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清朝末年
第一章 西風東漸
差不多2000年以前,幾位東方的智者,循著天空一顆巨星的指示,追尋到一個新宗教的誕生地。這個宗教便是基督教?;浇毯髞碓谖鞣絿业纳钪姓贾鴺O其重要的地位?;浇桃院推饺蕫蹫樽谥?,要求教徒們遇到“有人掌摑你的右頰時,你就把左頰也湊過去”?;浇痰慕掏浇?jīng)過不斷的磨難和挫折,不顧羅馬猛獅的威脅和異教徒的摧殘迫害,逆來順受,終于在羅馬帝國各民族之間傳播開來了。幾百年之后,它以同樣堅忍的精神慢慢地流傳到中國。
景教徒在唐朝(618—907)時來到中國,唐室君主曾為他們建造了景教寺,但是景教徒的傳教成績卻很有限。再過了幾百年,在17世紀中葉,耶穌會教士帶著西方的天文學來到中國,終于得到明朝(1368—1644)皇帝的垂青。
在這同時,活力旺盛的西方民族,不但接受了新興的基督教,而且發(fā)展了科學,完成了許許多多的發(fā)明,為近代的工業(yè)革命奠立了基礎??茖W和發(fā)明漸漸流傳到了東方,先是涓涓滴滴地流注,接著匯為川流江濤,最后成為排山倒海的狂潮巨浪,泛濫整個東方,而且?guī)缀醢阎袊鴽_塌了。
中國人與基督教或任何其他宗教一向沒有什么糾紛,不過到了19世紀中葉,基督教與以兵艦做靠山的商業(yè)行為結了伙,因而在中國人心目中,這個宣揚愛人如己的宗教也就成為侵略者的工具了。人們發(fā)現(xiàn)一種宗教與武力形影不離時,對這種宗教的印象自然就不同了,而且中國人也實在無法不把基督教和武力脅迫相提并論。慢慢地人們產(chǎn)生了一種印象,認為如來佛是騎著白象到中國的,耶穌基督卻是騎在炮彈上飛過來的。
我們吃過炮彈的苦頭,因而也就對炮彈發(fā)生興趣。一旦我們學會制造炮彈,報仇雪恥的機會就來了。我們可以暫時不管這些炮彈是怎么來的,因為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保全性命畢竟比拯救靈魂來得重要。
歷史的發(fā)展真是離奇莫測。我們從研究炮彈而研究到機械發(fā)明;機械發(fā)明而導致政治改革;由于政治改革的需要,我們開始研究政治理論;政治理論又使我們再度接觸西方的哲學。在另一方面,我們從機械發(fā)明而發(fā)現(xiàn)科學,由科學進而了解科學方法和科學思想。一步一步地我們離炮彈越來越遠了,但是從另一角度來看,也可以說離炮彈越來越近了。
故事說得很長,但是都是在短短100年之內發(fā)生的,而且緊張熱烈的部分還不過50年的樣子。我說100年,因為香港本來可以在1942年慶祝香港成為英國占有的100周年紀念,但是這也是歷史上偶然的一件事,英國的舊盟邦日本卻在前一年以閃擊方式把香港搶走了。我提到香港,決不是有意挖舊瘡疤,而是因為香港在中國歐化的早期歷史中,恰恰是現(xiàn)成的紀程碑。大家都知道,香港這群小島是中國在所謂“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以后在1842年割讓給英國的。這次戰(zhàn)爭的起因是中國繼禁止鴉片進口之后,又在廣州焚毀大批鴉片。鴉片是英國由印度輸出的主要貨物,于是英國就以炮彈回敬中國,中國被擊敗了。
1842年的中英條約同時規(guī)定中國的五個沿海城市開放為商埠。這就是所謂“五口通商”。大批西方商品隨著潮涌而至。這五個商埠以差不多相似的距離散布在比較繁盛的中國南半部,為中國造成了與外來勢力接觸的新邊疆。過去中國只有北方和西北那樣的內陸邊疆,現(xiàn)在中國的地圖起了變化,這轉變正是中國歷史的轉折點。
這五個商埠——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赡舷虮被ハ嚆暯?,成為西方貨品的集散地,舶來品由這五個口岸轉銷中國最富有的珠江流域和長江流域各地。
西方商人在兵艦支持之下像章魚一樣盤踞著這些口岸,同時把觸須伸展到內地的富庶省份。中國本身對于這些滲透并不自覺,對于必然產(chǎn)生的后果更茫無所知。億萬人民依舊悠然自得地過著日子,像過去一樣過他們從搖籃到墳墓的生活,從沒想到在現(xiàn)代的工作上下工夫。一部分人則毫不經(jīng)心地開始采用外國貨,有的是為了實用,有的是為了享受,另一些人則純然為了好奇。
但是,西方列強的兵艦政策不但帶來了貨品和鴉片,同時也帶來了西方科學文化的種子。這在當時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后來這些種子終于發(fā)芽滋長,使中國厚蒙其利——這也是歷史上的一大諷刺。
這時候,日本也正以一日千里之勢向歐化的途程邁進,中國對此卻毫無所覺。半世紀以后,這個蕞爾島國突然在東海里搖身一變,形成一個碩大的怪物,并且在1894年出其不意地咬了東亞睡獅一大口。中國繼香港之后,又丟了臺灣。這只東亞睡獅這時可真有點感到疼痛了,茫茫然揉著惺忪的睡眼,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擾了它的清夢。
我原先的計劃只是想寫下我對祖國的所見所感,但是當我讓這些心目中的景象一一展布在紙上時,我所寫下的可就有點像自傳,有點像回憶錄,也有點像近代史。不管它像什么,它記錄了我心目中不可磨滅的景象,這些景象歷歷如繪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一如隔昨才發(fā)生的經(jīng)歷。在急遽遞嬗的歷史中,我自覺只是時代巨輪上一顆小輪齒而已。
第二章 鄉(xiāng)村生活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里的小康之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是最小的一個,三位哥哥,一位姊姊。我出生的前夕,我父親夢到一只熊到家里來,據(jù)說那是生男孩的征兆。第二天,這個吉兆應驗了,托庇祖先在天之靈,我們家又添了一個兒子。
我大哥出生時,父親曾經(jīng)夢到收到一束蘭花,因此我大哥就取名夢蘭。我二哥也以同樣的原因取名為夢桃。不用說,我自然取名為夢熊了。姊姊和三哥誕生時,父親卻沒有夢到什么。后來在我進浙江高等學堂時,為了先前的學校里鬧了事,夢熊這個名字入了黑名單,于是就改為夢麟了。
我出生在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里。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國從中國拿走了對緬甸的宗主權;出生的前一年恰恰是中法戰(zhàn)爭結束的一年,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就在那一年讓渡法國。中國把宗主權一再割讓,正是外國列強進一步侵略中國本土的序幕,因為中國之保有屬國,完全是拿它們當緩沖地帶,而不是為了剝削它們。中國從來不干涉這些邊緣國家的內政。
這情形很像一只橘子,橘皮被剝去以后,微生物就開始往橘子內部侵蝕了。但是中國百姓卻懵然不覺,西南邊疆的戰(zhàn)爭隔得太遠了,它們不過是浩瀚的海洋上的一陣泡沫。鄉(xiāng)村里的人更毫不關心,他們一向與外界隔絕,談狐說鬼的故事比這些軍國大事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是中國的國防軍力的一部分卻就是從這些對戰(zhàn)爭不感興趣的鄉(xiāng)村征募而來的。
我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之后,我注意到村里的人講起太平天國革命的故事時,卻比談當前國家大事起勁多了。我們鄉(xiāng)間呼太平軍為“長毛”,因為他們蓄發(fā)不剃頭。凡聽到有變亂的事,一概稱之為“長毛造反”。大約在我出生的30年前,我們村莊的一角曾經(jīng)被太平軍破壞。一位木匠出身的蔣氏族長就參加過太平軍。人們說他當過長毛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他告訴我們許多太平軍擄掠殺戮煮吃人肉的故事,許多還是他自己親身參加的。我看他的雙目發(fā)出一種怪光,我父親說,這是因為吃人肉的緣故。我聽了這些恐怖的故事,常常為之毛骨悚然。這位族長說,太平軍里每天要做禱告感謝天父天兄(上帝和耶穌)。有一天做禱告以后,想要討好一位老長毛,就說了幾句“天父夾天兄,長毛奪咸豐”一套吉利話。老長毛點頭稱許他。他抖了,就繼續(xù)念道“天下打不通,仍舊還咸豐”。“媽”的一聲,刀光一閃,從他頭上掠過。從此以后,他不敢再和老長毛開玩笑了。
這樣關于長毛的故事,大家都歡喜講,歡喜聽。但是村里的人只有偶然才提到近年來的國際戰(zhàn)爭,而且漠不關心。其間還有些怪誕不經(jīng)的勝利,后來想起來可憐亦復可笑。事實上,中國軍隊固然在某些戰(zhàn)役上有過良好的表現(xiàn),結果卻總是一敗涂地的。
現(xiàn)代發(fā)明的鋒芒還沒有到達鄉(xiāng)村,因而這些鄉(xiāng)村也就像五百年前一樣保守、原始、寧靜。但是鄉(xiāng)下人卻不閑,農(nóng)人忙著耕耘、播種、收獲;漁人得在運河里撒網(wǎng)捕魚;女人得紡織縫補;商人忙著買賣;工匠忙著制作精巧的成品;讀書人則高聲誦讀,默記四書五經(jīng),然后參加科舉。
中國有成千上萬這樣的村落,因為地形或氣候的關系,村莊大小和生活習慣可能稍有不同,但是使他們聚居一起的傳統(tǒng)、家族關系,和行業(yè)卻大致相同。共同的文字、共同的生活理想、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科舉制度則使整個國家結為一體而成為大家所知道的中華帝國(我們現(xiàn)在稱“中華民國”,在辛亥革命以前,歐美人稱我們?yōu)椤爸腥A帝國”)。
以上所說的那些成千上萬的村莊,加上大城市和商業(yè)中心,使全國所需要的糧食、貨品、學人、士兵,以及政府的大小官吏供應無缺。只要這些村鎮(zhèn)城市不接觸現(xiàn)代文明,中國就可以一直原封不動。如果中國能在通商口岸四周筑起高墻,中國也可能再經(jīng)幾百年而一成不變。但是西洋潮流卻不肯限于幾個通商口岸里。這個潮流先沖擊著附近的地區(qū),然后循著河道和公路向外伸展。五個商埠附近的,以及交通線附近的村鎮(zhèn)首先被沖倒?,F(xiàn)代文明像是移植過來的樹木,很快地就在肥沃的中國土壤上發(fā)榮滋長,在短短50年之內就深入中國內地了。
蔣村是散布在錢塘江沿岸沖積平原上的許多村莊之一,村與村之間常是綿延一兩里的繁茂的稻田,錢塘江以風景優(yōu)美聞名于世,上游有富春江的景色,江口有著名的錢塘江大潮。幾百年來,江水沿岸積留下肥沃的泥土,使兩岸逐步向杭州灣擴伸。居民就在江邊新生地上筑起臨時的圍堤截留海水曬鹽。每年的鹽產(chǎn)量相當可觀,足以供應幾百萬人的需要。
經(jīng)過若干年代以后,江岸再度向前伸展,原來曬鹽的地方鹽分漸漸消失凈盡,于是居民就在離江相當遠的地方筑起堤防,保護漸趨干燥的土地,準備在上面蓄草放牧。再過一段長時期以后,這塊土地上面就可以植棉或種桑了。要把這種土地改為稻田,也許要再過50年。因為種稻需要大量的水,而挖池塘筑圳渠來灌溉稻田是需要相當?shù)臅r間的,同時土地本身也需要相當時間才能慢慢變?yōu)槲滞痢?/p>
我童年時代的蔣村,離杭州灣約有20里之遙。圍繞著它的還有無數(shù)的村莊。大大小小,四面八方都有,往南一直到山麓,往北到海邊,往東往西則有較大的城鎮(zhèn)和都市,中間有旱道或河汊相通。蔣氏族譜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是從徽州遷到奉化暫駐,又從奉化遷到余姚。徽州是錢塘江的發(fā)源地,我們的祖先到余姚來,可能就是為了開墾江邊的新生地。在我幼年時,我們蔣氏家廟的前面還有古堤岸的遺跡,那家廟叫做“四勿祠”,奉祠宋朝當過御史的一位祖先,他是奉化人,名叫蔣峴。然而一般人卻慣叫“陟塘廟”,因為幾百年前,廟前橫著一條堤塘。
讀者或許要問:什么叫“四勿”呢?那就是《論語》里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句話。我們玩具店里所看到的三只猴子分別蒙起眼睛、耳朵、嘴巴,就是指這回事。至于為什么沒有第四只猴子,因為那三只猴子坐著不動,就可以代表了。但是我們那位御史公卻把這四勿改為勿欺心,勿負主,勿求田,勿問舍,人稱之為四勿先生。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處世格言是很多的。我們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諸如寺廟、戲院、家庭、玩具、格言、學校、歷史、故事等等,來灌輸?shù)赖掠^念,使這些觀念成為日常生活中的習慣。以道德規(guī)范約束人民生活是中國社會得以穩(wěn)定的理由之一。
