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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是什么?——從李白的《同友人舟行》談起

詩海撈月:唐代宗教文學論集 作者:(日)深澤一幸 著,王蘭,蔣寅 譯


“海月”是什么?——從李白的《同友人舟行》談起

唐代大詩人李白(701—762)有一首題為《同友人舟行》的五言古詩,有一種版本在后面加上“游臺越之作”。全詩如下。

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
懷沙去瀟湘,掛席泛溟渤。
蹇予訪前跡,獨往造窮發(fā)。
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沒。
愿言弄倒景,從此煉真骨。
華頂窺絕溟,蓬壺望超忽。
不知青春度,但怪綠芳歇。
空持釣鰲心,從此謝魏闕。

這首詩的整體所言清楚明白,并無歧義。正如“游臺越之作”所示,像“楚臣”屈原一樣被逐出中央政界的李白,與友人泛舟游玩于臺州(今浙江省臨??h)、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一帶,看到天臺山映在海中的“倒景”,想去煉一煉道家的所謂“真骨”。全詩表達的就是這種心境。筆者在此認為有必要進行一番探討的問題之處,是關于詩中第二句“謝客拾海月”的解釋。

關于這一句,《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二十引宋人楊齊賢的注,云“謝靈運詩:掛席拾海月”。清人王琦在《李太白全集》中,先引《宋書》里的“謝靈運,小字客兒。故詩人多稱為謝客”這一出處不明的注,然后更詳細地引用了謝靈云的這首詩,“其《游赤石進帆?!吩娪性?,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梢哉f,關于李白這句詩的出典,諸家意見沒有分歧。謝靈運的《游赤石進帆?!?,可能是他去永嘉郡(今浙江省永嘉縣)一帶名為“赤石”之地游玩時,再遠行一步,開船出海之際所作的詩。此詩載于《文選》卷二十二的“游覽”類。全詩如下:

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
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發(fā)。
川后時安流,天吳靜不發(fā)。
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
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
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
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
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夭伐。

如果“赤石”就是現(xiàn)在浙江省永嘉縣一帶的地名,那么正是李白前去的方向。而且,兩首詩中都有“窮發(fā)”、“魏闕”等相同的用詞,這亦表明,李白的詩是全面地以謝靈運詩為鋪墊而作的。所以,在這里先來探討李白的“謝客拾海月”所由來的謝詩第九、十兩句“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

首先,《文選》的唐人李善注:“《臨海志》曰:‘石華附石,肉可啖?!衷唬骸T麓笕珑R,白色。’揚帆、掛席,其義一也?!逗Yx》:‘維長絹,掛帆席’。”

其次,《文選》的六臣注,引用唐人呂向的注釋,云:“石華附石生。海月如鏡。皆中食,故采拾之。掛席則揚帆也?!?/p>

還有,《文選》卷十二收錄的晉人郭璞的《江賦》中,在列舉棲息于長江里的各種生物時,有“玉珧海月,土肉石華”之句,李善對此句注為,“郭璞《山海經(jīng)》注曰:‘珧,亦蚌屬也?!杜R海水土物志》曰:‘海月,大如鏡,白色,正圓。常死海邊。其柱如搔頭大,中食?!衷唬骸寥庹冢缧罕鄞?,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有三十足。炙食。又曰,石華附石生。肉中啖’?!?/p>

六臣注中引用的唐人呂延濟說:“并水蟲蛤之屬?!?/p>

順便提一句,李善注釋“海月”時所依據(jù)的《臨海志》,也就是《臨海水土物志》?!端鍟そ?jīng)籍志》史部地理類有“《臨海水土異物志》一卷沈瑩撰”,《舊唐書·經(jīng)籍志》乙部地理類有“《臨海水土異物志》一卷沈瑩撰”,《新唐書·藝文志》乙部地理類有“沈瑩《臨海水土異物志》一卷”。此書片段可見于《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

綜合以上諸種注釋,可以得出結論,謝靈運詩中的“海月”,就是《辭?!罚?980年,上海辭書出版社)里記載的這樣一種生物:“Placuna placenta,也稱‘窗貝’。瓣鰓綱,不等蛤科。貝殼近圓形,極扁平,薄而透明。放射肋及同心生長線極細密。殼面白色,殼頂微紫色;殼內面白色,有云母光澤。產(chǎn)于暖海中,五至七月間產(chǎn)卵。我國東南沿海常見。肉可食;貝殼古代建筑用來嵌門窗,以透光線?!?/p>

