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艮
唐咸通六年,即日本歷法中的貞觀七年[1]乙酉正月二十七日,高丘親王[2]從廣州乘船前往天竺。親王當時六十七歲,隨其前行的是日本僧侶安展和圓覺,二人皆身處唐土,常伴親王身側(cè)。
唐初有安南都護府,設(shè)于交州(現(xiàn)今河內(nèi)),此地亦被阿拉伯人稱為[3]。與之相鄰的廣州是當時南海貿(mào)易中最為繁盛的港口。據(jù)說早在漢代還被稱作“番禺”時,此港便已是商品匯聚之地。犀角、象牙、玳瑁、珠璣、翡翠、琥珀、沉香、銀銅、果品、布帛等眾多商品,皆在此港經(jīng)唐商之手運往中原。這蓬勃興盛之勢到了咸通年間仍絲毫不減,且不說商貿(mào)足跡遍布亞非的阿拉伯商船,水面上還林林總總地漂浮著來自天竺、師子國[4](錫蘭)、波斯的船,以及被稱為“昆侖船”的南方諸國船只。膚色及瞳色各異、皮膚曬得黝黑的水手們光著膀子來往于各船的甲板之間,宛如各國人種的展覽會。雖說要見到馬可·波羅和鄂多立克[5]通行于這片海域,還得再等四百到四百五十年左右,但在此時,各處的船上已會不時地出現(xiàn)白蠻(歐洲人)的身影了。在這廣州港口,光是欣賞毛發(fā)顏色不同的人來來往往的情景,便已樂趣十足。
高丘親王一行的大致計劃是乘小船從廣州港出發(fā),沿廣州通海夷道[6]向西南航行,直至安南都護府所在的交州。從交州上岸后,再由陸路經(jīng)安南通天竺道進入天竺。安南通天竺道以交州為起點,有兩條分支路線。一條穿越安南山脈[7],通往扶南[8](暹羅);另一條則途經(jīng)北方險峻之地云南昆明、大理,抵達驃(緬甸)。不過,親王一行此時尚未定下要選哪條路線。他們還考慮視情況走海路,順著大陸的海岸線,途經(jīng)占城[9](越南)、真臘[10](柬埔寨)、盤盤[11](馬來半島中部),繞道羅越(新加坡附近)的海岬,從馬六甲海峽駛?cè)胗《妊?。但事實上,無論海路陸路,對他們而言都是未知的領(lǐng)域,無法預(yù)測會遭遇何種危險。因此他們也不太指望這趟旅程能按計劃進行,眼下只得寄望于海風,能將他們的船送抵南方。至于其他,也無須多慮了。
緯度靠近赤道之地,即便是一月嚴冬,也并不那么寒冷,風里還有些許溫熱。親王立于船舷,挺直了背,雙手搭在欄桿上,望著喧鬧的港口。明明早已年過花甲,卻怎么看都還是五十尚未過半的模樣,他總是將背挺得筆直,顯得精神矯健。船已準備就位,只等船長發(fā)令,隨時都能啟航。此時,一位少年一邊朝碼頭上的人群大聲叫嚷,一邊穿梭在搬運貨物的工人之間,一路小跑著上了親王的船。親王詫異地與身旁的安展對視了一眼。安展與親王一樣,做僧人打扮,四十上下,是個目光銳利的壯漢。
“終于要出發(fā)了,偏偏在這緊要關(guān)頭闖來一個奇怪的家伙。”
“我去看看便來?!?/p>
不久,安展便拽著一位少年,回到親王面前。少年生著光潤的臉,手腳如女孩子般纖細,年齡大約十五歲,還透著些稚氣。安展看上去雖不善言辭,卻精通外語,時常為親王做翻譯。他用當?shù)卣Z言盤問少年,少年氣喘吁吁地答曰,自己是從主人家偷跑出來的奴隸,若被追兵找到,必定會被殺死。少年懇求安展讓他暫時躲在船上,倘若這船即將出海,即便隨船去往外國,他也毫不后悔。不,若能讓他在這船上舀舀船底積水,或是讓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便再感激不過了。
親王回頭看向安展,說道:
“這不就是所謂窮鳥入懷[12]么?不可轟走。帶上他吧。”
安展擔憂道:
“若不拖后腿倒是無妨。但是,唉,親王若想,便帶上吧。我倒無所謂?!?/p>
此時,圓覺也過來了。
“出航前往天竺之際,竟遇上如此悲慘之事,或許是佛緣吧。親王,我們就帶上他吧?!?/p>
三人總算達成一致,船尾傳來了船長格外高昂的聲音:
“解纜繩,右滿舵……”
船緩緩滑向江心。眺望碼頭,此刻正有兩三個像是在追捕少年的男人,充滿疑慮地望著這艘遠去的船,一同大喊大叫著。千鈞一發(fā)之際保住性命的少年,跪倒在親王腳下,喜極而泣。親王拉著少年的手道:
“你今后便叫秋丸吧。有位名叫丈部秋丸的人,直到前些年還在身旁照料我,如今已病故長安。你就將自己當作第二個秋丸,來侍奉我吧?!?/p>
