來很柔和,難道他也小心翼翼地把父親堂·阿奇勒藏在心里了?難道父母永遠都不會死,每個孩子都會無法避免地把他們隱藏于心嗎?所以我母親的影子一定會突然在我身上出現(xiàn)?她跛著的腿也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

我問他:

“你看到你哥對莉拉做了什么嗎?”

阿方索顯得有點窘迫。

“看到了?!?/p>

“你什么都沒說嗎?”

“那得看莉拉對他做了什么?!?/p>

“你也會這樣對瑪麗莎嗎?”

他靦腆地笑笑。

“不會。”

“你確定?”

“確定。”

“為什么?”

“因為我認識你,我們一起聊天,一起上學?!?/p>

一時間我沒明白過來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看到瑪麗莎出現(xiàn)在街道盡頭,她奔跑著,因為她已經遲到了。

“你女朋友來了?!蔽艺f。

他沒轉身,聳了聳肩,小聲說:

“回學校來吧,拜托。”

“我不太舒服。”我又說了一遍,就走了。

我一點也不想跟尼諾的妹妹打招呼,我回想起的每一件事都讓我難受。走在路上,阿方索的話又反復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他的話曖昧不清,卻讓我覺得好受一些了。他說他不會毆打他將來的妻子以顯示自己的權威——因為他認識了我,因為我們之間的交談,因為我們是同桌。他毫無保留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雖然用了一種曖昧不清的方式,但是很真誠,他把這一切都歸因于我,因為我能夠影響他,能改變他作為男人的行為方式。我很感激他對我說的話,就算有些混亂,還是讓我感到安慰。我開始反思一個問題,一個已經很脆弱的信念,只需要再輕輕一擊,就能使它完全崩潰。第二天我模仿了我母親的簽名,又回到了學校。那天晚上,在池塘邊,我緊緊抱著安東尼奧,想要驅散寒冷,我答應他:等我念完那一學年,我們就結婚。

-10-

我每天都很累,因為要把以前缺的課都補回來,特別是理科,為了集中精力看書,我想要減少和安東尼奧見面的時間,但這真的很難。每當我因為學習提出取消約會時,他的臉色都很陰沉,惶恐地問:

“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有好多作業(yè)要寫?!?/p>

“為什么作業(yè)突然就多起來了?”

“一直都很多啊?!?/p>

“之前都沒有那么多?!?/p>

“那只是碰巧而已。”

“你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嗎,萊農?”

“當然沒有!”

“你還愛我嗎?”

我讓他盡管放心。但時間過得飛快,每次我回到家里都非常生自己的氣,因為我還有很多功課要補。

安東尼奧糾結的事情永遠只有一個:薩拉托雷的兒子。他怕我跟他說話,也怕我見到他。我很無奈,為了不讓他痛苦,就算偶然在上學和放學時,或在走廊上遇到尼諾,我也都瞞著安東尼奧。其實我和尼諾之間從沒發(fā)生過什么特別的事情,彼此最多點個頭,打個招呼,然后就快步走開。如果安東尼奧是一個理性的人,我會告訴他我跟尼諾見面的情況,然而他并不是,其實我也不是。盡管尼諾一直都沒有搭理我,但只要看他一眼,接下來的幾節(jié)課我都神思恍惚。我們之間就隔著幾間教室,他真實、活躍,比我們有些老師更有文化,他勇敢又桀驁不馴,他從我腦海里抹去了老師講的話、教材上的字、結婚計劃,還有大路邊上的加油站。

在家里我沒法學習,關于安東尼奧、尼諾以及未來的混亂思緒時刻困擾著我,加上我母親神經衰弱,事事都跟我大吵大鬧,弟弟們一個個都把作業(yè)扔給我。這樣沒完沒了的干擾也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我一直都是在混亂中學習的,我曾經的決心和自制力讓我在這樣的條件下也能學得很好,但那種精神已經慢慢被消磨殆盡了。現(xiàn)在我做不到了,或者說,我不想做到了。通常,整個下午我都在幫母親做家務,幫弟弟們寫作業(yè),我自己幾乎沒有時間學習。以前我還會犧牲睡覺時間來念書,但我已經筋疲力盡,只有睡眠能帶給我片刻安寧了,于是我常常丟下沒有寫完的作業(yè),就上床睡覺了。

就這樣,在課堂上我開始心不在焉,我毫無準備地去上課。我擔心老師會提問我,我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有一次在同一天,我化學得了兩分,藝術史得了四分,哲學得了三分,我脆弱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就在我拿到最后一科糟糕的分數(shù)時,我終于當著所有人的面哭了起來。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時光,我墮落了,迷失了自我,這讓我既恐怖又享受,既害怕又自豪。

在學校門口,阿方索告訴我,他嫂子讓我去她家找她。去吧去吧,他有些擔心,一直鼓動我去,他說我在那兒一定比在家里學得好。那天下午我就朝著那片新小區(qū)走去,我去莉拉家,并不是要解決我在學校遇到的困擾,我肯定我們會一直聊天,讓她知道從前作為模范生的我,也會學習越來越糟糕。我告訴自己:即便是跟莉拉聊天,墮落下去,也好過在家聽我母親嚷嚷,應付我弟弟們蠻不講理的要求,或在對尼諾的狂熱思念和對安東尼奧的埋怨中掙扎;至少我能學會一些婚姻生活中會遇到的事情——那時候我已經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了,我覺得我遲早都會結婚。

看到我去,莉拉非常開心,她的眼睛已經消腫了,嘴唇也在慢慢愈合。她穿得很漂亮,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還抹了口紅,她在自己家里走來走去,卻像個外人,好像在別人家做客一樣。進門的玄關那里還堆著結婚禮物,房子里有一股石灰和油漆味,還混合著飯廳嶄新的家具散發(fā)出的隱約的酒精味,餐廳里有桌子,還有鑲著鏡子的餐具架,鏡子周圍嵌著黑色木頭雕成的葉子,玻璃櫥柜里放滿了銀器、盤子、杯子和五顏六色的玻璃酒瓶。

莉拉給我煮了一杯咖啡,我和她坐在寬敞的廚房里,感覺很開心,像兩位闊太太,就像我們小時候在地下室通風口那里玩的那些游戲。我感到無比放松,覺得自己之前不來真是一個錯誤——我有一個年齡和我一樣大的朋友,她有自己的房子,干凈整潔,里面還有許多奢華的擺設,這個朋友整天沒什么事可做,她很高興能有我的陪伴,即使我們都變了,而且會繼續(xù)改變下去,但我們之間的友情永遠都不會減退。為什么我不坦然接受呢?自她婚禮那天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和她在一起很自在。

“你和斯特凡諾怎么樣了?”我問。

“挺好的?!?/p>

“你們都說清楚了?”

她開心地笑起來。

“嗯,都說清楚了?!?/p>

“所以呢?”

“還是覺得很惡心?!?/p>

“和在阿馬爾菲一樣嗎?”

“對。”

“他又打你嗎?”

她碰了碰臉。

“沒有,這都是以前的傷?!?/p>

“那他現(xiàn)在呢?”

“羞辱我?!?/p>

“那你怎么辦?”

“他想要怎樣,我就怎樣?!?/p>

我想了一會兒,才隱晦地問她:

“至少你們在一起睡覺的時候,還是挺好的吧?”

她嚴肅起來,表情有點不自然。她開始談論起丈夫,她很排斥他,但卻又只能接受這個人,那不是一種敵意,并不需要報復,甚至也沒有厭惡,那只是一種平靜的蔑視,對她丈夫整個人的鄙視,仿佛他是地上的臟水。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莉拉曾經把刀架在馬爾切洛的脖子上,威脅他,只是因為他抓著我的手腕,弄斷了我的手鐲。從那時開始,我就相信,只要馬爾切洛敢碰她一下,她一定會殺了他。但現(xiàn)在她對斯特凡諾卻沒有任何明顯的敵意。當然,理由很簡單:我們從小就看著父親打母親。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都認為其他人絕對不能碰我們,但是父母、未婚夫和丈夫,只要他們想,隨時都可以給我們一巴掌,這是出于愛,或是為了教育我們,不斷地教育我們。斯特凡諾并不是可恨的馬爾切洛,而是她說過她很愛的人,她嫁給了斯特凡諾,并決定和他永遠生活在一起,這就是她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的后果。然而有些事情還是說不通,在我的眼里,莉拉就是莉拉,不是這個城區(qū)里任何一個普通女人。我們的母親被丈夫扇了巴掌后,都不可能表示出冷靜輕蔑的樣子,她們總是很絕望,不斷哭喊,對她們的男人拉著臉,在背后罵他們,然后多多少少,她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尊重他們(比如說我母親,總是沒有底線地欣賞我那倒賣東西的父親)??衫蚶且桓表槒牡臉幼樱瑓s毫無敬意。我對她說:

“即使我不愛安東尼奧,我和他在一起還是很自在?!?/p>

我希望按照我們之前的習慣,她可以抓住這句話里隱藏的所有意思:即使我愛尼諾——我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只要想到安東尼奧,想到我們的親吻擁抱、在池塘邊的親密,我也會很興奮激動。對于我來說,愛情并不一定要帶來快樂,也并不需要尊重。或許“惡心”“羞辱”都會從“以后”開始,當一個男人憑自己心情隨意驅使你、強迫你,只是因為你已經成了他的人,還會有愛情嗎?還會有尊重嗎?當女人躺在一張床上,被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又會發(fā)生什么?這一切她都已經經歷過了,我希望她能跟我說一說。而她只是用有些諷刺的語氣對我說:“你能覺得自在?真不錯。”然后,她把我?guī)У揭粋€面朝鐵軌的小房間,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張折疊小床,墻上什么裝飾也沒有。

“你喜歡這兒嗎?”

“喜歡?!?/p>

“那你就在這兒學習吧?!?/p>

說完,她轉身關上門出去了。

房間里的墻壁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味道,比其他房間味道都重。我望向窗外,其實我更想和她繼續(xù)聊會兒。我很快就明白了,阿方索一定跟她說了我曠課的事,可能還有我那幾科糟糕的分數(shù),她希望我能回到以前,一如既往地聰明優(yōu)秀,她甚至是強迫我回到之前。我聽到她在家里走來走去,打了一個電話。讓我震驚的是,她沒有說“喂,我是莉娜”,或像我知道的“我是莉娜·賽魯羅”,她竟然說,“喂,我是卡拉奇太太”。我坐在書桌前,打開歷史書,強迫自己學習。

-11-

那學期的最后一個階段,我可以說非常倒霉。高中的校舍很破敗,教室漏雨,距離我們學校幾米遠的一段路,在一次強烈的暴風雨之后塌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輪流上學的時期,家庭作業(yè)變得比上課更加重要,老師們給我們布置了很多作業(yè),讓我們難以承受。雖然我母親很不情愿,但我還是養(yǎng)成了放學后直接去莉拉家的習慣。

我通常下午兩點到那里,把課本放下。她會給我準備一個三明治,里面夾著火腿、奶酪和香腸,總之都是我想吃的東西。那是在我父母的家里從未見過的豐富食物:新鮮面包的味道多么美妙,還有夾在面包里的美味,尤其是生火腿,中間是鮮紅色的瘦肉,邊緣是白色的肥肉。我總是配著莉拉給我煮的咖啡,狼吞虎咽地把三明治吃完。我們熱烈地聊一會兒天之后,她就把我關在小房間里讓我學習。她很少進房間打擾我,進來也只是為了給我?guī)┖贸缘模臀乙黄鸪渣c兒喝點兒。斯特凡諾通常晚上八點左右從肉食店回來,我不想遇到他,所以總是七點整準時離開。

我對那套房子熟悉起來,它的光線以及來自鐵路的聲音,房子里每寸空間、每樣東西都是嶄新而干凈的,尤其是衛(wèi)生間,里面有洗臉池、浴盆和凈身池。有一天下午,我特別不想學習,就問莉拉我是否可以洗個澡。到那時候為止,我都還是在水龍頭下或是在銅盆里洗澡。她說我在她家做什么都可以,就跑去給我拿毛巾。我開始放水,水龍頭里放出來的水是熱水。我脫了衣服泡在水里,只露出腦袋。