從《辭?!返挠浭隹芍@是一種貝,圓形,狀似滿月。日語中稱為tairagi?;氐嚼畎椎脑?,《李太白全集》的注釋者王琦在引用謝靈運詩之后,又引來可能載于《本草綱目》里唐人陳藏器的《本草拾遺》,云“海月,蛤類也。似半月,故名。水沫所化”。這種說法稍有可疑之處,但是,總之,“海月”是棲息于海中的一種貝,這是沒錯的。

不過,在李白的“謝客拾海月”這一句中,“海月”究竟是否為這種貝,很令人懷疑。他的詩集里“海月”一詞的用例有十處,這里不憚繁瑣全部列舉于下:

蓐收肅金氣,西陸弦海月?!豆棚L其三十三》
清輝照海月,美價傾鴻都?!豆棚L其五十六》
畫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出自薊北門行》
波光搖海月,星影入城樓?!端薨樦菁臈罱瓕帯?br />海月破圓景,菰蔣生綠池?!缎铝制肿栾L寄友人》
浦沙凈如洗,海月明可掇?!督霞脑肿凇?br />流目浦煙夕,楊帆海月生?!肚G門浮舟望蜀江》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唐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
吹笙吟松風,汎瑟窺海月?!陡信d八首其五》

暫且除去《同友人舟行》那一首,這里所舉的九例“海月”,從詩的整體內容來看,與其解釋為一種貝,不如解釋為海上之月或映在海面之月更為妥當。只有《江上寄元六林宗》一首里的“海月明可掇”可能會稍有疑義。不過,這一句是來自《文選》卷二十七中魏武帝的《短歌行》,原詩為“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李善注“言月之不可掇,由憂之不可絕也”。張銑注:“相思之心如明月之光。誰能掇去?”這么看來,這句詩中的“海月”還是可以解釋為海上之月。李白在《潯陽送弟昌峒鄱陽司馬作》中有“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之句,這樣的“海上月”,才正是他的“海月”。因此,李白到底知不知道“海月”一詞有指一種貝的含義,這很值得懷疑。至少,他對“海月”一詞所抱有的印象,是沒有貝這個概念的。就連對謝靈運的“掛席拾海月”中的“海月”,他恐怕也是作為映在海上的月亮來理解的吧。所以,李白的“謝客拾海月”,不是揀貝,而應該解釋為“拾起海上的明月”。

以上我們看到的謝靈運和李白兩人對“海月”一詞理解的乖離,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查閱《駢字類篇》的“海月”一項,緊接謝靈運詩之后,是梁人江淹的《陸東海譙山集》,這是江淹被邀參加陸某主辦的在譙山的集會時所作的詩?!白S山”,即焦山,是位于現(xiàn)江蘇省鎮(zhèn)江市東面浮在長江中的一座山,離海很近。全詩較長,但還是全文引用如下:

杳杳長役思,思來使情濃。
恒忌光氛度,籍蕙望春紅。
青莎被海月,朱華冒水松。
輕風曖長岳,雄虹赫遠峰。
日暮崦嵫谷,參差彩云重。
永愿白沙渚,游衍遂相從。
丹山有琴瑟,不為憂傷容。

詩中第五句“青莎被海月”里的“海月”,與“水松”相對,而“水松”是一種海里的植物,所以,這里的“海月”當然應該解釋為一種貝。也就是說,江淹與謝靈運還擁有一個共同的知性世界,他們的知識背景是相通的。

可是,從六朝進入唐朝以后,情形大變。根據(jù)《駢字類篇》,在整個唐朝,將“海月”作為一種貝來歌詠的,只有晚唐詩人皮日休的《病中有人惠海蟹轉寄魯望》。全詩如下:

紺甲青筐染苔衣,島夷初寄北人時。
離居定有石帆覺,失伴唯應海月知。
族類分明連璅,形容好個似蟛蜞。
病中無用霜螫處,寄與夫君左手持。

詩中第四句“失伴唯應海月知”的“海月”,與前句的“石帆”相對?!笆保谇懊嫣岬竭^的郭璞的《江賦》中,有“石帆蒙籠以蓋嶼”一句,注為“石帆生海嶼,石上草類也”。同時,緊接的第五句中,有“璅”一詞,這也出現(xiàn)在《江賦》的“璅蛣腹蟹”一句中,“璅蛣”是一種蚌。第六句中的“蟛蜞”,是生長在海邊泥中的小型螃蟹。詩人將這幾種東西放在一起,無疑證明“海月”是一種貝。不過,“海月”用于這種含義,終究還是特殊例外,正因此,《駢字類篇》把這首詩和其他的詩分開排列。