如此一來,隨高丘親王赴天竺的,便有安展、圓覺和秋丸三人了。在此介紹一下圓覺這位僧人。圓覺比安展小五歲左右,偷偷來到唐土學習煉丹術(shù)和草藥學,是位優(yōu)秀人才。其博學有識,遠超普通的日本人,就連親王平素也敬他三分。
船離開廣州港,駛向遠方的雷州半島與海南島,仿若汪洋大海上一片孤零零的樹葉,隨著無常的海風或疾或緩地漂著。灼熱的南國海上,不時出現(xiàn)日月暈氣,海面如油液一般風平浪靜,甚至令人產(chǎn)生幻覺,不知船是在前行,還是在原地漂浮,心情也為此焦躁起來。有時又會刮起狂風,讓人擔心桅桿要被吹折,迅猛前行的船在海面掀起浪花,仿佛在水上飛行。水的性質(zhì)好似隨時都在變化。南國的海風與海水具有不可思議的特性,令人不禁懷疑,航行在這片海域的船只是否會遭受預(yù)料之外的影響。海上每天都有疾風驟雨,每逢此刻,視野里便盡是昏暗的灰色,水天一片渺茫,絲毫分不清哪個在上,哪個在下。有時甚至會以為泛著泡沫的才是廣闊天空,自己則坐在上下顛倒的船里,航行其中,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親王深切地感受到這片海域之神奇。
“如此南下深入,我才意識到,或許世界的上下能夠逆轉(zhuǎn),這在日本近海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不,還不能為這點事就大驚小怪。恐怕離天竺越近,便會遇見更多奇妙之事,得做好心理準備。這不才是我所期望的么?看啊,天竺將近了。歡騰吧,天竺就快要成為我的掌中之物了?!?/p>
親王站在小船的船頭,迎著水花,面向黑暗自言自語道。這些話語眨眼之間便被風吹散,如同實際存在的物質(zhì)一般零零碎碎地翻滾在海上。
親王初次聽說“天竺”這個詞時,便感受到一種全身酥麻的陶醉心情,那時他年僅七八歲。天竺,這個如同媚藥的詞,每晚都有人將其灌入親王耳中。此人別無他者,正是藤原藥子,親王之父平城帝的寵妃。
自平城帝還是安殿太子時,藥子便與其女以宣旨[13]的身份出入東宮,牢牢抓住了年輕太子的心。不久太子即位,成了平城帝,她也不顧自己已是實打?qū)嵉娜似?,明目張膽地與平城帝日益親密起來。有一段時期,可謂是藥子得意順遂的頂峰。那一陣,她頻繁往返于宮中與其別邸之間,夜夜與平城帝享盡床笫之歡。世間指責藥子魅惑平城帝,但藥子并非會因丑聞而動搖的人。三十二歲的平城帝正值盛年,卻無人知曉藥子究竟年歲幾何。她起初是打算讓自己的長女入宮服侍太子的,既然有個正值芳華的女兒,基本可以斷定她比平城帝年長。但藥子仿佛看不出年紀,依舊保持著艷麗的容色,簡直不可思議。坊間凈是傳聞,說這是有些緣故的,懷疑她是人如其名,對唐土傳來的藥物學和房中術(shù)頗有造詣,還偷偷服用丹藥,用秘法返老還童。
“藥子”本是普通的名詞,據(jù)說是指宮中負責試毒的侍從。它成為人名的理由,或許就是藥子之所以是藥子的理由吧。這么說來,古代本草學書籍《大同類聚方》百卷的編纂時期正巧也是平城帝的時代。知曉此事的人意外地少,不過想來也是有理,在這個時代的權(quán)力斗爭中,藥物學和毒物學應(yīng)當是極具必要性的。藥子這個名字,就好比是這個時代的象征。
平城帝格外疼愛時年八歲的高丘親王,總帶著年幼的親王與藥子一同游山玩水,或是讓他在宮中和別邸的宴席上侍奉身旁。藥子還時常瞞著親王的母親,將其帶到自己的別邸,有時還留他與平城帝一同過夜。藥子絕未對孩子糾纏不離以示親昵,但她天生便擅長用一種分享秘密的形式,讓人感受到帶有共犯者意味的某種坦率與親密,以拉近孩子的心,因此很快便與親王親近起來。平城帝偶爾有政務(wù)或其他事務(wù),藥子便得獨守空閨,這時她甚至會主動陪孩子睡覺。孩子便在藥子的陪伴下,聽著她講的故事入睡。親王幼時的夢也越來越大。
“日本的海對面是哪個國家,親王,你答得上來嗎?”
“高麗?!?/p>
“對,那高麗的對面呢?”
“唐土。”
“嗯,唐土也叫作震旦[14]。唐土對面呢?”
“不知道?!?/p>
“這就不知道了嗎?唐土對面啊,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叫天竺的國家?!?/p>
“天竺?”