幾千年以來,中國的人口從北方漸漸擴展到南方,先到長江流域,繼至珠江流域,最后到了西南山區(qū)。中華民族一再南遷的理由很多,南方土地肥沃、塞外好戰(zhàn)部落入侵,以及人口的自然繁殖都有關系,且從宋朝以后,黃河一再泛濫,更使人們想念江南樂土。我的祖先在早期就由北而南,由南而東,最后終于在杭州灣沿岸定居下來。
蔣氏的始祖是3000多年前受封的一位公子王孫。他的名字叫做百齡,是代周成王攝政的周公的第三個兒子。他在紀元前12世紀末期被封在黃河流域下游的一塊小地方,他的封地叫做蔣,他的子孫也就以蔣為氏了。蔣是茭白古名。那塊封地之所以定名為蔣,可能是那一帶地方茭白生長得特別繁茂的緣故。
在三國時代,也就是公元第三世紀,我們的一位祖先曾在歷史上露了臉。他的名字叫蔣琬,住在長江流域南部的湘鄉(xiāng),從蜀先主入蜀。諸葛亮稱他是社稷之才。這證明住在長江以南的蔣姓子孫,在三世紀以前就從黃河流域南遷了。從我們的始祖起到現(xiàn)在,所有嫡系子孫的名字,在我們的族譜上都有記錄可考。至于確實到什么程度,我卻不敢說,因為他們的生平事跡很少有人知道,考證起來是很困難的。但相傳江南無二蔣,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說一句:住在長江以南所有姓蔣的都是同宗同支的。究竟可以正確地追溯到多遠,我們可不知道了。不過我們確切知道:住在浙江省境的蔣姓子弟,都在徽州找到了共同的宗脈。
我在宗譜中從遷余姚的始祖?zhèn)鞯轿覟榈谑迨?。蔣氏首先定居在我們村里的是五百多年前來的,那是元朝末年的事。這五百多年之中,兩個朝代是外來民族建立的,一個是漢族自己的王朝,蔣姓一族曾經(jīng)看到元朝的沒落、明朝和滿清的興衰,以及幾乎推翻滿清的太平天國。朝代更換了,蔣村卻依然故我,人們還是照常地過活、做工,最后入土長眠。
太平軍到了村子里,村中曾經(jīng)有幾所房子被焚毀,留在村子里的老弱有被活活燒死的,有一處大門口殘存的石階上留有紅斑,據(jù)傳說是某位老太婆在此燒死時所流的血。大多數(shù)的老百姓都逃到山里躲起來,但是戰(zhàn)事一平定,大家又像蜜蜂回巢一樣回到村里。在我童年時代,村里還可以看到兵燹以后留下來的殘垣斷瓦。
村里的人告訴我,滿洲人推翻明朝的消息,一直到新朝廷的圣旨到了村里時,大家才知道。清帝圣旨到達村里時,鄰村還正在演社戲呢!改朝換代以后,族人生活上的唯一改變是強迫留辮子,同時圣旨嚴禁男人再穿明朝式樣的衣服。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死后入殮時,男人還是穿明朝衣冠。因此我們族中流行著一句話:“男投(降)女不投,活投死不投?!本褪钦f男人投降,女人卻不投降;活人投降,死人卻不投降。一些人一直維持這個辦法到1911年清室覆亡、民國建立為止,中間經(jīng)過250年之久。
我們村上只有60來戶人家,人口約300人,是個很小的村莊。它的三面環(huán)繞著河汊,南面是一條石板路,通往鄰近的村莊和城鎮(zhèn)。小河汊可以通到大河,再由大河可以到達杭州、蘇州和上海等大城市。
蔣村雖然小,水陸交通卻很便利。河汊上隨處是石橋,河的兩岸則滿是綠柳垂楊。河中盛產(chǎn)魚、蝦、鱔、鰻、龜、鱉。柳蔭之下,常有人悠閑地在垂釣。耕牛慢慢地踱著方步,繞著轉動牛車,把河水汲到水槽再送到田里。冬天是連阡穿陌的麥穗,夏天是一片稻海,使人生四季長青之感,麥穗和稻穗隨著微風的吹拂,漾起一片漣漪,燕子就在綠波之上的藍空中穿梭翱翔。老鷹忽高忽低地繞村回旋著,乘老母雞不備的時候就俯沖而下,攫走小雞。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的背景,也是我家族的環(huán)境。他們安安定定地在那里生活了500多年,他們很少碰到水災或旱災,在這漫長的幾百年中也不過遇上一兩次的變亂和戰(zhàn)爭。他們和平而滿足地生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貧富之間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富饒的稻谷、棉花、蠶絲、魚蝦、雞鴨、蔬菜使人們豐衣足食。
幾百年來,不論朝代如何更換,不論是太平盛世或戰(zhàn)禍頻仍,中國鄉(xiāng)村的道德、信仰和風俗習慣卻始終不變。鄉(xiāng)下人覺得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不錯,不必再求進步。生命本身也許很短暫,但是投胎轉世時可能有更大的幸福。人死以后,據(jù)說靈魂就離開肉體,轉投到初生的嬰兒的身上。我自己就親眼看到過綁赴刑場處決的罪犯,對圍觀的群眾高喊:“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這是何等的達觀!
我們村子里的人說:一個壞人或作孽多端的人,死后要轉世為窮人,或者變馬變豬,甚至靈魂支離割裂,變?yōu)槲孟壭∠x。好人善士的靈魂轉世時則可以享受更高的福祿。這些都是隨佛教而來的印度傳說而被中國道教所采用的。佛教本身,倒不大理會這些事。
善惡當然有公認的標準?!叭f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孝道使中國家庭制度維系不墮;貞操則使中國種族保持純凈。敬老憐貧,忠信篤敬也被認為是善行。重利盤剝,奸詐謊騙則列為罪行。斥責惡行時,常罵人來生變豬變犬。
商業(yè)往來講究一諾千金。一般而論,大家都忠實可靠。欺詐的人必然受親朋戚友一致的唾棄。
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決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續(xù)弦。中人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卻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憐人算是最貞節(jié)的,死后皇帝還要給她們建貞節(jié)牌坊。這種牌坊在鄉(xiāng)間到處可以看見的。
村里的事全由族長來處理,不待外界的干涉。祠堂就是衙門?!白彘L”不一定是老頭子,也可能是代表族中輩分最高一代的年輕人。族長們有責任監(jiān)督敬先祭祖的禮儀遵奉不渝,族人中起了爭執(zhí)時,他們還須負責加以評斷。沒有經(jīng)過族長評理以前,任何人不許打官司。族長升堂審判叫做“開祠堂門”,全村的人都可以來參觀。祖宗牌位前面點起香燭,使得每個人都覺得祖先在天之靈就在冥冥之中監(jiān)視似的,在祖先的面前,當事的兩邊不能有半句謊話。一般而論,說老實話的居多。
仲裁者力求做得公平。自然,村中的輿論也是重要因素,還有,鄰村的輿論也得考慮。族長們如果評斷不公,就會玷污了祠堂的名譽。因此,爭執(zhí)多半在祠堂里得到公平的解決,大家用不著上衙門打官司。
實際上真需要開祠堂門來解決的事情并不多,因為大家認為開祠堂門是件大事,只有特別嚴重的案子才需要這么做。一般的糾紛只是在祠堂前評個理就解決了。
讀書人和紳士在地方上的權威很大。他們參加排難解紛,也參加制定村里的規(guī)矩,他們還與鄰村的士紳成立組織,共同解決糾紛,照顧鄰近村莊的共同福利。
田賦由地主送到離村約二十里的縣庫去,糧吏從來不必到村里來。老百姓根本不理會官府的存在,這就是所謂天高皇帝遠。
除了崇拜祖先之外,大家要信什么就信什么。上佛寺、拜神仙、供關公、祭土地,悉聽尊便。沒有宗教限制,也沒有宗教迫害。你信你的神,我拜我的佛,各不相涉,并且還把各式各樣的神拼在一起大家來拜。這就是通常所稱的“道教”。如果基督徒肯讓基督與中國神祇并供在中國廟宇里,我相信村里人一定會像崇拜其他神佛一樣虔敬地崇拜基督。
一般老百姓都是很老實的,人家說什么,他們就相信。迷信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幾百年積聚下來的迷信,當然是非??捎^了。
我提到過村里的人相信靈魂輪回之說。這似乎與散鬼游魂之說互相矛盾。不過,凡關于鬼神的事,我們本來是不甚深究的,幾種矛盾的說法可以同時平行。據(jù)說靈魂與鬼是兩回事。靈魂轉入輪回,鬼則飄游宇宙之間。偉人圣哲的鬼就成了神,永遠存在于冥冥之中,凡夫俗子的鬼則逐漸飄散消逝,最后化為烏有。鬼能夠隨心所欲,隨時隨地出現(xiàn)。它可以住在祠堂里,也可以住在墳墓里,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國不惜巨資建造富麗堂皇的墳墓和宮殿式的祠堂,大概和這些信仰不是沒有關系的。這種鬼話各地皆有,雖各有不同,但大體是一致的。
中國人對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不脫人本位的色彩。如果鬼神與活人之間毫無關系或毫無接觸,那么大家就不會覺得鬼神有什么用處,或許根本就不會相信它們真的存在。寺廟祠堂里固然有神佛的塑像,也有祖宗的靈牌,但是這些偶像或木主雖令人望之生畏,卻不能走出神龕直接與生人交談,除非在夢中出現(xiàn)。人們需要更具體更實際的表現(xiàn),因此就有了巫婆、扶乩和解夢。
如果一個人懷念作古了的朋友或去世的親戚,他可以請一位巫婆把鬼魂召了來。當巫婆的多半是遠地來的女人。被召的鬼魂來時,巫婆的耳朵就會連續(xù)抽搐三次。普通人是不能控制耳朵的肌肉的,巫婆的耳朵能夠自己動,使得大家相信她的確有鬼神附體。她說話時,壓著喉嚨像貓叫,因此她講的話可以由聽的人隨意附會。如果巫婆在談話中摸清了對方的心思,她的話也就說得更清楚點,往往使聽的人心悅誠服。
真也好,假也好,這辦法至少使活著的親戚朋友心里得點安慰。50年前,我自己就曾經(jīng)透過巫婆與我故世的母親談話,那種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至今還不能忘記。
扶乩可比較高級了,扶乩的人多半是有知識的。兩個人分執(zhí)一根橫木條的兩端,木條的中央接著一根木棒,木棒就在沙盤里寫字。神佛或者名人的鬼魂可以被請降壇,寫字賜教。扶乩可以預知未來,可以預言來年的收成,也可以預告饑荒,甚至和平或戰(zhàn)亂,幾乎什么問題都可以問。完全不會作詩的也能寫出詩來。寫的人也能寫出素昧平生的人的名字。懂一點心理學的人大概都能解釋,這是一種潛意識的作用。但是有好幾位外國留學的博士學士,到如今還是相信扶乩。有一位哈佛大學畢業(yè)生,于抗戰(zhàn)期間任鹽務某要職,扶乩報告預言,推測戰(zhàn)局,終被政府革職。
巫婆只能召至去世的親戚朋友的鬼魂,扶乩卻能召喚神佛。在做夢時,鬼魂和神佛都能自動地來托夢。我聽過許多關于做夢應驗的事,但是多半不記得了。我記得一個圓夢的例子是這樣的:我的一位曾叔祖到杭州去應鄉(xiāng)試,俗稱考舉人,他在考棚里夢到一只碩大無比的手伸進窗子。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手,這個夢就被解釋為他將獨占鰲頭的征兆。放榜時我的曾叔祖居然中試第一名,俗稱解元。
神佛、死去的親戚朋友或者精靈鬼怪可能由托夢提出希望、請求或者警告。一位死了的母親可能要求她兒子給她修葺墳墓。死了的父親可能向兒子討紙錢。死人下葬時總要燒點紙錢,以備陰間使用。
我們村里發(fā)生過一件事,好幾年以后,大家談起來還是娓娓不倦。一位叫阿義的青年農(nóng)夫預備用船載谷子進城去。那天早上,他坐在家里發(fā)呆,人家問他為什么,他說前一晚他死去的母親來托夢,警告他不要靠近水邊。他的游泳技術很高明,他猜不透這個夢究竟是什么意思。
黃昏時,他安然劃著船回家,用竹篙把船攏了岸。他對站在岸上的朋友開玩笑,說他自己的危險總算過去了,說罷還哈哈大笑。突然間他足下一滑就跌進河里去了。掙扎了一陣子,他就沉入水底。朋友們趕緊潛水去救,但是到處找不到。半小時后他被拖上來了,但是已經(jīng)手足冰冷,一命嗚呼。原來他跌入河中以后,手足就被水邊一棵陳年老柳的盤根纏住了。
大家說他是被水鬼抓下去的,或許那是一只以柳樹根作窩的水猴子。好幾個游泳技術很好的人都在那個地方淹死。村里的人常看到那個“水鬼”在月光下坐在附近的橋上賞月。它一看到有人走近,就撲通一聲鉆到水里去。
各式各樣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都使迷信的雪球越滾越大,錯覺、幻象、夢魘、想象、巧合、謠言都是因素。時間更使迷信愈積愈多。
村中的醫(yī)藥當然也很原始。我們得走好幾里路才能在大鎮(zhèn)里找到草藥醫(yī)生,俗稱“草頭郎中”。對于通常的病痛或者某些特殊的病癥,中國藥是很有效的。但是對于許多嚴重的病癥,草藥不但無效而且危險。
我自己曾經(jīng)兩次病得奄奄一息,結果卻都給草藥救起了。有一次病了好幾個月,瘦得只剩皮包骨,結果是一位專精兒科的草藥醫(yī)生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染了白喉,請了一位中國喉科專家來醫(yī)治。他用一根細針在我喉頭附近刺了一遍,然后敷上一些白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只覺得喉頭涼爽舒服,很像抽過一支薄荷煙的感覺。
