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向廣闊的人生——對新時期“女性文學”的再思考

女性文學研究資料 作者:孟遠


走向廣闊的人生
——對新時期“女性文學”的再思考

陳志紅

1. 從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趨勢談起

近來,關(guān)于“女性文學”的討論似乎成了熱門,一些刊物陸續(xù)刊出了一些頗有見地的關(guān)于女性文學的探討文章,盡管評論者們對“女性文學”這一概念至今仍各持己見,未有一定之規(guī),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放在新時期活躍于中國文壇的一大批女性作家身上,并以她們的作品作為自己立論的依據(jù)。由此看來,“女性文學”這面旗幟非女性作家莫屬了。但值得注意的是評論家的努力似乎并未被許多著名女作家所認可。據(jù)悉,張辛欣、張抗抗、張潔就非常反對提什么“女性文學”[1],張抗抗則宣稱:“嚴格說,中國當代文學的森林中尚未長出‘婦女文學’這一棵大樹,中國還沒有形成‘婦女文學’的主潮?!?span >[2]事情開始變得有點復(fù)雜。本來,評論家的意見不為作家所接納乃常見之事,不必大驚小怪,但似這種富有群體意識的不認同,仍值得評論家們所重視。

這種表現(xiàn)在許多著名女作家身上的“逆反心理”現(xiàn)象,使我們不得不正視這么一種狀況:盡管新時期以來能夠在中國文壇占據(jù)一席之地的女作家們可以列出長長的一份名單,但這并未使“女性文學”因此而枝繁葉茂。相反,如果把女性作家對女性世界的關(guān)注看成一條曲線的話,那么,這條曲線是呈下滑趨勢的。如果我們再細心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以《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在同一地平線上》《北極光》《東方女性》等一批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很有女性色彩的作品,與女性世界已相去甚遠。還有近期在文壇引起較大反響的《北京人》《小鮑莊》《減去十歲》《你別無選擇》等女作家的作品,如果將它們納入“女性文學”的范疇,無疑是勉強的。這部分作品無論從主題意蘊、取材內(nèi)容以及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風格特點都已基本不見女性痕跡。雖然在作批評時給某種文學現(xiàn)象進行內(nèi)涵與外延的界定是必要的,但是,近一兩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上所產(chǎn)生的那種相互交叉、滲透、難以分門別類的合流現(xiàn)象使“××文學”似乎越來越難包容它原先固定的文學現(xiàn)象和作家群體,越來越多的作品似乎具有了越來越大的內(nèi)在膨脹性而使它們的內(nèi)涵和外延得到不斷的拓展,文學開始進入一個新的、更高層次的綜合時期。藝術(shù)視角的獨特,表現(xiàn)技巧、手法的充分個性化、多樣化并沒有吞沒作家們對生活思考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趨同性,反而促成了一個個新的、富有共通性和普遍性的聚焦點的形成。對深藏于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方法、人生觀、道德觀等等生活現(xiàn)象下面的粗大根部——民族文化傳統(tǒng)、心理積淀的挖掘,對人類自身生存環(huán)境(既指自然環(huán)境,更多的是指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困惑、迷惘和思考、探索,開始統(tǒng)攝今日的中國文壇,這使得表面看來使人不易捉摸、互相游離的各種文學現(xiàn)象、作家群體被這股強大的力量聚合成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有機的、富有整體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在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的是作家們顫跳著的生命脈動,是關(guān)于理想與現(xiàn)實這對人類所面臨的永恒的困擾的死死追尋。