“嗯,就是釋迦牟尼佛誕生的國度。在天竺啊,山野里有我們從未見過的鳥獸跳來跳去,庭院里點綴著珍奇的花草樹木,還有天女在天上飛翔??刹恢惯@些,天竺的一切都與我們的世界完全相反。我們的晝是天竺的夜,我們的夏是天竺的冬,我們的上是天竺的下,我們的男性是天竺的女性。天竺的河水向源頭流淌,天竺的山嶺向下凹陷成巨大的洞穴。如何?親王,你能想象那樣怪異的世界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嗎?”
藥子一邊說著,一邊解開生絹織成的衣襟,露出一側(cè)乳房,讓親王用手玩弄。不知何時起,這便成了習慣。她臉上浮現(xiàn)挑逗的微笑,慢慢將手伸向親王股間,握住孩子尚小的兩顆丸子,使其在掌中如鈴鐺般滾動。一陣令人窒息的恍惚感襲來,親王卻默不吭聲地任其擺弄。若將藥子換作宮中到處可見的女官,有潔癖的親王或許會厭惡得渾身顫抖,惡狠狠地將其推開。他之所以未這樣做,是因為覺得無論是多么猥褻的行為,若是藥子所為,便不會有一絲媚態(tài)和不潔。這點正是親王喜歡的。
“親王,親王不久便會長大,那時會乘著船去天竺。是這樣吧?我覺得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能看到未來。而那時我早已死去,不在人世了吧?!?/p>
“為什么?”
“啊,為什么呢?我心中那面映照未來的鏡子說,我將不久于人世了啊?!?/p>
“可是,藥子還這么年。”
“你可真會說話??墒前。H王,我并不懼怕死亡。我會在三界四生中輪回。我已經(jīng)厭倦做人了,所以下回轉(zhuǎn)生,我希望能卵生[15]?!?/p>
“卵生?”
“對,像鳥啊蛇啊那樣出生。很有趣吧?”
說到這里,藥子突然站起身,從枕旁的櫥柜里拿出一件發(fā)著光的東西,扔向黑暗的庭院,口中還吟唱著:
“去吧,飛向天竺吧。”
親王看著這不可思議的舉動,眼里閃著好奇的光。
“那是什么?你扔了什么?快告訴我。”
藥子若無其事地笑了。
“那個東西會從這里飛到天竺,在森林中積蓄大約五十年的月光,之后我便會化作鳥兒從中誕生?!?/p>
親王仍未理解:
“但那發(fā)光的東西,藥子剛剛?cè)映鋈サ哪莻€發(fā)光的東西是什么呢?”
“唔,是什么呢?也可以說是我尚未出生的卵吧。還是說,因為是藥子的卵,所以應(yīng)該稱作藥玉[16]?我不知道該把它叫作什么。親王啊,在這世間就是會有這種事情?!?/p>
藥子此時的身影如同剪影一般,深深地烙在親王的記憶里,揮散不去。她站在木踏板上,沐浴著月光,將某個發(fā)光物扔向庭院。那不知底細的小小發(fā)光物,則在親王的記憶中逐漸散發(fā)出神秘的光亮,宛如被歲月打磨而成的寶石。以至于多年之后,親王甚至疑惑,到底此事是否確實發(fā)生過,還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但只能認為是發(fā)生過吧。若全無此事,頭腦中又如何會有這般清晰的印象?親王每每如此想。
藥子的話聽上去如同謎團,但在四年后的大同五年秋天,突然發(fā)生了動亂。上皇與天皇對立,身處漩渦中心的藥子死去,得知此事的親王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當時,平城帝已是上皇,藥子為了和他一同與天皇陣營交戰(zhàn),便與上皇同轎,從當時住的奈良仙洞御所出發(fā),經(jīng)川口道東行。不料被嵯峨帝的大軍擋住去路。無可奈何,藥子與折返御所的上皇分別,在添上郡[17]越田村路旁的民家中服毒自盡了。這過于平淡的死法,卻也襯得上傳聞是毒物學專家的藥子。后世的學者推斷,她事先準備好的自殺毒藥是從烏頭[18]中提取的附子,即烏頭堿。到底是否如此,已不得而知了。
在此之前,高丘親王已被嵯峨帝立為皇太子,但這場政治斗爭的結(jié)果也立即顯現(xiàn),藥子死后翌日,親王的皇太子之位便被廢除。親自播下斗爭之種的平城上皇落發(fā)出家是必然結(jié)局,而無罪的親王卻只因為是上皇之子,便被廢除太子之位,降為無品階的親王。非自身之責,卻遭如此罪罰,想必心中懊惱無限,世人也對其同情不已。但對于時年十二歲的親王而言,廢除太子之位不算什么,反而是藥子的突然離世,在他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空洞。藥子的存在,連同那個甘美的天竺幻想,如星星一般消逝了。