喉頭是舒服一點了,病狀卻起了變化。我的扁桃腺腫得像鵝蛋那么大,兩頰鼓起像氣球。我甚至連流質的食物都無法下咽。鼻子一直出血不止,最后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了。正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父親認為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于是他就在古老的醫(yī)書里翻尋秘方,結果真的找到一劑主治類似癥候的方子。我吃了幾服重藥。頭一劑藥就發(fā)生驗效,一兩個小時之后,病勢居然大有起色。第二天早晨我的扁桃腺腫消了許多,個把星期以后飲食也恢復正常了。
我曾經(jīng)親眼目睹跌斷的腿用老法子治好,傷風咳嗽、風濕和眼睛紅腫被草藥治好的例子更是多不勝舉。
中醫(yī)很早以前就發(fā)現(xiàn)可以從人體采取一種預防天花的“痘苗”,他們用一種草藥塞到病嬰的鼻孔里,再把這種草藥塞到正常兒童的鼻孔里時,就可以引起一種比較溫和的病癥。這樣“種了痘”的孩子自然不免有死亡,因此我父親寧愿讓孩子按現(xiàn)代方法種牛痘。我們兄弟姊妹以及許多親戚的子弟都用現(xiàn)代方法種痘,而且從來沒有出過毛病。
我們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怎樣治療瘧疾。我們只好聽它自生自滅地流行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我們村子附近總算沒有發(fā)現(xiàn)惡性瘧疾,患了病的人雖然傷了元氣,倒還沒有人因此致命。后來傳教士和商人從上海帶來奎寧粉,叫做金雞納霜,吃了很有效,于是大家才發(fā)現(xiàn)了西藥的妙用。
村里有些人相信神力可以治病。他們到寺廟里焚香祝禱,然后在香爐里取一撮香灰作為治療百病的萬應靈丹。這是一種心理治療,在心理學應用得上的時候,也的確能醫(yī)好一些病。
我家的花園里,每月有每月當令的花,陰歷正月是茶花,二月是杏花,三月是桃花,四月是薔薇,五月是石榴,六月是荷花,七月是鳳仙,八月是桂花,九月是菊花,十月是芙蓉,十一月是水仙,十二月是臘梅。每種花都有特別的花仙做代表。
最受歡迎的季節(jié)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和菊花。季節(jié)到來時,村里的人就成群結隊出來賞花。
過年過節(jié)時,無論男女老幼都可以高興一陣子。最重要的年節(jié),通常從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灶神就在這一天報告這一家一年來的家庭瑣事。
中國人都相信多神主義,在道教里,眾神之主是玉皇大帝。據(jù)說玉皇大帝也有公卿大臣和州官吏卒,和中國的皇帝完全一樣。玉皇大帝派灶神監(jiān)視家庭事務,因此灶神必須在年終歲尾提出報告。灶神是吃素的,因此在它啟程上天時,大家就預備素齋來祭送。灶神對好事壞事都要報告,因此大家一年到頭都得謹言慎行。送灶神和迎灶神時都要設家宴、燒紙錢、放鞭炮。
除夕時,家家都大雞大肉地慶祝,叫做吃年夜飯。家庭的每一個分子都得參加。如果有人遠行未歸,也得留個空位給他。紅燭高燒到天明,多數(shù)的大人還得守歲,要坐到子夜以后才睡。第二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初一早晨,一家人都要參加拜天地。祭拜時自然又免不了點香燭,焚紙錢和放鞭炮。
新年的慶祝節(jié)目之一是燈節(jié),從正月十三開始,一直到正月十八,十八以后年節(jié)也就算結束了。燈節(jié)時家家戶戶和大街小巷到處張燈結彩。花燈的式樣很多,馬、兔、蝴蝶、蜻蜓、螳螂、蟬、蓮花,應有盡有。我們常常到大城市去看迎神賽會,街上總是人山人海。
五月里的端午節(jié)和八月里的中秋節(jié)也是重要的節(jié)日。端午節(jié)有龍舟比賽。慶祝中秋節(jié)卻比較安靜,也比較富于詩意——吃過晚飯后我們就在月下散步,欣賞團沔滿月中的玉兔在月桂下?lián)v藥。
迎神賽會很普遍,普通有好幾百人參加,沿途圍觀的則有幾千人。這些場合通??値c宗教色彩,有時是一位神佛出巡各村莊。神像坐在一乘木雕的裝飾華麗的轎子里,前面由旌旗華蓋、猛龍怪獸、吹鼓手、踩高蹺的人等等開道前導。
迎神行列經(jīng)過時,掉獅舞龍就在各村的廣場上舉行。踩高蹺的人,在街頭扮演戲劇中的各種角色。一面一面繡著龍虎獅子的巨幅旗幟,由十來個人舉著游行,前前后后則由繩索圍起來。這樣的行列在曠野的大路上移動時,看來真好威風呀!這種舉大旗游行的起源,據(jù)說是明代倭寇入侵時,老百姓以此向他們示威的。
碰到過年過節(jié),或者慶祝神佛生日,或者其他重要時節(jié),活動的戲班子就到村莊上來表演。戲通常在下午3點鐘左右開始,一直演到第二天早晨,中間有一段休息的時間,以便大家吃晚飯。開演時總是鑼鼓喧天,告訴大家戲正在開始。演的戲多半是根據(jù)歷史故事編的,人民也就從戲里學習歷史。每一出戲都包括一點道德上的教訓,因此演戲可以同時達到三重目的:教授歷史、灌輸?shù)赖?、供給娛樂。
女角是由男人扮演的,這是和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一樣。演員涂抹形形色色的臉譜來象征忠奸善惡。白鼻子代表奸詐、狡猾、卑鄙或小丑。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常指這一類人為“白鼻子”。紅臉代表正直、忠耿等等,但是紅臉的人心地總是很厚道。黑臉象征鐵面無私。這種象征性的臉譜一直到現(xiàn)在還被各地國劇所采用。
這就是我的童年的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已經(jīng)很快地成為歷史陳跡。這個轉變首由外國品的輸入啟其端,繼而西方思想和兵艦的入侵加速其進程;終將由現(xiàn)代的科學、發(fā)明和工業(yè)化,完畢其全程。
第三章 童年教育
在我的童年時代,沒有學校,只有家塾。男孩子在家塾里準備功課應付科舉或者學點實用的知識以便經(jīng)商。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道上學,要讀書就得另請先生。窮苦人家的子弟請不起先生,因此也就注定了文盲的命運。
一位先生通常教數(shù)十位學生,都是分別教授的。家塾里沒有黑板,也不分班級。先生從清晨到薄暮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學生們自然也就不敢亂蹦亂跳。那時候時鐘是很難見到的。家塾里當然沒有鐘。冬天白晝比較短。天黑后我們就點起菜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念書,時間是靠日晷來計算的。碰到陰天或下雨,那就只好亂猜了。猜錯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好在書是個別教授的,猜錯個把鐘頭也無所謂。
我在六歲時進家塾,一般小孩子差不多都在這個年歲“啟蒙”的。事實上我那時才五歲零一個月的樣子,因為照我家鄉(xiāng)的算法,一個人生下來就算一歲了。家塾里的書桌太高,我的椅子下面必須墊上一個木架子之后才夠得上書桌,因此我坐到椅子上時,兩只腳總是懸空的。
我最先念的書叫《三字經(jīng)》,每句三個字,而且是押韻的,因此小孩子記起來比較容易。事隔六十多年,我現(xiàn)在還能背出一大半,開頭幾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毙陨普撌侨寮胰松軐W和教育原理的出發(fā)點,這種看法曾對18世紀的大光明時代的法國學派產(chǎn)生過重大的影響。
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得什么叫性本善,在當時卻真莫名其妙。
我恨透了家塾里的生活。有一天,我乘先生不注意我的時候,偷偷地爬下椅子,像一只掙脫鎖鏈的小狗,一溜煙逃回家中,躲到母親的懷里。
母親自然很感意外,但是她只是很慈祥地問我:“你怎么跑回家來了,孩子?”
我答道:“家塾不好,先生不好,書本不好。”
“你不怕先生嗎?他也許會到家里來找你呢!”母親笑著說。
“先生,我要殺了他!家塾,我要放把火燒了它!”我急著說。
母親并沒有把我送回家塾。那位先生也沒有找上門來。
第二天早上,奶媽喊醒了我,對我說了許多好話,總算把我勸回家塾。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吃軟不吃硬。好好勸我,要我干什么都行,高壓手段可沒有用。經(jīng)過奶媽一陣委婉的勸諫,我終于自動地重新去上學了。
我?guī)е粡堊詡涞闹褚巫?,家里一位傭人跟著我到了家塾,把竹椅子放到木架上,使我剛好夠得到書桌。先生沒有出聲,裝作不知道我曾經(jīng)逃過學。但是我注意到好幾位同學對著我裝鬼臉。我討厭他們,但是裝作沒有看見。我爬上椅子坐在那里,兩只腳卻懸空掛著,沒有休息的地方。我的課也上了。書卻仍舊是那本《三字經(jīng)》。我高聲朗誦著不知所云的課文,一遍又一遍地念得爛熟。等到太陽不偏不倚地照到我們的頭上時,我們知道那是正午了。先生讓我們回家吃午飯,吃過飯我馬上回到家塾繼續(xù)念那課同樣的書,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散學。
一日又一日地過去,課程卻一成不變。一本書念完了之后,接著又是一本不知所云的書。接受訓練的只是記憶力和耐心。
念書時先生要我們做到“三到”,那就是心到、眼到、口到。所謂心到就是注意力集中,不但讀書如此,做任何事情都得如此。眼到對學習中國文字特別重要,因為中國字的筆劃錯綜復雜,稍一不慎就可能讀別字。所謂口到就是把一段書高聲朗誦幾百遍,使得句子脫口而出,這樣可以減輕記憶力的負擔。先生警告我們,念書不能取巧強記,因為勉強記住的字句很容易忘記。如果我們背書時有些疙瘩,先生就會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再念,甚至念上一兩百遍。碰上先生心情不好,腦袋上就會吃栗子。天黑放學時,常常有些學生頭皮上帶著幾個大疙瘩回家。
不管學生愿意不愿意,他們必須守規(guī)矩,而且要絕對服從。我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禮拜天。每逢陰歷初一、十五,我們就有半天假。碰到節(jié)慶,倒也全天放假,例如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新年的假期比較長,從十二月二十一直到正月二十。
在家塾里念了幾年以后,我漸漸長大了,也記得不少的字。這時先生才開始把課文的意思解釋給我們聽,因此念起書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吃力了。從四書五經(jīng)里,我開始慢慢了解做人的道理。按照儒家的理念,做人要先從修身著手,其次齊家,然后治國、平天下。其中深義到后來我才完全體會。
在最初幾年,家塾生活對我而言簡直像監(jiān)獄,唯一的區(qū)別是:真正監(jiān)獄里的犯人沒有希望,而家塾的學生們都有著前程無限的憧憬。所有的學者名流、達官貴人不都是經(jīng)過寒窗苦讀的煎熬嗎?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p>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p>
“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p>
這些詩詞驅策著我向學問之途邁進,正如初春空氣中的芳香吸引著一匹慵懶的馬兒步向碧綠的草原。否則,我恐怕早已丟下書本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去了。理想、希望和意志可以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fā)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舍本逐末的辦法。只有以啟發(fā)理想為主,培養(yǎng)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老式私塾里死背古書似乎乏味又愚蠢,但是背古書倒也有背古書的好處。一個人到了成年時,常??梢詮谋车玫墓艜镎业搅⑸硖幨碌闹改厢槨T谝粋€安定的社會里,一切守舊成風,行為的準則也很少變化。因此我覺得我國的老式教學方法似乎已足以應付當時的實際需要。自然,像我家鄉(xiāng)的那個私塾當然是個極端的例子,那只有給小孩子添些無謂的苦難。我怕許多有前途的孩子,在未發(fā)現(xiàn)學問的重要以前就給嚇跑了。