多么溫暖??!那種享受出乎我的預料。過了一會兒,浴缸每個角落里都全是泡泡,這些泡沫圍繞著我,好像快要溢出來了。啊,莉拉擁有多少神奇的東西?。∵@浴缸不僅僅可以清潔身體,還是一種放松的方式,像游戲。我發(fā)現(xiàn)了口紅、化妝品、吹風機,還有一面大鏡子,照出來的影像不會變形的大鏡子。我發(fā)現(xiàn)我的皮膚變得前所未有的光滑,頭發(fā)蓬松發(fā)亮,更加金黃。我們從小就想擁有的財富可能就是這些,財富不是一只裝著金幣和鉆石的保險箱,而是一個浴缸,每天可以在里面泡澡;吃著面包、香腸和火腿;衛(wèi)生間很寬敞;有電話;有裝滿美味食物的冰箱;櫥柜上放著女主人穿著婚紗的照片,照片鑲著銀色相框里;擁有這個家里所有一切——廚房、臥室、餐廳、兩個陽臺,還有一個小房間(就是我學習的地方)。即使莉拉從沒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將來這個房間里會睡著一個小寶寶。

晚上我跑到池塘邊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讓安東尼奧撫摸我,嗅到我身體的氣息,想讓他也覺得驚異,享受這清潔的身體,芬芳凸顯了我的美麗,這是我想給他的一個禮物。但他卻憂心忡忡,他說:“我永遠也給不了你這些?!蔽一卮鹚f:“誰說我想要這些了?!彼瘩g我說:“莉拉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蔽曳浅I鷼?,和他吵了起來。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的事情是他和莉拉沒有做過,將來也不會做的事情,我埋頭苦學,眼睛都用壞了。我叫喊著說他不理解我,總是貶低我,讓我生氣,然后就跑開了。

但事實上安東尼奧太了解我了。我對莉拉家一天比一天著迷,那里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地方,有所有我想要的東西,和那棟我們生長的房子全然不同。那些死氣沉沉、黯淡的老樓房墻皮脫落,門上全是劃痕,日常用的東西破損陳舊而且恒久不變。莉拉一直都小心翼翼,不想打擾我,都是我在叫她:我有點渴了,我有點餓了,我們把電視打開吧,我們可以看看這個,我們可以看看那個。我對學習感到很厭煩,也很吃力。有時我高聲復述書里的內容,我讓她聽著,她坐在小折疊床上,我坐在書桌旁。我給她指出要復述的那一頁,我復述,讓她一行行核對。

在這時候,我更加感覺到她和書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她變得羞怯了,她不再命令我,把她的節(jié)奏強加給我。之前她總是能夠駕馭所讀的內容,三言兩語就能總結出核心所在,然后信心十足地對我說:“這就是最核心的內容,你從這兒開始。”而現(xiàn)在,當她看著課本,聽我的復述時,如果她感覺我錯了,會用各種委婉的方法來糾正我:“可能是我沒理解對,你再檢查檢查或許好一些。”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她不需要費太大力氣就可以理解書本,這種能力還像以前一樣,總之我注意到了這一點。舉個例子,對我來說化學非常乏味,她敏銳的目光掃了幾眼,幾句簡單的分析就能讓我從昏沉中振奮起來。我看到她只翻閱了哲學課本中的半頁內容,就能把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的周期表,以及人的智力賦予混亂事物的秩序非常神奇地聯(lián)系到一起。但更多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沒有理論根據(jù),覺得她的分析很天真,只是一些建議。一旦意識到自己太過于投入,她就會馬上抽身而出,就像前面是個圈套,低聲抱怨說:“你能明白這些,真是幸運,我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p>

有一次她很厭煩地合上書,煩躁地說:

“夠了!”

“為什么?”

“因為我煩了,總是同樣的事情:在小東西里面還會冒出來一些更小的東西,在大的東西外面,還有更大的東西束縛著它。我還是去做飯吧?!?/p>

盡管我學習的內容和東西的大小沒什么關系,很明顯,這些內容讓她很煩躁,或許還讓她恐懼,可能她的學習能力讓自己都感到害怕,她退縮了。

退縮到哪里去了?

準備晚餐、打掃房子、看電視……為了不打擾我,她總是輕手輕腳的。鐵軌上來往的火車、維蘇?;鹕侥:妮喞?、還沒有樹木和商店的新城區(qū)、車輛稀少的街道、挎著購物袋的女人和緊緊拉著她們裙子的小孩,都讓我著迷。莉拉很少出去,除非是斯特凡諾要求她,或是請求她陪他一會兒,她也只是走到商店那里——距離她家還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次我陪她去了那里要新開的一家肉食店,她用木匠用的尺子丈量尺寸,要設計貨架和店內的裝修。

除了這些,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我開始意識到,她結婚之后比單身時更加孤獨。有時候,我會和卡梅拉、艾達,甚至和吉耀拉一起出去;在學校里,我有同班的女同學,還會和其他班的女生成為朋友,有時候我們一起上街吃冰激凌。而她,除了她的小姑子皮諾奇婭,她不再和任何人來往。之前那些朋友,在她訂婚期間還會停下來和她交談幾句,在她結婚之后,即便在路上碰到了,最多也就是點頭打個招呼。她那個階段可真漂亮,穿得就像暢銷雜志上的模特一樣,她買了許多這類雜志。但妻子這個身份好像讓她被關在了玻璃容器中,就像是一條帆船在一個沒人靠近的海域中航行,甚至可以說在沒有海的地方揚帆。帕斯卡萊、恩佐和安東尼奧也沒有鼓起勇氣來到新小區(qū),這些白色的街道上一棵樹都沒有,沒人到她家里閑聊上幾句,或是邀請她一起去散步——這真讓人無法想象。還有那部電話——掛在廚房墻上的黑色設備,像是一件毫無用處的裝飾品,我在她家里學習的時間里,電話鈴很少響起,即便響了,通常也是斯特凡諾打來的,為了接收客戶的訂單,他在肉食店也裝了部電話。這對新婚夫婦的對話很短,她常常只心不在焉地回復是或者不是。

電話的主要用處是買東西。這段時間,為了等臉上的傷痕消失,她很少出門,但一直在瘋狂購物。比如說,我興高采烈地洗完澡,正激動地發(fā)現(xiàn)我的頭發(fā)變得非常漂亮,我聽見她在訂購一個新的吹風機,收貨的時候,她說想送給我。她說的話——喂,我是卡拉奇太太,就像一個有魔法的句子,她討價還價,拒絕或者購買,但她并不付錢。所有的店主都是這個城區(qū)的人,都很了解斯特凡諾,她只需要簽一個名:莉娜·卡拉奇,名字和姓氏,就像奧利維耶羅老師教過的那樣。她簽名的時候就像在習字,臉上帶著專注的微笑,甚至連貨都不驗,好像她在紙上寫的字要比正交付的物品還要重要。

她買了一個大相冊,綠色的封面,上面裝飾著花朵,里面放著他們婚禮上的照片。她還特意給我洗了一些:我的、我父母的、我弟弟妹妹的,甚至連安東尼奧的照片都洗了,我也不記得有多少張。莉拉給攝影師打電話,下訂單。有一次我在一張照片上面隱約看見了尼諾,那張照片上有阿方索和瑪麗莎,尼諾出現(xiàn)在右邊,可惜照片沒有照全,只照到了劉海、鼻子和嘴巴。

“我能要這張照片嗎?”我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但不是很確信。

“照片上看不到你呀?!?/p>

“我在這里,只有后背。”

“好吧,你想要的話,我就給你洗一張。”

我忽然改變了主意。

“不,算了吧。”

“不要客氣?!?/p>

“我不要了。”

她買的那些東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臺放映機。他們婚禮上的錄像最后終于做好了,有一天晚上,攝影師來家里給這對新人和親戚們放映。莉拉打聽了那設備的價格,她讓人送到家里,然后請我去看那段錄像。莉拉把放映機放在餐廳桌子上,取下墻上一幅海上暴風雨的畫,很熟練地把膠片放進去,她放下百葉窗,白色的墻壁上開始出現(xiàn)了畫面。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影像是彩色的,只有短短幾分鐘,我驚得張大了嘴巴。我又重新看到了她結婚的場景:她挽著父親費爾南多的手臂走進教堂,她和斯特凡諾一起來到教堂前面的空地上,他們歡快地在公園里散步,最后接了一個長長的吻。后來他們走進飯店大廳,接下來是跳舞,親戚們或吃東西或跳舞,切蛋糕,分發(fā)喜糖,對著鏡頭打招呼。兩個人穿著旅行的服裝,斯特凡諾很開心,她卻悶悶不樂。

看第一遍的時候,讓我最震撼的是我自己。我被拍到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挨著安東尼奧,我看起來又笨拙又緊張,臉被眼鏡遮擋住了;第二次是我和尼諾坐在桌邊,我?guī)缀跽J不出來自己了:我笑著,優(yōu)雅地揮舞著手和胳膊,打理頭發(fā),擺弄我母親的手鐲,我看起來又精致又美麗。事實上,莉拉也感嘆說:

“看吶,你多上鏡?!?/p>

“什么啊!”我在撒謊。

“你高興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p>

看第二遍的時候(我讓她回放,她也很樂意再放一遍),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索拉拉兄弟進入畫面時的情景。攝影師捕捉到了這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時刻:尼諾離開大廳,馬爾切洛和米凱萊闖了進來,兄弟倆穿著禮服,一個挨著一個,個子都很高,還有他們在健身房舉鐵練出來的肌肉;這個時候尼諾低著頭溜走了,出去的時候撞了一下馬爾切洛的胳膊,馬爾切洛忽然轉過身,一副橫行霸道者的表情,但是尼諾毫不在意,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在我眼里,那種反差非常大,并不是尼諾寒酸的衣著和索拉拉兄弟闊氣的衣服,還有他們脖子、手腕和手指上的金飾產生的反差。尼諾很瘦弱,所以顯得他尤其高,至少比那兄弟倆高五厘米——他們已經夠高了,尼諾的弱不禁風和索拉拉兄弟自信、強壯、充滿男子氣概的表現(xiàn),給人感覺反差很大。但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些,確切地說,最讓我震撼的是尼諾對他們的視而不見。索拉拉兄弟的傲慢和不可一世是很正常的,但尼諾心不在焉的高傲,撞到馬爾切洛卻毫不在意,這一點不正常,甚至有點兒過分了。帕斯卡萊、恩佐和安東尼奧也討厭那兄弟倆,但無論如何都會在意他們。尼諾呢,非但沒有道歉,他連看都沒看馬爾切洛一眼。

這一幕在我看來就是證據(jù),證實了當時在場的我憑直覺感受到的東西。通過那一系列的動作,薩拉托雷的兒子——他像我們一樣在老城區(qū)的小樓房里長大,他在數(shù)學競賽中贏了阿方索的時候,他看起來有點害怕,他完全無視我們這個城區(qū)的最重要的人物——索拉拉兄弟。很明顯,他對這種等級已經失去興趣,也可能他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我充滿敬意地看著他,他就像一個苦修的王子,他用目光輕易就能把馬爾切洛和米凱萊震懾住,雖然他根本就沒正眼看他們。那時候我希望,在錄像里他能做他在現(xiàn)實中沒做過的事情:帶我離開。

只有在這時候,莉拉才注意到了尼諾,她好奇地問:

“這就是和你、阿方索坐在一張桌子上的那個人嗎?”

“是的,你認不出他了嗎?他是薩拉托雷的大兒子。”

“就是你在伊斯基亞時,親了你的那個人嗎?”

“那真是件傻事?!?/p>

“還好你意識到了。”

“為什么這么說?”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為了改變她的這一印象,我說:

“今年他就要高中畢業(yè)了,他是學校里成績最好的學生?!?/p>

“你因為這個喜歡他?”

“才不是!”

“別理他啦,萊農,安東尼奧比他好多了?!?/p>

“你這么認為?”