大約過了十年,二十多歲的親王幡然覺悟一般,決心落發(fā),追求佛法。至于他走上潛心佛法之路的動機,或許也有幼時藥子所描繪的天竺幻想的影響。世間也有所謂正統(tǒng)的解釋,因藥子之變被廢除皇太子之位的親王,深感宮廷政治帶來的挫敗與疏離,失意無限,因而走上佛教修行之路,正如其侄兒在原業(yè)平[19]走向色道修行一般。但親王窮極一生,只為追逐天竺這一個焦點,這獨特的佛教觀,并非寥寥數(shù)語可以道明之物?;蛟S,在親王的佛教觀念里,濃縮了“異國情懷”一詞最原本的含義。異國情懷(exoticism),直譯之意是指對外來事物產(chǎn)生反應(yīng)的傾向。誠然,距飛鳥時代還沒太久,佛教還可謂一種嶄新的舶來文化,散發(fā)著異國情懷的光環(huán),這自不必多提。而佛教于親王,卻不只是異國情懷的光環(huán),連其內(nèi)部都塞滿了宛若純金的異國情懷。這構(gòu)造像洋蔥一樣,剝開一層又一層,都是無盡的異國情懷,而其中心,便是名為天竺的內(nèi)核。
十五年前從唐土歸國、名震當時的空海上人在東大寺[20]建立真言院灌頂堂,那是弘仁十三年。那時親王已與上人有了往來。時年二十四歲的親王,因崇拜天竺而與當時備受追捧的真言密宗導師密切往來,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隨后,親王在灌頂堂接受兩部灌頂[21],成為阿阇梨[22],名列上人高足之中。在上人圓寂四十九日的法會上,他與五名高足一同將上人的遺骨護送至高野山奧之院[23]。當時親王三十七歲。這并非親王的年譜紀錄,因此會省略一些細節(jié)。此外值得一記的,便是東大寺的大佛修造一事。齊衡二年[24]五月,大佛的頭部摔落地面,親王便與藤原良相[25]一同擔任修理東大寺大佛司檢校之職,前后大約費時七年,終于完工。據(jù)傳,貞觀三年三月的大佛開眼法會之盛大,無法以言語描繪。此時親王六十三歲。
親王在京[26]時主要住在東寺[27],除此之外,傳聞他還住過東邊的山科、醍醐小栗棲[28]一帶和西邊的西山西芳寺[29],還曾在北邊稍遠的丹后東舞鶴的金剛院[30]幽居過。西芳寺后來成了臨濟宗的寺院,但直到鐮倉時代都還屬于真言宗。在與親王之父平城帝的御陵相鄰的奈良佐紀村,有一座名為超升寺的大寺,親王曾在此任住持。他常從那里前往高野山,在南河內(nèi)[31]和南大和[32]一帶的真言寺院也留下了足跡。
大概是因為他這般厭惡俗塵、喜好幽居,別名頗多的親王甚至還獲得了“頭陀親王”的尊稱。頭陀意指寄身云水之間、托缽游歷的樸素生活。提到別名,后世鮮有同他一樣擁有眾多別名的人了。后人一般以法名稱他為真如親王或真如法親王,他的本名則是高丘親王,此外還有禪師親王、親王禪師、入道無品親王、入唐三親王、池邊三君,或是蹲伏太子之類的奇怪稱呼。蹲伏,乍一看十分像是暗示親王畏畏縮縮、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很有意思?;蛟S正因他是如此性格,反倒能激發(fā)出古代日本最強烈的異國情懷吧。
在親王的行跡中,還有一件不可忽視的事。貞觀三年三月舉行了大佛開眼的法事,而親王仿佛是在等待法事結(jié)束一般,同年三月法事之后,年過六十的親王親自上書,請求巡游諸國[33]的許可。收錄在《東寺要集》中的上書陳詞如此寫道:“出家四十余載,余生漸頹,唯愿跋涉諸國山林,瞻仰修行勝跡。”即便是今人,若讀過此文,也能體會親王希望用盡余生、踏遍日本全國的迫切心情。這篇上書陳詞中還提到,與親王同行的有五名侍僧、三名沙彌、十名童子,另有侍僧及童子各兩人,打算游遍山陰[34]、山陽[35]、南海[36]及西海道[37]。然而這趟周游修行的計劃似乎并未成行。雖然親王曾有出游之意,但僅限日本國內(nèi)的行程,似乎已無法滿足親王的想法。同年三月,親王再次上書,這次便是奏請敕許入唐了。
貞觀三年三月的大佛開眼法事結(jié)束后,僅僅過去了五個月,八月九日,親王已從難波津[38]啟程,搭乘去九州的船,抵達大宰府[39]的鴻臚館[40]。照此事發(fā)展之迅速來看,親王此時早已拋開了巡游諸國之事,一門心思地只想著入唐。次年貞觀四年七月,唐通事[41]張友信[42]早先奉命制造的船只完工。親王便立即帶著六十名僧侶眾人,登上新船,理所當然地前往唐土了。后來隨親王前往天竺的僧侶安展,也在這六十人當中。
航船在五島列島[43]盡頭的遠值嘉島稍作停靠,待順風一起,便再次啟程,乘激浪橫渡東海。最終到達明州[44]陽扇山時,已是九月七日了。從明州前往越州[45],再等入京許可辦好,就已過去了一年零八個月。終于,親王獲準由洛陽進入長安城,此時已是貞觀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此前的大部分同行者已返回日本,現(xiàn)在親王身邊的隨從與出發(fā)時相比,已然銳減?!额^陀親王入唐略記》46]中記載道,留學僧侶圓載曾向唐懿宗上奏親王入城之事,令懿宗感嘆不已。