活躍于新時期文壇的女作家們同樣在這個系統(tǒng)中編織著自己的人生之夢和文學之夢??疾煨聲r期以來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實績,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們對生活的考察、思考乃至表現(xiàn)并沒有與其他男性作家產(chǎn)生涇渭分明的、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她們與男性作家一樣在一個相同的政治、文化氛圍中生活著,共同承受著獨特的中國社會傾瀉在她們身上的風風雨雨,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里,中國的女人和中國的男人一樣背負著沉重的精神上的十字架,跋涉在生活的泥濘中。正如張抗抗所說:“十年內(nèi)亂中對人性的摧殘,對人的尊嚴的踐踏,對人個性的禁錮、思想的束縛,一九七八年以來新時期人的精神解放、價值觀的重新確立……這些關(guān)系到我們民族、國家興亡的種種焦慮,幾乎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它們在我頭腦中占據(jù)的位置,遠遠超過了對婦女命運的關(guān)心……”[3]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女性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狀況。在她們筆下,對整個民族和人類的痛苦的表現(xiàn)遠遠超過對女性痛苦的表現(xiàn),或者可以說,對女性痛苦的表現(xiàn)被融化在對整個民族和人類的痛苦的思考和表現(xiàn)之中了。

這并不意味著用共性、普遍性吞沒個性、特殊性。不能否認女性作家有著自己獨特的心理歷程,有著由于是女性而產(chǎn)生的獨特的對生活的感受和體驗,一些評論家從這些角度研究新時期以來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值得我們尊敬。但我以為,那些僅僅屬于女性的感受和體驗并沒有多少被直接傳送和體現(xiàn)在新時期以來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中國當代女作家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決定了她們生活范圍、思想視野的廣闊。一方面,她們并沒有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局限在婦女生活范疇,她們對社會生活的關(guān)注程度、思考深度并不亞于任何男性作家;另一方面,即使是被一些批評家認為較純正的“女性文學”作品如《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在同一地平線上》等,也并不僅是女性痛苦經(jīng)歷的觀照,同樣也包含了對我們民族的痛苦的審視。新時期以來的女性作家們對“人”——大寫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深切關(guān)注,對提高整個中華民族人的素質(zhì)、改善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使之向著能使人更自由、更解放的方向發(fā)展的熱切期望,使她們的作品早已跳出純粹的女性世界而進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并由此具有了一種恢宏的陽剛之氣。她們的創(chuàng)作在更多的情況下與男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交融在一起,顯示出一種對生活思考的共通性和普遍性來。女性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的正是這么一種趨勢:她們不再將目光集中于女性生活的范疇而投向更大的社會層面,她們正在走出狹小的自我世界去對人生進行更為闊大的開拓,在她們的作品中也極少再見到鮮明的女性風格、女性作家的個性特點,那種由于是女性而產(chǎn)生的獨特的感受和體驗正在被一種“不分性別”的表現(xiàn)所替代,對女性世界的觀照與對整個社會人生的思考交織在一起。因此,我認為至少在現(xiàn)階段用“女性文學”這個概念來囊括或估價新時期以來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不合適的。

為敘述的方便,我試圖通過對一個很有影響的女作家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的分析以及女性意識與人的共同意識的交叉和重合來說明自己的觀點。

2. 痛苦的“二律背反”——人生的困惑與選擇的兩難

張潔提供了一個認識人類永恒矛盾的完整模式。

追尋著新時期以來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軌跡,我不能不對張潔產(chǎn)生由衷的敬意。她那么深刻透徹地了解中國當代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全部痛苦,又將這種痛苦放到一個大的文化、心理氛圍中去觀照,使作品遠遠地超越一般婦女解放的高度而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

對人類命運的富有悲劇性的昭示始終是文學具有魅力的原因之一。這種悲劇性最充分地表現(xiàn)在人類生活中的主觀與客觀、理想與現(xiàn)實、自由與限制的尖銳的矛盾沖突以及人們在自己的行為選擇中經(jīng)常處于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之中。張潔的小說就具有這種強烈的悲劇意識。應(yīng)該把張潔最有代表性的三部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祖母綠》看成一個具有內(nèi)聚力的完整模式。在這個模式中,張潔時而不動聲色、時而淋漓酣暢地“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充分展示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和諧狀態(tài),并由此完成了她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女性乃至整個人生的永恒的矛盾和痛苦的思考,為我們準確地把握新時期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把鑰匙。