“我說,這個人干巴巴的,又不好看,還那么傲慢?!?/p>

我聽到這三個形容詞,我感覺那是一種冒犯,差不多要脫口而出:才不是這樣,他很帥!眼睛里充滿了火花,你沒有看到這一點,我覺得很遺憾。像他這樣的男生,即使是在電影里,在電視劇里,甚至是小說里也找不到,我很高興我在小時候就愛上了他。即使他難以接近,即使我以后會和安東尼奧結婚,在加油站度過此生,我也會愛他勝過愛自己,我會永遠愛他。

我只是悶悶不樂地說:

“在我們上小學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他,現(xiàn)在我不喜歡他了?!?/p>

-12-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發(fā)生了很多小事,給我?guī)砹撕芏嗤纯啵两裎疫€沒辦法厘清。我盡量用一種從容的態(tài)度,并且給自己設定了鐵一樣的紀律,但我還是經常崩潰。痛苦和不幸的感覺像浪潮一樣侵襲我,所有事情都像是在跟我作對。在學校里,盡管我又重新投入學習,但我再也沒法取得之前的成績。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一刻讓我感到自己還活著,通往學校的路,去往莉拉家的路,去池塘的路,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褪色了的背景。我很焦慮,對未來喪失了信心,但我不知道癥結所在,我把遇到的大部分困難歸結到了安東尼奧身上。

那段時期安東尼奧也非常不安,他不斷地想和我見面,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拋下工作,在學校大門前的人行道上等我,表情有些窘迫。他很擔心他發(fā)瘋的母親梅麗娜,也害怕自己不能躲避兵役。那段時間他給區(qū)里遞交了很多文件,證明他父親去世以及母親目前的健康狀況,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但部隊好像有太多文件要處理,沒給他任何回復。但他知道恩佐秋天就要離開去當兵了,他擔心接下來就輪到他了?!拔也荒茈x開我媽媽、艾達還有幾個弟弟,他們既沒有錢,也沒有人保護他們。”他非常絕望。

有一次他來到學校下面,氣喘吁吁地對我說:憲兵已經來收集他的信息了。

“你去問問莉拉?!蔽医辜钡卣f,“斯特凡諾不用去服兵役,是不是因為他是寡婦的孩子,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你問問她吧。”

我安撫他,盡量讓他轉移注意力。一天晚上,我特意為他組織了一場聚會,我叫上了帕斯卡萊、恩佐還有他們各自的女朋友——艾達和卡梅拉。我希望通過和朋友交流,能讓他平靜下來,但事情并沒有按照我想象的來。恩佐像往常一樣,對去當兵這件事沒有流露出多少激情,唯一讓他感覺到操心的事情是在他參軍的那段時間,他那身體并不怎么好的父親不得不架著車子沿街叫賣。至于帕斯卡萊,他有些陰郁,因為他小時候得過肺結核,區(qū)里把他排除在外,沒讓他服兵役,但他說他為此感到惋惜,他覺得男人應該去當兵,不僅僅是為了服務祖國,他嘀咕了一句:“像我們這些人應該學會使用武器,因為那個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那些該償還的人該付出代價?!边@時候話題轉到了政治上,其實只有帕斯卡萊一個人在說話,他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在談論政治。他說在天主教民主黨的幫助下,法西斯要奪回政權,機動隊警察和軍隊都站在他們那邊;他說應該有所準備,這些話尤其是針對恩佐,恩佐一直在點頭,他通常都是很沉默的,但那次他面帶微笑,說了一句:“你不要擔心,等我回來會告訴你怎么射擊?!?/p>

對于他們的談話,艾達和卡梅拉都表現(xiàn)得很興奮,她們的男朋友是非常危險的人物,這似乎讓她們非常滿意。我也想參與他們的討論,但我對于法西斯黨、天主教民主黨和機動警察隊之間的同盟一無所知,我的腦子里一點概念也沒有。每次我看向安東尼奧,都希望他能對這些問題產生一些熱情,但他并沒什么反應,只是嘗試把話題拉回他所憂慮的那些事上。有好幾次他都問:在部隊會怎樣呢?帕斯卡萊雖然從來都沒當過兵,但他回答說:部隊真是狗屎一樣的地方,有人不服從的話,會被打到服從為止。恩佐像往常一樣保持沉默,就像這些事情跟他無關一樣。安東尼奧吃不下東西,他把盤里的半塊披薩攪得亂七八糟,有幾次,他說出了類似這樣的話:那些人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他們要敢對我動手的話,我會讓他們知道我是誰。

我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沮喪地對我說:“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不會等我的,你會和別人在一起?!?/p>

這一刻我才明白問題不在于梅麗娜身上,也不在艾達身上,也不是因為幾個弟弟會失去靠山,更不是因為軍營里軍官的欺凌,我,才是問題所在。他一分鐘也不想離開我,我覺得無論我說什么,或者做什么,他都不會相信我,所以我只能假裝生氣。我拿恩佐的例子來跟他說,他應該相信自己的女朋友。我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恩佐該出發(fā)就出發(fā),才不會磨磨蹭蹭,哼哼唧唧,即使他剛和卡梅拉訂婚,你卻無緣無故地抱怨。是的,你就是無緣無故地抱怨,安東!更何況你不用參軍,如果斯特凡諾·卡拉奇沒有去參軍,因為他是寡婦的兒子,你肯定也不用去。”

我的語氣有些強硬,混合著溫情,軟硬兼施,這讓他平靜下來了。但在跟我告別之前,他又尷尬地對我說:

“你去莉拉那里打聽一下吧。”

“她也是你的朋友?!?/p>

“是的,可還是你去問比較好?!?/p>

第二天我和莉拉說起了這件事,但她對丈夫服兵役的事一無所知,她很不情愿地跟我保證說,她會幫我問問。

但她并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馬上打聽這件事。她和斯特凡諾,以及斯特凡諾家人的關系還是有些緊張——瑪麗亞曾經跟兒子說,兒媳花錢太多了;皮諾奇婭在新開的肉食店的問題上,一直在制造事端,她說她不會管新店鋪的事情,也該輪著她嫂子干活了。斯特凡諾讓他母親和妹妹不要嚷嚷,最后他斥責了妻子亂買東西,并且想弄明白她愿不愿意去新店鋪當收銀員。

在這段時間里,莉拉變得讓人難以捉摸,至少在我看來也是這樣。她說她會少花一點錢,愿意聽從丈夫的安排去新店鋪上班。但事實上她花的錢比從前更多了;以前也許是出于好奇和義務,她會去新店鋪看一眼,但現(xiàn)在她再也不去店里了。她臉上的青腫已經消了,她似乎非常狂熱地喜歡在外面閑逛,尤其是在早上,在我上學的時候。

她和皮諾奇婭一起去逛,比賽誰打扮得更好,比賽誰更能花錢買沒用的東西。通常都是皮諾奇婭能贏,因為她總是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讓里諾給她錢,里諾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現(xiàn)得比妹夫更慷慨一些。

“我每天都累死累活,”里諾對他的未婚妻說,“你也替我開心開心?!?/p>

他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自豪,在幾個學徒和他父親的眼皮底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團的紙幣和硬幣遞給皮諾奇婭,很快又做了一個開玩笑的動作,假裝要給妹妹錢。

莉拉覺得這種行為非常讓人生厭,就像是風把門吹得噼啪作響,把架子上的東西弄到地上一樣。但她看到這也是鞋廠終于進入正軌的標志,她很滿意,因為“賽魯羅”鞋已經陳列在許多商店中,春天的款式賣得很好,有越來越多的訂單涌來,這使得斯特凡諾不得不把鞋店下面的地下室改造了一下,既做倉庫,又當作坊,費爾南多和里諾匆忙尋找了另一個幫工,有時候他們晚上也要加班。

當然也存在一些問題。索拉拉兄弟在馬爾蒂里廣場上開的那家鞋店,應該是由斯特凡諾出錢裝修,但是斯特凡諾覺得,他們從來沒有簽訂書面合同,他很不放心,所以總是和馬爾切洛、米凱萊產生爭執(zhí)?,F(xiàn)在總算有了一個書面的東西,白紙黑字寫下了卡拉奇在裝修上投入的數(shù)額(有點夸大)??傊?,里諾對這個結果是很滿意的:他妹夫出錢,他做出主人的樣子,就像錢是他出的一樣。

“如果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下去,我們明年就結婚吧。”里諾向未婚妻承諾說。然后,在一個早上,皮諾奇婭就去找了那個給莉拉做婚紗的女裁縫,說想先看看婚紗。

女裁縫非常親切地接待了莉拉和皮諾奇婭,她非常喜歡莉拉,就讓她們詳細地講述了婚禮的情況,并堅持要了一張莉拉的婚紗照。莉拉特意沖洗了一張,在她和皮諾奇婭一起出去逛街的一個早上,把照片帶給了女裁縫。

就是那一次,她們倆沿著雷蒂費洛散步時,莉拉問她的小姑子,斯特凡諾是怎樣不用去服兵役的,是不是有憲兵來證實他是寡婦的兒子這一情況,免除兵役的通知是通過郵局寄給他的還是區(qū)里的人親自通知他的。

皮諾奇婭滿臉諷刺地看著她。

“寡婦的兒子?”

“是啊,安東尼奧說如果是這種情況,就不用服兵役?!?/p>

“就我所知,唯一不用服兵役的方法就是掏錢?!?/p>

“付錢給誰?”

“區(qū)里的人。”

“斯特凡諾也付了錢嗎?”

“是的,但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他付了多少?”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全都是索拉拉兄弟辦的?!?/p>

莉拉的語氣變得冰冷。

“也就是說?”

“你知道的,不是嗎?馬爾切洛和米凱萊都沒有去當兵。他們是因為身體條件不好,說是心肺功能不夠,免除了兵役?!?/p>

“那兄弟倆?這怎么可能呢?”

“他們有熟人?!?/p>

“那斯特凡諾呢?”

“他也去找了馬爾切洛和米凱萊的熟人,出錢讓他幫忙。”

在同一天下午,莉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好像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消息對于安東尼奧來說都是噩耗。讓莉拉感到震驚的是——是的,她是非常震驚——她發(fā)現(xiàn)丈夫和索拉拉兄弟的關系并不是開始于做生意的需要,而是更早的時候——是他們訂婚之前的事情了?!八麖拈_始就欺騙了我?!彼龓缀跏怯靡环N心滿意足的語氣說,好像兵役的事情能徹底證明斯特凡諾的本性,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解脫了。我等了一下,才找到機會問她:

“你覺得,如果區(qū)里沒給安東尼奧免去兵役的話,索拉拉兄弟會幫他這個忙嗎?”

她用一種惡狠狠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我說了一件讓她厭惡的事兒,她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安東尼奧永遠也不會向索拉拉兄弟求助。”

-13-

莉拉對我說的這些事情,我一個字都沒有對安東尼奧透露,我避免和他見面,我對他說我有很多作業(yè)要寫,有很多功課要準備,因為老師要提問。

這并不是借口,學校確實是個地獄。教育局給校長施壓,校長壓榨老師,老師壓榨學生,學生們互相折磨。老師留很多很多作業(yè),我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承受不了,但很多人都對隔天上課很滿意。少數(shù)人則相反,他們因為教學樓失修漏雨而惱怒,因為學校不能正常上課而憤憤不平,希望馬上能恢復秩序。這一小部分人里,為首的便是尼諾·薩拉托雷,正是他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加復雜。

我看見他和加利亞尼老師在走廊上說話,我從他們身旁經過,希望老師可以叫住我,可惜她從來都沒有叫我。我還希望尼諾轉過身來對我說句話,但這種情況也沒有發(fā)生。我感到很狼狽。我現(xiàn)在的成績沒有以前好了,我想我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失去了之前贏得的關注。另一方面,我非??鄲灒夷苤竿裁茨??如果加利亞尼老師和尼諾問我,關于那些不能上課的教室,還有那么多作業(yè)的事,我能說些什么呢?我意識到,其實我根本沒什么思想,也沒有自己的觀點。有一天早上,尼諾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把一張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紙攤在我面前,直截了當?shù)貑枺?/p>

“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只是問了一句:

“現(xiàn)在嗎?”

“不著急,放學時給我吧。”

我克制住內心的沖動,跑進衛(wèi)生間里,非常激動地看完了那篇文章。這張紙上全是數(shù)字,談論著一些我完全不懂的東西:城市規(guī)劃、學校建設、意大利憲法的基本條文。唯一一件我明白的事情就是我所知道的:尼諾要求學生馬上恢復正常上課。

我一進入到教室里,就把這張紙傳給阿方索看。

“別搞那些了,”他看都沒看就建議我說,“咱們這學年快結束了,只剩最后幾次課堂考試,那會給你惹麻煩的?!?/p>

可我就像瘋了一樣,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喉頭發(fā)哽。在學校里,沒有任何一個學生像尼諾那樣敢于冒險,他不害怕老師,也不害怕校長,他不僅僅每門科目的成績是最好的,還知道老師在課上從沒講過的東西——是其他學生,即便是優(yōu)秀的學生也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他有個性,長得又帥。我覺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想快點兒把這張紙還給他,夸贊他,告訴他我認同他所有觀點,我愿意支持他。

在樓梯上,在擁擠的學生中,在路上,我都沒有找到他。他隨著最后一撥人走了出來,比平時更加悶悶不樂。我興高采烈地向他走去,揮舞著手里的紙,我有些迷亂,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地跟他說了很多,都是很夸張的話。他皺著眉頭站在那里聽我說,然后他拿過我手里的紙,揉成一團丟開了。

“加利亞尼老師說這篇文章不行。”他嘟囔著說。

我有點不明白:

“是哪兒不好了?”