此處令人驚訝的是,五月剛進長安城的親王并未作休整,便在當年的夏秋之際,令圓載立即辦理前往天竺的手續(xù)。如此看來,打一開始,親王真正的目標就是天竺,巡游諸國也好,入唐也好,洛陽也好,長安也罷,都不過是為了前往天竺所布下的棋子。傳聞親王拜訪洛陽及長安的當?shù)馗呱c他們進行了反復(fù)的問答和探討,仍舊無法解開佛法的真理,無奈之下,才決心前往天竺,這一說法未必是真的。事情的經(jīng)過并沒有那么悠長,而是非常單刀直入、直截了當?shù)?。親王一入長安城,便立刻去尋求前往天竺的門路了。
同年十月,親王得到皇帝的許可,精神飽滿地從長安出發(fā),抄近路前往廣州。按照杉本直治郎[47]的說法,具體的行程大致是這樣的:他們首先從長安南下,過藍關(guān)[48],橫渡秦嶺終南山,進入漢水流域,從襄陽取道虔州[49]大瘦嶺或郴州路,最終抵達廣州。從長安到廣州約有四五千里路,親王一行全程騎馬,大約耗時兩個月。當然,安展和圓覺也在這一行人當中。
抵達廣州之時,恰好是東北季風的最后時節(jié),親王一行認為不應(yīng)在此逗留,便立刻乘上了南行的便船。這是貞觀七年正月二十七日之事。
穿過雷州半島與海南島之間的水道,海水愈發(fā)顯出青黑色,甚至有一種黏膠般的黏稠感。若那著名的季風尚在,船只便不會如此緩慢,幾乎停滯不前。天色終日昏沉,濃霧低垂,仿佛水蒸氣織成的簾幕籠罩海面,令人絲毫望不見遠方??諝庖埠軔灍?。到了夜里,黏稠的水面上零零落落地出現(xiàn)小螢火蟲般的光亮,細看才知是夜光蟲[50]。這景象在南國的海上并不罕見,對于悶得發(fā)慌的親王一行而言,卻是賞心悅目的短暫慰藉。
親王實在受不了這空虛無聊,坐在船舷上,想試著吹一吹在長安入手的一支笛子。原本并未抱期望,笛子卻真的吹響了。笛聲從船舷向海上流淌,猶如煙霧飄散開來。此時,水面某處出現(xiàn)涌動,向上隆起。突然,從中冒出一個身份不明的光頭活物。大概是被笛聲吸引來的。親王尚未發(fā)現(xiàn),但同在船舷的安展馬上注意到,并通知了船長。船長朝水下望去,說道:
“啊,那是儒艮。在這片海上常能見到。”
無聊之余,水手們將它拉上了甲板。全身淡粉色的儒艮吃了船長給的肉桂餅,還喝了些酒,滿足地打起瞌睡。不一會兒,便有一顆又一顆的糞便從儒艮的肛門不斷噴出,像彩虹色的肥皂泡,本以為它們會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卻啪的一下破裂消失。
秋丸似乎非常喜愛這只儒艮,小心翼翼地表明自己會照顧它,請求親王同意他在船上飼養(yǎng)它。親王笑著準允了。從這以后,儒艮便公然在船上與大家共寢共食。
有一回,安展在背地里觀察,看見腰上系著繩索的秋丸一臉認真地與面前撲騰著大鰭的儒艮說話,看起來像是在教它說人話,一字一句地教。
“索布,阿捷滅托,尼?!?/p>
安展不由得撲哧一笑,一回頭,正巧遇上圓覺。
“那不像是唐音啊。是哪里的蠻族話吧?”
安展也低聲說道:
“嗯,我剛才也注意到了。估計是烏蠻話吧?!?/p>
“烏蠻?”
“嗯,就是住在云南深處的羅羅人[51]。這么一說,秋丸的臉扁圓,確實也有點像羅羅人?!?/p>
說來也令人驚訝,或許是秋丸親自示范,語言教學非常得當,那之后還未過十天,儒艮明顯已經(jīng)會說些人話了,即便那只是只言片語的模仿。當然,除了秋丸之外,也沒有人能聽懂這南蠻方言。不過獸類能說出人話,已是非常驚人了。親王認為這是稀奇的吉兆,非常高興。
從那時起,此前一直停滯的風突然開始猛吹狂作,船只也在海上疾速行駛起來。這風毫無適度一說,一旦吹起,便不分晝夜,令人為難。當眾人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害怕起來時,這風已完完全全地顯現(xiàn)出暴風的面目了。暴風大約持續(xù)了十天。這么一來,小船只得隨波逐流地越漂越南,眾人束手無策,唯有觀望。船只此刻恐怕早已過了交州,尚未沉船,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眾人都躲在船艙里祈禱,不管是何地都好,只愿趕緊看到陸地。親王等人皆苦于暈船,氣息奄奄,不知為何只有秋丸和儒艮安然無恙。
就這樣暈頭轉(zhuǎn)向地越漂越南,約莫十天之后,暴風終于平息,云層的縫隙中久違地透出了藍天。此時,負責瞭望海上的水手從桅桿上方大喊:
“看到陸地了!”