在我的家塾里,課程里根本沒有運動或體育項目。小孩子們不許拔步飛跑,他們必須保持“體統(tǒng)”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吃過午飯以后,我們得馬上練字。我們簡直被磨得毫無朝氣。
話雖如此,小孩子還是能夠自行設法來滿足他們嬉戲的本能。如果先生不在,家塾可就是我們的天下了。有時候我們把書桌搬在一起,拼成一個戲臺在上面演戲。椅子板凳就成了舞臺上的道具。有時候我們就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被蒙上眼睛當瞎子,剛巧先生回來了,其余的孩子都偷偷地溜了,我輕而易舉地就抓到一個人——我的先生。當我發(fā)現(xiàn)闖了禍時,我簡直嚇昏了。到現(xiàn)在想起這件事尚有余悸。
春天來時,放了學我們就去放風箏,風箏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風箏的形式不一,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蝴蝶。夜晚時,我們把一串燈籠隨著風箏送上天空,燈籠的數(shù)目通常是五個、七個或九個。比較小的孩子就玩小風箏,式樣通常是蜻蜓、燕子,或老鷹?!把嘧印憋L箏設計得最妙,通常是成對的,一根細竹片的兩端各扎一只“燕子”,然后把竹片擺平在風箏繩子上。送上天空以后,一對對的“燕子”隨風擺動,活像比翼雙飛的真燕子。有一次,我還看到好幾只真的燕子在一只“燕子”風箏附近盤旋,大概是在找伴兒。
滿天星斗的夏夜,村子里的小孩子們就捉螢火蟲玩兒。有些小孩子則寧愿聽大人們講故事。講故事的大人,手中總是搖著一柄大蒲扇,一方面為了驅暑,一方面也是為了驅逐糾纏不清的蚊子??谥秀暫禑煑U,旁邊放著小茶壺,慢條斯理地敘述歷史人物的故事、改朝換代的情形,以及村中的掌故。
大人告訴我們,大約250年前,清兵入關推翻了明朝,盜賊蜂起,天下大亂,但是我們村中卻安謐如恒。后來圣旨到了村里,命令所有的男人按照滿洲韃子的發(fā)式,剃去頭頂前面的頭發(fā),而在后腦勺上留起辮子。男子聽了如同晴天霹靂,女人們則急得哭了。剃頭匠奉派到村子里強制執(zhí)行,他們是奉旨行事。如果有人抗旨不肯剃頭,就有殺頭的危險。留頭究竟比留發(fā)重要,二者既然不可兼得,大家也就只好乖乖地伸出脖子,任由剃頭匠剃發(fā)編辮了。當然,后來大家看慣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但是初次剃發(fā)留辮子的時候,那樣子看起來一定是很滑稽的。
從這位講故事的長者口中,我們總算學到了一點歷史,那是在家塾中學不到的。此外,我們還得到一點關于人類學的傳說。故事是這樣的:
幾萬年以前,我們的祖先也像猴子一樣長著尾巴。那時的人可說介于人與猿猴之間。人猿年歲長大以后,他的尾巴就漸漸變?yōu)辄S色。人猿的尾巴共有十節(jié),十節(jié)中如有九節(jié)變黃,他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于是他就爬到窯洞里深居簡出,結果就死在窯洞里面。再經(jīng)過幾千年以后,人的尾巴掉了,所以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尾巴,但是尾巴的痕跡仍舊存在。不信,你可以順著背脊骨往下摸,尾巴根兒還是可以摸得到的。
下面是一則關于技擊的故事:
一位學徒在一家店前賣米。在沒有生意的時候,這位學徒就抓著米粒玩兒,他一把一把地把米抓起來,然后又一把一把地把米擲回米筐里。有一天,一位和尚來化米,那位學徒不但沒有拿米給和尚,反而抓了幾顆米擲到和尚的臉上。想不到那幾顆米竟然顆顆深陷到和尚的皮肉里面去了。和尚似乎不生氣,反而向那位學徒深深一鞠躬,雙手合十,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就走了。
七天之后,一位拳師經(jīng)過村里,他看到米店學徒臉色蒼白,就問學徒究竟是怎么回事。學徒把和尚化米的事說了,拳師聽了不禁搖頭嘆息:“啊呀,你怎么可得罪他呢?他是當今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呀!他在向你鞠躬的時候,你已經(jīng)受了致命的內傷,不出七七四十九天,你就活不成了!幸好我還有藥可以給你醫(yī)治,不過你要趕快躲開,永遠不要再撞上這位和尚。49天之后他還會再來的。趕快備口棺木,放幾塊磚頭在棺材里,假裝你已經(jīng)死了入殮待葬就是了?!?/p>
49天之后,和尚果然又來找學徒了。人們告訴他學徒已經(jīng)死了。和尚嘆口氣說:“可憐!可憐!”和尚要看看棺材,大家就帶他去看,他用手輕輕地把棺蓋從頭至尾撫摸一遍,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就走了。和尚走了之后,大家打開棺蓋一看,里面的磚頭已經(jīng)全部粉碎。
小孩子們全都豎起耳朵聽這些故事,這些故事就是我們課外知識的主要來源之一。
我們家塾里的先生,前前后后換了好幾個。其中之一是位心地仁厚然而土頭土腦的老學究。他的命途多舛,屢次參加府試都沒有考上秀才,最后只好死心塌地教私塾。他的臉團團如滿月,身材矮胖,一副銅框眼鏡老是低低地滑到鼻梁上,兩只眼睛就打從眼鏡上面看人。他沒有留須,鼻子下面卻養(yǎng)著一撮蓬松的灰色胡子。碰到喝蛋花湯的日子,他的胡子上常常掛著幾片黃蛋花。他的故事多得說不盡,簡直是一部活的百科全書。但是他的文才很差,我想這或許就是他屢試不中的緣故。不過人很風趣,善于笑謔。他在有些事情上非常健忘,看過朋友回到家塾時,不是忘了雨傘,就是丟了扇子。老是這樣丟三落四究竟不是事,于是他就把他出門時必帶的東西開了個清單:煙管、雨傘、毛巾、扇。每當他告辭回家時,他就念一遍:“煙管、雨傘、毛巾、扇?!倍觳恍枰獛茸拥臅r候,他也照樣要按清單念扇子。有時候他也記得根本沒有帶扇子出門,有時候卻仍然到處找扇子,他的朋友和學生就在暗中竊笑。
我童年時的知識范圍,可以說只局限于四書五經(jīng),以及私塾先生和村中長輩所告訴我的事。我背得出不少的古書,也記得很多的故事。因此我的童年教育可以說主要的是記憶工作。幸而我生長在鄉(xiāng)村,可以從大自然獲得不少的知識和啟發(fā)。有一次,我注意到生長在皂莢樹上的甲蟲頭上長著鹿角一樣的角,這些角和枝上的刺長得一模一樣,人家告訴我,這些甲蟲是樹上長出來的,因此也就和母體長得很像。不過我總覺得有點相信不過。我心里想,如果一棵樹真能生下甲蟲,那么甲蟲產(chǎn)下的卵也就應該可以作皂莢樹的種子了。甲蟲卵既然種不出皂莢樹,那么甲蟲的角和皂莢樹的刺這樣相像一定另有原因。后來我看到一只鳥在皂莢樹上啄蟲吃,但是這只鳥對于身旁長著鹿角的甲蟲卻視而不見。于是我恍然大悟,原來甲蟲的角是摹擬著刺而生的,目的是保護自己以免被鳥兒啄死。
河汊的兩岸長著許多桕樹,桕子可以榨油制蠟燭,因此桕樹的土名就叫蠟燭樹。冬天里農(nóng)夫們用稻草把樹干裹起來,春天到了,就把稻草取下燒掉。一般人相信,這種辦法可以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力量殺死寄生蟲。事實上這件事毫無神奇之處,只要我們在樹干上扎上足夠的稻草,寄生蟲就只好在稻草上產(chǎn)卵,燒掉稻草等于毀掉蟲卵,寄生蟲也就無法繁殖了。
在我童年時代里,這類對自然的粗淺研究的例子很多,舉了前面的兩個例子,我想也就夠了。
由此可見我的童年教育共有三個來源。第一是在私塾里念的古書,來自古書的知識,一方面是立身處世的指針,另一方面也成為后來研究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基礎。第二個知識來源是聽故事,這使我在欣賞現(xiàn)代文學方面奠立了基礎。第三個知識來源是對自然的粗淺研究,不過這種粗淺研究的根基卻可以移接現(xiàn)代科學的幼苗。如果我生長在草木稀少的大城市里,那我勢將失去非常重要的自然訓練的機會,我的一生也可能完全改觀,因為每一個小孩子所具備的感受力、觀察力、好奇心和理解力等等天賦,都可能被我童年所受的全憑記憶的傳統(tǒng)訓練所窒息。
我得承認,我并沒有像某些同學那樣用功讀書,因為我不喜歡死記,我愿意觀察、觸摸、理解。我的先生們認為這是我的不幸,我的個性上的禍根。
我喜歡玩,喜歡聽故事。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使大人感到討厭。我喜歡看著稻田里的青蛙捉蚱蜢,或者鵝鴨在河里戲水。我欣賞新篁解籜。我的先生認為這些癖好都是禍根。我自己也相信將來不會有出息。但是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我的這些禍根后來竟成為福因,而先生認定的某些同學的福因結果都證明是禍根。那些好的學生后來有的死于肺癆,有的成為書呆,有的則在西化潮流橫掃中國時無法適應日新月異的環(huán)境而落伍了。
第四章 家庭影響
童年時代和青春時代的可塑性最大,因而家庭影響往往有決定性的作用。這時期中所養(yǎng)成的習慣,不論好壞,將來都很難根除。大致說來,我所受的家庭影響是良好而且健全的。
我的父親是位小地主,而且是上海當?shù)貛准义X莊的股東。祖父留給父親的遺產(chǎn)相當可觀,同時父親生活儉樸,因此一家人一向用不著為銀錢操心。父親為人忠厚而慷慨,蔣村的人非常敬重他,同時也受到鄰村人士的普遍崇敬。他自奉儉約,對公益事業(yè)卻很慷慨,常常大量捐款給慈善機構。
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存心騙人的話,因此與他交往的人全都信任他的話。他相信風水和算命。同時又相信行善積德可以感召神明,使行善者添福增壽,因此前生注定的命運也可以因善行而改變。我父親的道德人品對我的影響的確很大,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好好學到父親的榜樣。
我的母親是位很有教養(yǎng)而且姿容美麗的女人。我童年時對她的印象已經(jīng)有點模糊了。我記得她能夠彈七弦古琴,而且能夠撫琴幽歌。她最喜歡唱的一支歌,叫做《古琴引》,詞為:音音音,爾負心。真負心,辜負我,到如今。記得當年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放我枯墻陰,秋風芳草白云深,斷橋流水過故人。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有人說:像我母親那樣青春美貌的婦人唱這樣悲切的歌,是不吉利的。
母親彈琴的書齋,屋后長著一棵幾丈高的大樟樹。離樟樹不遠的地方種著一排竹子,這排竹子也就成為我家的籬笆。竹叢的外面圍繞著一條小河。大樟樹的樹蔭下長著一棵紫荊花和一棵香團樹,但是這兩棵樹只能在大樟樹扶疏的枝葉之間爭取些微的陽光。母親坐在客廳里,可以諦聽小鳥的囀唱,也可以聽到魚兒戲水的聲音。太陽下山時,平射過來的陽光穿過竹叢把竹影投映在窗簾上,隨風飄動。書齋的墻上滿是名家書畫。她的嵌著白玉的古琴則安放在長長的紅木琴幾上,琴幾的四足則雕著鳳凰。
她去世以后,客廳的布置一直保留了好幾年沒有動。她的一張畫高懸在墻的中央。但是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用過的古琴用一塊軟緞蓋著,仍舊放在紅木琴幾上。我有時不禁要想象自己就是那個飲泣孤冢幽幽低訴的古琴。
我母親去世還很年輕。我看到母親穿著華麗的繡花裙襖躺在棺里,裙襖外面罩一個長長的紅綢披風,一直蓋到足踝,披風上綴著大紅的頭兜,只有她的臉露在外面,一顆很大的珍珠襯著紅頭兜在她額頭發(fā)出閃閃的亮光。
我的繼母是位治家很能干的主婦,待人也很和氣,但不久也去世了,此后父親也就不再續(xù)弦了。
我的祖父當過上海某銀莊的經(jīng)理。太平天國時(1851—1864),祖父在上海舊城設了一個小錢攤,后來錢攤發(fā)展為小錢莊,進而成為頭等錢莊。這種錢莊是無限責任的機構,做些信用貸款的生意。墨西哥鷹洋傳到中國成為銀兩的輔幣以后,洋錢漸漸受到國人的歡迎。后來流通漸廣,假幣也跟著比例增加,但是錢莊里的人只要在指尖上輕輕地把兩塊銀元敲敲,他們就能夠辨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祖父的本領更使一般錢莊老板佩服,他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不幸他在盛年時傷了一條腿,后來嚴重到必須切去,祖父也就因為血液中毒辭世。父親當時還只有12歲左右,祖父給他留下了7000兩銀子,在當時說起來,這已經(jīng)是一筆相當大的遺產(chǎn)了。父親成了無告的孤兒,就歸他未來的丈人照顧。由于投資得當,調度謹慎,這筆財產(chǎn)逐漸增加,30年之后,已經(jīng)合到7萬兩銀子。
