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農(nóng)耕世家
上世紀20年代初,羅哲文出生于宜賓城內(nèi)的林家巷。
巴蜀宜賓是金沙江盡頭一個得天獨厚的邊城。三江在此融匯。金沙江從青藏高原呼嘯俱下,至宜賓與李白汪洋傾瀉的詩篇中明澈、緩長的岷江合流。這兩條挾裹著不同地域歷史、文化、方言和泥沙的河流,分明似天界之黃龍和青龍,于涇渭分明中漸趨相融而至心心相印,終歸一而為長江,成就了宜賓“萬里長江第一城”之美譽。其倚山扼江之險秀地勢,四通八達之便利交通,與其悠久的歷史底蘊亦融為一體。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岷江的清澈、金沙江的激流、長江的浩瀚中,從小喝著三江水長大的羅哲文,沾染著故土的靈性。山色空濛,江面如鏡,水流緩緩,爭看三江合流奇景。長江奔流而來,又奔流而去,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在山環(huán)水抱間成長的小羅哲文總是好奇地問父親:
“爸爸,這水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呢?”
父親羅樹培34歲才抱得兒子,可算中年得子,分外金貴。對于水之淵源與去向,一如人之根系與走向,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跟稚子說得清楚的。每每兒子提及,做父親的總是答非所問:
“孩子,我們的祖輩來自大山,我們是客家人。”
因此,小羅哲文打小就知道自己是客家人,并非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也給了他打量父輩、打量自身以及打量世界的開放式的視角。就像水,經(jīng)常探求自己的方向,敢于拼搏、敢于冒險進取,最終到達彼岸。這是客家族人品性的閃光點,也是羅哲文人生的寫照。
跟兒子一起觀看三江合流的奇景,羅樹培腦海里涌現(xiàn)的,是祖輩們不遠千里萬里沿著長江岸邊,扶老攜幼入蜀大遷徙的景象。這段民族融和的千古絕唱,發(fā)生于明末清初。
據(jù)《四川通志》記載:“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清朝康熙年間,沃野千里的四川府在兵荒馬亂的戰(zhàn)塵中雖得余生,卻滿目瘡痍,再加之連年災(zāi)荒、瘟疫,造成人口銳減。面對諸多現(xiàn)狀,令那些個興沖沖到來的朝廷新任地方官員憂心忡忡。沒過多久,以巡撫張德地為代表的四川地方官員們紛紛向康熙皇帝上書奏報,表露出強烈的憂患意識:若要重振天府之國的美名,唯有招徠移民開墾土地,重建家園,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在聽取各方意見后,清廷正式頒布詔書,下令從湖南、湖北、廣東等省大規(guī)模移民,浩浩蕩蕩地涌往四川盆地,長達數(shù)十年的“湖廣填四川”遷民活動由此拉開序幕。雖然清廷的這次遷民行動重點放在湖廣地區(qū),并制定了多種優(yōu)惠政策,以緩解富庶地區(qū)人口的膨脹,這樣既保障了全國的糧食儲備,又有利于川地的迅速發(fā)展,但由于鄉(xiāng)土觀念和生活習俗的迥異,湖廣居民顯然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甚至還出現(xiàn)了縛民遷移的事件。相較于湖廣,客家人積極響應(yīng)新政策,跟隨兩湖民眾入川潮流,義無反顧地沿長江而上四川。
這是一首氣勢磅礴的交響曲,客家人自強的秉性是貫穿始終的主旋律。在數(shù)十年的遷民潮流中,在如滾滾長江般的人群里,羅氏先輩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在艱難行走中始終保持前行的姿勢,用汗水和血淚鑄就堅忍不拔的性格。進入蜀地后,輾轉(zhuǎn)反復(fù),羅氏先輩最終在宜賓以北、緊靠樂山的邊遠山區(qū)扎下根來,過上了男耕女織的農(nóng)耕生活,世代安居于此。
羅樹培算得上是個真漢子,說起來他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由于家里清貧如洗,沒能讓他多念上幾年私塾,半大的孩子起就幫大人干起了農(nóng)活。終日的勞作,還不完的租,貧困無望的生活讓羅樹培直到21歲還沒成家立業(yè)。雖然讀書不多,但這幾年的教育給予羅樹培啟發(fā)和思考,對他之后的人生出路很有幫助。