他做了一個不高興的表情,又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別管它了,那不值一提。

“不管怎么說,謝謝你?!彼f得有些勉強,他突然彎下腰,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在伊斯基亞的那個吻之后,我們沒有任何其他接觸,甚至連手都沒有握過,這種告別方式對于他來說很不正常,更讓我目瞪口呆。他沒有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也沒有跟我說再見,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呆若木雞,沒有力氣,也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

這時候接連發(fā)生了兩件不愉快的事。第一件事是突然從胡同里走出來一個女孩,明顯比我小,頂多十五歲,她清純美麗,給我的印象很深:她體態(tài)勻稱,長長的黑發(fā)垂在背后,一舉一動都優(yōu)雅得體,她身上穿的每件春裝都是精心搭配的。她跑到尼諾跟前,尼諾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仰起臉來把嘴唇給他,他們接吻了,那個吻跟之前尼諾給我的吻全然不同。第二件事,是這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安東尼奧就在角落里安靜地看著我,他本應該在上班,但他卻跑來接我。不知道他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

-14-

我想讓安東尼奧相信,他親眼所見的事并非他多日來一直想象的,我說那個舉動單純只是朋友間友好的表示,并不摻雜任何其他東西,但要說服他顯然有些困難。我對他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你自己也看見了?!彼麘搹奈业脑捓锫牫隽宋业耐纯?,他的下唇和雙手頓時顫抖了起來,開始威脅我。我低聲告訴他,他讓我很厭煩,我想離開他。他做出了讓步,我們又一次重歸于好了。但從這時候開始,他更加不信任我了,同時他更害怕,如果他參軍了,我就會和尼諾在一起。他時常放下手頭要做的工作,說是為了過來看我一下,其實是為了抓住我不忠的事實以證實自己的猜測。至于接下來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天下午,他妹妹艾達看見我經過肉食店——她在那家店鋪里的工作讓她很滿意,老板斯特凡諾也對她非常滿意——她跑到了我跟前,身上穿著一件及膝的白大褂,但她看起來還是很漂亮,她涂了口紅,畫了眼影,頭上別了發(fā)卡,白大褂下邊的衣服穿得也很華麗,打扮得像是要參加宴會一樣。她說她想和我談一談,我們約好晚飯前在院子里見面。晚飯前,她氣喘吁吁地從肉食店趕過來,是帕斯卡萊去接的她,陪她一起過來的。

我們談了一會兒,她和帕斯卡萊輪番上陣,你一句我一句,讓我很尷尬。我明白他們很擔心,安東尼奧總是無緣無故發(fā)脾氣,對母親梅麗娜也缺少耐心,還老是不去上班,也不通知老板,修理廠的老板加萊斯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在安東尼奧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這種表現(xiàn)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他害怕去參軍?!蔽艺f。

“他是很害怕,一旦征兵通知下來他就得去,”帕斯卡萊說,“要不然,他就成了逃兵?!?/p>

“你和他在一起,他就沒什么事兒?!卑_說。

“可我時間也不多。”我說。

“人比學業(yè)更重要?!迸了箍ㄈR說。

“你少跟莉拉在一起,就有時間了?!卑_說。

“我盡力而為?!蔽矣行┥鷼狻?/p>

“他的神經有些脆弱?!迸了箍ㄈR說。

艾達突然總結說:

“我從小就要照顧一個瘋子,要應付兩個瘋子我可受不了,萊農!”

我又惱怒又害怕,同時也感到很內疚。于是,盡管我并不情愿,盡管我還要學習,我還是經常和安東尼奧見面。但這遠遠不夠!有天晚上在池塘邊,安東尼奧哭著給我看一張通知,他要在秋天和恩佐一起去服兵役。忽然間,他做了一件讓我非常震驚的事情:他猛地趴在地上,瘋了似的往嘴里塞土。我抱住他,低聲告訴他我愛他,然后用手指摳出他嘴里的土。

我卷入了這場災難中,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了又想,怎么也睡不著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退學的愿望變得不再那么強烈,我不再想聽天由命,嫁給安東尼奧,生活在他母親家里,和他的幾個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在加油站給汽車加油。我決定采取行動,先幫助他恢復正常,然后擺脫這段關系。

第二天我去莉拉家,我心事重重,但她看上去很是開心,不過這段時間里我們倆都有些喜怒無常。我和她說了安東尼奧還有那則通知的事,然后跟她講了我的決定:我要瞞著安東尼奧——因為他一定會不同意,我要去找馬爾切洛或者米凱萊,問問他們能不能讓他躲避這場災難。

我夸大了自己的決心,事實上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覺得自己有義務這么做,因為我是安東尼奧痛苦的根源,另一方面,我同莉拉商量主要是因為我預料到她會阻止我。但在那個階段,我的狀態(tài)非常糟糕,我沒有考慮到她的情感。

她的反應有些讓人費解,一開始,她說我撒謊,說我是愛著安東尼奧的,否則絕不會忍辱負重去求索拉拉兄弟幫助他,因為我明明知道過去發(fā)生的一切,即便是舉手之勞,索拉拉也不會幫助安東尼奧的。緊接著,她變得有些神經質,開始圍繞這個話題開玩笑,但隨后又變得十分嚴肅,后來又笑了起來。最后她說:

“行啊!那你去吧,我們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庇终f,“總之,萊農,我哥哥和米凱萊·索拉拉有什么差別嗎?或者說,斯特凡諾和馬爾切洛有什么不同嗎?”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也許我應該嫁給馬爾切洛?!?/p>

“我不明白。”

“至少馬爾切洛誰都不靠,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p>

“你是認真的嗎?”

很快她笑著否定了自己的話。她在重新考慮馬爾切洛?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她剛才一定是在開玩笑,只是因為她心情不好,和丈夫鬧矛盾時的胡思亂想,并不是真的。

我的猜想馬上得到了證實。她嚴肅了起來,眼睛瞇成一道縫兒,對我說:

“我陪你去?!?/p>

“去哪兒?”

“去找索拉拉兄弟?!?/p>

“做什么?”

“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安東尼奧。”

“還是別去了。”

“為什么?”

“這樣的話,斯特凡諾會發(fā)火的。”

“誰他媽在乎!假如他和索拉拉兄弟來往,我作為他的妻子,當然也可以去找他們!”

-15-

我沒能阻止她,她硬把我拉到了索拉拉酒吧。星期天,通常斯特凡諾睡到中午才起床,我和莉拉一起出去散步。她出現(xiàn)在灰白色的新路上時,我目瞪口呆——她的打扮非常惹眼,既不像曾經那個不修邊幅的莉拉,也不像時尚雜志里的杰奎琳·肯尼迪,倒有點像當時那些備受推崇的電影里的人物,像是《太陽浴血記》里的詹妮弗·瓊斯,又像《太陽照樣升起》里的艾娃·加德納。

走在她旁邊,我感到有些尷尬,甚至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在我看來,她現(xiàn)在的這身打扮除了讓人家說閑話,還可能被別人嘲笑,這兩種東西同樣會映射到我身上,我就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小狗,黯淡無光,陪伴著她。她所有的一切,從發(fā)型、耳環(huán)、緊身襯衣、束身短裙到她走路的方式,都和這個城區(qū)灰暗的街道極度不協(xié)調。男人們注視著她,他們都很震驚,像受到冒犯一樣;而女人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不僅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停下來,站在人行道上面帶微笑看著她,那是一種介乎于不適和愉快之間的表情,就像她們看到梅麗娜犯病時的表情。

我們走進索拉拉酒吧,那里擠滿了人,大家都在買星期天吃的甜點。人們看到她,也只是帶著敬意掃了一眼而已,有幾個人很禮貌地和她打了招呼,唯一真正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莉拉的是吧臺后面的吉耀拉。米凱萊在收銀臺前和她打招呼,他說了一聲“早上好”,聲音非??鋸?,就像一聲歡呼。接著他們全用方言進行交談,就像當時的緊張氣氛讓他沒辦法分神去想意大利語標準的發(fā)音、詞匯和句法。

“您要些什么?”

“一打點心?!?/p>

米凱萊沖著吉耀拉喊,這次他的語氣很輕,帶著一絲諷刺:

“給卡拉奇太太包十二塊點心?!?/p>

聽到這個名字,后面作坊的簾子被掀了起來,馬爾切洛探出頭來。當看到莉拉站在甜食店里,他臉色變得蒼白,頭縮了回去,但是幾秒后他又露出頭來跟我們打招呼。他對我的朋友小聲嘀咕說:

“聽到有人叫你卡拉奇太太,我覺得很奇怪。”

“我也是?!崩蚶χf,完全沒有敵意的樣子,這不僅使我感到驚訝,更讓那兩兄弟感到驚奇。

米凱萊頭歪向一邊,就像在看一幅畫似的,又欣賞了一遍莉拉。

“我們看到你了。”他說,然后沖著吉耀拉喊,“真的,我們昨天下午是看到她了吧?”

吉耀拉點了點頭,但并沒有表現(xiàn)極大的熱情。馬爾切洛也說看到了——是的,是看到了——但不是米凱萊的那種帶著嘲諷的語氣,有點像魔術師表演節(jié)目時的催眠狀態(tài)。

“昨天下午?”莉拉問。

“昨天下午,”米凱萊確信地說,“在雷蒂費洛?!?/p>

馬爾切洛有點兒煩他弟弟的語氣,馬上說:

“你的照片陳列在裁縫店的櫥窗里,是一張你穿婚紗的照片?!?/p>

他又說了些關于那張照片的話,馬爾切洛的語氣很真誠,而米凱萊則滿是嘲諷。他倆通過不同的方式都表示:莉拉結婚那天穿婚紗的樣子很漂亮,那張照片捕獲了她最漂亮的時刻。莉拉說沒那回事兒,但她說得很風情,她說裁縫店老板娘沒有告訴她會把那張照片擺在櫥窗里,否則她絕對不會給她。

“我也想把我的照片放在櫥窗里?!奔诠衽_后面,模仿著任性小女孩的聲音說。

“假如有人娶你的話?!泵讋P萊說。

“你娶我啊!”她悶悶不樂地回答,后來她一直是這種表情,直到莉拉認真地說:

“萊農也想結婚呢?!?/p>

索拉拉兄弟的注意力很不情愿地轉移到我身上,在這之前我一直感覺自己是隱形的,我還沒有說一個字。

“才不是!”我羞得滿臉通紅。

“怎么不是,即使你是個四眼,我也愿意娶你?!泵讋P萊說,吉耀拉又白了他一眼。

“太遲了,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莉拉說。慢慢地,她把話題引到了安東尼奧身上,提到了他的家庭狀況,通過一種打動人心、栩栩如生的方式,說明他如果去參軍,他家里的境況會進一步惡化。打動我的不僅僅是她的表達能力,這一點我之前就知道,尤其讓我覺得震撼的是她所采用的新語氣——恰到好處,介于厚顏無恥和一本正經之間。她就在那里談論這些事情,嘴唇上是火一樣鮮艷的口紅。她讓馬爾切洛相信,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不再計較,她讓米凱萊認為她很享受他的油滑和傲慢。讓我更加驚異的是,在這兩兄弟的面前,她表現(xiàn)出她很了解男人,在對付男人這個方面她已經出神入化了。她在做這件事時,并不像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游戲,模仿那些迷失的貴婦,而是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在行,并不讓她臉紅。忽然間她變得很難纏,發(fā)出拒絕的信號,就好像在說:我知道你們想要我,但我不想要你們。她讓兩兄弟變得不知所措,馬爾切洛變得窘迫,米凱萊也有些不確信,他的眼神在閃爍,就好像在說:你要小心,不管你是不是卡拉奇太太,小心我扇你,婊子!這時候她又調整了一下語氣,又對他們表示出親近,顯得很開心,也讓他們開心。結果是什么呢?米凱萊變得謹慎,馬爾切洛說:

“安東尼奧不值得我們?yōu)樗鍪裁?,但萊農是個好姑娘,我可以問問我朋友,看看能不能幫上忙?!?/p>

我感到很高興,對他表示感謝。

莉拉挑選了甜點,她對吉耀拉還有她做糕點的父親很客氣,點心師傅從糕點房探出頭來,對她說:“向斯特凡諾問好?!崩蚶跺X,馬爾切洛斷然拒絕了,他弟弟也拒絕了,雖然態(tài)度不是很堅定,最后她還是順從了他們的意思。我們正要離開時,米凱萊用緩慢的語調,就好像他要什么東西時一樣不容置否,嚴肅地說:

“你在那張照片里非常漂亮?!?/p>

“謝謝?!?/p>

“鞋子看得非常清楚?!?/p>

“我不記得了。”

“但我記得,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情?!?/p>

“你想要一張照片擺在這個酒吧里?”