從上面這一點家庭歷史里,讀者不難想象我的家庭一定在早年就已受到西方影響了。
父親很有點發(fā)明的頭腦。他喜歡自己設計,或者畫出圖樣來,然后指示木匠、鐵匠、銅匠、農(nóng)夫或篾匠,按照尺寸照樣打造。他自己設計過造房子,也實驗過養(yǎng)蠶、植桑、造樓(照著西方一種過時了的式樣),而且按著他的想象制造過許多的東西。最后他想出一個打造“輪船”的聰明辦法,但是他的“輪船”卻是不利用蒸汽的。父親為了視察業(yè)務,常常需要到上海去。他先坐槳劃的木船到寧波,然后從寧波乘輪船到上海。他常說:“坐木船從蔣村到寧波要花三天兩夜,但是坐輪船從寧波到上海,路雖然遠十倍,一夜之間就到了?!币虼怂彤嬃艘粋€藍圖,預備建造一艘具體而微的輪船。
木匠和造船匠都被找來了。木匠奉命制造水輪,造船匠則按照我父親的計劃造船,隔了一個月,船已經(jīng)造得差不多。小“輪船”下水的那一天,許多人跑來參觀,大家看了這艘新奇的“輪船”都贊不絕口。“輪船”??吭谖壹腋浇男『永?,父親雇了兩位彪形大漢分執(zhí)木柄的兩端來推動水輪?!拜喆甭_始在水中移動時,岸上圍觀的人不禁歡呼起來。不久這只船的速度也逐漸增加。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槳劃的船相等時,水手們再怎樣出力,船的速度也不增加了。乘客們指手畫腳,巴不得能使船駛得快一點,有幾位甚至親自動手幫著轉水輪。但是這只船似乎很頑固,始終保持原來的速度不增加。
父親把水輪修改了好幾次,希望使速度增加。但是一切努力終歸白費。更糟的是船行相當距離以后,水草慢慢纏到水輪上,而且愈積愈多,最后甚至連轉都轉不動了。父親嘆口氣說:“唉!究竟還是造輪船的洋人有辦法。”
那條“輪船”最后改為普通槳劃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劃也劃不動。幾年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那條船已經(jīng)棄置在岸上朽爛腐敗,船底長了厚厚一層青苔。固然這次嘗試是失敗了,父親卻一直想要再來試一下,后來有人告訴他瓦特和蒸汽機的故事,他才放棄了造船的雄心。他發(fā)現(xiàn)除了輪船的外表之外,還有更深奧的原理存在。從這時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讓他的兒子受現(xiàn)代教育,希望他們將來能有一天學會洋人制造神奇東西的“秘訣”。
這個造輪船的故事也正是中國如何開始向西化的途程探索前進的實例。不過,在人倫道德上父親卻一直不大贊成外國人的辦法。固然也認為“外國人倒也同我們中國人一樣地忠實、講理、勤勞”,但是除此之外,他并不覺得外國人有什么可取的地方。話雖如此,他卻也不反對他的孩子們學習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
我的先生卻反對我父親的看法。他說:“‘奇技淫巧’是要傷風敗俗的。先圣前賢不就是這樣說過嗎?”他認為只有樸素的生活才能保持高度的道德水準。我的舅父也有同樣的看法。他用一張紅紙寫下他的人生觀,又把紅紙貼在書桌近旁的墻上:“每日清晨一支香,謝天謝地謝三光。國有忠臣護社稷,家無逆子鬧爺娘,……但愿處處田稻好,我雖貧時也不妨?!?/p>
我的舅父是位秀才,他總是攜帶著一根長長的旱煙桿,比普通的手杖還長。他經(jīng)常用煙管的銅斗敲著磚地。他在老年時額頭也不顯皺紋,足見他心境寧靜,身體健康,而且心滿意足。他斯文有禮,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fā)脾氣。他說話很慢,但是很清楚,也從來不罵人。
第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新年里常常有些小販到村子里賣畫片,有些畫的是國家大事,有的則是戲中情節(jié)。有一年新春假期里,有一套新鮮的圖畫引起小孩子們的濃厚興趣。這套五彩圖畫繪的是1894年(甲午年)中日戰(zhàn)爭的故事。其中有一張畫的是渤海上的海戰(zhàn)場面,日本艦隊中的一艘軍艦已被幾罐裝滿火藥的大瓦罐擊中起火,軍艦正在下沉。圖中還畫著幾百個同樣的大瓦罐在海上漂浮。這種瓦罐,就是當時民間所通用的夜壺,夜間小便時使用的。另一幅畫則畫著一群戴了銬鏈的日本俘虜,有的則關在籠子里。中國打了大勝仗!自然,那只是紙上的勝仗,但是我們小孩子們卻深信不疑。后來我年紀大一點以后,我才知道我國實際上是被日本打敗了,而且割讓了臺灣,我們的海軍被日本消滅,高麗也被日本搶走了。短短九年之內,中國已經(jīng)相繼喪失了三個承認中國宗主權的外圍國,最先是越南,繼之是緬甸,現(xiàn)在又丟了高麗。
一個夏天的傍晚,一位臨時雇工氣喘如牛地從我父親的書房里跑了出來。他說在書房里聽到一陣叮當?shù)穆曇?,但是房里找不到人影。他說一定是鬼在作怪。后來一追究,原來是時鐘在報時。
從無可稽考的年代起,鄉(xiāng)下人一直利用刀片敲擊火石來取火,現(xiàn)在忽然有人從上海帶來了幾盒火柴。大人對這種簡便的取火方法非常高興。小孩們也很開心,在黑暗的角落里,手上的火柴一擦,就可以發(fā)出螢火蟲一樣的光亮?;鸩裨诋敃r叫“自來火”,因為一擦就著;也叫“洋火”,因為它是從外洋運進來的。
時鐘實際上并無需要,因為在鄉(xiāng)村里,時間算得再準也沒有用處。早兩三個鐘頭,遲兩三個鐘頭又有什么關系?鄉(xiāng)下人計時間是以天和月做單位的,并不以分或小時來計算。火柴其實也是奢侈品——用刀片火石不也是一直過得很好嗎?至于煤油,那可又當別論了,煤油燈可以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晝,這與菜油燈的昏暗燈光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
美孚洋行是把中國從“黑暗時代”導引到現(xiàn)代文明的執(zhí)炬者。大家買火柴、時鐘是出于好奇,買煤油卻由于生活上的必要。但事情并不到此為止。煤油既然成為必需品,那么,取代信差的電報以及取代舢舨和帆船的輪船又何嘗不是必需品呢?依此類推,必需的東西也就愈來愈多了。
很少人能夠在整體上發(fā)現(xiàn)細微末節(jié)的重要性。當我們毫不在意地玩著火柴或者享受煤油燈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是在玩火,這點星星之火終于使全中國烈焰燭天?;鸩窈兔河褪腔鹕奖l(fā)前的跡象,這個“火山”爆發(fā)以后,先是破壞了蔣村以及其他村莊的和平和安寧,最后終于震撼了全中國。
基督教傳教士曾在無意中把外國貨品介紹到中國內地。傳教士們不顧艱難險阻,瘴癘瘟疫,甚至生命危險,遍歷窮鄉(xiāng)僻壤,去拯救不相信上帝的中國人的靈魂。他們足跡所至,隨身攜帶的煤油、洋布、鐘表、肥皂等等也就到了內地。一般老百姓似乎對這些東西比對福音更感興趣。這些舶來品開拓了中國老百姓的眼界,同時也激起了國人對物質文明的向往。傳教士原來的目的是傳布耶穌基督的福音,結果卻無意中為洋貨開拓了市場。
我不是說傳教士應對中國現(xiàn)代商業(yè)的成長負主要責任,但是他們至少在這方面擔任了一個角色,而且是重要的一角,因為他們深入到中國內地的每一個角落。主角自然還是西方列強的商船和兵艦。基督教傳教士加上兵艦,終于逼使文弱的、以農(nóng)為本的古老中國步上現(xiàn)代工商業(yè)的道路。
我曾經(jīng)目睹買辦階級的成長以及士大夫階級的沒落。我自己也幾乎參加了士大夫的行列,但是最后總算偷偷地溜掉了。所謂買辦階級,就是本國商人和外國商人之間的中國人。外國商人把貨品運到上海、天津等通商港埠,這些貨品再通過買辦,從大商埠轉銷到各城鎮(zhèn)村莊。買辦們在轉手之間就可以大筆地賺錢,因此吃這一行飯的人也就愈來愈多。事業(yè)心比較強、際遇比較好的人,紛紛加入直接間接買賣外國貨品的新行業(yè)。有的人發(fā)了大財,有的人則豐衣足食。際遇比較差的可就落了伍,有的依舊種田耕地,有的則守在舊行業(yè)里謀生。田地的出息有限,舊行業(yè)在外國的競爭之下又一落千丈,于是舊有的經(jīng)濟制度很快地就開始崩潰了。結果是一大群人無可避免地失去了謀生糊口的機會。這些不幸的人,一方面嫉妒新興的暴發(fā)戶,一方面又不滿于舊日的行業(yè),或者根本喪失了舊有的職業(yè),結果就鋌而走險。曹娥江大潮正在沖擊著水閘,象征著即將破壞蔣村安寧的動亂正在奔騰澎湃。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正在田野里追逐嬉戲,我忽然聽到一陣緊急狂驟的鑼聲。敲鑼的人一面狂奔著,一面高喊堤塘已經(jīng)沖塌了,洪水正向村中漫過來。我拼命跑回家,把這消息告訴路上所碰到的一切人。
大家馬上忙做一團,我們趕快準備好船只、木浴盆,以及所有可以浮得起來的東西,以便應付即將來臨的災難。有的人則決定爬到大樹上去暫避。第二天早晨,洪水已經(jīng)沖到我們家的大門,水頭像巨蟒一樣奔進院子。到了中午時,小孩已經(jīng)坐上浴盆,在大廳里劃來劃去了。
堤塘的缺口終于用沙包堵住,曹娥江也不再泛濫了。洪水在我們村里以及鄰近村莊停留約一個星期,然后慢慢退到低地,最后隨江河入海,同時卷走了所有的稻作。
大約一星期以后,一只大船在傍晚時分載著許多人向我們村莊劃過來。這只船在我家附近停下,船上的人紛紛離船上岸。我們?yōu)榉酪馔猓s緊閉起大門。他們用大石頭來搗大門,最后終于排闥而入。領頭的人身材魁偉,顯然孔武有力,辮子盤在頭頂上。他帶著一伙人走到天井里,高喊:“我們肚子餓,我們要借糧。”其余人也就跟著吶喊助威。他們搜索了谷倉,但是沒有馬上動手搬;他們要“借”。最后經(jīng)過隔壁一位農(nóng)人的調停,他們“借”走了幾擔谷子以后,就回船啟航了。這是隨后發(fā)生一連串變亂的首次警號。
性質相近然而比較嚴重的事件,接二連三地在鄰村發(fā)生。開始時是“借”,隨后就變質為搶劫。搶劫事件像野火一樣到處蔓延,鄉(xiāng)間微薄的官兵武力根本無法加以阻遏。而且搶糧食不能處以極刑,但是在那種情勢下,恐怕只有極刑才能加以遏止,至少暫時不致如此猖獗。
“借糧”的事件一直延續(xù)至那年冬天。不久之后,殺人擄掠的暴行終于在孫莊首次發(fā)生。被害的孫君在上海有一爿生意興隆的木行。孫君的父親曾在上海承包“洋行”的營造工程而發(fā)了大財。
那是一個凜冽的冬夜,孫莊的人很早就躲到被窩里去了。有人從窗子里發(fā)現(xiàn)黑暗中有一隊火把正從大路上向孫莊移動?;鸢雅R近孫莊時,大家聽到一陣槍聲。強盜來了!強盜沖開孫家的大門,搶走了孫家所有的金銀財帛——名貴的羊裘皮襖、金銀器皿、珍珠寶石,無一幸免。他們并且擄走孫君,把他綁在一根長竹竿的頂端,然后又把他壓到河底。第二天孫家的人拖起竹竿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
搶劫的風潮迅速蔓延到各村莊。幾百年來鄉(xiāng)村人們所享受的和平與安寧,一夜之間喪失殆盡。我們沒有一夜能夠安穩(wěn)地睡覺。我父親從上海買來了手槍以及舊式的長槍。大家開始練習放槍,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們拿鳥雀當活靶,因此連鳥雀都遭了殃。我們輪班睡覺,值班的人就負責守夜。一聽到犬吠,我們就向天空放槍警告盜匪,自然有時是虛驚,有時卻的確把強盜嚇跑了。為了節(jié)省彈藥,我們常常在槍聲中夾帶些爆竹。
永遠這樣緊張下去究竟不是事。父親最后無可奈何地帶了一家大小搬到上海住下來。
我們搬家之前的兩年內,我曾在紹興繼續(xù)我的學業(yè)。我還在家塾里念書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問我將來愿意做生意還是預備做官。我的兩位哥哥都已經(jīng)決定步入仕途。父親要我決定之前,仔細考慮一番。
做官可以光宗耀祖,幾百年來,年輕人無不心向往之。自然我也很希望將來能做官。在另一方面,新近發(fā)財?shù)娜丝梢韵硎苄路f奇巧的外國貨,這般人的生活也是一種強烈的引誘。名利之間的選擇,多少與一個人思想中所已灌輸進去的觀念和理想有點關聯(lián)。
我聽人家說,我們中國人分為士、農(nóng)、工、商四個階級。每一個階級在整個社會里都有特定的任務,士大夫都是統(tǒng)治階級,因此也是最尊榮的一級,依照亞里士多德的主張,哲學家當為國王,所以我們可以說,哲人學士如果做不到帝王,至少也應該是公卿宰相。中國的貴族階級除少數(shù)例外,都不是世襲的,而是由于本身努力而達到的。俗語說: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如果我去經(jīng)商,那么將來不就與功名無緣了嗎?