除皮日休的詩以外,《駢字類篇》中的其他二十余首唐詩,包括李白的詩在內,全部都應該解釋為海上之月或海面之月。在李白之前,應該解釋為海上之月的最早的詩,是初唐張說的《送王光庭》。全詩如下:

同居洛陽陌,經(jīng)日懶相求。
及爾江湖去,言別悵悠悠。
楚云眇羈翼,海月倦行舟。
愛而不可見,徒嗟芳歲流。

由以上所述可知,“海月”,在六朝詩人的頭腦中,不是“?!敝霸隆保昂T隆笔且环N有機物,指棲息在海中的殼很薄的一種圓形的貝??墒?,到了唐朝,“海月”分解成了“?!焙汀霸隆?,二者重新組合,其結果就成了“海月”。初唐陳子昂的《感遇詩其一》,就顯示了“海月”含義的這種轉化過程:

微月生西海,幽陽始代升。

同是初唐的韋元旦的《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中有:

唯應西海月,來就掌珠圓。

李白的同時代人儲光羲的《題陸山人樓》中有:

獨見海中月,照君池上樓。

以上各句中的“海”與“月”都還是分開的,但作為一個意象,可以說已經(jīng)成為一體了。

這里應該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六朝的人們沒有將“?!焙汀霸隆苯Y合起來形成海上之月的意象呢?為了考察這個問題,先要探討六朝人對“?!焙汀霸隆彼в械挠∠?。關于“?!?,現(xiàn)已去世的吉川幸次郎先生的隨筆《森林與?!罚ā都ㄐ掖卫扇返谑啪恚┛蔀槲覀兲峁﹨⒖?。在這篇文章中,吉川先生依據(jù)漢代劉熙《釋名》里“海,晦也。主承穢濁。其色黑晦也”的說明來論述了這個問題:

不過,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對于這個起源于平原中央的文化來說,海是距離最為遙遠的存在,是怪物跋扈的黑暗世界。正因為如此,才說“海,晦也”。也正因為如此,才說“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保?,中國文化的光芒不及之地,就被稱為“四?!?。在漢語里,至少在古代漢語里,“四海”這個詞,沒有我國能樂中“四海波浪平”這種歌詞里所包含的平和安穩(wěn)的語感。中國九州之外、粗野戎狄所在之地,那就是“四?!薄?/p>

吉川先生的這一節(jié)說明,將古代中國人對“海”的感覺表達得非常準確。尤其應該注意的是,由于“海”對于中國人是一種遙遠的存在,所以被視為“怪物跋扈的黑暗世界”?!段倪x》卷十二收錄的晉人木華的《海賦》,很能代表六朝人對海的感覺,其中一節(jié)如下:

其垠則有天琛水怪,鮫人之室,瑕石詭暉,鱗甲異質。若乃云錦散文于沙汭之際,綾羅被光于螺蚌之節(jié),繁采揚華,萬色隱鮮。陽冰不冶,陰火潛然。熺炭重燔,吹炯九泉。朱焰綠煙,腰眇蟬蜎。其魚則橫海之鯨,突扤孤游,戛巖,偃高濤,茹鱗甲,吞龍舟。噏波則洪漣踧蹜,吹澇則百川倒流。

木華在這樣描述海洋之后,感嘆道:“惟神是宅,亦祗是廬。何奇不有,何怪不儲?”