米凱萊冷笑著搖了搖頭。

“不,但你知道,我們正在布置馬爾蒂里廣場那家店?!?/p>

“你們正在做什么,我一點兒也不知道?!?/p>

“好吧,你應該打聽打聽這件事,因為這事很重要,而且我們知道你不蠢。我認為,你的那張照片既然能為裁縫店的婚紗做廣告,我們就能更充分地用它,為‘賽魯羅’鞋子做宣傳?!?/p>

莉拉忽然大笑起來,說:

“你想把照片放在馬爾蒂里廣場的櫥窗里?”

“不,我想把它放大,放在鞋店里?!?/p>

她想了一會兒,做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你們不該問我,應該去問斯特凡諾,只有他才能做決定?!蔽铱吹叫值軅z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很迷惑。我明白,他們已經商量了這件事情,而且他們認為莉拉肯定不會接受,他們簡直無法相信,莉拉居然沒有暴怒,沒有直接拒絕他們的要求,而是把決定權交給了丈夫。那時候他們簡直不知道她是誰了,就連我也在那一刻都不知道她是誰了。

馬爾切洛陪我們到門口,臉色蒼白,用莊嚴的語氣說:

“經過那么長時間,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莉拉,我非常激動。我們雖然沒在一起,沒關系,就這樣吧。但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尤其是我不想承擔一些不屬于我的過錯。你丈夫說我要那雙鞋子是要羞辱你。當著萊農的面,我向你發(fā)誓:鞋子是他和你哥哥給我的,是為了表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么恩怨了,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莉拉站著聽著,沒有打斷他的話,臉上露出友好的表情。當他說完了,她再次變得和往常一樣,用輕蔑的語氣說:

“你們就像小孩一樣,相互推卸責任?!?/p>

“你不相信我?”

“不,馬爾切洛,我相信你,但你說的話,還有他們說的話,我他媽根本就不在乎了!”

-16-

我把莉拉拖到我們的老院子里,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安東尼奧我為他做的事情。我非常激動地對莉拉說:等他平靜下來一點,我就會和他分手。但她沒有發(fā)表意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樓下叫了一聲,安東尼奧很快就出來了,但他看起來很嚴肅。他跟莉拉打了一個招呼,并沒有注意她的穿著打扮,他盡可能不看她,也許是怕她察覺到他作為男人的不安吧。我告訴他我不能待很久,我只是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他站著聽我說,但我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到他在退縮,就好像正面對著一個刀尖。

“索拉拉兄弟答應會幫助你?!蔽曳浅<拥貜娬{,并且想讓莉拉也確認這件事,“馬爾切洛是這樣說的,對吧?”

莉拉只是點了點頭。安東尼奧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眼睛低垂著。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有些哽咽:

“我從來沒有讓你去找索拉拉兄弟?!?/p>

莉拉馬上撒謊說:

“這是我的主意?!?/p>

安東尼奧沒有看她,回答說:“謝謝,沒那個必要。”

他跟莉拉打了個招呼——跟她打招呼,而不是跟我——然后轉身離開了,消失在門里。

我感覺胃里一陣抽搐。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安東尼奧會那樣對我?在路上我向莉拉抱怨說安東尼奧比他母親梅麗娜情況還要糟糕,精神很不穩(wěn)定,我實在受不了了。她一直在聽我說話,我陪她一直走到他們家樓下,她讓我陪她上去。

“斯特凡諾在呢。”我不想上去,但不是這個原因,我非常擔心安東尼奧的反應,我希望一個人待著,想一想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就待五分鐘,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我上樓了。斯特凡諾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的。他很客氣地和我打招呼,看了他妻子一眼,還有她手上的點心盒子。

“你去索拉拉酒吧了?”

“是?!?/p>

“穿成這樣?”

“不好看嗎?”

斯特凡諾搖了搖頭,滿臉不悅,他打開紙包。

“你要一塊點心嗎?萊農?!?/p>

“不了,謝謝,我該回家吃飯了?!?/p>

他咬了一口奶酪卷,轉向他妻子說:

“你們在酒吧看見誰了?”

“你的朋友們?!崩蚶f,“他們說了很多恭維我的話,是吧?萊農?!?/p>

莉拉告訴了斯特凡諾他們在索拉拉酒吧說的每句話,除了安東尼奧的事情——我們去酒吧的真正原因,也就是我認為她陪我去的原因。最后,她用一種假裝的洋洋得意的語氣總結說:

“米凱萊想把照片放大,放在馬爾蒂里廣場的商店里?!?/p>

“你答應他了嗎?”

“我讓他跟你談?!?/p>

斯特凡諾一口吃完一個奶酪卷,舔了舔手指。就像在談論一件非常困擾他的事情,他說:

“你是逼我這么做的吧?因為你的緣故,明天我要花時間去雷蒂費洛區(qū)的裁縫店走一趟?!彼麌@了一口氣,轉向我說,“萊農,你是個穩(wěn)重的姑娘,你試著和你的朋友解釋解釋,我要在這個區(qū)做生意,讓她別丟我的臉!祝你周末愉快,代我向你爸爸媽媽問好?!?/p>

他走進浴室。

莉拉聳了聳肩膀,做了個鬼臉,陪我到了門口。

“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留下來。”

“你別擔心,那個混蛋!”

她模仿男人低沉的聲音重復說著這些話:“你試著和你的朋友解釋解釋,我要在這個區(qū)做生意,讓她別丟我的臉!”像是講一個笑料,她眼睛里透出快樂。

“假如他要打你呢?”

“假如他要打我?過一段時間,我會比以前更好?!?/p>

在樓梯平臺上,她仍然這樣說,又重復一遍那個男人說的話:“萊農,你試著和你的朋友解釋解釋,我要在這個區(qū)做生意,讓她別丟我的臉!”這時候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模仿一下安東尼奧,就嘀咕了一句:“謝謝,沒那個必要?!蓖蝗婚g我們就好像置身于事外,看著我們自己和男人的關系陷入麻煩,我們停在門口扮演女性的角色,最后我們都笑了。我告訴她:無論我們做什么事情都是錯的,男人真是難以捉摸,?。≌媸锹闊?,我緊緊地擁抱了她,然后走了。但我還沒有走到樓梯盡頭,就聽到斯特凡諾在大聲叫喊,罵著很難聽的話,他的聲音很像一個怪獸,和他父親的聲音一模一樣。

-17-

在回家的路上,我開始擔心她,也為我自己擔心。要是斯特凡諾殺了她呢?如果安東尼奧殺了我呢?我內心充滿了焦慮,快步走過塵土飛揚的酷熱的街面,那是星期日午飯時間,街上的人越來越稀少了。做女人真的很難,真的很難不觸犯男人的那些細致的規(guī)則。莉拉或許是出于心機,或許只是出于惡意,她在眾人面前羞辱了她的丈夫。她——卡拉奇太太,在大庭廣眾下和她之前的追求者馬爾切洛·索拉拉調情。而我呢,我并不是故意的,我確信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兒,我為了安東尼奧去懇求那些在幾年前凌辱過他妹妹、痛打過他的人,他也狠狠地報復了的人。我走進院子,聽到有人叫我,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安東尼奧站在窗戶邊等我回來。

他走過來,我有些害怕,我在想可能他拿著刀,然而在他和我說話的整個過程中,他的兩只手一直都插在口袋里,好像在控制自己,他神色平靜,目光飄忽。他告訴我,我在他最痛恨的人面前羞辱了他。他說我的做法,就好像是他派遣自己的女人去祈求幫助。他還說他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他寧可服一百次兵役,甚至是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愿意吻馬爾切洛的手。他說如果帕斯卡萊和恩佐知道這件事情,他們會在他臉上吐唾沫。他還說他要和我分手,因為他最終證實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根本不在意他,還有他的感情。他說我可以和薩拉托雷的兒子在一起,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再也不想看見我了。

我沒有回答。他忽然間把手抽出口袋,將我拉進門,用力親吻我的嘴唇,舌頭絕望地與我糾纏,最后他放開了我,轉身離開了。

我思緒混亂地走上樓梯。我想,我比莉拉幸運很多,因為安東尼奧不像斯特凡諾,他從不會傷害我,他只會傷害他自己。

-18-

第二天我沒有見到莉拉,卻意外地見到了她的丈夫。

早上我意志消沉地到了學校,天氣很熱,我沒有學習,前一天晚上也基本沒睡著,在學校里簡直度日如年。我在學校下面找尼諾,想和他一起走上樓梯,交流幾句,但我沒看見他。或許他和女朋友在城里閑逛,或許他在某個早晨開放的電影院里,在黑暗中親吻她,又或許他們在卡波迪蒙蒂的樹林里做男女間的那些事——這幾個月以來我和安東尼奧做過的事。

第一節(jié)課是化學課,我被老師提問了,我回答得亂七八糟,誰知道老師給我了多少分!但我來不及彌補了,我有可能要在九月參加補考。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加利亞尼老師,她心平氣和地對我說了一段話,中心意思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格雷科?你為什么不好好學習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說:老師,我在學習,我在很努力地學習,我向您發(fā)誓。她聽我說了一會兒,突然丟下我走進了教工辦公室。

我在廁所里哭了很久,為自己的時運不濟痛哭,我已經一無所有,不再擁有優(yōu)異的成績。我一直想離開安東尼奧,最后卻是他離開了我,而我已經開始想念他了。莉拉自從變成卡拉奇太太之后,越來越像另一個人。我頭很疼,就走路回家了,在路上我一直想著她,覺得她利用了我——是的,利用了我——去勾引索拉拉兄弟,報復她丈夫,然后她向我展示那個受傷男人的悲慘狀況。一路上我都在問自己:她是不是真的變成那副樣子了?這樣的話,她就和吉耀拉就沒什么差別了。

我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一個驚喜,我母親沒有罵我。因為我平時回家晚了,她總會罵我,懷疑我去見了安東尼奧,或者忽略了繁雜家務中的某一項。我母親沒有像平常那樣罵我,她板著臉,平靜地告訴我:

“斯特凡諾問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陪他去一趟雷蒂費洛的裁縫店?!?/p>

當時我沒聽明白,疲累和沮喪弄得我頭昏腦漲。斯特凡諾?斯特凡諾·卡拉奇?他想讓我陪他去雷蒂費洛?

“為什么他不和他妻子一起去?”我父親在另一個房間里開玩笑問。我父親名義上生著病,但實際上在忙于販賣東西,都是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八麄儌z在一起怎么打發(fā)時間?打牌嗎?”

我母親做了一個厭煩的手勢,她說莉拉可能有事兒,說我們要對卡拉奇一家熱情一些,還說有的人永遠都不知足。事實上我父親十分高興:和肉食店老板搞好關系,意味著可以賒欠食物,可以延期付款。他之前只是在說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含沙射影,暗示斯特凡諾在性事上的懈怠。有時在吃飯的時候,他會問:“卡拉奇做什么呢,他只喜歡看電視嗎?”然后他自己笑起來了,很容易推測,他的意思是,為什么他們倆還沒有孩子?斯特凡諾到底行不行?在這個方面我母親心有靈犀,就嚴肅地說:“還早呢,讓他們慢慢來吧,還能指望什么呢?!笔聦嵣?,在談論這件事情,也就是卡拉奇到底行不行的問題上,她比我父親更加享受,她覺得盡管他們家有錢,又能怎么樣呢。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他們在等我吃飯。我父親坐了下來,笑容狡黠,繼續(xù)跟我母親開玩笑: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抱歉,今晚上我累了,我們打牌吧?’”

“是啊,因為你不是個正經人?!?/p>

“你希望我變成一個正經人嗎?”