因此我決心續(xù)求學問。自然,我當時對學問的意義并不十分了解;我只覺得那是向上層社會爬的階梯。在我們村子里,農(nóng)、工、商三類人都不稀罕。種田的不必說了,商人也不少。好多人在上海做生意,從上海帶回來很多好玩的東西:小洋刀、哨子、皮球、洋娃娃、汽槍、手表等等,多不勝舉。至于工匠,我們的一位族長就是木匠,他的兒子們也是的。一位遠房叔叔是銀匠,專門打造鄉(xiāng)村婦女裝飾的指環(huán)、手鐲、釵簪之類。至于讀書的人,那可不同了。凡是族人之中有功名的,家廟中都有一面金碧輝煌的匾額,舉人以上的家廟前面還有高高的旗桿,懸掛他們的旗幟。我還記得有一天縣太爺?shù)洁彺宀檗k命案,他乘坐一頂四人抬的綠呢暖轎,紅纓帽上綴著一顆金頂,胸前掛著一串朝珠。四名轎夫每人戴著一頂尖錐的黑帽,帽頂插著一根鵝毛。暖轎前面有一對銅鑼開道,縣太爺所經(jīng)之處,老百姓就得肅靜回避。他是本縣的父母官,我們老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都得聽他發(fā)落。他的權勢怎么來的?讀書呀!
于是我知道了讀書人的地位,也知道做一名讀書人的好處。他可以一級一級地往上爬,甚至有一天當了大官,還可以在北京皇宮里飲御賜香茗呢!像我這樣的一位鄉(xiāng)下孩子,足步向未逾越鄰近的村鎮(zhèn),希望讀書做官應是很自然的事。我幼稚的心靈里,幻想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神氣,功名步步高升,中了秀才再中了舉人,中了舉人再中進士,終于有一天當了很大很大的官,比那位縣知事要大得好多好多,身穿蟒袍,腰懸玉帶,紅纓帽上綴著大紅頂子,胸前掛著長長的朝珠,顯顯赫赫地回到故鄉(xiāng),使村子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這些美麗的憧憬,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展開,我的前程多么光明呀!只要我用心熟讀經(jīng)書就行了。
我的童年教育雖然枯燥乏味,卻也在我的思想里模模糊糊地留下學問重于一切的印象。政府官吏都是經(jīng)過科舉選拔的。但是只有有學問的人,才有希望金榜題名。官吏受人敬重,是因為學問本身在中國普遍受人敬重的關系。
因此我最后決定努力向學。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父親自然欣然同意,家塾的教育是不夠的,因此父親把我送到離村約四十里的紹興府去進中西學堂,我的兩位哥哥則已先我一年入學。我們是乘條又小又窄的河船去的。小船的一邊是一柄長槳,是利用腳力來劃的,另一邊則是一柄用手操縱的短槳,作用等于船舵。沿岸我們看到許多紀念烈女節(jié)婦的牌坊。沿岸相隔相當?shù)木嚯x就有一個比較熱鬧的市鎮(zhèn)。我們一大早動身,中途在一個大鎮(zhèn)過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府城。
顧名思義,中西學堂教的不但是我國舊學,而且有西洋學科。這在中國教育史上還是一種新嘗試。雖然先生解釋得很粗淺,我總算開始接觸西方知識了。在這以前,我對西洋的認識只是限于進口的洋貨?,F(xiàn)在我那充滿了神仙狐鬼的腦子,卻開始與思想上的舶來品接觸了。
我在中西學堂里首先學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是地圓學說。我一向認為地球是平的。后來先生又告訴我,閃電是陰電和陽電撞擊的結果,并不是電神的鏡子里所發(fā)出來的閃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不是雷神擊鼓所生。這簡直使我目瞪口呆。從基本物理學我又學到雨是怎樣形成的。巨龍在云端張口噴水成雨的觀念只好放棄了。了解燃燒的原理以后,我更放棄了火神的觀念。過去為我們所崇拜的神佛,像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個接著一個融化。這是我了解一點科學的開端,也是我思想中怪力亂神信仰的結束。我在鄉(xiāng)村里曾經(jīng)養(yǎng)成研究自然的習慣,我喜歡觀察,喜歡說理,雖然有時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深意。這種習慣在中西學堂里得到繼續(xù)發(fā)展的機會。我還是像過去一樣強于理解而不善記憶,凡是合理的新觀念我都樂于接受,對記憶中的舊觀念則棄如敝屣。
中西學堂的課程大部分還是屬于文科方面的:國文、經(jīng)書和歷史。記憶的工作相當多,記憶既非我之所長,我的考試成績也就經(jīng)常在中等以下。我在學校中顯得庸庸碌碌,較之當時頭角崢嶸的若干學生,顯有遜色。教師們對我的評價如此,我自己也作如是觀。
校中外語分為英文、日文、法文三組。我先選修英文,后來又加選日文。我的日文教師是中川先生,我從他那里學到了正確的日文發(fā)音。英文是一位中國老師教的,他的英語發(fā)音錯得一塌糊涂,后來我千辛萬苦才算改正過來。他一開始就把我們導入歧途,連字母發(fā)音都咬不準。最可笑的是他竟把字母Z念成“烏才”。
1898年,我在學校里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光緒皇帝聽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話,已經(jīng)決定廢科舉,辦學校。這使老一輩的學人大驚失色。但是康、梁的維新運動如曇花一現(xiàn),不久慈禧太后再度垂簾聽政,康有為和梁啟超亡命日本。中國又回到老路子,我放假回到鄉(xiāng)村時,看到大街的墻上張貼著黃紙繕寫的圣旨,一面是漢文,一面是滿文,寫的是通緝康、梁的命令。看起來,維新運動就此壽終正寢了。這個維新運動,以后叫做戊戌政變,是近代中國史上的一個轉折點。雖不為革命黨人所樂道,而歷史的事實卻不能因政見不同而抹殺的。我記得梁氏逝世的消息傳到南京以后,蔡孑民先生和我兩人曾在中央政治會議提請國民政府明令表揚其功業(yè)。適值胡展堂(漢民)先生為主席,一見提案,面孔漲得通紅,便開口大罵。于是我們自動把提案取消了事。
紹興的名勝古跡很多,它原是古代越國的都城。越王勾踐在紀元前494年被以蘇州為京城的吳王夫差所擊敗。勾踐定下“二十年計劃”,臥薪嘗膽,生聚教訓,終于在紀元前473年擊敗驕奢淫逸的吳王夫差,復興越國。
勾踐臥薪嘗膽,雪恥復國的故事,差不多已經(jīng)成為家喻戶曉的格言了。這則歷史教訓使一切在公私事業(yè)上遭受挫折的人重新燃起希望,它說明了忍耐、勇氣、刻苦,和詳密計劃的重要性。我在勾踐臥薪嘗膽的故址領受這個歷史教訓,自然印象特別深刻。
南宋(1127—1276)的高宗也曾在紹興駐節(jié)。當時金兵南侵,宋康王渡江南遷,京城也從開封遷到杭州。離紹興府城不遠,還有南宋皇帝的陵寢。
紹興師爺是全國皆知的。全國大小衙門,幾乎到處有紹興師爺插足,紹興老酒更是名震遐邇。紹興府出過許多歷史上有名的學者、哲學家、詩人和書法家。紹興府包括八個縣,我的故鄉(xiāng)余姚便是其中一縣。
紹興的風景也很有名,這里有迂回曲折的小溪,橋梁密布的小河,奔騰湍急的大江,平滑如鏡的湖泊,以及蜿蜒起伏的丘陵,山光水色使學人哲士留連忘返。
我在紹興讀了兩年書,知識大增。我開始了解1894年中日戰(zhàn)爭的意義:日本戰(zhàn)勝我國是吸收西洋學術的結果。光緒皇帝的維新運動是受了這次失敗的刺激。中國預備學敵人的榜樣,學校里有日文課程就是這個道理。
在紹興的兩年學校生活結束以后,鄉(xiāng)村里盜警頻仍,使我們無法再安居下去。于是父親帶了我們一家遷到上海。我的大哥已在搬家的前一年亡故了。到了上海以后,我暫時進了一家天主教學校繼續(xù)念英文,教我們英文的是一個法國神父。我心里想,這位英文先生既然是外國人,發(fā)音一定很準確。他的發(fā)音與我過去那位中國先生迥然不同,過去那位先生把“兄弟”念成“布朗德”,現(xiàn)在的法國先生卻教我們念“布拉達”。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英國音或美國音,而是法國音。不過我在這個天主教學校里的時間不久。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學校,父親就讓我二哥到一位美國太太那里學英文,二哥又把學到的英文轉授給我,因此二哥就成為學英文的“掮客”了。我對這辦法很不滿意,但是父親認為這是很聰明的安排,因為這樣可以省錢。
上海在1899年前后還是個小城,居留的外國人也只不過三四千人,但是這些洋人卻都趾高氣揚,自視甚高。市政倒辦得不錯,街道寬大清潔,有電燈,也有煤氣燈。我覺得洋人真了不起,他們居然懂得電的秘密。他們發(fā)明了蒸汽機,又能建造輪船。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已經(jīng)成為新的神,原先心目中的神佛在我接受科學新知之后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但是有時候他們又像魔鬼,因為他們不可一世的神氣以及巡捕手中的木棒使我害怕,外灘公園門口掛著一個牌子寫著:“犬與華人不得入內”。犬居華人之上,這就很夠人受的了。在我的心目中,外國人是半神半鬼的怪物,很像三頭六臂的千手觀音,三只手分別拿著電燈、輪船、洋娃娃,另外三只手分別拿著巡棍、手槍、鴉片。從某一邊看,他是天使;從另一邊看,他卻是魔鬼。
中國人對西方文明的看法總不出這兩個極端,印象因人而異,也因時而異。李鴻章看到西方文明丑惡猙獰的一面,因此決定建立海軍,以魔鬼之矛攻魔鬼之盾。光緒帝看到西方文明光明和善的一面,因此想建立新式的學校制度。慈禧太后和義和團看到可憎的一面,想用中國的陳舊武器驅逐魔鬼。麻煩的是這位怪物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是不可分的。它有時像是佛法無邊的神,有時又像猙獰兇殘的魔鬼,但是它憑借的力量是相同的。我們要就不接受西方文明,要接受就得好壞一齊收下。日本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沒奈何,我們只好向我們過去的敵人學習了。
我們在上海住了將近兩年。有一天晚上,我們聽說慈禧太后已經(jīng)命令各省總督把所有的外國人一齊殺光。于是我們連夜舉家遷離上海,那是1900年的事,也就是義和團戰(zhàn)爭的開始。義和團的人自稱能用符咒對付刀槍子彈,拳術也是訓練節(jié)目之一。因此,義和團有拳匪之稱。他們預備破壞一切外國制造的東西,同時殺死所有使用外國貨的人。他們要把運進這些可惡的外國貨而阻絕他們生路的洋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把這些害人的外國貨介紹到中國來的教會、學校、傳教士、基督徒都罪無可逭。用刀劍、法術把這些人殺光吧!放把火把外國人的財產(chǎn)統(tǒng)統(tǒng)燒光!