《愛,是不能忘記的》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愛情故事,何以引起那么強烈的社會反響?如果我們能夠公平一些,摒棄那些對文學作品簡單的道德評價,那么,我們就可以毫不困難地悟出這個簡單的故事所負載的是一個沉重而痛苦的人生。沒有必要再去重復(fù)這個千百萬人都已熟悉的故事。我只是想說,當我讀著一個女人的心曲時,當我隨著鐘雨的質(zhì)詢?nèi)ピ噲D作出解答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立即陷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怪圈”之中:鐘雨與那位老干部的行為選擇對?不對?這種提問別提有多愚蠢了。我們?yōu)槭裁礇]有感覺到,他們事實上是別無選擇,如果這也算一種選擇的話。無論他們作出何種選擇,他們的心靈總是難以安寧的。即使他們能夠結(jié)合,那又怎么樣呢?同樣會在“我給別人帶來了痛苦”的自我譴責中煎熬自己。好在他們終于選擇了自我犧牲。這既是一種沿襲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在鐘雨們身上的必然結(jié)果,也很符合現(xiàn)階段的道德規(guī)范。這里被犧牲的是最純摯美好的東西,可你又不得不禮贊這種犧牲。盡管自我犧牲是一種寶貴而值得敬重的人類品質(zhì)之一,但它往往又是以自我壓抑為前提的,因而它有著深刻的矛盾性。它既將人類引向崇高,但又是以悲劇性為基色的,它包含著對人性的壓抑甚至摧殘。這種矛盾性被如此深刻地表現(xiàn)在《愛,是不能忘記的》之中,使我們幾乎可以忘卻主人公是女的而陷入對人類不能解脫的痛苦的體驗里。鐘雨們行為選擇上的兩難讓人想起康德哲學中一個著名的術(shù)語:二律背反。這里既有選擇的痛苦又有別無選擇的痛苦,有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無論你作何種選擇都有合理性,但無論你選擇了什么都無法擺脫痛苦。這真是痛苦的二律背反!這種對行為選擇的評價使我們得以超越生活具象而進入對人生的哲學層次的思考。這種行為選擇上的兩難也使我們感到人生之謎的不可解,感到冥冥之中那命運之神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稅?,是不能忘記的》在引導(dǎo)我們進入一種哲學思考時又常使我們陷入一種人生的困惑,滋生出一種命運不可違的接近宗教情緒的東西。鐘雨不就是希冀著在天國相聚嗎?那種今生無望、但求來世,對現(xiàn)世的無可奈何以及深深的絕望讓我們在一片朦朧中似乎看到了巴黎圣母院墻上的“宿命”二字。這種效果也許是張潔始料不及的,而且似乎也被批評家們輕易地忽視了。

鐘雨們以巨大的克制、自我犧牲來保持與外部世界的和諧與平衡,這種堅忍、順受的精神正是被我們這個東方古國長久地視為美德的東西,它與我們的民族緩慢而沉重的歷史步履有著驚人的神合之處。我們從這個愛情故事中得到的啟示遠遠超過了愛情、婚姻及女性解放等主題。從女性生活體驗出發(fā)又超越女性生活達到對人類生活的整體理解和把握,既是張潔的又是新時期女性作家的一個重要特點。

張潔沒有停步。她繼續(xù)以那犀利的筆鋒去觸那痛苦的人生。人生選擇的困惑和兩難,在《方舟》里得到了更為強烈的表現(xiàn),《方舟》里的荊華們,對現(xiàn)實采取了一種毫不妥協(xié)的進取精神,盡管她們也在不時地克制和忍受,但在精神上卻具有一種鐘雨們所不曾有的反抗,這是她們生活中的主調(diào)。于是,與外部世界的強烈的不和諧、不平衡出現(xiàn)了。她們不得不以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全部犧牲來換取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所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在《方舟》里,張潔以她特有的勇敢和真誠給人們展示了一個充滿矛盾和痛苦的女性心靈世界,這種矛盾和痛苦乃在于人的意識的覺醒以及這種覺醒不能與外部世界對應(yīng)的痛苦。盡管荊華們與鐘雨們是那么地不同,但同樣無法擺脫主觀與客觀、理想與現(xiàn)實、自由與限制等種種矛盾編織而成的人生之網(wǎng),