憔悴無力的眾人仿佛突然注入了活力,喧鬧著聚集在甲板上,激動地注視著前方海上隱約可見的山形島嶼。不,那并不是山形島嶼——海岸線向左右無限延展,茂密的綠樹覆蓋地面——他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大陸的一部分。
“這里,是哪里?。靠雌饋肀冉恢菘磕系枚?。”
“這哪是交州啊,我估摸著是越人[52]居住的日南郡[53]象林縣[54],要么就是最近被叫作占城的地方了。哎呀呀,真是被吹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啊?!?/p>
“占城這個地名,是不是和那個《維摩詰經(jīng)》[55]里的植物‘瞻匐’有關(guān)呢?這種樹,花香遠溢,常有金翅鳥[56]駐留。梵語里管它叫‘瞻波迦’[57]?!?/p>
“不愧是圓覺,精通佛學經(jīng)典。這一帶大概有許多瞻波迦樹開著芳香的金色花朵吧。喏,瞧瞧,那兒不是滿滿當當?shù)厣┙胁怀雒值臒釒淠韭?,茂盛得都蔓延到海灘來了。好了,我們上岸吧?!?/p>
紅樹林的根系在入海口盤曲著,船只幾乎是以觸礁擱淺的方式駛上了岸。時隔幾十天,終于久違地聞到了植物的氣味。郁郁蔥蔥的植物散發(fā)出的氣息撲鼻而來,眾人仿佛恢復(fù)了活力。終于要上岸了。儒艮也用鰭搖搖晃晃地走著,表明自己也要勇敢地隨眾人一起上岸的意志。
密林之間,隱約有人類通行過的痕跡,像是一條路。踏過旺盛生長的羊齒類植物及樹根,穿過昏暗的樹叢,不一會兒,眼前便開闊起來。親王一行來到了一片長滿枯草的寬闊空地,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人。
這些人大概是居住在這一帶的越人吧。四五個男人圍坐在一起,熱鬧地談笑吃喝。仔細一看,他們用手抓著魚和肉,大口大口地吞咽,時不時將吸管插入小小的陶碗,將吸管的另一端插入鼻孔,用鼻子吸著碗中液體。所有人都做著同樣的事。藏身于枯草中的親王望著這般景象,按捺不住心中疑問,便低聲道:
“他們的行為真奇怪啊。圓覺,你覺得那是怎么回事?”
“這番景象,我也第一次見??赡苣蔷褪窃缬袀髀劦谋秋嫲?,是越人風俗。對他們而言,像那樣用鼻子吸入酒水,是一種無法言表的絕妙感受。”
此時,親王在枯草中不小心放了一個響屁,正在吃喝的男人們便一同看向這邊,用聽不懂的土語咆哮著站起身,走了過來。眾人非常緊張,連精通多國語言的安展也不懂這里的土語,無法上前翻譯,只面露難色,與圓覺一同杵著。
但那群男人并未將視線放在親王、安展和船長他們身上,而是打量著最年輕的秋丸,眼里閃著異樣的光。其中一人突然橫抱起秋丸跑走了。秋丸揮舞著手腳,拼命地掙扎,但對體格比他大兩倍的壯漢而言,這絲毫不管用。眼看秋丸就要被人擄走,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安展首先追了上去。
安展年輕時血氣方剛,多次因言行亂暴而被趕出寺院。因?qū)ψ约旱耐罅Τ錆M自信,他緊追在擄走秋丸的壯漢身后,不由分說地從后面來了個掃堂腿,壯漢幾近跌倒,秋丸也撲通一下摔倒在地。就在這時,安展又用頭從正面頂向壯漢的胸口,讓他摔了個仰面朝天。這麻利迅猛的身手,讓壯漢的同伴們都來不及出手,嚇得狼狽而逃。不知他們何時還會再出現(xiàn),總之這會兒已經(jīng)跑得沒了蹤影。
摔在枯草上的秋丸一直昏迷不醒,似乎受了相當大的刺激。親王小跑著,第一個沖到他身邊,卻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秋丸的衣服從肩部到胸前,裂開了一道口子,從中透出雖說不上豐滿,但明顯是女人的乳房。
那晚,眾人無可奈何地在林中的空地上過夜。待大家都睡了,親王、安展與圓覺三人聚在篝火旁商量起來。
“佛門弟子帶著女人旅行,像什么話?既然已經(jīng)知道秋丸的真身,雖然很可憐,但我們只能讓她離開了?!?/p>
“我起初就擔心,她是否會變成累贅。此后前往天竺,倘若取道云南,便是險惡遍處。女人柔弱的雙腿,是無法過去的。”
親王無言地聽著,不久,見兩人都已發(fā)表了意見,便平靜地笑了。
“不,你們無須如此在意,也無須糾結(jié)于男女之別。大家也都知道,秋丸起初是男人,到了此地才變成女人。到了離天竺更近的地方,說不定還會變回男人。若是沒有相應(yīng)的覺悟,連這種程度的奇跡都不相信,怕是永遠都到不了天竺吧??傊?,只要秋丸還能跟上,帶著她也沒什么不便。”
親王這番道理,安展和圓覺都不太能接受。但親王已經(jīng)拍板,兩人便立刻拋開迷茫,為方才對無聊之事耿耿于懷的自己感到羞恥。