朝廷本身也想把康有為、梁啟超介紹進來的外國思想一掃而光,免得有人再搞什么維新運動。義和團要消滅物質上的外國貨,慈禧太后則想消滅精神上的外國貨。不論是物質上的或是精神上的,反正都是外國貨,都是外國人造的孽。殺呀!殺光外國人!工業(yè)革命開始時,英國人曾經(jīng)搗毀了威脅他們生活的機器。義和團做得更徹底,他們要同時破壞血肉構成的“機器”。
南方的人對外國人的看法稍有不同,他們歡迎外國貨,他們不覺得外國貨是盜匪的起因,他們認為毛病在于清室的苛捐雜稅以及官吏的腐敗無能。他們要革命。
北方的老百姓和朝廷,認為外國人杜絕了他們的生路,那是對的。但是他們想借破壞血肉構成的“機器”來解決問題卻錯了。南方的人認為朝廷本身的腐敗是苦難唯一的原因,想不到更大的原因是洋貨進口。推理錯了,但是展開革命的行動卻是對的。歷史似乎包括一連串意外事件的,不合邏輯的推理,和意想不到的結果。歷史上的風云人物似乎不過是命運之神擺布的工具而已。
外國人咒罵中國的盜匪,殊不知盜匪正是他們自己的貨品所引起的。在我的童年時代里,大家都害怕老虎、鬼怪和強盜,但是實際上并沒有真的老虎、鬼怪或強盜。我們只在圖畫書中看到這些東西。忽然之間,強盜在實際生活中出現(xiàn)了,好像是老虎沖進你的居室,也像是鬼怪在你背后緊追不舍。最后我們所懼怕的是強盜,老虎和鬼怪卻都被遺忘了。
第六章 繼續(xù)就學
在我15歲的時候,父親又帶我回到故鄉(xiāng)。我們怕義和團之亂會蔓延到上海,因此就回到鄉(xiāng)下去住。在蔣村住了不久,鄉(xiāng)下土匪愈鬧愈兇,又遷到余姚城里。我在余姚縣里的一所學校里念英文和算術,另外還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中文。
大概一年之后,我到了杭州。杭州是浙江的省會,也是我國蠶絲工業(yè)的中心和五大茶市之一。杭州的綢緞和龍井茶是全國聞名的。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景更是盡人皆知。城東南有杭州灣的錢塘大潮;城西有平滑如鏡的西湖,湖邊山麓到處是古寺別墅。《馬哥孛羅游記》中就曾盛道杭州的風景。杭州是吳越和南宋的故都,南宋曾在這里定都150年之久,因此名勝古跡很多。墨人騷客更代有所出。湖濱的文瀾閣收藏有《四庫全書》及其他要籍,正是莘莘學子潛心研究的好去處。
我在這個文化城中瞎打瞎撞,進了一所非常落伍的學校。校長是位木匠出身的美國傳教士。我以為在這所教會學校里,至少可以學好英文。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這位傳教士抱著一股宗教熱忱來到中國,在主持這所教會學校之前,曾經(jīng)在我的故鄉(xiāng)紹興府傳過教。因為他只教“圣經(jīng)”,我也摸不清他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學問。在我們學生的心目中,士、農(nóng)、工、商,士為首,對木匠出身的人多少有點輕視。我的英文教師更是俗不可耐的人物。他入教不久,靈魂也許已經(jīng)得救,但是那張嘴卻很能夠使他進拔舌地獄。我為了找位英文好教師,曾經(jīng)一再轉學,結果總使我大失所望。
在這所教會學校里,學生們每天早晨必須參加做禮拜。我們唱的是中文贊美詩,有些頑皮的學生就把贊美詩改編為打油詩,結果在學校里傳誦一時。雖然我也參加主日學校和每天早晨的禮拜,我心靈卻似緊閉雙扉的河蚌,嚴拒一切精神上的舶來品。我既然已經(jīng)擺脫了神仙鬼怪這一套,自然不愿再接受類似的東西。而且從那時起,我在宗教方面一直是個不可知論者,我認為與其求死后靈魂的永恒,不如在今世奠立不朽的根基。這與儒家的基本觀念剛好相符合。
校園之內唯一像樣的建筑是禮拜堂和校長官舍。學生則住在鴿籠一樣的土房里,上課有時在這些宿舍里,有時在那間破破爛爛的飯廳里。
大概是出于好奇吧,學生們常常喜歡到校長官舍附近去散步。校長不高興學生走進他的住宅,不速之客常常被攆出來。有一次,一位強悍的學生說什么也不肯走開,結果與一位路過的教員發(fā)生沖突。
圍觀的人漸聚漸多。那位學生說先生摑他的耳光,同時放聲大哭,希望引起群眾的同情。這場紛擾遂即像野火一樣波及全校。學生會多數(shù)決議,要求校長立即開革那位打人的教員。校長斷然拒絕學生的要求,群眾的情緒愈漲愈高。校長冷然告訴學生說:如果他們不喜歡這個學校,就請他們卷鋪蓋。不到兩個小時,全體學生都跑光了。
我所受的教會學校教育就此結束。但我毫不后悔,我巴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個學校。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么這樣的事會突然發(fā)生呢?其實這不只是學生桀驁難馴的表現(xiàn)而已,那耳光不過是導火線。這類事件也絕不局限于這所小小的教會學校,學生反抗學校當局已經(jīng)成為全國的普遍風氣。
一年以前,上海南洋公學首先發(fā)生學潮。一位學生放了一瓶墨水在教授的坐椅上,教授不注意一屁股坐了上去,弄得全身墨跡。教授盛怒之下報告了校長,接著幾個嫌疑較大的學生被開除。這引起了學生會和學校當局之間的沖突,學生會方面還有許多教授支持。結果全體學生離開學校。
年輕的一代正在轉變,從馴服轉變?yōu)榉纯?。一般老百姓看到中國受到列強的侵略,就怪清廷顢頇無能;受到國父革命理論熏陶和鼓勵的學生們則熱血沸騰,隨時隨地準備發(fā)作。首當其沖的就是學校當局。
浙江省立高等學堂接著起了風潮。起因是一位學生與來校視察巡撫的一名轎夫發(fā)生齟齬,結果全校罷課,學生集體離開學校。類似的事件相繼在其他學校發(fā)生,卒使許多學府弦歌中輟。學潮并且迅速蔓延到全國。
思想較新的人同情罷課的學生,斥責學校當局過于專制;思想守舊的人則同情學校當局,嚴詞譴責學生。不論是同情學生或者是同情學校當局的,似乎沒有人體會到這就是革命的前夕。從學生初鬧學潮開始,到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誕生為止,其間不過短短八年而已。
這種反抗運動可說是新興的知識分子對一向控制中國的舊士大夫階級的反抗,不但是知識上的反抗,而且是社會和政治的反抗。自從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以及其他科學觀念輸入中國以后,年輕一代的思想已經(jīng)起了急劇的變化。18世紀的個人觀念與19世紀的工業(yè)革命同時并臨:個人自由表現(xiàn)于對舊制度的反抗;工業(yè)革命則表現(xiàn)于使中國舊行業(yè)日趨式微的舶來品。中國的舊有制度正在崩潰,新的制度尚待建設。
全國普遍顯得擾攘不安。貧窮、饑饉、瘟疫、貪污、國際知識的貧乏以及外國侵略的壓力都是因素,青年學生不過是這場戰(zhàn)亂中的急先鋒而已,使全國學府遍燃烽火的,不是一只無足輕重的墨水瓶,不是一個在教會學校里被刮了耳光的學生,也不是一次學生與轎夫之間的齟齬而已。
我們離開那所教會學校以后,我們的學生會自行籌辦了一個學校,取名“改進學社”。這個名稱是當時著名的學者章炳麟給我們起的。這位一代大儒,穿了和服木屐,履聲郭橐,溢于堂外。他說,改進的意思是改良、進步。這當然是我們愿意聽的。我們的妄想是,希望把這個學校辦得和牛津大學或者劍橋大學一樣,真是稚氣十足。但是不久我們就嘗到幻滅的滋味。不到半年學生就漸漸散了,結果只剩下幾個被選擔任職務的學生。當這幾位職員發(fā)現(xiàn)再沒有選舉他們的群眾時,他們也就另覓求學之所去了。
我自己進了浙江高等學堂。我原來的名字“夢熊”已經(jīng)入了鬧事學生的黑名單,因此就改用“夢麟”注冊。我參加入學考試,幸被錄取。當時的高等學堂,正當罷課學潮之后重新改組,是一向有“學人之省”之稱的浙江省的最高學府。它的前身是求是書院?!扒笫恰笔乔拜厡W者做學問的一貫態(tài)度。求是書院和紹興的中西學堂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課程中包括一些外國語和科學科目。后來新學科愈來愈見重要,所占時間也愈來愈多,求是書院終于發(fā)展為一種新式的學校,同時改名為浙江高等學堂。
這個學堂既然辦在省城,同時又由政府負擔經(jīng)費,它自然而然地成為全省文化運動的中心。它的課程和中西學堂很相似,不過功課比較深,科目比較多,先生教得比較好,全憑記憶的工作比較少。它已粗具現(xiàn)代學校的規(guī)模。
我自從進了紹興的中西學堂以后,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吹綎|邊有一點閃霎的亮光,我就摸到東邊;東邊亮光一閃而逝以后,我又連忙轉身撲向西邊?,F(xiàn)在進了浙江高等學堂,眼前豁然開朗,對一切都可以看得比較真切了。我開始讀英文原版的世界史。開始時似乎很難了解外國人民的所作所為,正如一個人試圖了解群眾行動時一樣困難。后來我才慢慢地了解西方文化的發(fā)展,自然那只是一種粗枝大葉而且模模糊糊的了解。但是這一點了解已經(jīng)鼓起我對西洋史的興趣,同時奠定了進一步研究的基礎。
在浙江高等學堂里所接觸的知識非常廣泛。從課本里,從課外閱讀,以及師友的談話中,我對中國以及整個世界的知識日漸增長。我漸漸熟悉將近4000年的中國歷史,同時對于歷代興衰的原因也有相當?shù)牧私?。這是我后來對西洋史從事比較研究的一個基礎。
近代史上值得研究的問題就更多:首先是1894年使臺灣割讓于日本的中日戰(zhàn)爭,童年時代所看到的彩色圖畫曾使我對它產(chǎn)生錯誤的印象;其次是1898年康有為和梁啟超的維新運動,那是我在中西學堂讀書時所發(fā)生的;再其次是1900年的義和團戰(zhàn)爭,我在上海時曾經(jīng)聽到許多關于義和團的消息;然后是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我在杭州念書時正在進行。每一件事都有豐富的資料足供研究而且使人深省。
我們也可以用倒卷珠簾的方式來研究歷史:1885年的中法戰(zhàn)爭使中國喪失了越南;太平天國始于1851年而終于1864年,其間還出現(xiàn)過戈登將軍和華德將軍的常勝軍;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的結果使中國失去了香港;如果再往上追溯,明末清初有耶穌會教士來華傳教,元朝有馬哥孛羅來華游歷;再往上可以追溯到中國與羅馬帝國的關系。
梁啟超在東京出版的《新民叢報》是份綜合性的刊物,內容從短篇小說到形而上學,無所不包。其中有基本科學常識、有歷史、有政治論著,有自傳、有文學作品。梁氏簡潔的文筆深入淺出,能使人了解任何新穎或困難的問題。當時正需要介紹西方觀念到中國,梁氏深入淺出的才能尤其顯得重要。梁啟超的文筆簡明、有力、流暢,學生們讀來裨益匪淺,我就是千千萬萬受其影響的學生之一。我認為這位偉大的學者,在介紹現(xiàn)代知識給年輕一代的工作上,其貢獻較同時代的任何人為大。他的《新民叢報》是當時每一位渴求新知識的青年的智慧源泉。
在政治上,他主張在清廷主持之下進行立憲維新。這時候,革命黨人也出版了許多刊物,鼓吹孫中山先生的激烈思想。中山先生認為共和政體勝于君主立憲,同時他認為中國應由中國人自己來統(tǒng)治,而不應由腐敗無能的滿洲人來統(tǒng)治。浙籍學生在東京也出版了一個定名《浙江潮》的月刊。這個雜志因為攻擊清廷過于激烈,以致與若干類似的雜志同時被郵政當局禁止寄遞。但是日本政府卻同情中國留學生的革命運動,因此這些被禁的雜志仍舊不斷地從日本流入上海租界。因此上海就成為革命思想的交易所,同情革命的人以及營求厚利者再從上海把革命書刊走私到其他城市。
浙江高等學堂本身就到處有宣傳革命的小冊子、雜志和書籍,有的描寫清兵入關時的暴行,有的描寫清廷的腐敗,有的則描寫清廷對滿人和漢人的不平等待遇。學生們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些書刊,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足以阻止他們。
事實上,清廷腐敗無能的實例,在校門之外就俯拾即是。杭州城墻之內就有一個滿洲人住的小城,里面駐扎著監(jiān)視漢人的旗兵。兩百多年前,政府特地劃出這個城中之城作為駐扎杭州的旗兵的營房。這些旗兵的子子孫孫一直就住在這里,名義上仍舊是軍人。滿漢通婚原則上是禁止的,但是滿人如果愿意娶漢人為妻是準許的,實際上這類婚姻很少就是了。太平軍圍城時,杭州的旗人全部被殺。內戰(zhàn)結束以后,原來駐扎湖北荊州的一部分旗兵移駐杭州,來填補空缺。這些從荊州來的旗人當時還有健在的,而且說的是湖北話。雖然他們多數(shù)已經(jīng)去世,但是他們的子女仍舊住在那里,而且說他們父輩所說的方言。道地湖北人很容易察覺這些旗人的湖北口音。但是從第三代開始,他們就說杭州的本地方言了。
當時的浙江高等學堂里有10名旗人子弟。這幾位年輕人對學校中的革命運動裝聾作啞,應付得很得當。其中一人原是蒙古人的后裔,他甚至告訴我,他也贊成革清朝的命,因為他雖然是旗兵,卻不是滿人。
這些所謂旗兵,實際上絕對不是兵;他們和老百姓毫無區(qū)別。他們在所謂兵營里娶妻養(yǎng)子,對沖鋒陷陣的武事毫無所知。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們有政府的俸餉而無所事事,他們過的是一種寄生生活,因之身體、智力和道德都日漸衰退。他們經(jīng)常出入西湖湖濱的茶館,有的則按當時的習尚提著鳥籠到處游蕩,一般老百姓都敬而遠之。如果有人得罪他們,就隨時有挨揍的危險。這些墮落、腐化、驕傲的活榜樣,在青年學生群中普遍引起憎恨和鄙夷。他們所引起的反感,比起革命宣傳的效果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從梁啟超獲得精神食糧,孫中山先生以及其他革命志士,則使我們的革命情緒不斷增漲。到了重要關頭,引發(fā)革命行動的就是這種情緒。后來時機成熟,理想和行動兼顧的孫中山先生終于決定性地戰(zhàn)勝主張君主立憲的新士大夫階級。