從《方舟》到《祖母綠》,則表現(xiàn)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達觀。曾令兒在經(jīng)過深重的磨難后終于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坐標,達到了與外部世界的某種諧和。但矛盾并沒有消失——過去的生活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空白——曾令兒達到人生這一高度,是以她的全部青春和幸福為代價的。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人類所面臨的永恒矛盾是我們永遠無法超越的地平線,盡管我們可以無限逼近它。(應(yīng)該指出的是,張潔的《祖母綠》比起前兩部作品來說,思想鋒芒無疑磨鈍了許多,作者顯然在尋求一種對人生的較為理想的解釋,人與外部世界的尖銳沖突被作家最后人為地制造出來的和諧化解了,作品所可能產(chǎn)生的震撼人心的力量由此削弱,這不能不使人覺得遺憾。)這使我們理解了,為什么張潔筆下的女性幾乎全是生活中的不幸者,這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女性的不幸,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了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永恒的矛盾,只是由于作家對女性的深刻同情以及自身的深刻體驗,所以將承載這一深刻思想的任務(wù)放到女性身上了。

人類永遠處在這種與外部世界的矛盾和不平衡狀態(tài)之中,理想與現(xiàn)實、自由與限制的斗爭永遠左右著人類的生活,于是人類永遠有痛苦、有煩惱,于是也就永遠有文學。新時期文學發(fā)展到今天,這種人類深層的痛苦正在被作家們越來越深刻地表現(xiàn)出來,而張潔筆下的鐘雨、荊華和曾令兒們,則較早地為我們認識人類永恒的矛盾和痛苦提供了一個由迷惘、困惑和思索、覺醒澆注而成的完整的模式。她的作品的更重要的價值正在于此。由此推想到其他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他們對女性生活的觀照越來越多地與對整個社會生活的觀照融合在一起,她們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并不以女性的心靈世界的展露作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她們的作品更深刻的內(nèi)涵和更重要的價值并不在于表現(xiàn)婦女解放這一主題,那么,我們還有什么必要使用“女性文學”這一概念呢?

3. 女性意識與人的共同意識的交叉與重合

人們總喜歡在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尋找能夠與婦女解放進程相吻合的東西,這恐怕也是一種思維定式。這自然有利于我們?nèi)グ盐张骷覀儎?chuàng)作的某種獨特性,又極易使我們的思維局限在一個既定的框框之中。