晉人孫綽在《望海賦》中,對海中生物帶著一種神秘之感描述道:“鱗匯萬殊,甲產(chǎn)無方。包隨珠,銜夜光。玳瑁熠爍以泳游,蟕蠵煥爛以映漲。靈貝含素而表紫,蠳螺絡丹而帶緗。青甲芬飚以微扇,玄木杳眇以舒芳。”

齊人張融的《海賦》里也有“蟕蠵玳瑁,綺貝繡螺,玄朱互彩,綠紫相華”的描述。

總之,對于六朝時代的中國人來說,大海是種種未知的生物棲息之處,是一個充滿奇形異物的世界。

那么,另一方面,對“月”的印象又如何呢?關于這一點,還是吉川先生的《杜甫與月》一文(《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二卷)能夠提供參考。吉川先生以載于《文選》卷十三中的宋人謝莊的《月賦》為中心,分析了六朝文學中出現(xiàn)的“月”,得出以下結論:“將月色完全視為如此美好、清潔、健康之物來歌詠,并非只限于《月賦》,可以說是六朝人的文學對月亮所懷有的普遍感情”;“如果允許我下大膽的結論,在杜甫以前的詩人,從月色中好像沒有感受到過不吉利不健康的東西”。

吉川先生的這個論斷最重要的依據(jù)是謝莊《月賦》中的以下一節(jié):

若夫氣霽地表,云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瀨,升清質之悠悠,降澄輝之藹藹。列宿掩縟,長河韜映,柔祗雪凝,圓靈水鏡。連觀霜縞,周除冰凈。

的確,在這里,“月”完全被歌詠為美麗清澄健康之物。

綜合以上六朝人對“海”和“月”所抱有的印象,我們可以說,六朝人沒有將“海”和“月”結合而成海上或海面之月這種意象,是理之必然。充滿奇形怪狀的生物甚至帶有怪異印象的“?!?,與完全美好清澄的“月”之間,二者無論如何也無法結合起來?!昂T隆币辉~,就這樣被收斂入充滿怪異印象的“海”之中,只可能落為一種貝類。

然而,唐朝的詩人們,將六朝人由于為“?!钡挠^念所束縛而抱有的“海月”印象,轉換過來了。由于找不到隋朝的用例,這種轉換表現(xiàn)得十分顯著而突然。那么,為什么進入唐朝以后,“海月”印象的轉換成為可能呢?這可能因為,對于一般的六朝人來說,作為一種貝的“海月”,完全是由知識形成的概念。六朝人只是看到圓而白的貝殼與月亮相似,再加上“?!钡挠∠螅麄兊膶嶋H感覺其實是很稀薄的,就這樣接受了“海月”一詞??墒?,唐代的詩人們和今天的我們一樣,能夠感知的世界擴大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切斷了關于“海月”的六朝知識的束縛,重新感知“?!迸c“月”及其結合而成的“海月”,于是,便有可能產(chǎn)生出“照耀于海上的月光”這種具有非常銳敏的感受性的意象。

唐代詩人們基于新的感性創(chuàng)造出新的意象,這一事實還可從側面得到立證。例如,“江月”這個很普通的詞,在《文選》中,只有宋人謝惠連寫到,“亭亭映江月,瀏瀏出谷飆”(卷二十二,《泛湖歸出樓中玩月》)。這里還只能看到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映江月”一語。

到了唐朝,“江月”出現(xiàn)得不計其數(shù)。根據(jù)《駢字類篇》,最早是盛唐張謂《送裴侍御歸上都》中的“江月隨人影,山花趁馬蹄”。

接下來是岑參《送嚴黃門拜御史大夫再鎮(zhèn)蜀川兼覲省》中的“山鶯朝送酒,江月夜供詩”。

不過,很可能比這更早,李白就已經(jīng)使用了“江月”一詞。他的詩集里有三例,其中一例為《望廬山瀑布其一》中的“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另外,杜甫詩中也有四例“江月”,但沒有“海月”。這些地方也顯示出兩人的差異,令人回味。

關于“湖月”一詞,根據(jù)《駢字類篇》,最早是岑參《送羽林長孫將軍赴歙州》一詩中的“驛舫宿湖月,州城浸海云”??墒牵@個詞還是李白用得更早,《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有“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谿”。杜甫沒有用過“湖月”。

另外,“山月”即出現(xiàn)在山邊的月亮,查閱《駢字類篇》,六朝詩中也沒有這個詞,最早是出現(xiàn)在初唐宋之問的《端州別袁侍郎》中,“客醉山月靜,猿啼江樹深”。李白詩中“山月”有六例。其中之一,就是最能表現(xiàn)他對月光之敏感的《靜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杜甫詩中“山月”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從以上舉例可見,不單是“海月”,與“月”有關的其他詞語,多數(shù)都是由唐朝詩人憑新的感性發(fā)現(xiàn)的。其中,李白以他對月光可以說是特異的敏感,扮演了唐詩新意象開拓者的角色。至少就與“月”有關的詞語而言,從與杜甫的比較中,李白的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為顯著。對于“謝客拾海月”中的“海月”,斷定李白并沒有想到一種貝,浮現(xiàn)在他頭腦中的是海上或海面之月的意象,如果結合到他對月光的這種敏感,應該說這個結論絕非勉強。