起初并未特別在意,但在林中露宿一晚后,眾人便切身體會到此地的酷熱。這種在日本難以想象的高溫,甚至令人心情低落。到了早上,眾人再次走出森林,接近正午之時,便有太陽惡毒地照射下來,若無斗笠,便無法繼續(xù)前行。眾人在一處莎草叢中,各自手制了草帽,戴在頭上,繼續(xù)行進。秋丸除了自己的草帽,還做了一頂給儒艮。然而,儒艮光是離開了水就已痛苦難耐,再加上這炎熱天氣,它愈發(fā)顯得虛弱。雖然在秋丸的扶持下,腳步勉強沒有落后于眾人,但那天午后,儒艮終于耗盡氣力而死。儒艮死前向著秋丸,用清楚的人類語言說了這樣一席話:
“這段時間我過得非??鞓?。不過,終于能把心情告訴你的時候,我卻要死了。我會帶著我學會的語言一起死的。即便生命耗盡,儒艮的魂魄也絕不會消失。不久的將來,在南國的海上再見吧?!?/p>
儒艮留下充滿暗示的話語,靜靜地閉上眼睛。眾人在林中的角落挖了洞穴,用厚土埋葬了儒艮的遺體,三位僧侶在墓前誠懇地念了經(jīng)。親王想起儒艮起初從海中出現(xiàn),是因為他的笛聲,便打算在此處再吹一次笛子,祭奠這逝去的海獸。笛聲在這熱帶林中如同清涼的泉水涓涓流淌,鉆進樹叢,不一會兒便響徹林間。
此刻,林子里沖出一只形貌怪異的生物。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我最討厭笛子了。難得舒服地睡個午覺,卻被這無聊的笛聲打擾了。啊,真氣人?!?/p>
那生物用刺耳的尖聲叫喚著,匆忙地來回走動。到底是什么生物呢?嘴部細長如管,尾部的毛又長又蓬,宛如扇子。四腿則像是裹著麥稈制的綁腿,或是穿著毛皮制的鞋,亂蓬蓬的。那尖尖的嘴里,頻頻伸出長長的舌頭。它一匆忙走動,尾部的長毛便拖掃在地上,扇出風來,如同褲裙的下擺在地上拖動。
親王慢慢地將笛子收進錦袋中,像是驚呆了。
“圓覺,你應(yīng)當知道吧。這奇異的生物,是什么?”
圓覺撓了撓頭。
“不,這我還真的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只能說是《山海經(jīng)》里都未曾出現(xiàn)過的、無法想象的怪物。看樣子,這生物似乎能說人話,我來問問它是什么來路吧。”
圓覺上前踏出一步,緊盯著那生物。
“喂,怪物。你竟膽敢妄稱親王所奏笛聲嘈雜,實在放肆。無禮之徒,你若不知,我便告訴你,這位大人乃平城帝三皇子,早先落發(fā)出家,得傳燈修行賢大法師位之真如親王是也。你若有姓名,便大膽報上?!?/p>
那生物滿不在乎。
“我是大食蟻獸?!?/p>
圓覺憤怒得臉色通紅。
“別開玩笑了,認真回答!這種地方怎么會有大食蟻獸!不可能!”
眼看著圓覺就要怒氣沖沖地撲上去,親王難以坐視。
“好了好了,圓覺,無須如此動怒。即使這里有大食蟻獸,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
圓覺欲極力爭辯。
“親王您什么都不知道,才會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既然如此,那么恕我直言。我知道這番話不應(yīng)當在這個時代說,但大食蟻獸這種生物,應(yīng)該還要等大約六百年,直到哥倫布的船隊抵達新大陸時才會被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生物,如何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時代呢?大食蟻獸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件事本身不就違反了時間和空間的正常規(guī)則嗎?請親王三思?!?/p>
圓覺說罷,大食蟻獸從旁插嘴道:
“不對,不是這樣的。倘若哥倫布之流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一族就不存在了,這是哪里的話?可別弄錯了。早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我們便已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只要是螞蟻能生存的地方,恐怕就沒有我們不能存活的道理吧。將我們的生活范圍限定在新大陸,這應(yīng)當是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想法吧?”