“正經一點就好,別太夸張了。”

“那么今晚上我就做一個正經人,像斯特凡諾一樣?!?/p>

“我跟你說了,別太夸張?!?/p>

我特別討厭他們這樣一唱一和,他們這么說著,好像確信我和弟弟妹妹們都聽不懂,或者他們肯定我們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他們覺得這是一種正確的方式,可以教會我們如何做男人和女人。

我被自己的那些問題弄得很崩潰,我想大喊大叫,想把盤子扔出窗外,想逃之夭夭,再也不用見到我的家人,不用看見天花板潮濕的角落、剝落掉漆的墻壁、食物的味道和所有的一切。失去安東尼奧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早已追悔莫及,我希望他能原諒我。如果我要在九月補考,我告訴自己我不會去參加補考,如果考不及格,我就和他結婚。然后,莉拉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她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了呀,和索拉拉兄弟說話,她用的是什么語氣,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屈辱和痛苦的生活讓她變得多糟糕??!我整個下午都在胡思亂想,腦袋里都是這些支離破碎的想法。斯特凡諾的請求讓我很焦慮,我怎么才能通知我的朋友呢,她丈夫想讓我做什么呢。在新房子浴缸里泡過的澡、化學課、哲學家恩培多克勒,上學還有退學,最后我心如死灰,無法逃脫。是的,我和莉拉永遠都成不了那個在學校外面等尼諾的女孩,我們倆都缺少某種難以描述但至關重要的東西,即使遠遠看到她,也能從她身上看出來的一種東西,那種氣質,要么有,要么沒有,靠學習拉丁文、希臘語或者哲學是不能獲得的,甚至賣香腸和鞋子賺錢也沒用。

斯特凡諾在院子里叫我,我跑下去看到他滿臉沮喪。他請求我陪他一起去裁縫店,把展示在櫥窗里的那張照片要回來,那是沒有經過許可就擺在那里的?!鞍萃心闩阄胰グ?!”他用一種甜蜜的口吻說。然后他一言不發(fā),讓我坐上了他的敞篷車,我們在熱風里疾馳而去。

剛一出城區(qū),他就開始和我講話,喋喋不休,一直說到裁縫店跟前。他講方言時,語氣溫和,不講臟話,也不帶嘲諷。他要我?guī)退粋€忙,但他沒有立刻告訴我是什么忙。他只是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我?guī)土怂蔷褪菐土宋业呐笥选S谑撬臀艺f起莉拉,她是多么聰明,又是多么漂亮,但她天性叛逆。他還說,事情要么按著她的意思來,要么她就會折磨你。萊農,你不知道我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也許你知道,但你也只知道她告訴你的那些事,現(xiàn)在你也聽聽我說的。莉拉認定我只想著錢——或許事情的確如此,但我所做的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哥哥、她父親和她全家人。我做錯了嗎?你上了很多年學,你告訴我,我是否錯了。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要讓她和之前一樣,過一種貧窮的生活?只有索拉拉兄弟才能賺錢嗎?我們要把城區(qū)交到他們手上?如果你說我錯了,我不會和你爭辯,我會馬上承認錯誤。但是我不得不和她爭辯。她不想要我,她已經告訴我了,并且反復地告訴我,她不想要我。要讓她知道我是她丈夫,這真是一場戰(zhàn)爭,自從結婚之后,我的生活就變得難以忍受。早晨看見她,晚上看到她,睡在她旁邊,卻不能讓她感覺到我多么愛她,讓她感受到我的力量,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我看著他扶著方向盤的那雙大手,他的臉。他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承認新婚之夜他打了她,他是被迫這么做的,她日日夜夜都逼著他出手,讓他變得殘暴,逼他成為自己永遠不想成為的人。說到這里,他流露出一種近乎害怕的語氣:我是被逼的,我又打了她,她不應該穿成那樣去索拉拉酒吧,但她內心有一股力量,使她不會屈服于我。那是一種非常邪惡的力量,讓你根本就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面對她,那是一劑毒藥。她沒懷孕,你看見了吧?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親戚朋友,還有顧客們都一臉笑意地問我:有沒有好消息啊?我不得不說:什么好消息?我裝出不明白的樣子。我如果明白的話,就要回答這個問題。我能回答些什么呢?有些事兒你知道,但又不能說。就是那股子勁兒,殺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萊農,她故意這樣做,為了使人相信我不知道怎么當一個男人,為了讓我在所有人面前出丑。你覺得呢?我太夸張了嗎?你不知道現(xiàn)在你能聽我說這些,對我是多么大的幫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驚呆了,我從來沒聽過一個男人這樣講話。他一直在講方言,即使在講述自己的暴力行徑時,話語中飽含感情,毫無防備,就像有些歌曲中表達的情感。我仍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表現(xiàn)出那副樣子。之后他向我解釋了他想要我做什么。為了莉拉好,他希望我和他聯(lián)合起來,說服她。他說莉拉需要幫助,要讓她明白,她要做一個妻子,而不是一個敵人,這非常必要。他求我說服她,讓她去新開的肉食店里幫忙收銀。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并沒有必要跟我坦白這些生活中的隱私?;蛟S他想莉拉已經非常仔細地跟我講了發(fā)生的事情,所以他必須告訴我事情的另一個版本?;蛟S他并沒想要跟妻子最好的朋友推心置腹,那只是他一時沖動而已。又或許,他推測如果他感動了我,我就會跟莉拉提起這件事情,然后打動她。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我聽得越來越投入了。漸漸地,我開始喜歡那種暢所欲言、非常私密的傾訴。但首先我必須承認,他覺得我很重要,這讓我很高興。當他用自己的話說出他懷疑的事情——那也是我一直懷疑的事情,就是莉拉懷有一種神秘力量,讓她能夠做出任何事情,能防止自己受孕。我覺得他認為我擁有一種善的力量,能讓莉拉“改邪歸正”。我覺得他在討好我。

我們到了裁縫店,下了車。他對我的肯定給我?guī)砹税参?。我甚至自信地用意大利語告訴他,我會盡可能地幫助他,讓他們幸福。

但是我們剛到了裁縫店的櫥窗前,我就變得很焦慮。我們倆都停下來看著莉拉的照片,相片裝在相框里面,放在各種顏色的布料中間。她蹺腿坐著,婚紗向上拉了一點,露出了鞋子和腳踝。她的頭靠在一只手的手掌上,目光凝重而熱烈,大膽地看向鏡頭,頭上還戴著橘子花的花冠。攝影師非常幸運,他捕捉到了莉拉內心的那股勁兒——也就是斯特凡諾談論的那種力量,我仿佛明白了,對于這一點莉拉自己也沒辦法。我?guī)е蕾p和歉意,轉身想告訴斯特凡諾這就是我們一直談論的東西,但他推開門,讓我先進去。

他語氣變了,和之前同我講話的語氣完全不一樣,他跟女裁縫說話時語氣很生硬。他說他是莉拉的丈夫——他用的就是這個稱呼。他還說他也是做生意的,但他從沒想過會用這種方式打廣告。他最后說:您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如果我要拿走您的照片,放在奶酪和香腸之間,您丈夫會怎么說呢?他要求裁縫把照片還給他。

女裁縫有些不知所措,她試圖為自己辯護,但最后還是放棄了。她一臉遺憾,說她完全是一片好心,又說了她覺得遺憾的理由。她講了三四件事,隨著時間推移,這些事在我們的城區(qū)成為一個小小的傳奇。照片放在櫥窗里的那段日子里,很多人來打聽那個穿婚紗的年輕女人:埃及王子雷納托·卡羅所內,大導演維多利奧·迪西卡,還有《羅馬報》的記者——他想要和莉拉談談,給她拍攝泳裝照,就像那些選美小姐一樣。女裁縫說她拒絕向所有人透露莉拉的地址,雖然雷納托·卡羅所內和維多利奧·迪西卡身份顯赫,拒絕他們很不禮貌。

我注意到,女裁縫越說,斯特凡諾就越心軟,他變得和藹可親,希望她能更詳細地講述那些事兒。當我們帶著照片離開時,他心情大變,回家路上他的自言自語一掃來時的痛苦。他心情愉悅,開始以一種驕傲的語氣談論莉拉,好像他擁有了一件稀世珍寶,覺得自己非常榮耀,他又一次跟我說了讓我?guī)椭氖?。到了我家樓下,在我下車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讓我保證,我會努力讓莉拉明白哪條路是對的,哪條路是錯的。在他的言談中,莉拉不再是一個難以掌控的人,而是他所擁有的、一種裝在封閉容器里的珍貴氣體。接下來的幾天,斯特凡諾向所有人,包括在肉食店里,也會談論雷納托·卡羅所內和維多利奧·迪西卡。后來這件事情傳到了莉拉的母親農齊亞的耳朵里,在她的有生之年,她都會向人反復說,如果那個雷蒂費洛的女裁縫沒有知而不言,或者命運沒讓她女兒十六歲就嫁給斯特凡諾·卡拉奇,她女兒曾經有機會成為歌手和演員,有可能出演《意大利式婚禮》,上電視,甚至成為埃及王妃。

-19-

化學老師對我很慷慨,或許是加利亞尼老師跟她說了什么,才使她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她讓我的化學考試及格了。文科的幾門課程我都得了七分;理科的課程我都得了六分;宗教哲學課及格;品德第一次得了八分,這說明了神父以及幾個老師并沒有真正原諒我。我覺得很難過,我和宗教哲學老師之前關于圣靈這一角色的爭論是我傲慢自負的證據(jù),這令我很不高興。我開始后悔沒聽阿方索的話——當時他曾試圖阻止我的,自然而然我沒有獲得獎學金,我母親非常生氣,叫喊著說這都是因為我跟安東尼奧廝混浪費了太多時間。我說我再也不想讀書了,這話激怒了她。她舉起手想要給我一耳光,又擔心我的眼鏡,于是跑去找了洗衣服的棒槌來打我。總的來說,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而且越來越糟糕!唯一讓我感覺好一點的事情是:那天早上我去學??闯煽?,校工走過來交給我一個包裹,說是加利亞尼老師留給我的,包裹里全是書,但不是小說,而是一些思想性的書籍,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示,但不足以使我振奮精神。

我太憂慮了,覺得自己一直在犯錯誤,無論我做什么事情,都擔心自己做錯了。我試圖去前男友家里和他工作的地方找到他,但他總是避開我;我去肉食店里想尋求艾達的幫助。她冷冰冰地告訴我,她哥哥不想再看到我,從那天起,我們在街上遇見,她就把臉轉向一邊,假裝沒看到我。我不用去上學了,早上起床對我來說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腦袋里就像要炸開一樣。開始的時候,我試圖讀幾頁加利亞尼老師借給我的書,但看不進去,只能看懂一點點。我很快重新開始在流動圖書館借一些小說來讀,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了起來。但是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這些書中并沒有獲得多少樂趣。書里描繪的驚心動魄的生活,深刻的對話,那種虛幻的生活要比我的現(xiàn)實生活更加誘人。為了擺脫沉悶的現(xiàn)實,有時候我會走到學校里去,希望能遇到尼諾,因為他正在準備高考。在希臘語筆試的那天,我耐心地等了他好幾個小時,當胳膊下夾著書包的考生開始零零星星走出來的時候,那個看起來清純秀麗的女生出現(xiàn)了——就是我之前見到過的那個抬起頭和尼諾接吻的女生。她站在距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就在那一剎那,我腦中閃過我倆站在一起的畫面——就像一個產品目錄里的兩張圖片——薩拉多雷的兒子從校門里走出來,這就是我們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很丑陋,很不體面,就默默離開了。

我跑到莉拉家,試圖獲得一些安慰,但我知道,在她面前我也錯了。我做了一件蠢事:我沒有告訴她,我和斯特凡諾尼一起去拿回了她的照片的事兒。為什么我沒說呢?我滿足于扮演一個和事佬的角色嗎?她丈夫建議我協(xié)調他們之間的關系,我對她隱瞞和斯特凡諾去雷蒂費洛的事,就能更好地扮演這個角色嗎?我害怕辜負斯特凡諾尼對我的信任,然而我卻沒有意識到我已經背叛了莉拉?不,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更確切地說,我的猶豫不決先是變成了一種假裝的心不在焉,隨后我確信:因為我沒有馬上告訴她事情的經過,這使得情況更加復雜,彌補已經來不及了,得罪一個人就是這么簡單!我試圖尋找借口,一些對她來說有說服力的借口,但這些借口甚至都不能說服我自己!我感到我的行為后果嚴重,我沉默了。