在唐人皮日休的詩之后,還把“海月”當作一種貝來歌詠的,其中一例可能是宋人梅堯臣的《送李載之殿丞赴海州搉務》。這首詩是送別殿中丞李載之去海州(今江蘇省東??h)赴任設置于此地的管理茶葉專賣的政府搉貨務之職。

瓜蔓水生風雨多,吳船發(fā)棹唱吳歌。
槎從秋漢下應快,人憶故園歸奈何。
世事靜思同轉轂,物華催老劇飛梭。
茶官到有清閑味,海月團團入酒贏。

《駢字類篇》將這首詩的第七、八句置于謝靈運、江淹、皮日休的詩之后,說“按,四詩所云海月,即江瑤柱也。本草釋名玉珧、馬頰、馬甲”。如果照這種解釋,最后兩句的意思就是:作為茶葉專賣官員去海州赴任的你,反倒能夠享受“清閑”之味;圓圓“海月”的美味,正好配“酒贏”(即螺殼酒杯)里的美酒??墒?,只就此詩而言,“海月”也有可能是指映在酒杯中的海邊的圓月。梅堯臣此詩作于至和三年(1056)五十五歲之時。這一年,他由翰林學士趙概、歐陽修等人的推薦成為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的國子監(jiān)直講,在這以前,應該沒有去過海州。不過,他原本出身于安徽省宣城,嘗過“海月”的可能性也存在。

再后來,在與南宋二分中國的北方金國,趙秉文有一首直接就題為《海月》通篇歌詠此物的詩:

東方云海何所無,千奇萬怪雄牙須。
風腥雨鹵懶下箸,盡與海月為仆奴。
滄波萬古照明月,化為團團此大物。
混然別有一大虛,七竅不施斤斧力。
不辭支解充君須,照君胸中五車書。
清光半食入肝脾,雄文徑欲誅蟾蜍。
一輪上下波心白,幾誤謫仙淪醉魄。
為君掛席拾滄海,海岳樓頭斫冰雪。

從此詩看來,趙秉文似乎實際吃過“海月”。根據(jù)元好問編撰的《中州集》卷三中他的傳記,趙秉文號閑閑,“論者謂,公至誠樂易,與人交不立崖岸,主盟吾道將三十年,未嘗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養(yǎng)如寒士,不知富貴為何物。蓋學道所得云”??磥碲w秉文既是金國文壇大家,同時又頗懂風雅,可以說是與“海月”之味相符的人物。

關于“海月”的味道,《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二十二的記載也許可以提供參考。“海月,味辛,平,無毒。主消渴下氣,令人能食,利五臟。調中生姜醬食之,銷腹中宿物,令易饑,止小便。南海水沫所化,煮時猶變?yōu)樗?。似半月,故以名之。海蛤類也?!?/p>

明人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卷四十六的“海月”一項里,在其“釋名”中,先說“玉珧、江珧、馬頰、馬甲”,然后引唐人陳藏器之說,再陳述他本人見解,“馬甲、玉珧,皆以形色名。萬震贊云:‘厥甲美如珧玉?!且印?。李時珍還在其“集解”中敘述他自己的如下見解:“〔唐〕劉恂《嶺表錄〔異〕》云:‘海月大如鏡,白色正圓。常死海旁。其柱如搔頭尖,其甲美如玉。’〔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云:‘玉珧形似蚌。長二三寸,廣五寸,上大下小,殼中柱炙食。味如牛頭、胘、項?!跏稀锻鹞洝吩疲骸罨h四月南風起,江珧一上,可得數(shù)百。如蚌稍大。肉腥韌不堪。惟中肉柱,長寸許,白如珂雪,以雞汁瀹食,肥美。過火則味盡也。’”李時珍最后引用的《王氏宛委錄》,可能是明人王世貞的《宛委余編》,收在《說郛續(xù)》第十八里,但書中未見此段。“奉化縣”即今浙江省奉化縣。