圓覺并未退縮。
“那我便問你,你是何時、如何從新大陸來到此處的?若你無法回答,你的存在便是虛妄的?!?/p>
大食蟻獸絲毫不慌。
“我們一族的發(fā)祥地是新大陸上的亞馬孫流域,從這里看,剛好是地球的另一面?!?/p>
“那又如何?”
“換言之,我們是新大陸的大食蟻獸的對跖。”
“什么?對跖?”
“正是。在地球的另一面,有生物與我們腳底相對,外貌絲毫不差,卻是倒著生長的,就如事物在水中的倒影。這就是對跖。新大陸的大食蟻獸與我們的存在是不分先后的。我們毀壞蟻冢,以蟻為食,你瞧,這片土地上也有許多與新大陸一樣的蟻冢。如何?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有在此生活的權(quán)利,這蟻冢不正是保障嗎?”
此時,親王插入了兩者之間的對話。
“到此為止吧。這場爭論,就讓我來收尾吧。確實,大食蟻獸所說的也有一番道理。圓覺,你也無須過于較真。是叫對跖吧?我也是為了親眼看到對跖,才打算遠赴天竺的,這么說也不為過吧。所以在此地與大食蟻獸相遇,可謂意料之外的幸事。你們在方才的對話中,時不時提到蟻冢什么的,我還一次都未曾見過。大食蟻獸,你若方便,不妨帶我去瞧瞧?若是順便也能讓我看看你吃螞蟻的場面,我便更是感激不盡了?!?/p>
大食蟻獸心情轉(zhuǎn)好,立刻走到眾人面前,擺動著長長的身體,快步鉆進了樹林深處。喜好動物的秋丸十分高興,緊跟在大食蟻獸身后。
走了一里路,眼前突然開闊起來,眾人看到圓錐形的蟻冢高高聳立的景象時,都驚訝得發(fā)不出聲音,就那么呆立著。誰都未曾見過這般奇怪的事物。該如何描述呢?就像是松果被放大數(shù)十倍,穿破地底,拔地而起,高聳至半空。這番景象,這令人仰視的高度,讓人實在不敢相信是昆蟲的杰作,其雄偉壯觀,甚至讓人以為是當?shù)毓糯拿鞯倪z跡。
親王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在蟻冢沙沙棱棱的表面,正好踮起腳就能用手夠到的高處,嵌著一個桃子大小的綠色物體,像是光滑的圓石頭,不知是何物。他一發(fā)現(xiàn)這物體,便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其究竟,只好去問大食蟻獸。此刻,大食蟻獸用爪子在蟻冢的一角刨了洞,正將細長的嘴插入洞中,用那長長的舌頭靈巧地吃著螞蟻。聽了親王的詢問,它便說了這樣一番話:
“在我們一族之中有這樣的傳說——不知何時,那石頭從海對面的國家飛來,以不同尋常的氣勢撞向蟻冢,就這樣深深嵌進了蟻冢的外壁,取也取不出來。據(jù)說這石頭是翡翠,在月光明亮的夜里,會發(fā)出通透的光,從中能窺見一只鳥的身影。沐浴著月光,吸收著月光,石中的鳥慢慢長大了?;蛟S終有一天,那只鳥會沖破石頭的外殼,誕生于世,輕輕振翅,飛向海對面的天空吧。似乎也有人擔心,我們對跖一族到那時是否會失去實體,消逝殆盡。這故事雖然沒有什么邏輯,卻在我們當中代代相傳。”
親王的內(nèi)心被這傳說深深地撼動了,但他卻裝作泰然自若的樣子,淡淡地向熟知歷法的圓覺問了一句:
“下一個滿月之夜是何時?”
“現(xiàn)在正是上弦月漸漸盈滿之時,滿月還需兩三天吧?!?/p>
滿月之夜。親王確定眾人已在露宿的地鋪上睡熟之后,便悄悄起身,只身踏進草木叢生的林中,來到那個蟻冢跟前。月亮正慢慢升高,地上漆黑的蟻冢雄偉地立著,比在白天的陽光下看著更顯奇怪。
親王屏息等了片刻,月亮終于抵達夜空正中,格外明亮地照耀著蟻冢。與此同時,嵌在蟻冢外壁的那顆小小石頭也能清楚地辨認出來了。不,豈止如此,那石頭已然放出明晃晃的耀眼光芒,令人不得不向其注目。親王緊盯其中,有一只鳥,沐浴在石頭內(nèi)部滾滾涌出的光芒之中,清晰可見。那身姿仿佛即將破殼而出,展翅高飛。
此時,一個想法突然在親王心中浮現(xiàn),連他自己也絲毫沒有預(yù)料到。這想法實在太過唐突離奇,他甚至還無法立刻接受。倘若他趕在這只鳥沖破石頭外殼之前,下定決心,用盡全力將這顆石頭扔向日本,是不是就能在這轉(zhuǎn)眼之間令時光倒流了呢?這樣一來,自己是否也能重新回到過去?實在是荒唐的想法。不必多言,在這荒唐的想法涌入腦海之時,親王心中必定浮想起六十年前,如同剪影一般的藥子的身影,將一個底細不明的發(fā)光物扔向黑暗庭院的女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