時代的車輪正好駛?cè)腼L起云涌的20世紀初葉,但1840年以來的亡國危機卻一直威脅著這個千年古國。由于清王朝的腐朽沒落,1840年外國資本主義用堅船利炮打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一場場強加給中華民族的災(zāi)難,迫使中國簽訂了數(shù)以百計的不平等條約。通過這些不平等條約,西方列強掠奪中國領(lǐng)土,竊取軍事要地,劃分勢力范圍,控制重要通商口岸和建立租界,勒索巨額賠款……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為擺脫列強和清王朝的雙重壓迫,廣大民眾日益覺醒,奮起反抗,進行了長時期的、艱苦卓絕的斗爭。在中華民族危難之際,一代代民族精英積極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變法圖強”,“國民革命”……但是清政府變本加厲,把災(zāi)難轉(zhuǎn)嫁給民眾。1911年借鐵路國有之名,將已歸民間所有的川漢、粵漢鐵路筑路權(quán)強行收歸“國有”,旋即又出賣給英、法、德、美等四國銀行團,激起湘、鄂、粵、川等省民眾的強烈反對,掀起了轟轟隆隆的保路運動。
保路運動在四川尤為激烈,各地紛紛組織保路同志會,以“破約保路”為宗旨,數(shù)以十萬計民眾參加。于是清政府下令鎮(zhèn)壓,當年9月,四川總督趙爾豐逮捕保路同志會代表,槍殺數(shù)百請愿群眾,釀成駭人聽聞的“成都血案”。一石激千浪,在同盟會的組織下,四川各地紛紛揭竿起義,掀起武裝暴動,把保路運動推向高潮,成為武昌起義的先聲,加速了清政府的覆滅。
雖然山區(qū)信息閉塞,但并沒有阻隔年輕人探求外面世界的渴望。出生于1890年的羅樹培二十出頭,目睹中國當時種種現(xiàn)狀,感同身受,常常于務(wù)農(nóng)間隙起了思考。面對巴蜀各地烽火四起的保路運動和保路同志軍武裝起義,熱血男兒羅樹培再也按捺不住了,跟數(shù)以萬計饑寒交迫的民眾一樣跑去參加了保路同志軍,從此開始了戎馬生涯。
管吃管住的軍營安撫人的腸胃和身心,如火如荼的戰(zhàn)場考驗人的膽量和意志。天生我才必有用,羅樹培沖鋒陷陣,智勇雙全,在激戰(zhàn)中脫穎而出。經(jīng)歷了保路運動的洗禮,他如愿待在部隊里。身為一名士兵,苦孩子出生的羅樹培善于吃苦耐勞。當兵要有真本領(lǐng),飽了肚皮不能空了腦袋,羅樹培從不貪吃貪睡,天天苦練槍法。他的雙槍功夫非常了得,可以從這個山頭打滅對過山頭上燈盞里的香火,“隔山打香火”的美稱甚至賽過春秋神射手養(yǎng)由基。羅樹培為人爽直,人緣也好,上下關(guān)系都相處得不錯,這也有助他獲得升遷的機會。短短幾年之內(nèi),他迅速被提拔,班長、排長、連長一路順風順水。也是運氣好,1918年前后,他所在的部隊被收編到駐守四川瀘州的朱德統(tǒng)帥的滇軍混成旅,羅樹培被重用,當上了營長。
機敏的羅樹培靠著過硬的本領(lǐng),在軍營之中闖出一片天地,為羅氏族人爭得光彩,在當?shù)乇粋鳛槊勒劇R换谓?jīng)年,也老大不小了,鄉(xiāng)間同齡人早已結(jié)婚抱子。當然,為羅營長說媒的也絡(luò)繹不絕,最終他迎娶了宜賓城內(nèi)的楊氏為妻。
楊氏年方二十,剛好比羅樹培小10歲,楊家在城里開雜貨鋪,家境頗為富裕。當羅樹培在戰(zhàn)火中平步青云時,楊氏家族在軍閥混戰(zhàn)期間生意興隆。早年,楊家生活在宜賓西北面、靠近樂山的一個小縣城,主要做漅絲的加工。四川的蠶業(yè)向來是傳統(tǒng)行業(yè),宜賓是古代南絲綢之路的起點,繅絲的歷史由來已久。楊家靠這門手藝活勤勞致富,有了一定的積蓄,最終一大家子搬進宜賓城里,還開起了一家小店鋪。楊氏與羅樹培成婚,女貌郎才,也是門當戶對。
1920年10月,滇軍發(fā)生內(nèi)訌,瀘州被川軍奪回,滇軍勢必撤出四川。算起來,羅樹培的戎馬生涯已近九年,對于出生入死的他來說,是繼續(xù)南下打仗,還是過自己的小日子,定然有一番抉擇。最終,他沒有隨軍離川,倒是在宜賓城的衙門里找了一份差事,吃上了安穩(wěn)的官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