這就是浙江高等學堂的一般氣氛。其他學校的情形也大都如此。我對這一切活動都感興趣。我喜歡搜求消息,喜歡就所獲得的資料加以思考分析,同時也喜歡使自己感情奔放,參加行動。但是我常常適可而止。為求萬全,我仍舊準備參加科舉考試。除了革命,科舉似乎仍舊是參加政府工作的不二途徑,并且我覺得革命似乎遙遙無期,而且困難重重。我有時候非常膽小而怕羞,有時候卻又非常大膽而莽撞,因此我對自己的性格始終沒有自信。所以我的行動常常很謹慎,在采取確切的行動之前,喜歡先探索一下道路。尤其碰到岔路時,我總是考慮再三,才能作決定。如果猶豫不決,我很可能呆坐道旁,想入非非。但是一旦作了決定,我必定堅持到底。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但沒有犯不可挽回的錯誤,所以沒有讓時代潮流把我卷走。
第七章 參加郡試
郡試快到了。一天清早,我從杭州動身往紹興去,因為我們那一區(qū)的郡試是在紹興舉行。行李夫用一根扁擔挑起行李走出校門,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后面。扁擔的一端系著一只皮箱和一只網(wǎng)籃,另一端是鋪蓋卷。走到校門口,碰到一位教師,他向我微微一笑,并祝我吉星高照。
穿過許多平坦的石板路,又穿過許多迂回狹窄的小巷,我們終于到了錢塘江邊。渡船碼頭離岸約有一里路,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吱吱作響的木板通過一條便橋到達碼頭。渡船上有好幾把笨重的木槳,風向對時也偶然張起帆篷。船行很慢,同時是逆水行駛,所以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才渡過錢塘江。當時誰也想不到30年之后竟有一條鋼鐵大橋橫跨寬闊的江面,橋上還可以同時行駛火車和汽車。
上岸以后雇了一乘小轎。穿過綿亙數(shù)里的桑林,到達一個人煙稠密的市區(qū),然后轉船續(xù)向紹興進發(fā),船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魚。我們只能直挺挺地平躺著睡,如果你縮一縮腿,原來放腿的地方馬上就會被人占據(jù);如果你想側轉身睡一下,你就別想再躺平。
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達紹興。寄宿在一個制扇工匠的家里,房間又小又暗,而且充滿了制扇用的某種植物油氣味。晚上就在菜油燈下讀書,但是燈光太暗,看小字很吃力。我們不敢用煤油燈,因為屋子里到處是易燃的制扇材料,黑暗中摸索時還常要跌跤。
考試開始時,清晨四點左右大家就齊集在試院門前,聽候點名。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天氣相當冷。幾千位考生擠在院子里,每人頭上戴著一頂沒有頂子的紅纓帽,手里提著一個燈籠、一只考籃。大廳門口擺著一張長桌。監(jiān)考官就是紹興知府,昂然坐在長桌后面。他戴著藍色晶頂?shù)募t纓帽,穿著深藍色的長袍,外罩黑馬褂,胸前垂著一串朝珠。那是他的全套官服。他提起朱筆順著名單,開始點名。他每點一個名,站在他旁邊的人就拖著長腔唱出考生的名字。考生聽到自己的名字以后,就高聲答應:“有!某某人保?!北5娜艘搽S即唱名證明。監(jiān)考官望一眼以后,如果認為并無舛錯,就用朱筆在考生名字上加上紅點。
考生點名后就可以進考棚了。他的帽子和衣服都得經(jīng)過搜索,以防夾帶,任何寫了字的紙頭都要沒收。
考生魚貫進入考棚,找出自己的位置分別就座。座位都是事先編好號碼的??季砩嫌袑懞每忌彰母『?,繳卷時就撕去浮簽。考卷的一角另有彌封的號碼,錄取名單決定以后才開拆彌封,以免徇私舞弊。清末時,政府各部門無不百弊叢生。唯有科舉制度頗能保持獨立,不為外力所染??婆e功名之所以受人器重,大概就是這個緣故。
考試的題目不出四書五經(jīng)的范圍,所以每個考生必須把四書五經(jīng)背得爛熟。我在家塾里以及后來在紹興中西學堂里,已經(jīng)在這方面下過苦功。題目寫在方形的燈籠罩子上,白單子上寫著黑字,燈籠里面點著蠟燭,因此從遠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提燈籠的人把燈籠擎得高高的,在考生座位之間的甬道上來回走好幾次,所以大家都不會看漏題目。
將近中午時,辦事人員開始核對考生的進度,每一份考卷的最末一行都蓋上印子。下午四點鐘左右,炮聲響了,那是收卷的第一次訊號。大門打開,吹鼓手也嗚嗚啦啦開始吹奏起來??忌U了卷,在樂聲中慢慢走出大門,大門外親戚朋友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繳了卷的人完全出來以后,大門又重新關上。第二次繳卷的訊號大約在一小時以后發(fā)出,同樣的鳴炮奏樂。第三次下令收卷則在六點鐘左右,這一次可不再鳴炮奏樂。
考試以后,我們要等上十天八天,才能知道考試結果。因而放榜以前我們可以大大地玩一陣。試院附近到處是書鋪,我常碰到全省聞名的舉人徐錫麟,在書鋪里抽出書來看。我認識他,因為他曾在紹興中西學堂教算學。想不到不出數(shù)年,他的心臟被挖出來,在安徽巡撫恩銘靈前致祭,因他為革命刺殺了恩銘。街頭巷尾還有象棋攤子,棋盤兩邊都寫著“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兩句俗語。街上有臨時的酒樓飯館,出售著名的紹興酒和價廉物美的菜肴。一毛錢買一壺酒。醉蚶、糟雞、家鄉(xiāng)肉,每盤也只要一毛。如肯費三四毛錢,保管你買得滿面春風,齒頰留香。城里有流動的戲班子,高興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看看戲。
放榜的那一天,一大群人擠在試院大門前一座高墻前面守候。放榜時鳴炮奏樂,儀式非常隆重。榜上寫的是錄取考生的號碼,而非姓名。號碼排成一圓圈,以免有先后次序的分別。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號碼也排入圓圈,列在墻上那張其大無比的長方形榜上,真是喜出望外。號碼是黑墨大字寫的,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揉了幾次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號碼的的確確排在榜上的大圈圈內,這才放了心。連忙擠出人群,回到寄宿的地方。在我往外擠的時候,看到另一位考生也正在往外跑。他打著一把傘,這把傘忽然被一根柵欄鉤住,他一拖,傘就向上翻成荷葉形??墒沁@位興奮過度的考生,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傘翻向天了,還是匆匆忙忙往前跑。
幾天之后,舉行復試。復試要淘汰一部分人,所以初試錄取的還得捏一把汗。復試時運氣還算不錯。放榜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列在居中的某一行上。
第三次考試只是虛應故事而已。除了寫一篇文章以外,名義上我們還得默寫一段《圣諭廣訓》(皇帝訓諭士子的上諭);但是我們每人都可以帶一冊進考場,而且老實不客氣地照抄一遍。這次考試由學政(俗稱學臺)親自蒞場監(jiān)考。試院大門口的兩旁樹著兩根旗桿,旗桿上飄著長達15尺的長幡,幡上寫的就是這位學臺的官銜。記得他的官銜是:“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
再過幾天之后,我一大早就被窗外一陣當當小鑼驚醒。原來是試差來報喜。我已經(jīng)考取了附生,也就是平常所說的秀才。試差帶來一份捷報,那是一張大約六尺長、四尺寬的紅紙,上面用宋楷大字寫著:
貴府相公某蒙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某考試錄取余姚縣學附生
所謂“縣學”只有一所空無所有的孔廟,由一位“教諭”主持,事實上這位“教諭”并不設帳講學,所謂“縣學”是有名無實的。按我們家庭經(jīng)濟狀況,我須呈繳100元的贄敬,拜見老師。不過經(jīng)過討價還價,只繳了一半,也并沒有和老師見過面。
當討價還價正在進行的時候,父親惱怒地說,孔廟里應該拜財神才是。旁邊一位老先生說,那是說不得的。從前有一位才子金圣嘆,因為譏笑老師,說了一句“把孔子牌位取消,把財神抬進學宮”的話,奉旨殺了頭。臨刑前這位玩世不恭的才子嘆道:“殺頭至痛也,圣嘆于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p>
郡試以后,又再度回到浙江高等學堂,接受新式教育。我離開紹興時,房東告訴我,一位同住在他店里的考生憤憤不平地對他說,學臺簡直瞎了眼,居然取了像我這樣目不識丁的人,其意若曰像他那樣滿腹經(jīng)綸的人反而落第,真是豈有此理。我笑笑沒說什么,考試中本來不免有幸與不幸的!
回到學校以后,馬上又埋頭讀書,整天為代數(shù)、物理、動物學和歷史等功課而忙碌。課余之暇,又如饑似渴地閱讀革命書刊,并與同學討論當時的政治問題??ぴ嚨哪嵌稳兆雍驼憬叩葘W堂的生活恍若隔世。靜定的,霧樣迷濛的中世紀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轉變?yōu)闆坝康母锩鼤r代的漩渦。我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兩個月以后,寒假到了,奉父親之命回到鄉(xiāng)間,接受親戚朋友的道賀。那時我是19歲,至親們都希望我有遠大的前程,如果祖墳的風水好,很可能一步一步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光大門楣,榮及鄉(xiāng)里,甚至使祖先在天之靈也感到欣慰。二哥已早我?guī)啄昕既×诵悴?,那時正在北京大學(京師大學堂)讀書。當時的學生們聽說“京師大學”四個字,沒有不肅然起敬的。想不到15年之后我竟為時會所迫承乏了北京大學的校長職務?;叵肫饋?,真令人覺得命運不可捉摸。
在紹興時曾經(jīng)收到一份捷報,不久,試差又用一份同樣以紅紙寫的捷報,敲著銅鑼分向我家鄉(xiāng)的親戚家屬報喜。開筵慶祝的那一天,穿起藍綢衫,戴了一頂銀雀頂?shù)募t纓帽。好幾百親戚朋友,包括婦孺老少,齊來道賀,一連吃了兩天喜酒。大廳中張燈結彩,并有吹班奏樂助興。最高興的自然是父親,他希望他的兒子有一天能在朝中做到宰相,因為俗語說,“秀才為宰相之根苗”。至于我自己,簡直有點迷惘。兩個互相矛盾的勢力正在拉著,一個把我往舊世界拖,一個把我往新世界拖,我不知道怎么辦。
在鄉(xiāng)間住了三個星期,學校重新開學,我又再度全神貫注地開始研究新學問。在浙江高等學堂再逗留了半年光景,到暑假快開始時,又離開了。滿腦子矛盾的思想,簡直使尚未成熟的心靈無法忍受,新與舊的沖突,立憲與革命的沖突,常常鬧得頭腦天旋地轉,有時覺得坐立不安,有時又默坐出神。出神時,會覺得自己忽然上沖霄漢,然后又驟然落地,結果在地上跌得粉碎,立刻被旋風吹散無蹤了。
我的近親當中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人患精神病,我有時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也有點神經(jīng)質的遺傳。父親和叔祖都說過,我小時候的思想行動本來就與常兒不同。我還記得有一天伯祖罵我,說我將來如不成君子必成流氓。雖然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我心里想,一定要做君子。
這個世界的確是個瘋狂的世界,難道我也真的發(fā)了瘋嗎?至少有一個問題在腦子里還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何拯救祖國,免受列強的瓜分。革命正迅速地在全國青年學生群中生根發(fā)展。投身革命運動的青年學生愈多,孫中山先生的影響也愈來愈廣。清室覆亡已經(jīng)近在旦夕了。
我渴望找個更理想、更西化的學校。因為這時候已經(jīng)看得清楚:不論立憲維新或者革命,西化的潮流已經(jīng)無法抗拒。有一天早晨,無意中闖進禁止學生入內的走廊,碰到了學監(jiān)。他問有什么事,我只好臨時扯了個謊,說母親生病,寫信來要我回家。
“哦!那太不幸了。你還是趕快回家吧!”學監(jiān)很同情地說。
回到宿舍,收拾起行李,當天上午就離開學校,乘小火輪沿運河到了上海。參加上海南洋公學的入學考試,結果幸被錄取。那是1904年的事,為爭取滿洲控制權的日俄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行。
第八章 西化運動
雖然新舊之爭仍在方興未艾,立憲與革命孰長孰短亦無定論,中國這時已經(jīng)無可置疑地踏上西化之路了。日本對帝俄的勝利,更使中國的西化運動獲得新的鼓勵,這時聚集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已近五萬人,東京已經(jīng)成為新知識的中心。國內方面,政府也已經(jīng)開始一連串的革新運動,教育、軍事、警政都已根據(jù)日本的藍圖采取新制度。許多人相信,經(jīng)過日本同化修正的西方制度和組織,要比純粹的西洋制度更能適合中國的國情,因此他們主張通過日本接受西洋文明。但是也有一般人認為,既然我們必須接受西洋文明,何不直接向西洋學習?
我是主張直接向西方學習的,雖然許多留學日本的朋友來信辯難,我卻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進了南洋公學,就是想給自己打點基礎,以便到美國留學。這里一切西洋學科的課本都是英文的,剛好合了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