同是明代的方以智,在類書《通雅》卷四十七里也有關于“海月”的記載,順便引用于此。“海月,江瑤柱也。古曰玉珧。《江賦》注:‘大如鏡,白色。匯苑,一名膏葉盤,即江瑤柱?!瘱|坡以此敵荔枝風格。升菴曰:‘今之馬甲柱,古曰玉珧?!且?。其別條又以江瑤柱為蠣黃,則誤矣。元瑞言:‘奉化四月風起,江瑤或一再上。如蚌而大,肉腥而韌。后有肉牙長寸許,圓白如珂雪?!酥病S嘣趶V州市角帶子,即蚌之柱而干者也。在寧波則曰江瑤柱。蠣黃,一曰蠣房。以附石而生,閩中最多。升庵之誤,審矣?;蛟?,江瑤柱其肉香而脆。言腥而韌者非?!?/p>

方以智文中的東坡云云,是指蘇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一詩中的“先生洗醆酌桂醑,冰盤薦此赬虬〔即荔枝〕珠。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升庵即明人楊慎,方以智所引之語出于何處,不詳。至于所引元瑞之言,其內容明顯與前面的《王氏宛委錄》相同,但王世貞的字不是元瑞,而是元美,這一點尚存疑。

李時珍將“海月”視為“玉珧、江珧、馬頰、馬甲”,方以智也將“海月”視為從前的“玉珧”、現(xiàn)在的“江瑤柱”??墒?,前面提到的《辭?!芳啊吨兴幋筠o典》,都將殼圓如月的“海月”和殼近扇形的“玉珧”“江珧”做了明確的區(qū)別。也就是說,二者可能是同種,味覺相似,但不能說是同一物。

將“海月”作為一種貝來歌詠的詩,就筆者所見,只限以上所舉??梢赃@么說,進入唐朝以后,作為海上或海面之月這種感覺嶄新而敏銳意象的“海月”,完全壓倒了六朝的作為一種貝的“海月”。其結果甚至產(chǎn)生了這種現(xiàn)象,即后世的文人不愿承認謝靈運詩中的“海月”是一種貝,而傾向于解釋為映在海面的月亮。錢鐘書在其近著《管錐篇》第四冊中論到郭璞的《江賦》,其中引用了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一中對已往的幾處錯誤解釋的指摘。涉及到謝靈運詩的部分,錢鐘書引用了袁枚的“文選詩‘掛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文〕選者必以海月為蚌之類,則作此詩者不過一摸蚌翁耳”一節(jié)。

錢鐘書舉出種種證據(jù),論證袁枚所言之錯。本文前面舉出的趙秉文的《海月》一詩其實就是得知于錢著。不過,我們應該注意袁枚的議論。時代到了清朝,“海月”之意一元化為海面之月,這的確是必然的,但其程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否定原本為一種貝的過去時代的知識。

其實,比袁枚更早,前面提到過的方以智,已經(jīng)拒絕承認“海月”為貝。他在《通雅》卷首之三的《詩說》中論道:“宋后好注詩,詩有不必注者。掛席拾海月,海月為江瑤柱,使風帆而拾蚌,是何況耶?”

另外,稍早于袁枚的清人汪師韓,在《文選理學權輿》卷八《石華海月》這一條里,引方以智的否定來立論。汪師韓先引謝靈運的詩和李善根據(jù)《臨海志》的注,然后說:“按此則石華乃苔之類,海月乃蚌之類。方密之〔以智〕《通雅》曰:‘使風帆而拾蚌,是何況耶?’方氏此言,誠為解頤之說。竊疑,此言石華,猶云嵐翠。而上文言水宿,則夜中詠月,益可知矣。采拾字何妨活用耶?”

再后來,清人朱珔,在《文選集釋》卷十六里又以汪師韓之言為據(jù),云:“余謂,前江賦玉珧海月、土肉石華注,已引《臨海志》。此處亦以二者為對。本意似竟作物類。而語近拙。論詩境則汪說得之。然揚帆與掛席,終未免雷同也?!?/p>

近人黃節(jié)在《謝康樂詩注》卷二引了朱珔之說,也未對此表示否定意見。

由以上所述可知,“海月”一詞,從唐朝開始,隨著時代往下,越來越強地收斂為海上之月或海面之月的意象。對謝靈運詩的解釋今后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走向?現(xiàn)今中國的謝靈運研究者及《文選》研究者們,對“海月”一詞首先會聯(lián)想起什么印象?筆者對此深感興趣。

(1981年9月12日)杜甫與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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