另一方面,她表現(xiàn)得就像從來不知道我和斯特凡諾尼的這次會面,她總是很熱情地款待我,讓我在她的浴缸里洗澡,讓我用她的化妝品,但她很少評論我講給她的小說,她更喜歡和我談論一些她在雜志上讀到的演員或者歌星的花邊新聞。她不再告訴我她的想法,或者她的秘密計劃。如果我看到她身上有淤青,我談到這些淤青,想讓她談論斯特凡諾尼這些糟糕表現(xiàn)的原因,如果我說他現(xiàn)在變壞了,可能是因為他希望莉拉幫助他,來協(xié)助他面對所有的困難,她就會滿臉諷刺地看著我,聳聳肩,然后繞開這個話題。沒多久我就明白了,盡管她不想和我絕交,但她也已經決定不再信任我。她可能真的知道那件事,不再把我當作她可以信賴的朋友了?我減少了去她家的次數(shù),期待她覺察到我的缺席,詢問我原因,然后我們就能把事情說清楚。但她似乎并沒有覺察到有什么異常。我后來忍不住又經常去她家了,對這件事情,她既沒有表現(xiàn)得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七月的那天,天氣很熱,我特別沮喪地來到了她家。我并沒有告訴她任何關于尼諾,還有尼諾的女朋友的事情,因為我也不由自主——大家心知肚明——不再對她講我內心的秘密。她像往常一樣熱情,為我準備了杏仁糖漿。我坐在她家餐廳的沙發(fā)上,喝著冰涼的杏仁糖漿,火車的轟隆聲、汗水,所有一切都讓我煩躁。

我一聲不吭看著她在家里忙來忙去。她讓我感到憤怒,因為她能在這迷宮一樣讓人壓抑的處境里自由行動,能堅持自己的立場進行抗爭,而且還能深藏不露,這種能力讓我感到憤怒。我想起她丈夫對我說過,莉拉擁有的能量就像危險器械里的彈簧。我看著她的腹部,想象在那里每天每夜都進行著一場戰(zhàn)斗,斯特凡諾想強行注入一個生命,而她則努力地破壞著這個生命。我在想她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但我不敢太直白地問這個問題,我知道她會覺得我不該問。

不久皮諾奇婭來了,表面上這是一次小姑子的拜訪,事實卻不是,十分鐘之后里諾就出現(xiàn)了。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他和皮諾奇婭接吻,行為有些過火。我和莉拉交換了一個嘲諷的眼神。皮諾奇婭說她想要從窗口那里看風景,里諾跟著她進入了一個房間,他們關上門在里面待了半個多小時。

莉拉對我說這種事經常發(fā)生,語氣充滿了不滿和諷刺。我十分嫉妒這對戀人的從容自在:他們不害怕,沒有任何顧慮。當他們再次出現(xiàn)時,似乎比剛來時更高興了。里諾去廚房拿了一些吃的東西,又和他妹妹說著鞋店的事情,他說鞋子的生意越來越好。他試圖從妹妹嘴里得到一些好的建議,好讓他在索拉拉兄弟跟前有面子。

“你知道嗎?馬爾切洛和米凱萊想把你的照片掛在馬爾蒂里廣場的鞋店里?!彼蝗挥糜懞玫穆曇魧蚶f。

“我覺得這不合適?!逼ぶZ奇婭插了一句話。

“為什么?”里諾問道。

“那還用說?如果可以,莉娜不會把那張照片掛在新開的肉食店里嗎?這家店由她經營,不是嗎?如果是我來搞馬爾蒂里廣場那家店,在商店里放什么,是不是應該由我來決定?”

她說這些話,就好像把保障莉拉的權利放在首位,絕不會讓她的權益遭到哥哥的侵害。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她只不過是在維護她自己的將來罷了。她不想再依賴斯特凡諾,她想離開肉食店,她想在市中心的那家店里當主管。為這家鞋店的經營管理權,里諾和米凱萊明爭暗斗了好一陣子,這場爭斗源于他們各自女朋友所施加的壓力,她們在背后煽風點火:里諾希望皮諾奇婭負責那個商店,米凱萊堅持讓吉耀拉負責。但是皮諾奇婭比吉耀拉更強勢,她覺得自己一定能占上風,她知道她可以把男朋友以及哥哥的威信結合在一起。因此無論在哪個場合,她都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發(fā)生了質的飛躍:她已經把這個城區(qū)拋在身后,現(xiàn)在她要搞清楚的是哪些東西適合市中心那些顧客的品味,哪些不適合。

我發(fā)現(xiàn)里諾很擔憂他妹妹的反應,但莉拉對此表現(xiàn)得漠不關心,于是他看了看表,表示他非常忙,他用一種非常有遠見的語氣強調說:“我認為,那張照片有巨大的商業(yè)價值?!彪S后,他吻了一下皮諾奇婭,皮諾奇婭躲開了,表示她不同意他的說法,他馬上溜走了。

我們幾個姑娘還在那里。皮諾奇婭希望通過我的權威來結束這個話題,她噘著嘴,問我:

“萊農,你怎么看?你覺得莉娜的照片應該掛在馬爾蒂里廣場上的店鋪里嗎?”

我用意大利語說:“斯特凡諾會做出決定,他特意跑到女裁縫的鋪子里,讓她把照片從櫥窗里撤了下來,所以我排除他答應這件事情的可能?!?/p>

皮諾奇婭非常開心,幾乎尖叫著說:“天哪!你太棒了!萊農!”

我希望莉拉能表達一下她的看法,卻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沉默。最后她只是對我說:

“你錯了,你愿意和我打賭嗎?斯特凡諾會答應的。”

“他不會?!?/p>

“他會?!?/p>

“你想賭什么?”

“如果你輸了,你的升學考試成績,平均不能低于八分?!?/p>

我尷尬地看著她,我們沒有談論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及格的事情,我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而她卻已經知道一切,她這時候在譴責我。她說的是這個意思:你沒有能力,你只能得低分,如果是她去考試的話,成績一定不會那么糟糕。她極力想把我的角色固定下來,我就應該每天埋頭看書學習;而她有錢,有好看的衣服,有房子,有電視,有汽車,她擁有一切,也能給予他人一切。

“如果你輸了呢?”我問,語氣里帶著怨恨。

忽然間,她的目光變得像兩個槍口一樣深幽。

“那我就去一所私立學校報名,重新開始學習。我發(fā)誓我會拿到畢業(yè)證,我的成績會和你一樣,甚至超過你!”

和你一樣,甚至超過你。她腦袋里想的是這個嗎?我感覺我在這段時期遭受的一切痛苦——安東尼奧、尼諾以及我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像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而煙消云散。

“你是認真的嗎?”

“你見過有人在打賭的時候開玩笑嗎?”

皮諾奇婭插了一句,語氣有些霸道。

“莉拉,你不要和平常一樣,干些瘋狂的事。你有一家剛開業(yè)的肉食店,沒有你,斯特凡諾一個人支撐不下來?!彼至⒖炭酥谱×俗约?,語氣又多了一絲偽裝的甜蜜,“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當上姑姑?!?/p>

她用那種虛情假意的語氣,但我卻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一絲怨恨。皮諾奇婭想說:你已經結婚了,我哥哥為你付出了一切,現(xiàn)在你要做你應該做的事情。你已經成為卡拉奇太太了,現(xiàn)在封閉自己有什么意義呢?你現(xiàn)在對自己的肚子嚴防死守,不想懷孕,這是什么意思?莉拉,有沒有可能,你會一直搞破壞?你什么時候才會停止這一切?你的能量什么時候能減弱一些,分散一些,就像一個打瞌睡的哨兵那樣倒下?你什么時候才能打開你自己,在新小區(qū)里坐在收銀臺那里工作,肚子越來越大,讓皮諾奇婭成為姑姑,而我,你什么時候放我一馬,讓我過上我的生活?

“誰知道呢?”莉拉回答說,她的目光變得散亂又深邃。

“難道我要先成為媽媽嗎?”皮諾奇婭笑著說。

“如果你一直這樣黏著里諾,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p>

她們開始了一場小小的爭論,而我已經聽不進去她們在說什么了。

-20-

為了安撫我母親,我不得不去找一份暑期的工作,自然而然的,我去找了文具店老板娘。她接待我,就像是歡迎學校的老師或者大學畢業(yè)生。她把幾個正在店鋪后面玩兒的孩子叫出來,幾個小姑娘擁抱了我,親吻我,想要我和她們玩一會兒。我說我要找一份工作,老板娘就說,為了讓幾個小姑娘和我這樣一個聰明善良的姑娘一起玩耍,她要讓我?guī)齻內ァ昂I公園”,而且不用等到八月。

“那是什么時候?”我問。

“下一周?!?/p>

“太棒了!”

“我要給你加點工資,比去年高一點。”

我終于聽到了一個好消息。我高興地回到家,我母親說我像往常一樣運氣好:我可以下海游泳,可以曬太陽,這哪是工作??!但這些話并沒有改變我的心情。

我的心情好了,第二天我去拜訪奧利維耶羅老師。我有些不情愿,因為我要告訴她,我那學期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我必須去拜訪她,我還得小心地提醒她幫我弄到高二的課本。我想,莉拉的消息會讓她很開心——她已經有了一個好歸宿,也有了很多空閑時間,她會繼續(xù)學習。我或許能從老師的眼睛里讀到她對這則消息的反應,我希望這會緩和我的不安,莉拉給我?guī)淼牟话病?/p>

我敲了很多次門,但沒有人來開門。我問了她的鄰居,又在小區(qū)里問了一遍。大概一個小時之后,我又回去敲門,但依舊沒有人開門。沒人看到她出去,在街上,在城區(qū),在商店里,我都沒有看到她。她是一個人生活,歲數(shù)有些大了,身體也不好,我又回去問她的鄰居,一位住在對門的太太叫兒子來幫忙,那個年輕人從陽臺進入了老師的房子里,他家有一個陽臺和老師的一面窗戶是通著的。他在廚房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她,她穿著睡衣暈倒在地上。他們叫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她必須即刻住院。他們把老師抱下樓,我看到了她亂糟糟的衣服,浮腫的臉,而以前她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去學校,她的眼神有些驚恐,我低頭跟她打了一個招呼。醫(yī)護人員把她送上車,救護車尖叫著開走了。

那年夏天十分炎熱,許多身體虛弱的人都經受不住。下午,我聽到梅麗娜的孩子在喊他們的母親,聲音里充滿了擔憂。他們的呼喊聲一直持續(xù)著,我決定出去看看。我遇見了艾達,她雙眼含淚,緊張兮兮地說梅麗娜失蹤了。安東尼奧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了,他臉色蒼白,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跑開了。很快半個城區(qū)的人都在尋找梅麗娜,斯特凡諾發(fā)動他的敞篷車時,還穿著肉食店的工作服,艾達坐在他身邊,他慢慢地向前開,一邊開一邊找。我跟在安東尼奧的身后跑來跑去,什么也沒有說。最后我們跑到了池塘那里,一起進入草叢找他母親。他臉頰凹陷,黑著眼圈。我拉住他的一只手,想安慰他,但他推開了我,還說了一句難聽的話:“放開我!你真不是個女人!”我覺得心里有點堵,就在這時我們看到了梅麗娜,她坐在水里消暑,她的臉和脖子從發(fā)綠的水里露了出來,頭發(fā)濕淋淋的,眼睛很紅,嘴唇上沾滿了小樹葉和淤泥。她沉默著,而十年以來,她每次發(fā)瘋時都會叫喊或者歌唱。

我們把她帶回了家,安東尼奧扶著她,我在另一邊走著。大家松了一口氣,都在叫她的名字,她虛弱地揮著手,和周圍的人打招呼。我在柵欄門那里看到了莉拉,她沒有一起去找梅麗娜。她現(xiàn)在居住在新城區(qū),有些孤立,消息傳到她那兒的時候已經晚了。我知道她和梅麗娜的關系很好,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時所有人都很歡快,艾達跑過去大喊著媽媽,斯特凡諾跟在她的身后,把車子停在大路的邊上,車門敞開著,也是一副釋懷的表情,只有莉拉站在一邊,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梅麗娜渾身臟兮兮的,笑容顯得有些蒼白,濕淋淋的衣服上沾滿了淤泥,衣服下的身體也非常枯瘦,她和熟人打招呼時動作很無力,莉拉似乎被那個寡婦出現(xiàn)時的悲慘情景打動了。不僅僅是打動,她是被傷害到了,被嚇到了,就好像她自己也在遭受同樣的不堪。這時候我把梅麗娜交到她女兒手上,就去追趕莉拉,我想告訴她奧利維耶羅老師的事情,我還想把安東尼奧對我說的難聽話告訴她,但我沒有找到她,她已經離開了。

-21-

再看見莉拉的時候,我察覺到她的狀態(tài)不對,她也想讓我感覺到挫敗。有一天早上我們在她家里,表面上看起來氣氛很輕松,像是在玩兒,但實際上她對我滿懷惡意,強迫我試穿她的衣服,盡管我說那些衣服我根本穿不上。這場游戲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她比我高挑,比我苗條,她的任何一件衣服,穿在我身上都會讓我顯得很可笑,但她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她說只要改一下這里,調整一下那里就可以了,然而她看我越來越不順眼,就好像我的外表把她給得罪了。

后來她終于說:“夠了!”她的目光和臉色看起來好像見了鬼。她搖了搖頭,努力做出一副輕浮的樣子對我說前一兩天晚上,她和帕斯卡萊還有艾達一起去吃冰激凌了。

我當時穿著內衣,正在幫她把衣服放回衣架。

“和帕斯卡萊,還有艾達?”