其實,男性與女性在生理機制和心理機制上的不同是一種無法改變的客觀存在,它們最初更多地屬于自然屬性的范疇,用張抗抗的話來說,它屬于“上帝的錯誤”。隨著人類的發(fā)展,這種屬于自然屬性的東西就逐步社會化了。社會對男性與對女性的不同要求,既表現(xiàn)了自然對人的曠日持久的左右,又深刻地反映了社會按照一定的文化傳統(tǒng)、心理習慣去雕塑它所認可的男性和女性的強大力量。公平地說,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如溫順、賢惠等等,并不是男性的錯誤,就如同女性多要求男性剛強、果敢、豁達一樣,這種更多地來自自然屬性的要求并不會從根本上造成男女不平等,只有在社會對男性的這種要求不斷地認可并強化到將女性固定在一個狹小的生活范圍時,這種不平等才具有了實質(zhì)性的意義。而且,由于人類固有的惰性,總是極愿生活在習慣為我們鋪定的軌道之中。原本屬于自然屬性的東西一旦被社會化,就形成一種行為準則和價值標準左右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這是一種難以超越的習慣性力量。女性的痛苦從來不是孤立的,這種痛苦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而這一烙印不僅落在女性身上,同樣也落在男性身上,婦女解放運動的進程從一開始就被包括在人類解放的進程之中。當然,婦女解放運動有著自己的獨特要求,但社會越發(fā)展,這種獨特性就越被人類發(fā)展的共同要求所覆蓋。所謂女性意識,我認為它一方面既源于女性特有的生理和心理機制,在體驗與感受外部世界時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和角度,這實際上是一種性別意識,這時它更多地屬于自然屬性的范疇,另一方面,它又與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不同的社會歷史階段決定著女性意識發(fā)展的不同層次和不同的歷史內(nèi)容。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越低下,女性的生活范圍就越狹小,她們對自身解放的要求層次就越低,反之,社會越進步,為女性提供的生活范圍就越大,女性與男性的要求就會越來越趨向一致。在這種狀況下,女性的解放更重要的取決于她們自己,取決于她們能否“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強不息的奮斗來實現(xiàn)自身存在的價值”(《方舟》)。這種“充分的自信和自強不息的奮斗”已不能從一般的女性意識的意義上去理解了。經(jīng)??吹揭恍┰u論文章用“女性意識”的覺醒來評價女性要求實現(xiàn)自身存在價值的行動,這并不準確。要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說到底是人的共同意識的覺醒。所謂人的共同意識,簡單說來可以用馬克思的一句話來概括:“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著重號為引者加),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質(zhì)據(jù)為己有。”[4]人的共同意識的最高層次是人的全面和自由的發(fā)展,是自我價值的真正實現(xiàn)。當代女性意識正是在這一點上越來越多地消除了它的自然屬性而與人的共同意識趨向同一,從而使女性意識發(fā)展到了它的最高層次,而在這一層次,女性作為真正站立起來的人,是與男性站在同一地平線上思考生活、參與生活的。女性意識與人的共同意識是交叉中有重合,越到后來這種重合的覆蓋面就越大??疾炫宰骷业膭?chuàng)作,應(yīng)該充分注意這一點。過多地強調(diào)“女性眼光”和“女性意識”,并不能夠準確地估價女性作家的關(guān)于女性生活題材的創(chuàng)作,更不用說那些完全不以女性生活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作品了。張潔的《方舟》和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總被人們視為純正的“女性文學”作品,而我則以為它們更重要的價值在于表達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民眾心態(tài)和時代情緒。

我們大概不會忘記發(fā)端于一九七九年的那場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討論。這場討論對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壇的巨大影響,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人們更加深入的認識和估價。如何具體評價這場討論已超出本文所議話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打開了被封閉已久的思想禁區(qū),使人們的大腦空前地活躍起來。對人的尊嚴、人的權(quán)利、人的價值的重新認識和表現(xiàn),為沉寂已久的中國文壇注入了一股生氣,新時期以來活躍于中國文壇的女作家們,也正是在這種社會思潮和時代情緒中進行她們的創(chuàng)作的,這使她們的作品無論從主題意蘊還是表現(xiàn)手法上都與男性作家產(chǎn)生一種趨同性,“女性”這一規(guī)定不再對她們的創(chuàng)作具有特別的意義。《方舟》和《在同一地平線上》盡管表現(xiàn)手法不同,但題旨卻是相通的:小說中的主人公都在尋找一種能實現(xiàn)自我的最佳方式,尋找自己作為完整的人在生活中應(yīng)有的位置。這是女作家們創(chuàng)作中透露出來的最具現(xiàn)代意識的信息。這里不僅有對女性自身生存價值的思考,也滲透著對整個人類生存價值的思考。正是在這一點上,活躍于新時期中國文壇的女作家們表現(xiàn)出了絲毫不亞于男性作家的思力和才力,盡管她們的作品是那樣迥然有異:張潔更多的是在對現(xiàn)實的批判中表現(xiàn)出一種理想主義的追求,張辛欣在對生活的冷峻審視中不時表露出一種強烈的懷疑精神,劉索拉則在貌似迷惘中進行著真誠的思考……。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焦點對準了當代人的生存環(huán)境,她們的作品潛藏著一種對國家、民族、人類的憂患感,也正因為如此,她們得以從狹小的自我中超越出來,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和人生,并由此成為中國當代文壇最有希望的一群。

注釋:

[1]王干、費振鐘:《“男性”的聲音》,《文藝評論》1986年第4期。

[2]張抗抗:《我們需要兩個世界》,《文藝評論》1986年第1期。

[3]張抗抗:《我們需要兩個世界》,《文藝評論》1986年第1期。

[4]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77頁。

原載《文藝理論家》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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