“是的?!?/p>

“斯特凡諾也去了嗎?”

“我一個人去的?!?/p>

“是他們邀請你去的嗎?”

“不是,是我要求他們去的?!?/p>

她一副想要讓我吃驚的樣子,接著告訴我,她和她當姑娘時的朋友來往,她不僅僅只出去了一次,第二天她還和恩佐、卡門一起吃了比薩。

“也是一個人去的嗎?”

“是的?!?/p>

“斯特凡諾是怎么說的?”

她做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結婚并不意味著要過老太太的生活。假如他愿意和我一起出去,也可以的,但他晚上總是很累,我就一個人出去?!?/p>

“感覺怎么樣?”

“我很開心。”

我希望她能看出我的不悅。那時候我們經常見面,她本應該對我說:今天晚上,我和艾達、帕斯卡萊、恩佐、卡門一起出去,你要不要一起去?但她什么都沒有對我說,她一個人組織了那些聚會,偷偷摸摸的,就好像我們一直以來的那些朋友都只是她一個人的朋友?,F(xiàn)在她心滿意足,非常詳細地跟我講述了他們之間的談話:艾達非常擔憂,梅麗娜現(xiàn)在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吃一點也會吐;帕斯卡萊也非常擔心他的母親朱塞平娜,因為她現(xiàn)在總是睡不著覺,雙腿很沉重,她去監(jiān)獄里探望丈夫時會心悸,回來總是哭得一塌糊涂,誰也安慰不了。我聽她說話,我注意到她比往常還要投入,她選擇一些充滿感情色彩的詞匯,描述梅麗娜和朱塞平娜的遭遇,就好像她們和她的身體息息相通,她完全能感受到她們的痛苦。當她講述的時候,她會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胸脯、肚子和腰部,就好像這些部位已經不屬于她了,而是屬于那兩個女人,就好像她了解那兩個女人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細節(jié),她想讓我意識到,沒人對我傾訴什么,但是對她卻什么話都肯說。更糟糕的事情是,她想讓我覺得自己如墜云霧,和這個世界完全隔絕了,根本察覺不到周圍的人所遭的罪。她談論朱塞平娜,就好像一直都在關注她一樣,盡管莉拉訂婚了,結婚了,她談論梅麗娜,就好像艾達和安東尼奧的母親一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腦子里,她對梅麗娜的瘋狂知根知底。她開始給我列舉這個城區(qū)的很多人,那些我不是很熟悉的人,好像她一直遠遠關注著他們,非常了解他們。最后她向我宣布:

“我和安東尼奧一起吃了個冰激凌。”

那個名字讓我的胃一陣陣刺痛。

“他怎么樣了?”

“很好?!?/p>

“他有沒有跟你談起我?”

“沒有,一點兒也沒有?!?/p>

“他什么時候走?!?/p>

“九月的時候。”

“馬爾切洛根本就沒幫他。”

“那肯定了?!?/p>

肯定?假如那么肯定,假如索拉拉兄弟根本不會幫他,那你為什么要把我?guī)У剿麄兡抢锶??你現(xiàn)在已經結婚了,為什么還要一個人和那些朋友見面?為什么你和安東尼奧一起吃冰激凌,卻沒有告訴我?盡管你知道他是我的前任,他不想再看到我,但是我還是想看到他,你是不是想報復我?就因為我和你的丈夫坐車出去,我對你只字未提我和他之間的談話?我非常不安地穿上衣服,低聲說我有事兒,我要走了。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非常嚴肅地告訴我,里諾、馬爾切洛和米凱萊讓斯特凡諾去馬爾蒂里廣場看那家店鋪的布置,他們三個人就在水泥袋子、油漆桶還有刷子中間,給斯特凡諾展示了一面對著入口的墻壁,他們告訴斯特凡諾,他們想在那面墻上放上一張放大的、她穿婚紗的照片。斯特凡諾在那里聽他們說,然后回答說,那當然是一個很好的宣傳,但他覺得那樣做不合適。他們三個還是堅持要用那張照片,斯特凡諾拒絕了馬爾切洛,也對米凱萊和里諾說了“不”。總之是我贏了我們之間打的那個賭:她丈夫沒對索拉拉兄弟做出讓步。

我勉強地做出一副興奮的樣子,說:

“你看到了吧?你總是說斯特凡諾的壞話,他真可憐?。嶋H上我說對了,現(xiàn)在你得開始學習了?!?/p>

“我們等等看。”

“我們等什么???我們打賭的時候說得清清楚楚,現(xiàn)在你輸了?!?/p>

“我們再等等。”莉拉重復了一遍。

我的心情更加糟糕,我認為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非常不悅,因為她對自己丈夫判斷失誤?;蛘呶也恢?,可能是我夸張了,斯特凡諾拒絕了,她可能很欣賞這種做法,但是關于她的照片,她希望幾個男人之間的沖突更加激烈一點,現(xiàn)在她有點失望,是因為索拉拉兄弟沒有堅持下去。我看到她的一只手有些神經質地掠過腰部,順著一條腿滑過,就好像告別時的流連,她的眼睛里,剎那間閃現(xiàn)出一種非常復雜的情緒,夾雜著痛苦、擔憂和厭煩,就是那天晚上梅麗娜失蹤時,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

我想:她可能心里暗地里還是希望她的照片經放大后被放在市中心的店里,現(xiàn)在米凱萊沒能把這件事情強加給斯特凡諾,她是不是覺得有些遺憾?為什么不呢?她事事都想爭上風,我心想,她就是這么一個人:最漂亮,最優(yōu)雅,最有錢,尤其是最聰明。

一想到莉拉真的會重新開始學習,我就覺得有一些沮喪。當然她會彌補之前幾年錯過的功課,她會坐在我的旁邊,胳膊肘挨著我的胳膊肘,我們會一起參加高中畢業(yè)考試。我忽然覺得那種情景讓我受不了,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心里的反應。我覺得很羞愧,我馬上對她說,如果我們能重新一起學習,那再好不過了,我問她打算怎么開始學,她聳了聳肩膀。我就說:

“現(xiàn)在我真得走啦?!?/p>

這次她沒有挽留我。

-22-

像往常一樣,在樓道里,我就開始分析她那么做的原因,或者說是我自己的感覺:她現(xiàn)在住在新城區(qū),關在她那套非?,F(xiàn)代的房子里,完全被孤立了,而且經常被斯特凡諾毆打,她專注于和自己的身體開展一場神秘的、不為人所知的戰(zhàn)爭,使自己避免懷孕,她現(xiàn)在嫉妒我在學校里取得的成績,所以她要和我打那場瘋狂的賭,逼迫自己重新開始學習。再加上她看到我要比她自由,我和安東尼奧分手以后,我在學習上遇到的困難和她面臨的困境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我想來想去,不知不覺地,我感覺自己很不情愿地站在了她的角度,我又佩服起她來了。是的,假如她重新開始學習,那簡直太好了?;氐叫W時代,她永遠是第一名,我永遠是第二名,她會重新賦予學習意義,因為她知道賦予學習什么樣的意義。一直跟在她的后面,我就會覺得安全而且強大。是的,是的,是的,我們要重新開始。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間想起了她的表情,那種混雜著痛苦、恐懼和厭煩的表情。為什么?我又想起了小學女老師暈倒在地時那凌亂的身體,還有梅麗娜失控的身體。我開始漫無目的地觀察大路兩邊的女人,忽然間,我覺得我一直以來都生活在一個很自我的世界里,我的目光非常局限:我只能聚焦于那些女孩身上——艾達、吉耀拉、卡門、瑪麗莎、皮諾奇婭、莉拉還有我自己,以及學校里的女同學,我從來沒有關注過梅麗娜、朱塞平娜、農齊亞·賽魯羅以及瑪麗亞·卡拉奇。唯一一個我?guī)е鴳n慮研究過的是我母親一瘸一拐的身體,只有她才能對我產生威脅,我擔心自己忽然變成她那個樣子。這時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這個老城區(qū)母親們的形象。她們都很焦躁,同時又聽天從命,她們薄薄的嘴唇緊閉著,背彎曲著,或者用很難聽的話責罵那些折騰她們的孩子。她們的身體都非常消瘦,雙眼凹陷,顴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腳踝水腫,胸部下垂,拿著沉重的購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著她們的裙子,想讓她們抱。哦!我的天吶!她們也就比我大十歲,最多大二十歲,但看起來她們已經失去了女性特征,那是我們這些姑娘家最在意的東西,我們會通過服飾、化妝凸顯我們的女性特征。因為生活的艱辛,因為年老的到來,或者因為疾病,她們的身體被消耗了,她們的身體越來越像她們的丈夫、父親或者哥哥。這種變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因為要做家務嗎?是從懷孕開始的嗎?還是從挨打開始的?莉拉也會變得和農齊亞一樣嗎?她那精致的面孔也會冒出來費爾南多的特征,她那優(yōu)雅的步伐也會變成里諾的樣子嗎?邁著八字步,雙手甩得很開?我的身體也一樣,有一天也會被毀掉,不僅僅會浮現(xiàn)出我母親樣子,而且會浮現(xiàn)出我父親的樣子?我在學校里學到的一切都會慢慢消失,城區(qū)會占上風,那些思想、行為方式,所有一切都會混合在一起,像個黑乎乎的泥潭,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西曼德會和我父親混在一起,圣吉米亞諾的詩人福爾格雷會和堂·阿奇勒混為一體,化學的原子價會和池塘混合,希臘語的不定過去時、古希臘《神譜》會和索拉拉兄弟的傲慢粗魯混為一體,就像這幾千年來城市中發(fā)生的一切,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墮落?

忽然間,我不由自主地說服了我自己,我把莉拉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因為所有這一切,她才會有那些表示,那種不痛快?她撫摸著自己的腿、腰部,就像是在進行一場告別?在談論那些話題時,她觸摸了一下自己,就好像已經感覺到她的身體被梅麗娜、朱塞平娜的身體包圍,她可能感覺到害怕和惡心?她去找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因為她要采取行動?

我記得她的目光,小時候,她看到奧利維耶羅老師從講臺上摔了下來,就像一個破碎的木偶那樣栽倒在地上;我記得她看梅麗娜的目光,那時候梅麗娜在大路另一邊,正在吃自己剛買來的肥皂;我記得莉拉給我們幾個女孩子講述那場謀殺,順著銅鍋流下來的血,她認為殺死堂·阿奇勒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就好像她看到了、聽到了,在她給我們講述時,那個女性的身體因為仇恨而被消解,因為報仇雪恨,或者說因為正義,那個女性的身體失去了女性氣質。

-23-

七月的最后一個星期開始,我每天——包括星期天,都要帶文具店老板娘的幾個女兒去海濱花園,除了幾個小姑娘要用的各種各樣零碎的東西,我還在我的帆布包里裝上了加利亞尼老師借給我的書。那些書都是討論這個世界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事情。書里的文字特別像平時學校的教科書,但更加難懂,也更加有意思。我還不習慣這種類型的閱讀,我很快就厭煩了,幾個小姑娘都需要特別的關注,非常費心,再加上海水很渾濁,太陽很炎熱,熱氣籠罩著海灣和城市,混亂的想象、思緒和欲望總是會攪亂那一行行的文字,要重新回到字句里很需要毅力。我期待著會發(fā)生一些事情,能讓我完全投入進去,從而擺脫面臨的這一切:天上、地上和海里的那些鄙俗的生活。我快要過十七歲生日了,我一只眼睛注視著文具店老板娘的女兒,一只眼睛看著《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

有一個星期天,我感覺到有一雙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一個女性的聲音在問我:

“猜猜我是誰?”

我聽出來那是瑪麗莎的聲音,我希望尼諾和她在一起。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我曬了太陽,泡了海水浴之后變漂亮的樣子,希望他看到我在閱讀一本很難的書。

我非常高興地叫喊起來:“瑪麗莎!”我忽然轉過身去,但尼諾沒在那里,我卻看到了阿方索,他肩膀上搭著一條天藍色的毛巾,手上拿著香煙、打火機和錢包,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泳褲,上面有白色條紋,他整個人非常白皙,好像一輩子沒有曬過太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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